《变成猫啦[展昭]》作者:DrTwins 【写在前面】不要被文章名或者文案骗了,本文不恶搞,慢热,剧情流、剧情流、剧情流(据说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以下才是文案】 在遇到展昭之前,阿岚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以下的小可怜; 在遇到展昭之后,她走上了打怪升级、热血江湖、从无名小卒混成……无名老卒的强者之路(嗯,没错,无名强者); 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认识的展昭和传说中的不大一样? ****** 说明: 1.如题,本文有展昭变成猫的情节(1/2猫,中后期可以维持较长时间不变猫)。不吃这个设定的小天使可以拐弯到隔壁专栏挑合口味的(*^▽^*); 2.不主悬疑破案,内含各种妖魔鬼怪灵异元素,江湖养成系。满地图搜集宝物,集齐之后可以召唤神龙(并不); 3.古代版《美女与野兽》,原创剧情为主。惊悚暖心之作,倾情奉献(大雾) 内容标签: 七五 灵异神怪 历史衍生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昭,阿岚 ┃ 配角:尘因尊者,东雾君,寒石殿下,梦魇将军 ┃ 其它:七侠五义,包青天,开封府 第1章 山姥的诅咒 雨,大雨,倾盆大雨。 狂风咆哮着摇撼山林,夜色不由分说笼罩了整片大地。展昭扣着斗笠在山路间疾行,心里暗骂了一声晦气。他昨日方与包公告了假,打算回乡扫墓,没成想刚动身就遇到这一场泼天大雨。 然而天要下雨也是没法子的事。就算他是南侠,就算他是御猫,哪怕他是皇帝老儿,也没法不让老天爷下雨。于是展昭只能一边在心里骂着贼老天,一边极目远眺,想要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展昭心中的牢骚,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炸雷竟直直劈了下来,雪亮的电光竟将半边山映得惨白。 展昭心里忽地咯噔一声。 方才借着闪电一瞥之间,他似乎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 都说夜路走得多了,难免遇到鬼。但展昭是个只问苍生、不信鬼神的人,因此只是将好看的眉头一皱,凝目朝着那个方向再次看去。 这一次,哪怕没有电光,展昭也看得十足清楚。 的确是个人,一个矮小、佝偻、也不知活了多少岁的女人——俗称老婆婆,此情此景,或许可以称为山姥。 夜雨,荒山,老媪。这几样东西凑到一起,难免让人产生一些不愉快的联想。饶是展昭素来胆大,此刻也不由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他面上分毫不显,甚至还敢上前几步,镇定自若地沉声道:“婆婆,如此大雨,怎么却在这山路上?可是迷路了?” 山姥咧嘴一笑,露出牙齿早已掉光的猩红牙床,她用一种嘶哑苍老、却在狂风骤雨中也能听清的古怪声音说道:“不是啊,后生仔,婆婆在等你哩。” 展昭眉梢一抽,问道:“等我作甚?我与婆婆素不相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婆婆在风雨之中苦候我一人?” 山姥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遥遥点了点展昭,怪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堂堂南侠,又被赐封御猫,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嘿,好大的名头,好大的威风。”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惊雷,冰冷的雨也浇得人透心凉。展昭微微眯起眼睛,隔着重重雨幕看向对面的人,在心中暗自思量,不知这老婆婆可是来者不善。 即便是来者不善,难道他还怕她不成?展昭少年成名,江湖上不知经历多少恶战,还真没将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婆子放在眼中。 “婆婆若是无事,那我便先告辞了。”展昭倨傲地一扬眉,抬脚便要从她身边走过。然而擦身而过之间,他却听到山姥阴森的语声在耳畔响起,音调古怪: “薄情郎,真薄情,竟伤透了女儿心。如今报应终至,且罚你变作猫,变作一只白脚花狸猫。” 展昭听得她说荒诞,不由嗤笑一声。哪知道山姥话音刚落,他便蓦地眼前一黑,浑身上下立时如火烧一般阵阵剧痛,只闷哼一声便合身扑倒。展昭心中暗叫不好,只道自己中了暗算,却苦于无法动弹,只能任人宰割。 在烈火焚身一般的痛楚中,耳边还有个模糊的声音在低唱:“半日为猫,半日作人。若是没个女儿家来倾心相爱,吓,你便做一辈子猫吧。” “喵!”只听一声凄厉的猫叫响起,却又转瞬被雷雨声盖过。再看山道上,哪还有什么人影,只剩一只巴掌大的白脚花狸猫趴在地上,浑身皮毛被雨淋的湿透。 展昭再睁开眼,先看到一块巨石,还有一丛冲天的草木挨挤着。他不由连忙爬起身退了几步,却在泥泞的山道上一滑,腿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展昭这才觉得不对,头一低,只见两只毛绒绒的前肢,往后,是两只毛绒绒的后肢,还有一根毛绒绒的尾巴。 展昭闭了闭眼,默念“幻觉幻觉”,再睁眼,毛绒绒的地方还是毛绒绒的,顶多是淋得更湿、沾了更多的泥点子。 见鬼了,展昭浑身的毛都差点炸起来——若不是已经淋得湿透的话——他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猫?就算他外号“御猫”,但他也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变成一只猫?还是一只白脚花狸猫?! 念及此,展昭蓦地想起山姥之前的话,不由浑身一个激灵。他焦急地在原地团团转了一圈,可再没有看见那老婆婆的踪迹。 雨更大,展昭猛地打了个喷嚏。他从前是武艺高强、一身铜筋铁骨的南侠,可如今却成了个巴掌大的奶猫,若是在这狂风骤雨中呆得久了,只怕先给活活冻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虽然已经变成猫,但仍是大丈夫的展昭明智地认识到,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避雨,再一切从长计议。于是他不甚熟练地迈开四只小短腿,沿着湿滑的山道一步一跌地小跑起来。 “哎呦!”一个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紧跟着是脚步声、溅起的泥水。展昭闻声仰起头来,就看到一双光着的脚丫,破烂的裤子在小腿上卷了几卷,半露出的膝盖上有一道结痂的伤口。 “猫啊猫,你也像我一样迷路了吗?”那个声音从上方响起,带着几分喘息,“唉,都怨这鬼天气给害得,真他妈的晦气。” 展昭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被人抱了起来。他大叫了一声,结果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喵呜”声。 “别怕,我带你找个地方避雨。”那人似乎察觉到怀里的猫一个劲儿地挣扎,安抚地摸了摸幼猫背上的毛,“你这么小,是跟你娘走散了,还是被丢弃了?” 展昭:“……”他挣扎了半天,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连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都对付不了,不由沮丧地放弃了抵抗,垂下脑袋默默趴在了那人的臂弯里。 竟然还挺暖和的,而且那人还抬着一只手给他挡雨。 “卧槽,这路可真黑啊。”那人还在喋喋不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怀里的猫说话,“本来还指望上山打个兔子之类的,能充饥呢。现在可好,啥都没捞着还淋成了落汤鸡。鸡…妈的,好饿。” 展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喂,猫,你不会死了吧?”那人忽然没轻没重地揪了揪展昭的耳朵,“怎么突然没动静了?” 展昭抗议地叫了一声,然而出口的还是奶声奶气的“喵呜”。他绝望地闭上嘴,假装一切都是梦魇。 “原来是睡了,那我不吵你了。”那人加快了脚步,在山路上跑起来。大概是怕跑着太颠,把小猫掉下去,于是那人把猫咪往怀里使劲儿抱了抱。 “喵嗷!”展昭猛地挣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悲催而又绝望地发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听声音年纪不大——居然、居然不是个男孩子。 “你别乱动啊,仔细掉下去。”她还威胁展昭,“你这么小,若是在山上淋一夜的雨,明天肯定就给大老虎当点心了。还是跟我走吧,跟着我有肉吃。” 才怪。 展昭尽量缩着身子,不让自己碰到对方柔软的身体。 “对了,我叫阿岚。”她叽叽喳喳的,跑得气喘一张嘴还不忘说话,“你叫什么?我给你起个名儿吧。” 展昭:“……” “叫啥好呢,猫?”阿岚说着摇摇头,自我否决,“没有个性,显不出你的特别来。咦,你还是只白脚花狸猫,别是个养不熟的吧。” 展昭心中冷笑,然而高傲地没有回答——当然回答了也只能是“喵呜”或者“喵嗷”,南侠表示这辈子都不想开口了。 阿岚忽然小声地欢呼起来:“看,有座破庙!是个老爷庙!” 果然,在不远处,一座低矮的破庙隐隐约约显出轮廓来。风雨大作,阿岚几乎睁不开眼,抱着猫闷头朝那里狂奔。眼看就到门口了,却忽然脚下一绊,阿岚一下就像个麻袋似的摔了出去。 “哎呦喂!”她痛叫一声,骂了句粗话,赶忙去看猫怎样了。这猫小得可怜,可别叫她给压死了。 “喵!”展昭猛地抖了抖浑身的毛,把泥水都抖干净,然后愤然抬眼瞪着阿岚。这会儿他终于看见阿岚的脸了,是个还没长大的、十几岁的孩子,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这张嘴正一开一合,喋喋不休地、粗鲁地说道:“妈的,摔死我了。你没事吧?”她说着抱起展昭,从头到尾瞎揉了一遍,既没看出猫有没有事,还被狠狠挠了一爪子。 终于进了破庙,结果里面也在“下雨”,不过好歹是小雨。阿岚便想找个漏雨不那么严重的地方,然而这里年久失修,没塌就是老天垂爱,她最后也只能缩在供桌底下。 脏得发黑的黄色桌布垂下来,笼出了一方安静的小天地。阿岚抹了把脸,就看到自己半路捡的小猫正埋头给自己舔毛。 “你还挺爱干净的。”阿岚伸手想把猫抱过来,结果猫居然敏捷地躲了过去。 展昭恶狠狠瞪了这个三番五次试图非礼他的女人,坚决要和她保持安全距离。 阿岚叹了口气,团手团脚把自己抱成一团。她身上湿透了,这会儿很不舒服,料想猫是嫌弃她,也就没勉强。 “还是当猫好,淋了雨抖一抖毛就好了。”阿岚说着,冷不丁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展昭心中再次冷笑:你想当猫,我让给你好了。 然而老天这回没听见展昭的心声,抑或是听到了也当做了耳旁风。反正猫还是猫,人还是人,并没有交换身份。 “真冷啊。”阿岚喃喃道,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看着猫,“你冷不冷?” 展昭也把自己团成一团,正抱着尾巴小憩,听到阿岚的低语,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个半大孩子。 她的确是够狼狈了,湿淋淋的头发黏到脸上,衣服还在滴滴答答淌水。然而阿岚的眼睛里却仿佛有笑意似的,看着与自己作伴的猫,嘴角微微上翘。 展昭又翻了个白眼:这孩子别是个傻的,都倒霉成这样了还笑。 然而他到底还是往阿岚那边凑了凑,心想看在她好歹捎了自己一程的份上——虽然自己是被迫的,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恩怨分明——就给她个面子好了。 阿岚看到猫往过挪了挪,又挪了挪,最后趴在了自己胳膊边上,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抚着猫头顶那撮儿黄毛,低声说:“我被爹娘抛弃了,你也被爹娘抛弃了。咱俩难兄难弟,不如做个伴吧,好不好?” 展昭冷冷地看了阿岚一眼,扭过头去懒得搭理她。 阿岚却没觉得这只猫太冷酷,反倒觉得这傲娇的小模样还挺可爱的。她一下一下给猫顺毛,感受着手掌下小小的、温热的身子。 展昭一开始还躲了几下,但是那小孩心智颇坚,非要摸他。展昭今日到底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头一回当猫,真是身心俱疲,又被阿岚摸得舒服,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等再睁眼,天光大亮,他被阿岚抱在怀里,正不知往哪里走。 “喵呜!”展昭挣扎着探出头来,就见他们居然已进了城,看着周围的景致,像是开封府附近的某个小县城。只见一条石板街道被雨水洗得干净,一旁的一株大树枝繁叶茂、葱葱茏茏,斜飞的屋檐下是几个嬉戏的顽童,远处不时传来小贩的高声叫卖。 “嘿,阿岚!”迎面忽然走来几个十几岁大的少年,也是破衣烂衫,手里却拎着棍棒。 阿岚停住了脚步,低低哼了一声:“有事?” “你昨日上山,没被雷劈死?”领头的少年阴阳怪气地说道,“真是老天爷不开眼,咋没把你劈死呢。” 阿岚抿着嘴,对面的小无赖叫三彪子,从小和她不对付。他们都是街头的流浪儿,吃不饱穿不暖,为了一块冷馒头能打得头破血流。阿岚以前就和三彪子打过架,她仗着身手灵活,常常让三彪子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回,这小王八蛋多半是叫人来找场子了。妈的,真点背。阿岚随手把猫放下,抱着胳膊扬起下巴:“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还没死,老子怎么舍得闭眼。” 三彪子冷笑一声:“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今天也逃不了这一顿打。哥几个今儿就是来收拾你这个不长眼的小杂种的,你要是乖乖跪在地上任爷们揍,还能留你半条命。” 一旁的展昭:“……” 如果他现在不是一只猫,听到这少年如此放狠话,怕不是要笑出来。然而看了看阿岚单薄的小身板,展昭不由为她感到担忧。 “有种就上,光说算什么。”阿岚输人不输阵,全身上下除了拳头硬,嘴巴也很硬。 三彪子闻言一声怪叫,几个十几岁大的孩子一拥而上,抡起棍棒就开打。 展昭蹲在一旁掠阵,原本还以为阿岚如此临危不乱,是个身怀绝技的。没成想刚动起手来,阿岚身上就挨了几棍子,虽然好歹避过了头脸,但也被打得不轻。 展昭:“……” 他原本没将小孩子打闹看在眼里,毕竟展昭曾经还是南侠的时候,像这样的货色见都没机会见到。然而局面实在是一边倒,阿岚双拳难敌四手,几乎是被对方按着揍。展昭越看越气,恨不得亲自上去拎着那几个小兔崽子远远扔开,叫他们不许再以多欺少,更不能欺负女孩子。 然而展昭现在只是一只猫,想想真是憋屈。他的爪子紧紧抠着地面,上半身已经倾了出去,死死盯着眼前的小流氓打架。 蠢货,别光出拳头,倒是上脚踹啊!对,踢他迎面骨。快躲,你他妈倒是躲啊!妈的,人多了不起? 展昭直看得憋了一肚子火,连粗话都在心里骂出来了。他猛地一跃而起,扒着三彪子的胳膊狠狠一挥爪子,在对方脸上留下三道血痕。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拨人谁也没将那只不起眼的小猫放在眼里,只听三彪子一声惨叫,然后捂着脸狠狠一甩胳膊。就见一只巴掌大的猫凌空一翻身,稳稳落在地上,随即后背弓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这死猫和小杂种是一伙儿的!”三彪子大叫,“打死它!” 已经挂彩的阿岚顿时大惊失色,合身扑过去一把将猫抱在怀里。只听“嘭”的一声,棍子狠狠落在阿岚背上,竟直接将她打得趴在地上。 第2章 我的猫呢? 阿岚被打得眼前一黑,差点吐血。她忍着剧痛着地一滚,然后抱起猫撒腿就跑。后面几个小流氓大呼小叫地紧追不舍,大有将阿岚赶尽杀绝的意思。 这小县城是阿岚长大的地方,大街小巷真是再熟悉不过。她净拣那种人多的路拼命地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要甩掉追兵。 只可惜敌方和她同样是这个小县城的老住户,闭着眼睛都知道有几条巷子,就像苍蝇一样紧紧粘在身后。 阿岚拼命喘着气,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方才又被打得落花流水,几乎已是强弩之末。头顶的烈日高照,阿岚的眼前一阵一阵发花,完全是凭借毅力在往前跑。 忽然脚下一空,阿岚闷哼一声竟从一个陡坡上直直地滚了下去,紧接着脑袋在树桩子上狠狠一撞,直接昏了过去。 直到失去知觉之前,阿岚仍旧紧紧抱着怀里的猫,整个身子拱起来,将猫死死护住。 她最后的念头是:绝对不能让那群小王八蛋弄死她的猫,他们敢动手,她就拼命。 这个小山坡下是一片草丛,而阿岚就伏在草丛里,猫被她护在身下。忽然,她的身子动了动,却并没有苏醒的迹象。紧接着,一阵骨骼噼啪声响起,阿岚的身子猛地被推到了一边,一个男人从地上坐了起来。 展昭喘着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从没觉得这双属于人的手如此好看过。他撑着地站起身来,发觉自己仍穿着之前那身衣服,身上的东西也都在,就好像变成猫只是噩梦一场。 然而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阿岚,展昭不由得沉默了。之前的经历太过清晰,即便是现在他也仍旧能感到全身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实在很难让人真的以为是做梦。更何况还有眼前这个孩子,更从旁证明了变猫的事实。展昭一时只觉头痛欲裂,无奈地轻叹一声,刚想俯身把这孩子抱起来,就听一阵大呼小叫,三彪子那帮小流氓追了过来。 展昭偏了偏头,没什么温度地朝那群臭小子看过去。那群小流氓顿时站住了脚,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甚至还有几个被展昭吓得直往后退。然而可能是变成了人的缘故,展昭也懒得和这些以多欺少的小流氓计较,因此只是皱起眉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 三彪子不由吞了口口水,看了眼那个站在小杂种身边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虽然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戴着斗笠,但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更何况这人腰上还悬着一把剑,看着就像个不好惹的江湖人。 于是三彪子恨恨地瞪了一眼犹在昏迷的阿岚,带着一干小弟离开了。留下展昭垂首看着脚边的人,俄顷,俯身抱起她。 这孩子生得很瘦,大概是经常吃不饱的缘故,加上骨头也没几量重。展昭抱在怀里,跟抱了一只猫差不多。他一步跨上斜坡,沿着来路往热闹些的地方走,打算找个医馆给阿岚处理一下伤口。 这个小县城虽然不大,好在医馆还是有的。然而大夫一看是个小乞丐,便不愿意医治,捏着鼻子往外赶人。展昭素来涵养极好——至少在做人的时候很少失态。因此即使被大夫恶声恶气往外赶,他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后掏出银子买好伤药,又抱着阿岚去找了个客栈。 客栈的老板娘可比医馆的大夫识趣得多,不会因为读了几本书就“富贵不能淫”,看见银子眉开眼笑,哪还管阿岚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当即按照展昭的要求替阿岚拿热水擦了擦身子,又把药揉开了给她敷上。 等收拾完,竟已是未牌交尾,天色将晚。展昭谢过老板娘,关起房门,回头去看躺在床上的阿岚。这孩子睡得很不安慰,额头缠着绷带,身上一股子药油的味道,看着又弱小又可怜。 展昭在床边的一张板凳上坐下,忍不住再叹了一口气。他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并没有因为变回人便欣喜若狂,却觉得这仅仅只是麻烦的开始而已。以前一直顺风顺水,哪怕挨了七八刀,伤得爬不起来,展昭也没这么手足无措过。眼下变了一回猫,各种从不曾注意过的麻烦都冒了出来,简直让人绝望。 忽然,床上的阿岚扭了扭身子,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展昭见状往前关切地探了探身,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阿岚“腾”的一下猛地坐了起来,然后头一晕又倒了回去。她只好半撑着身子,慌张地问道:“我的猫呢?” 展昭:“……” 他看着阿岚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躺回去,一身的伤,该好生将养些时日。” “我的猫呢?”阿岚固执地又问了一边,眼睛竟有些发红。她见展昭不答,忽地悲从中来,问道:“是不是叫三彪子那个王八蛋害了?我要去杀了他。”说着居然挣扎着下床,要往外跑。 展昭唬了一跳,没想到阿岚居然反应如此大,赶忙把她按回去。他说:“你的猫没事,只是跑了。”这话说得他心里窝火,但是又没法子,阿岚只是个小孩子,他总不能骗她猫死了吧。 真要是这么说,这小妮子准保扭头就去和那小流氓拼命。也不知道怎么养成的性格,这么争强好胜。 然而阿岚听了展昭善意的谎言,也并没相信多少。她咬着嘴唇看着展昭,又看了看身处的客房,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你把我弄过来的?” “……”展昭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的耐心告诉她,“你伤得太重昏倒了,我看见便把你带过来,让老板娘替你上药。” 阿岚锲而不舍地问:“你没看见我的猫?” 展昭闻言直气了个仰倒,心道你还过不去这个坎儿了?自己都管不过来,管什么猫。他心中不耐,语气也冷了几分:“没看见。” 阿岚沉下脸看着展昭,忽然再次挣扎着站起来,说道:“你救了我,这个恩情我记下了。现在我要去找仇家,如果能回来,一定报答你。如果回不来,那就下辈子再说。”说完就往外走。展昭听了她方才那番话,简直不知该气该笑,伸手一把扯住她,问道:“你小小年纪,哪来的仇家?” “杀我兄弟,就是仇家。”阿岚回过头,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那双黑眼睛竟有几分慑人。 展昭忍着不耐烦,苦口婆心劝诫她:“一只猫,怎么就成你兄弟了,至于吗?” “放手。”阿岚只是盯着展昭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语气不善,“我把谁当兄弟,不用你来教。” 展昭松了手,阿岚立刻转身就走,他目送着小孩挺直脊梁骨走出去的背影,忽地觉得一阵心酸和好笑。 “一只猫,你至于吗。”他低声喃喃,然后认命地跟了上去。 阿岚凭着心中的一股怒气,出了客栈一路找到了三彪子的老窝。这小王八蛋正躺在树下晒太阳,废弃的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三两个大男孩,正互相捉虱子。但闻“嘭”的一声,阿岚一脚就踹开了院门,大步走向三彪子。 院子里的小伙子立刻跳了起来,然而猝不及防之下究竟动作慢了一步,让阿岚抢先拎起了一根木棍。 只见她凌空挥了挥木棒,发出“呼呼”的风声,冲着三彪子龇牙咧嘴一笑,森然问道:“我的猫呢?” 三彪子原本便恶狠狠瞪着她,闻言更是大怒:“你还敢来,小杂种,今天爷爷们就叫你好看!” 阿岚不等他放完狠话,用力一挥木棒,劈头盖脸朝三彪子砸了下去。她以为猫已经被这小王八蛋害死了,心中气得发疯,竟也不管身后的几人,拼命去打三彪子。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哪怕三彪子他们人多势众,看见阿岚这疯狗一般的架势也吓得软了腿,大声喊道:“你他妈有病吧,谁动你的猫了?” 阿岚把棍子舞得虎虎生风,恶狠狠道:“除了你还有谁?休想狡辩,咱们今天同归于尽好了!” 另外几个小弟也吓得大喊:“阿岚,你疯了,别闹出人命来!” 一时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三彪子满院子抱头鼠窜,阿岚在后面紧追不舍。另外几个男孩一开始还追着想拦下阿岚,后来被阿岚的样子吓得也不敢掺和了,只站在原地大喊:“三彪子真没弄死你的猫!我们追过去的时候,有个男人在你边上,肯定是他把猫偷走了!” “放屁!”阿岚红着眼,气喘吁吁地大骂,“小王八蛋,有种别跑,站住!” 三彪子怒吼:“我他妈站住不跑就被你打死了!小杂种,你给我等着,老子迟早整死你!” “老子他妈的先整死你!”阿岚吼回去,却忽然被人拦腰一抱,整个人双脚离地。她舞着棍子扭头怒骂:“谁?!”结果映入眼帘的是展昭那张脸,不由打了个嗑儿,狰狞的表情都扭曲了一下。 展昭却没什么表情,他之前看着几个小孩打架,心中除了无奈就只剩无奈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上前把阿岚夹在胳膊底下,冲小流氓们威胁似的扫了一眼,然后抬脚往外走。 阿岚犹自拼命挣扎:“你放我下来!别以为你是我恩公我就不敢打你!放我下来!”她挣着挣着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蹬着腿骂:“王八蛋,干嘛害死我的猫,有种冲我来!” 身后三彪子心有余悸地骂了声娘,悻悻地看了眼身边的小弟,说:“我真没弄死她的猫,这小杂种疯了。” 展昭可不管这几个孩子之间的恩怨情仇,他走出几条街才把阿岚放下。阿岚两脚一着地立马就要往回走,被展昭伸手扯了个踉跄。 “干嘛!”阿岚红着眼睛,抬起小花脸怒气冲冲地对展昭道,“你干嘛拦着我不让我报仇?!” 展昭心中又无奈又好笑:“你口口声声报仇,是想干嘛?” “杀了他!”阿岚咬牙切齿地回答。 “杀了他,你还得给他偿命。” “不杀他,谁给我的猫偿命?” “值吗?” “值!” “那你去吧,”展昭抱着胳膊往墙上一靠,淡淡地道,“去杀了那孩子,然后等着官府的人把你抓去杀头。你大可以告诉县太爷,你杀他是为了给猫报仇,看县太爷会不会对你网开一面。” 阿岚胸口剧烈起伏,不住喘息着。她用力伸手抹了把眼泪,恶狠狠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展昭挑眉,“更何况,你就如此确定猫是被他杀的?若不是他,你岂非错杀了好人?” 阿岚语塞,又道:“猫不见了,除了他不会有人对我的猫下手。” “也许是猫自己走开了。”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确定?” “我确定!” “确定到能拿性命作赌注?” “……” 展昭长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阿岚的脑袋,说道:“你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若是因着一时激愤便要喊打喊杀,你有几条命来给自己的冲动买账?” 阿岚的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起来:“可是我的猫……” “你的猫不会有事。”展昭现在听见“猫”这个字就头疼,不客气地打断她道,“你以后不该这样莽撞了,你只有一条命,难道就是为了去和那帮小流氓拼的?值得吗?” 阿岚不说话了,低头抹眼泪,但还强忍着没哭出声。 展昭没和这个年纪的孩子打过交道,更别提眼前的孩子还是个姑娘,他头疼地看了眼阿岚,到底还是温声说了一句:“别哭了,猫真的没死。” 阿岚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原本脏兮兮的脸被冲出了几道白,模样又可怜又可笑。她倔强地问:“你这么肯定,是不是见过我的猫?你是不是知道我的猫在哪儿?” 你的猫,你的猫,谁是你的猫?展昭闭上嘴巴转身就走。 阿岚一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结果被带得往前跌了一步却仍不愿松手,她不甘心地追问道:“你是不是知道?告诉我吧!求你了!恩公!” 展昭黑着脸回头冷冷看了阿岚一眼,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低咒道:“让你的猫见鬼去吧。”说罢转身运起轻功脚下一点,眨眼便跃上围墙,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阿岚空举着一只手,愣怔地看着展昭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垂头丧气地原地转了一圈,拖着脚步朝自己以往落脚的地方慢吞吞走去。 日头很快便西沉了,渐渐地月华东升,夜色再次降临。 第3章 怀疑猫生 展昭并没有急着上路,他回到了客栈,坐在桌前整理思绪。昨夜的一切虽然荒诞可笑,却也切实发生了,展昭有理由、并且有预感认为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摆脱眼下的麻烦。他从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回过神来,展昭已经做好了今后的打算。 如果一切恢复了正常,自然最好。然而若是自己当真像那老媪所言“半日为猫,半日作人”,那么展昭就不得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绝不能听之任之,他想,那老媪当时唱了几句奇怪的曲子,其中有一句似乎唱的是“若是没个女人相爱,便做一辈子猫”之类的。这是否意味着,想要结束“变猫”的诅咒,就必须让一个女子爱上自己? 展昭先是本能地否定了这一做法。笑话,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一个老太婆玩弄鼓掌之间?更何况他胸怀大志,又岂能沉溺于儿女情长? 那么就得从别的方向找出路了,展昭扶额沉思,忽地想起一个人来。 也许找到他,事情会有转机。展昭不由精神一振,心想,那么不妨先回乡扫墓,然后顺路去拜访他,且看他是如何说的。 做好打算,展昭缓缓舒展开眉头,心中稍稍轻松了些许。这时,桌上的蜡烛“啪”的爆出一个灯花,蓦地,展昭心口忽然一阵剧痛,竟一时痛得眼前发黑。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熟悉,昨日还曾经历过。展昭虽有心与之抗衡,却根本无力招架,很快便痛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浑浑噩噩之中,他听到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拖得很长,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 午夜已至。 当展昭恢复神智之时,不出意料,他已再次变成了一只猫崽子。虽然早有预料,并且有所准备,展昭仍不免感到一丝沉重。 这种倒霉事落到头上,他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 然而怨天尤人是无济于事的,展昭本能地抖了抖身上的毛,先是轻轻跳上窗台,然后纵身一跃平稳落地。他四下看了看,半夜三更连个鬼影都没有,偶尔有几只老鼠窜过,也根本不敢来招惹他。 展昭瞥了一眼那只落荒而逃的耗子,苦中作乐地想,若时白玉堂知道,也不知是会幸灾乐祸,还是暴跳如雷了。而后他无师自通地甩了甩尾巴,迈着猫步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奔跑起来,决定先离开这个人群聚集地,免得被哪家好事者捉回家去养起来。 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展昭忽然看见一个孤零零的祠堂,门口挂着的两站白灯笼正在风中摇曳。他沉吟了片刻,便纵身一跃跳上了围墙,踩着墙沿儿看了看里面的情况,这才放心地跳进去。 这里大概是被废弃了,荒草足有半人高。展昭现在只是个奶猫,钻进草丛里感觉就像一头扎进了深林一般。他费劲开路,终于摆脱了那些柔软、冰凉的草茎,到了祠堂门口。 朱漆木门已经破烂不堪,只虚掩着。展昭从缝隙之中钻进去,刚跳下门槛,小小的身子忽然一僵。 猫的夜视能力比人要强上许多,所以展昭此刻清楚地看到,不远处正有一个人缩着身子睡在屋角。 展昭敢以自己这一对招子发誓,那个人绝对就是阿岚。 天不怕地不怕的南侠此刻不由心生退意,他现在情况复杂,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小姑娘相处。虽然他不觉得这孩子讨厌,甚至有几分欢喜爱护——但不代表他乐意被这孩子抱在怀里挠下巴! 展昭屏息凝神,踩着猫步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打算重新从缝隙中退回去。然而老天爷大概成心和他作对,就在他后腿已经踩上门槛的时候,阿岚忽然嘤咛一声,从睡梦之中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地,一人一猫四目相对,都如活见了鬼。 “猫!”阿岚半梦半醒之间猛地一个激灵,也不管是不是做梦,一下跳了起来,趁着展昭石化的工夫冲过来就将猫死死抱紧怀里。 展昭:“……” 而阿岚的模样就像珍宝失而复得,小心翼翼地拿下巴蹭着猫头顶的毛,她哽咽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展昭无奈地想: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过了好一会儿,阿岚才冷静下来。她拧了自己好几把,在确认自己不是做梦之后简直高兴得疯了。她搂着猫郑重其事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你放心,无论是三彪子还是谁,都别想动你一根毫毛。” 片刻后,她又自言自语:“还好没真打死那个小王八蛋,我恩公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她低头挠了挠猫的下巴,“你见过我恩公吗?他虽然凶了点,但人还不错呢。” 展昭哼了一声,不想说话。 这会儿已经将近丑时,阿岚虽然为重新找回猫而欢喜不已,但终究还是个孩子,非得睡足不可。强撑着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她就哈欠连连,重新窝回墙角睡着了。而展昭被阿岚抱在怀里,一时半会儿也脱身不得,只好闭起眼睛睡觉。幼猫也的确需要充足的睡眠,他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睛,展昭先看见的就是阿岚的那双大眼睛。 “啊,你醒了。”阿岚看见刚刚睁眼的猫咪猛地往后一缩,不由愉快地眯了眯眼,“我找了点吃的,咱们一起吃。” 展昭闻言伸头看了看,看见了半个馒头、一小块咸菜,还有一个缺了口的破碗里装着的清水。 阿岚已经将那半个馒头掰了一半给猫,还细心地掰得碎碎的,怕小猫的牙齿幼软得咬不动。展昭看得默然无语,上前去又将一半的碎馒头推回去,然后开始低头细嚼慢咽剩下的小碎屑。 阿岚被此举感动得眼泪汪汪:“猫,等我将来出头了,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展昭一边咀嚼着自己艰难的猫生,一边冷漠地看了阿岚一眼。他决定吃完就上路,赶快回去找人解决现在的麻烦——不然以后每天早上都得像猫一样吃东西,南侠表示拒绝。 阿岚还不知道猫已经毅然决然地打算抛弃自己了,她小口小口地把东西吃完,拍了拍丝毫没饱的肚子,抿了口凉水。她看猫也吃完了,就把碗推过去。 展昭嫌弃地看了眼破碗,伸舌头舔了两口水,然后伸爪洗了把脸,站起身子就往外走。 “喂!猫,你去哪儿?”阿岚也跟着站起来,她想把猫抱起来,然后被躲开了。 展昭不打算再和阿岚纠缠下去了,他虽然欠着这孩子一个人情,但完全可以等到自己变回常人之后再计较这些。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大男人,他没有任何变成猫和小孩子玩闹的心思。 然而阿岚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见猫不理自己,也不觉得失落,而是一路紧紧跟着。哪怕猫目标明确地、义无反顾地往城外跑去,她也没停下脚步。 等到了城外一片荒郊野地里,展昭终于被跟得不耐烦了。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弓起身子,冲着阿岚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阿岚“哎”了一声,不解道:“怎么生气啦?是早上没吃饱吗?”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会努力找吃的养你的,和我回去吧。” 展昭被“养你”这两个字刺激得胡须轻颤,他发出短促的叫声,摆出了最凶狠的姿态。 而阿岚看着自己的猫,在心里想:我的猫果然是最可爱的,连发脾气都这么招人疼。 幸好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不然依着展昭做猫时所剩无几的理智,肯定会被气疯。 一人一猫僵持了一会儿,展昭不能真扑上去把阿岚咬死,只能转身就跑。他为了甩掉阿岚,净挑着偏僻难走的羊肠小路,闷头往前冲。阿岚还在后面穷追不舍,大喊道:“猫,等等我!” 展昭冷笑:等你?等你就怪了。他自衬一身轻功可独步江湖,变成猫之后身形轻盈矫健也不输从前,几乎在荒野间跑出了一道残影。然而阿岚虽然只是个小要饭的,可也不知道是脚力当真不错,还是一股信念爆发出来,居然硬生生追了二里地。 猫的体力到底比不上人,猫崽子的体力更是不足。展昭跑得气喘吁吁,回头一看,那小疯子竟然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他不由大为头痛,这时才知道原来猫也是会头疼的,丝毫不比人差。 忽然,左近现出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来,展昭计上心来,纵身朝树林里跑去。 俗话说“入林莫追”,他认为,自己跑进树林里,阿岚就该识时务地停下脚步了。毕竟山林险恶,一般人哪怕是追踪盗匪,到了林子边上也得思量思量。 然而展昭忘了,阿岚不是一般人,她追的也不是盗匪,而是自己认定的猫。于是当展昭纵身跃进林子里之后,阿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冲了进去。 树林阴翳,才刚冲进去,天光几乎就看不见了。遮天蔽日的枝条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巨大的穹顶。长满杂草灌木的地面上不时有树根裸露出来,更别提还有不少本地“居民”,在受到打扰之后惊慌逃窜。 展昭没跑几步就后悔了,他往日里根本不惧这种小树林,可是眼下只是一只幼猫,在林中的不便与危险立刻成倍增加。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的林子,跪着也得钻完。展昭一面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路径,一面往更加幽深的地方钻去,希望能摆脱阿岚。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惊呼在身后响起。展昭猛地刹住脚步,尖锐的爪子立时弹出扣紧地面,他回过头,方才还紧追不舍的阿岚已经不见了踪影。 “喵?”展昭试探着叫了一声,心中的担忧一时间压过了不愿意“喵喵”叫的抵触。 然而阿岚没有答应。 展昭心中烦躁,然而仍旧调头慢慢往回走,左右看着自己方才走过的路。 “哎呦。”一声低低的呻|吟忽然从一旁响起,展昭探头一看,原来茂密的杂草竟遮挡了一个深坑。阿岚方才只顾着追猫,竟没看到,一脚跌了下去。 眼下她正吃力地爬起来,显然摔得不轻。然而一抬头看见猫探头探脑,阿岚顿时觉得这一跤摔得很值:“猫,别怕,我这就爬上去。” 展昭闻言差点掉头就走,但他看着这坑的深度,又看了眼阿岚的小身板,不由深深地怀疑她是否具备爬上来的能力。 果然,阿岚一开始想扒着土坡往上爬,奈何太陡,爬了两下就往下滑。她又打算拽着灌木草丛借个力,然后直接一屁股跌了回去。 阿岚傻眼了,她环顾四周,发现都是这样的陡坡,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 展昭蹲在坑顶看着,在心里简直要叹倒一座山。他抬头望了眼天色,虽然没如愿以偿看到太阳,但也估摸着快到午时了。于是展昭最后看了眼阿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坑里面,阿岚呆呆地仰头看着猫转身离去,又看了看自己陷入的绝境,一时间竟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她抱着膝盖在坑底坐下,等猫回来。 哪怕猫走的时候没有任何表示,但阿岚就是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认定自己的猫还会回来的,一定是为了想法子救自己出去才暂时离开。她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这么没用,竟然还要自己的猫来搭救。 等啊等,等到阿岚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终于响起一阵脚步声。 阿岚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英俊却又冷漠的脸。 第4章 恩公的好人卡 展昭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岚,而后者则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恩、恩公?” 恩、恩公表示不想说话。 然而不管说不说话,都得先把阿岚拉上来。这坑于展昭而言实在算不上深,他腿一抬就轻轻松松迈了下去,然后几步上前走到阿岚面前。阿岚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展昭,她显得既惊讶又惶恐:“您、您怎么来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扬起脖子扫视了周围一圈,脱口问道:“我的猫呢?” 展昭:“……”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没让自己扭头就走,而是耐着性子伸手扶起阿岚的胳膊,然后轻轻一跃带她跳出了深坑。 “呀,恩公你竟然会飞!”阿岚只觉身子一轻,短暂的腾空带来一种美妙的失重感,她一边惊叹一边忍不住仰头看着展昭,眼睛里满是敬佩。 展昭松开了她,漠然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劳烦您了,我还要等我的猫!”阿岚立刻道,“恩公,您见到我的猫了吗?” 展昭闻言只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咬着牙道:“猫已经走了,现在我送你回去。” 阿岚被展昭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得瑟缩了一下,却仍旧坚持道:“我的猫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得在这里等着它。” “……”展昭冷笑,“那你尽管等,到时饿死了,看谁来给你收尸。”说罢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身后响起迟疑的脚步声,阿岚跟上来了。她似乎满腹委屈,脚步也拖着,走得很慢。展昭不得不忍耐着放慢速度,还得小心开路,将拦路的灌木荆棘拨开。 这林子的确又幽深又静谧,偶尔有怪异的鸟叫声响起,夹杂着虫鸣。树木盘曲虬结,哪怕没有那些纠缠的藤蔓,这些枝丫也长得足够狰狞扭曲了。午后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然而林中却几乎没有阳光漏下来,阴冷潮湿的水汽弥漫到每个角落。 展昭忽然停下了脚步,蓦地回头去看阿岚。阿岚可没料到展昭突然停下,差点没站稳一头栽倒。她伸手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住脚步,在展昭的注视下一张脸不由涨得通红。 “恩、恩公……” “你的脚……” 两个人的声音一道响起,阿岚立刻咬着嘴唇住了嘴。展昭则皱眉看着她,接着问道:“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他早该注意到的,阿岚跟在后面时不仅仅是走得慢而已,她一条腿迈出去,而另一条腿慢慢跟上来。只有一只脚受伤的人才会这样走,展昭对于自己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点而感到十分不满。 “你该早点说出来,”展昭的眼神从她已经肿起来的脚踝移到阿岚脏兮兮的脸上,“一味强撑着,疼得还不是你自己?更何况,若是你的脚当真伤得重,强撑着也许会残废也说不定。” 阿岚闻言蓦地一惊:“这么严重?”她不由的胆怯了,嗫嚅道,“我、我不想残废,恩公,救命啊。” 展昭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一面心中叹气,一面在阿岚面前蹲下,皱眉去看她的脚踝。他其实应该先试试阿岚的骨头有没有伤着,但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于情于礼并不合适给阿岚摸骨。 然而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个大夫,尤其是女大夫,简直是不可能的。展昭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动手,他嘱咐道:“你可以坐下,疼就说话。” 阿岚便诚惶诚恐地坐下了,一双眼睛盯着展昭。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阿岚脚踝上按了一下。 “哎呦!”阿岚疼得脸色扭曲了一下,然后紧紧咬住了嘴唇。 展昭神色凝重,又按了几个地方,然后皱眉告诉阿岚:“骨头没断,错位了。” “那、那怎么办?”阿岚也听不出严不严重,天真地问,“骨头没断是不是就没事啊?” 展昭哼了一声,道:“不把骨头正回来,你就当一辈子小瘸子吧。” 阿岚吓得不敢说话了,她不想当小瘸子,不然跑不快就找不到吃的,那样可怎么养猫啊。 展昭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阿岚就又想到猫身上去了,他只是一手扶住阿岚的小腿,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踝骨上,打算把错位的骨头正过来。阿岚虽然一直打着赤脚,却意外地有些细皮嫩肉,细细的脚腕并不粗糙,脚上也没多少老茧。她正紧张地看着展昭,瘦削的肩膀也耸了起来,模样有些少见的胆怯。展昭难得晃了下神,他皱了皱眉,忽然对阿岚说:“看,你的猫在那儿呢!” 阿岚猛地扭头:“哪儿呢?” 展昭趁着这个工夫手上一动,阿岚立时大叫一声,回过头来时骨头却已经正好了,她不由抱着腿轻轻呻|吟了一声:“啊,我的脚。”她意识到方才是展昭有意引她分神,但空欢喜一场,仍不由撇了撇嘴。 “这些天不要跑跳,”展昭一面找出一段布条将阿岚的脚踝裹住,一面嘱咐,“这只脚也尽量不要使力。”他看阿岚心不在焉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不然好不利索,仔细变成小瘸子。” 阿岚果然闻言面露忧色,连连点头。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缓缓站了起来,脚仍旧很疼,但她也不敢说出来,就打算这么一瘸一拐地跟着展昭先离开这个树林。 展昭看了一眼阿岚的模样,忽然又道:“你先等等。”而后他四下扫了一眼,随手掏出一把匕首削下了一截树枝。他手里的匕首显然十分锋利,很快就将树枝上的毛刺去掉,展昭又把顶部削出一个扶手的形状来,磨平树皮,这才递给阿岚。 “试试称不称手。”他说。 阿岚讶然接过拐杖:“给我的?” 展昭点了点头,阿岚有几分惊喜地拿着拐杖在地上撑着走了几步,而后抬头冲展昭笑道:“趁手,再趁手不过了!” “那就赶紧上路,”展昭也不禁流露出些许笑意,又立刻收敛,扬了扬下巴,“再耽搁,天要黑了。” 两人都无意在这见鬼的林子里过夜,于是赶紧上路。阿岚拄着拐杖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走,展昭在前面开路,还时不时不放心地回头看上一眼。这般走了小半个时辰,展昭却再次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阿岚胆子已渐渐大了起来,发现恩公虽然看上去很凶,但实际上是个心细温和的好人,便有些放肆起来。 展昭蹙着眉头,盯着眼前一棵树上的刻痕,说道:“我们之前走过这条路。” “……”阿岚忍不住挑起眉头来,“恩公的意思是,我们迷路了?” 展昭无意多言,嘱咐了一句:“在这儿候着。”然后足尖一点,身子腾空掠起,在树干上几次借力,很快便跃到了树顶。 阿岚先是一惊,随后便呆呆地张大嘴巴看着,喃喃道:“恩公,原来你真的会飞啊。”她不由又是倾佩又是艳羡,仰头看着展昭,恨不能自己也身轻如燕地飞上去。 展昭并没留意阿岚的心思,他站在树梢上略一观望,不由心下一沉。他们虽然是在兜圈子,但却已离来时的那座小城着实不近了,若是想在天黑前赶回去,只怕有困难。 更何况,半夜他还会不受控制地变回猫,更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真是印证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老话。 展昭皱着眉纵身跃下,落地时悄无声息,他凝眉对阿岚说道:“我们走反了,眼下再要回城恐怕多有不便。那边倒是有个小村庄,你若是愿意,我便送你到那里去,应当能在天黑前赶到。”他说着指了个方向。 阿岚当然没有二话,她现在充满了对恩公的崇敬之心,多半展昭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称是。 展昭看她这副傻样,心里不由无奈。他估摸了一下距离,觉得任由阿岚这么一路跳过去,可能会跳到明日天亮,便道:“时间不早了,我背你过去吧。”说罢在阿岚面前背过身去蹲下。 阿岚唬了一跳:“怎么好劳烦恩公?” “上来。”展昭不耐烦地催促。 阿岚磨蹭了一会儿,见展昭大有耐心耗尽的趋势,这才小心翼翼地趴到展昭背上,一手还不忘拿着那根拐杖。展昭看她趴好了,便缓缓起身,嘱咐道:“抱紧了。”然后足尖一点,“嗖”地窜了出去。 展昭自小习武,不仅精通剑道,更得意的便是这一身独步江湖的轻功。不然当年耀武楼献艺,皇帝也不会赐他一个“御猫”的称号。如今虽然背上背了个人,但这个人骨头还没二两重,展昭几乎没受任何影响。 而阿岚则切身体会了一下“乘奔御风”的感觉,耳旁尽是“呼呼”的风声,那些枝丫树叶从身旁飞一般掠过,快得几乎像是幻影。 她不由想道:飞的感觉可真好。 这般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便钻出了林子,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之前展昭远远看到的那个小村庄。 夜幕低垂,然而却又有一种诡谲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展昭背着阿岚,不由渐渐放缓了脚步,而后将她放下。 阿岚虽然没闯荡过江湖,却有着罕见的直觉。她也同展昭一样,嗅到了夜色中某些不祥的味道,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这村子,好生奇怪。” “怪在哪里?”展昭虽然已经提高警惕,却还有闲情逸致调|教身边的小姑娘。 阿岚皱着眉想了想,然后说:“这会儿该吃饭了,可是家家户户都没有炊烟。”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没有狗叫,没有人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孺子可教。”展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看看。” 阿岚抱着拐杖忍不住胆寒:“恩公您一个人进去?会不会有危险。” 展昭一言不发地摆了摆手,手按剑柄缓缓沿着大路走进了这个安静的可怕的村子。路边还有一个石碑,虽然夜色昏暗,但仍旧能辨识出上面的字——“北下宁村”。 第5章 鬼村 展昭的脚步声很轻,像一个鬼魅,抑或幽灵。而当他走进这个叫做“北下宁”的村子时,一路上所看到的,却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比如村头大树下的板凳、蒲扇、茶壶,比如家家户户大门上挂着的门符,还有黄土路上面留下的杂乱脚印。 如果不是这里过分的安静,非但没有一个人,甚至连猫猫狗狗都不见一只,展昭也许会以为这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落罢了。 那么,这村里的人还有禽畜,都去哪里了呢? 展昭这时正走到一扇黑漆大门前,深灰的瓦顶、灰白的台阶组成的画面之中,却有一副红底对联,显得格外艳丽。他顺势停下了脚步,在门口侧耳细听,却隐隐闻得孩童哭闹声响起,沉闷、模糊,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若非展昭耳目聪敏,只怕还听不到。 难道这村里并非无人,只是人们都躲藏起来了? 展昭在院外逡巡片刻,忽地足尖一点跃上这户人家的墙头,低头只见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房里也不见丝毫亮光。 然而声音却正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还有妇人压得极低的呵斥声。 展昭不由挑起了眉,他像只猫一样敏捷而又悄无声息地从墙上跃下,转到门前,抬手敲门。 “扣扣扣”,只听这敲门的动静刚一响起,四周顿时便安静了下来。甚至连方才隐约可闻的哭声都不见了,像是有人紧紧捂住了那孩子的嘴巴。 展昭心有疑惑,却仍旧扬声道:“有人吗?”这村子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便远远地传了开去,像有层层叠叠的回声一般。 忽然,展昭背后响起一阵刻意放低的脚步声,虽然压得极低,却逃不过他的耳朵。只是这脚步声奇怪得很,先是“笃”的一声,而后是“沙沙”的摩擦声,再然后又是“笃”的一声。 展昭听得清楚,身子顿时紧绷起来。他暗自估摸着距离,而后蓦地转身一把揪住潜行到他背后的小鬼,低喝道:“什么人?” “哎呦!”熟悉的嗓音呼了一声痛,“是我!” 展昭闻声皱眉一看,竟果真是阿岚,不由恼怒地松了手,问:“叫你在外头等着,进来作甚?” “我怕,天都黑了。”阿岚伸手揉着方才被展昭一把拧住的肩胛骨,轻轻地嘶了一声。原来方才那脚步声正是阿岚拄着拐杖所发出的,所以才那般奇怪。 展昭不由把眉头皱得死紧,但是阿岚既已进村来了,他也不好赶人,便道:“跟紧我,不要乱跑。”他说着又往下一户人家走去,在暗中查看了一番,果然与先前那户人家一般无二,所有人都悄悄地躲在屋中。 他们究竟在躲什么?难道是强盗、土匪之流?展昭蹙眉回想,却不记得这地方有过盗匪肆虐,不然官府早该派兵围剿了。 这时夜已深了,展昭知道他须得找个地方让阿岚歇息,不然这孩子脚上的伤难保不落下病根。而自己也必须赶在午夜之前解决这些麻烦,然后找个无人的地方把麻烦而又恼人的变身给捱过去。 念及此,展昭索性再次拍门,扬声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错过了宿头,但求暂住一宿,还请行个方便。” 无人应声,静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低低回荡在村落里。 “唉,这村子里的人也太不像话了,竟把我们关在外面吃闭门羹。”阿岚在一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又悄悄瞥了展昭一眼,趁他不注意,忽然抬起脚用力一踹,竟“嘭”的一声将门一脚踢开。 “你干什么!”展昭蓦地一惊,猛地伸手拉住了阿岚,一时不由又惊又怒。他已经听到屋里隐约传出孩童和妇人胆怯的哭声。 阿岚却耸肩道:“里面不是没人应声吗?那想来是个空屋,既是空屋,那我们进去借住一宿又有何妨?” “胡闹!”展昭似是怒极,呵斥道,“你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阿岚哼道:“不然难道我们在大街上睡一宿吗?”她说着甩开展昭径自往里走去,也不管他阻拦,大摇大摆横穿院子,推门而入。 “哈,就知道你们躲在屋里。”她站在门口偏头看着屋子角落,得意洋洋,“躲什么,我们只是来借宿而已。” 展昭从后面几步赶过来,一把拉过阿岚,拧眉朝屋里看去,只见一男一女抱着三个孩子正在屋角瑟瑟发抖。他似乎对阿岚鲁莽的举动大为不悦,面沉如水,却也只能对屋主人拱手道:“得罪了,我们是路过的旅人,想借住一宿。”他说着瞪了阿岚一眼,接着道,“只是这孩子不懂规矩,冲撞了几位,还请见谅。” “……你、你们当真是人?不是鬼?”那男人闻言颤声开口,大约是借着月光看到来者长得人模狗样,稍稍放松了戒心。 展昭闻言却不由一挑眉,奇道:“鬼?难道这村中家家闭户,是为了躲鬼?” 男人这时轻轻哆嗦着站了起来,将老婆孩子护在身后,一步步朝展昭走过来,满是戒备却又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们当真是路过的旅人?打哪儿来的?” “我们从城里来,打算南下探亲去的。”展昭和气地回答,他抬起双手试图让男人放松下来,“我二人因为在那林子里迷了路径,竟耽搁了时辰、错过了宿头,便想在您这里借住一宿,不知可方便否?” 男人走近之后看清了展昭与阿岚的长相,不由已经放心许多,他伸手抹了把汗道:“方便是方便,只是俺们这村里闹鬼,您若是不怕,在这儿住一宿倒也无妨。” “闹鬼?”展昭故作好奇,问道,“不知是怎么个闹法?”他说着笑笑,“不瞒您说,我走遍大江南北,也算是见多识广,什么都见识过,就是没见过鬼。” “哎呦,年轻人,可不敢胡说。”男人连忙摆手,一边将他们拉进去,一边关门,也不敢点灯,就摸着黑唉声叹气道,“你可别不当回事儿,俺们这村里怕是受了什么诅咒,已经死了不少人了,都是恶鬼作祟啊。” 展昭扬眉问道:“恶鬼作祟?怎么个作祟法?” “真是造孽啊,您要是想知道,我就跟您说说。”男人大概也满腹牢骚,终于找到人能够一吐为快,“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原本,我们村也算是风调雨顺,家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没想到,有一天晚上,我们村忽然莫名其妙丢了两个人。”他说着,声音也不由压低,显然恐惧以极。 “两个人?”阿岚却在一旁笑嘻嘻问,“怎么会丢了两个人?” 男人不由哆嗦了一下,低声道:“是一男一女,当晚不曾回家,结果第二日,便在村头发现了他们的尸体。”男人说着捂住脸,哀声道,“惨,真惨啊。他们都被开膛破肚,也不知是什么怪物,竟将他们的五脏六腑都吃干净了。” 展昭面色凝重,问道:“然后呢?” “然后?”男人叹道,“然后过不了几日,便又有人失踪了,每次都是一男一女,丢了的第二日准保横尸村头。我们报了官,官府来的人留下守夜,结果也被那恶鬼给吃了。后来官府就不敢再管这事,分明是要我们自生自灭。打那之后,不到天黑村子里的人便都躲起来,再胆大的人也不敢出去溜达。” 展昭似是也为这故事悚然变色,他喃喃道:“就有如此事情,真是、真是……”他仿佛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抱拳冲男人笑得勉强,“大哥,这等事情着实邪门,小弟、小弟……” 男人一看展昭的模样心中便有了数,摆手道:“无妨、无妨,出了俺们村子走上两里路就有个义庄。虽然那里阴森了些,但好歹比村里安全。” 展昭拱手道:“多谢大哥指点。”说罢竟拉起阿岚一路往外走,离开了这户人家。那男人在他们离去之后立刻关门闭户,显然惧怕着黑夜中潜行害人的恶鬼。 阿岚跟在展昭身后,一条胳膊被他拽得生疼,不由挣扎了一下,不满道:“你怕了?” “你不怕?”展昭扭头看向她,神色竟有些复杂。 阿岚仰起头道:“我不怕。” “不怕也得走。”展昭脚下不停,硬生生将她拖出了村子。 夜色早已趁人不备悄然降临,待两人出了村子,四周荒凉的景致更使得氛围阴森可怖。展昭总算松开了阿岚,扭头对她道:“这村子里不能就留,不如我们按那位大哥所言,到义庄去凑合一宿。” 阿岚似乎有些不悦,怏怏地道:“也只有这样了。” 展昭深深地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的脚怎样了?要不要我背你?” “……”阿岚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 展昭关切道:“你的伤虽不重,但走动多了可能会伤及筋骨。若是疼得厉害,还是我背你吧。” 阿岚仍旧埋着脑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展昭便在阿岚前面蹲下,道:“上来吧。”他说完觉得背上一沉,阿岚已经趴上来了,便稳稳起身。 今晚月色昏暗,阴风阵阵。远处那片阴森的树林中不时有夜枭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这一路上,阿岚都很沉默,她稍稍冰凉的呼吸一直摩擦着展昭的耳廓和脖颈。忽然,展昭开口问她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啊?”阿岚呆了呆,有些迟钝地反问道,“打算?” 展昭听她的语气,只是微微一笑,却道:“怎么,困了?” 阿岚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果然趴在他肩膀上,像是困极了。这一下,她的鼻息便透过展昭肩上的衣衫,冰冰凉凉的,似乎还带着某种香气。 再走一阵,义庄便近在眼前了。 “喂,到了,醒醒。”展昭低声叫阿岚,他说着微微偏头,朝阿岚看去。 紧接着,他的双眼蓦地瞪大,呼吸顿时一滞——那伏在他背上的人,哪里还是阿岚?!只见这东西脸上的皮肤就像是沸腾的熔浆一样,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连五官都一并融化,只留下一张空洞的嘴巴,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颊。 见展昭回头看它,这东西竟还咧开嘴巴,似是冲他一笑。 这一笑着实惊魂动魄,展昭猛地想要将这东西扔出去,后脑却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俯身栽倒。他背着的怪物则轻轻一跃落在了一旁,只见这东西身上的衣衫也开始片片剥落,露出同样狰狞的身体。 寂静的义庄外,它缓缓冲着栽倒在地的展昭俯下身去。 第6章 将计就计 当阿岚在村外等候的时候,一开始其实是风平浪静的。展昭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路尽头的拐角处,被重重叠叠的房屋、树木给遮挡住了。她踮着脚尖也看不到,索性就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静静等候展昭。 黑夜是漫长的,尤其对于孤身的旅人而言。阿岚初时尚能借着昏暗的暮光四下张望着,心中估量着展昭什么时候会回来,又猜测着这个寂静的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诡异事情。但是很快黑暗就彻底笼罩了整片大地,她即便睁大眼睛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 夜风寒凉,哪怕眼下不是秋冬之际,阿岚穿着单薄的衣衫仍觉得冷。她不由想念起了自己的猫,也不知道小东西跑到哪里去了。阿岚忍不住叹气,为什么当初恩公一朝她瞪眼,她就什么都不敢说了呢?要是猫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害怕恩公生气而没有等它,也不知会不会恼怒。 若是展昭此刻知道阿岚心中所想,只怕会冷笑一声,然后无情地否定她。 阿岚又叹了一口气,她的脚这会儿一直在隐隐作痛,不过比之前好多了。展昭替她正完骨头之后,那种每走一步就牵扯得整条腿都痛到麻木的感觉便消失了。阿岚忍不住想,难道恩公是个游方郎中吗?不过他带着一把剑,郎中会带着剑吗?他还会飞,郎中应该不会飞吧。 漫无边际地瞎想了一阵,阿岚渐渐开始等得心烦意乱起来,就在这时,她看到展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路的尽头。 “恩公!”阿岚立时兴奋地站起来,遥遥冲着展昭挥手。 展昭果然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说道:“我方才去问了问,这村中人家都不愿留外人借宿。” “啊?”阿岚忍不住沮丧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展昭又道:“不过听村里人说这附近有个义庄,倒是可以歇脚。你若是不嫌弃,咱们便在那儿凑合一宿吧。” “不嫌弃、不嫌弃,”阿岚忙连连摆手,“我连露宿野外都不怕,能有个房檐儿遮风避雨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展昭闻言便点头道:“既如此,我们快走吧,一会儿天更晚了。”说着便转身带路,阿岚只愣怔了片刻就跟了上去,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恩公能背你一路已经不错了,还想让恩公再背你,你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吗? 然而这一路阿岚仍旧跟得吃力极了,展昭似乎真的十分担心天太晚,一路都走得飞快。阿岚拄着拐杖一开始还能一瘸一拐地走,到后来便不得不在展昭身后蹦着追,待义庄在夜色中影影绰绰现形时,她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这里当真十分荒凉,不远处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将近半人高的野草在夜风中发出“瑟瑟”的声音,像是不知名的东西在窃窃私语。月亮完全被遮在了云后头,几乎没有光线透出来,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而面前的义庄在夜色中则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那两扇大开着诱人上钩的门便是它的血盆大口。 “到了。”展昭这时好像终于良心发现,回头拉了阿岚一把,硬生生将她踉踉跄跄扯了进去。这义庄门槛颇高,阿岚还在上面绊了一下,受伤的那只脚一时剧痛无比,连眼前都有些发黑。 义庄里头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还伴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臭气。然而展昭仿佛浑不在意似的,紧紧拉着阿岚一路往里走。这里面的荒凉程度只比外头稍好一些,野草长到人的膝盖那么高,紧密地掩盖着地面。他们沉默而又飞快地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一步不停,直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空房子外。 阿岚跟着展昭停下之后,终于疼得忍不住弯下腰去。她被粗鲁地扯着一路走,受伤的脚又结结实实扭了好几下,现在整条腿都在痛得发抖。她揉着脚腕抽着气,有些委屈地从下往上偷偷瞥了展昭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让阿岚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她身边站的哪里还是展昭,分明是一个怪物!一个浑身皮肉外翻,猩红且泛着恶臭的怪物! “啊啊啊!”阿岚立时骇得大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可下一刻便被怪物掐着脖子拎起来。她顿感窒息,两手在空中乱抓,甚至还有几次抓到了某种冰冷、柔软的东西。阿岚被勒得几乎要翻白眼了,手里的拐杖也“当啷”一声跌在地上。那怪物拎着她毫不费力,竟一步一步大摇大摆走进了屋里。只见这屋中摆满了棺材,怪物挑挑拣拣,穿过一个又一个棺材,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随手将阿岚扔了进去。 阿岚直摔得满眼金花,还没来得及挣扎反抗,棺材盖立刻便被盖上了。 “喀朗”一声,所有的光线、声音、温度一瞬间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了黑暗、死寂与冰冷。 阿岚顿了一下,随即发疯一般对着棺材盖又踢又打,拼命尖叫。可这棺材盖像是已在棺材上钉牢了,无论阿岚怎么使劲,都分毫不动。 也不知叫喊了多久,阿岚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耳旁则是自己仿佛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闷热的空气让人几乎喘不上起来,一股子石灰的味道叫人想吐。 那是死亡的味道。 阿岚困在棺材里甚至没办法翻身,她茫然地睁着双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缓缓顺着脸颊留到耳垂。 她会死吗?就算不在棺材里闷死,那个怪物也迟早会杀了她。阿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感到了一种茫然的、不真实的恐惧,不由得战栗起来。 过去的十几年,阿岚也曾有过这种恐惧。当肚子饿得受不了,几乎没有力气动弹的时候、当高烧不退,病得快要咽气的时候,还有深夜里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常常感到恐惧。 但没有一次像这样。 阿岚觉得自己死定了,简直没有活命的希望。她不甘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混乱的头脑像是没有经过打理的毛线球,真是一团乱麻。阿岚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猫,她怀念猫柔软的小身子的温度,怀念夜里有猫陪伴的时光。 猫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死在这里,它会想自己吗?阿岚莫名地转起了这个念头,渐渐感到不那么害怕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进来了。 阿岚本能地屏住了呼吸,虽然这完全没什么用。 蓦然间“嘭”的一声响起,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嘶哑的喘息声、挣扎声、利刃刺入身体的扑哧声。当这所有声音止歇时,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降临。阿岚瞪大了眼睛,根本猜不出外面发生了什么,浑身僵硬到一动都不敢动。 然而很快,又有一阵动静响了起来。“喀朗”、“咚”,“喀朗”、“咚”,不断地重复着,并且离得阿岚越来越近。 那是附近几个棺材的盖子被先后掀开又盖回去的声音。是谁?是那个怪物吗?她又该怎么办?坐以待毙?绝不。 时间慢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又快得仿佛只眨了眨眼。“喀朗”,阿岚眼前的棺材盖终于被人掀开,夹杂着新鲜空气的冷风灌进来。她眯起眼睛,所有的一切像是被无限拉长。棺材盖先是被掀起一角,然后是一半,最后露出大半。 说时迟那时快,阿岚像只小老虎似的猛地扑了出去!她犹如陷入绝境的困兽作垂死挣扎一般,力气之大竟带得掀棺材盖的人也跟着一下摔倒在地。她一边尖叫着一边不成章法地连踢带打,却很快被死死抓住两只手,怎么也挣脱不开。 然后,她的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岚!是我!” 阿岚一下便听出这是展昭的声音,她眼前的景象由模糊变得清晰,现出展昭焦急的面庞来。 可是她犹自不信,仍旧哭着、挣扎着:“别过来,放开我,怪物!” “是我,阿岚,是我!”展昭不知该如何安慰怀里歇斯底里的姑娘,他抓着阿岚的手贴到自己脖子上,一遍一遍地告诉她,“我不是那个怪物,真的。” 阿岚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她满眼含泪地看着展昭,感觉着手掌下搏动的筋脉。 展昭看上去实在狼狈极了,身上沾满了草叶,脸颊上还蹭了一道灰。而他的眼睛里则射出焦急的光芒来,紧密地追随着阿岚的每一个动作。 事实上,展昭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他闯荡江湖,遇到最危险的事情也不过是敌众我寡、生死一线,但从没有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发生在身边。所以,当他发现身边的人并非阿岚时,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才保持住镇定。 那是当扮作阿岚模样的怪物一脚踢开大门的时候。 阿岚脚上有伤,展昭对于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他知道以阿岚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将插着门栓的大门一脚踢开。所以当“吃人的恶鬼”被提起时,展昭便知道,身边的阿岚恐怕是别的什么人所装扮的。 如此,很有可能阿岚已经遭了毒手,或是被歹人掳去了。展昭当即决定将计就计,以自己为诱饵,找到贼人的老巢。因为按照男人的说法,第二天村头会出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那么极有可能,这掳人的家伙只有抓住一男一女之后才会下手。 这是阿岚唯一的生机。 不过最初的时候,展昭还当真没把鬼怪之说当真。他以为这是某个擅长易容的匪类扮作别人的模样骗人上钩,然后再行杀人之事。于是展昭故意将“阿岚”拉出了那户人家,他知道无论身边的人是谁,自己恐怕都不是被瞄准的目标——一个携着兵刃的江湖人,只要稍稍聪明的贼匪就会避其锋芒——这也是“阿岚”借故闯进那户人家的理由,“她”的目标恐怕是那户人家。 那么将贼人引开,就是保障这户人家安全所必须的了。因此展昭故意装作惧怕鬼怪的模样,好从这里脱身,也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于是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展昭背起了“她”,朝着义庄走去。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当展昭借口将阿岚背起的时候,这种怀疑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背过阿岚,而此刻趴在他背上的家伙,份量绝对更重。 展昭这一路上没有一刻不在戒备,然而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就是那个在他背上的东西——展昭的武艺足够高强,他有把握在背上的人出手前就将其制服——但他却没料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丑陋、可怖的怪物。他被这种惊怖的情绪所干扰,只慢了一步就狠狠挨了那一下。 他大概昏过去了一小会儿,在那怪物拖着他走到义庄里面时,展昭便凭着坚强的神经苏醒过来了。他将计就计,直到怪物带着他进入那个摆满棺材的屋子,展昭才出手杀了它。为了找到阿岚,他还掀了不少棺材板,也算是做了件缺德事。那时他关心则乱,居然忘了可以直接出声喊阿岚。不过看在他杀鬼的份上,应该可以两下相抵吧。 展昭自嘲地想着,任由阿岚在自己怀中放声大哭。 这个年纪的孩子经历这种事,想必吓坏了。展昭有些怜悯,又有些微妙的不屑。女人,或者女孩子,都是脆弱、胆小的东西,一只老鼠都能让她们大惊小怪。 蓦地,就在展昭打算推开阿岚的时候,他的心脏忽然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 午夜已至。 作者有话要说:歇斯底里其实是hysteria的音译,属于外来词。 第7章 我是老虎.GIF 展昭原本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如果不是这一晚发生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话。 他竟然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从心脏迅速蔓延到全身的疼痛一瞬间令展昭冷汗直流,他咬紧牙关猛地推开了阿岚,踉跄着想要起身,结果却直接跌倒在那被自己杀死的怪物身边。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身体里乱窜,展昭痛得几乎痉挛起来,全靠意志才没有惨叫出声。阿岚被他这幅样子吓坏了,却强忍着恐惧过来扶起他,颤声问道:“恩公,你怎么了?” “滚!”展昭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毫无原因地迁怒了眼前这个女孩。他知道绝不能让阿岚看见自己变身的模样,便用力挥开她,挣扎着朝外冲出去。 月亮不知何时从乌云后冒出头来,清冷的月光洒了一地。展昭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用尽全力抵抗着,来不及走正门,扒着墙头直接翻了出去。往日里脚一抬便能跃过的围墙,这会儿直让展昭摔了个七荤八素。他爬起来,没命地往野地里跑,半人高的野草刮擦着他的头脸,展昭却根本感觉不到疼。 阿岚还在身后拼命追赶着,一直喊着“恩公”。她怕极了,无论是义庄里怪物的尸体,还是眼下展昭这副发狂的样子。然而阿岚只有追出来,她不敢一个人留在那里,仿佛只有展昭身边是安全的。 可是她的脚实在太疼了,翻墙的时候就被展昭落下一大截子,再追出去几步,竟然就失去了展昭的踪迹。阿岚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跌跌撞撞在荒野间奔走,用颤抖的声音叫着“恩公”。 猛地,阿岚在地上重重一绊,像个皮球似的一下连滚了四五圈。她疼得爬不起来,就缩在地上哭,周围的荒草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丝月光都透不进来。 夜又深又静。阿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这时,一个温热、柔软的小东西凑过来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 阿岚不由一僵,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涌上心间。她赶忙拿手背抹了抹眼睛,低头便看到自己的猫正蹲在手边。那双绿色的圆溜溜的杏核眼看着她,带着一种复杂的、几乎不像是一只猫该有的眼神。 展昭此刻的内心独白:女人果然都是麻烦。 他再次被迫变身,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和绝望之后原本都打算离开了,然而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阿岚的哭声。说不上撕心裂肺,但就是这样可怜的、抽泣似的哭声,让展昭不知为何迈不出脚步。 诚然,把一个小姑娘大半夜扔在这里,的确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展昭给自己的心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一边心中叹着气,一边调头往回走。野草丛里,阿岚果然看上去又凄惨又可怜,展昭在她边上蹲了半天,看阿岚都没有抬头的意思,只能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 “猫!”阿岚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有以往的中气十足,带着浓浓的鼻音。她伸手把猫抱进怀里,用力吸着鼻子,哭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展昭听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只想再次回答:我也这么觉得,然而老天不长眼啊。 忽然,一阵狂风平地起,仿佛老天再次听到了展昭的腹诽。远方传来隐约的雷声,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然而阿岚一时还没留意到起风了,她抱着猫抹着眼泪,嘟嘟哝哝地说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刚才可吓死我了,你不知道,那怪物看上去就像烂肉堆成的似的。要不是恩公杀了这玩意儿,我肯定让它弄死了。”她说着心有余悸,“可恩公后来也发狂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好担心他。”她说着低头看猫,忽然感到一丝奇怪,“说起来,上一次是你跑掉了,然后恩公就出现了。这一次是恩公跑掉了,结果你又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 展昭闻言身子一僵,心虚得差点拔腿就跑。他心想:我果然不该回来,果然不该对女人心软。 然而阿岚却也只是说说,毕竟活人变猫这种事情一般人不会想到,她揉着猫的小下巴说道:“其实你一直偷偷跟在我们后面吧?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她看起来有些得意,眼睛里却流露出轻松喜悦的神色来。 展昭隐隐松了口气,心上却愈发沉重。他知道这次阿岚已经起了疑心,再来一次,她没准儿就能猜到了。当务之急,便是摆脱这个缠人的小姑娘,赶紧回乡去找那个人。 “猫,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阿岚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忽然开口说道,“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你陪着我……不,我陪着你,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展昭:不好,拒绝。 他试图从阿岚怀里挣扎出来,这一次阿岚却没有使劲,就让他一下子挣脱出来。阿岚还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猫,问道:“大晚上,你要去哪儿呀?” 展昭回头看了阿岚一眼,迈开腿便往东南方跑去。然而身后脚步声响,阿岚竟跟了上来,只是她一瘸一拐的,跟得着实不快。展昭原本是能甩掉她的,可不知为何,他总也跑不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拖着他似的。导致这一幕看起来更像是展昭在给阿岚带路,一人一猫穿过茂密的杂草从,横跨冷月下的荒野。 这附近实在是荒无人烟,甚至连破庙之流也没有一个。穿过这片荒野便是一个溪谷,两侧耸立起突兀嵯峨的山峰来,像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之上立起的一颗獠牙。只见两岸山势陡峭、植株浓密,在夜色中仿若另一个世界。一条淙淙溪水在草丛中蜿蜒曲折,在进入山谷之后便更是湍急起来,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冷清。 “猫,”阿岚在后面忍不住压低声音叫道,“我们真要进去吗?”在她眼中,这里比之身后的荒野更加阴森,仿佛连月光都照不进来似的。阿岚不知道猫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条路,但又不舍得放任猫自己跑远,只能胆战心惊地咬牙跟着。 而展昭闻声只是瞥了阿岚一眼,脚下丝毫不停,接着朝山谷中跑去。这里的溪流使得土地也变得潮湿柔软,地面覆盖着浓绿的草木,隐隐有暗香浮动。展昭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正确的那条路,他多年前曾有一次迷失路径,不得不在这溪谷中过了一夜。 然而那一夜,他却也误打误撞,找到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吼!”蓦地一声咆哮撕裂了夜的宁静,无数飞鸟从林中冲天而起,惊慌地四下逃窜。 展昭立时停住了脚步,藏在肉垫中的爪子一下弹出,紧紧扣住地面。阿岚从后面几步赶上,气喘吁吁地站定,她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着: “苍天啊,那是什么?” 只见不远处,有个庞然大物正背光而立。一轮巨大而又模糊的冷月从它背后升起,隔过无数树影,将它狰狞的身影投在地上。 展昭不动声色地将阿岚护在身后。他知道自己失算了。哪怕这已经是第三次变身,展昭也仍旧没能适应自己“猫”的角色。以往遇到这种畜生,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就算不想打还可以跑,可现在他不过是只猫,情况便十分惊险了。 更何况,身后还有个阿岚。 展昭本能地弓起脊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他的猫身和面前的野兽相比小得可笑,像是对他自己身处的窘境作出最深刻的嘲讽。可展昭的心情却忽然平静了下来,这些日子的彷徨与忿忿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保护阿岚,活下来。 “吼!”野兽再次咆哮起来,巨大的爪子拍打着地面,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它根本没将跟前的小东西放入眼中,它瞄上的猎物,是那个两只脚直立的小怪物。虽然长在溪谷,这畜生却也知道,这种两只脚的畜生阴险狡猾、不好对付,但赤手空拳的时候却一口就能咬死。 它有些饿,准备来一顿宵夜。 野兽满怀自信地迈出了一步,逼近自己的宵夜。蓦地,那一直被它忽略的小东西发出愤怒的叫声,甚至跳上前一步,像是想与自己抗衡一般。 “吼!”野兽再次怒吼出声,两只前爪高高扬起,然后重重拍打着地面。它死死盯着那挡路的小东西,口鼻中不断喷出热气。 它见过这种小东西,即使是长大后的这种玩意儿,也只能抓些鸟儿来吃,怎么敢来挑衅它?野兽狂怒地吼叫着,却莫名不敢再上前一步。 它似乎凭借野兽的直觉,从那不起眼的小东西身上,感受到了森然杀意。 那小东西再次发出怒吼,脖子高高扬起,呲着牙,像是一头发怒的小老虎。野兽本能地退了一步,它用有限的智慧吃力地思考着,最终也无法判断出这小东西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什么不一般的本事,所以才如此无畏。 野兽退缩了,它并不是饿到非得进食不可,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而冒险。于是它最后吼了一声,然后掉头跑走了。 阿岚浑身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虽然那畜生比起不久前见过的怪物长得和善可亲得多,但那张血盆大口仍旧令人生畏。她盯着那畜生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不可思议,俯身抱起仍旧没从进攻状态缓下来的猫,她安抚地摸着猫僵硬的身子,低声感慨了一句:“老天啊,你究竟是猫,还是老虎?怎么连那玩意儿都能吓跑。” 展昭悄悄收起利爪,以防抓破阿岚的胳膊。他闻言心中冷笑,虽然心跳仍旧飞快,但外表看起来却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淡然自若。 阿岚赞叹:“你是老虎!” 一人一猫平复了一下心情,展昭不敢再耽搁下去,只怕还有别的畜生前来挑衅。他从阿岚怀中跳下来,冲阿岚叫了一声,撒开腿朝着目的地跑去。 阿岚连忙跟上,心中愈发觉得自己的猫十分神奇。她甚至想,猫不会成精了吧?难道是猫妖? 然而没过多久,当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子,从一个狭窄的山岩缝隙钻出去时,阿岚心中便只剩了一个念头: 她的猫,一定是成精了。 第8章 桃源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写道:……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而此刻出现在阿岚眼前的景象,虽然不与桃花源一般无二,但这隐蔽的山谷中的茅屋三两间、田野十余亩、池塘一小方,也十足有隐士之风。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这副景象更添了几分静谧,使人的心境愈发平和。 阿岚因为是个街头流浪儿童,自然不会读过五柳先生的大作。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隐秘在溪谷中的这一片天地,心中惊叹不已,不由低头对猫玩笑着说道:“这地方,不会是你修炼成精的宝地吧?” 展昭:“……”他冷笑着翻了个白眼,转身毫不留恋地纵身跃下山岩,顺着一条已经被杂草掩盖的小径朝着远处的茅屋走去。 阿岚连忙跟在后面,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猫说话:“真没想到,这地方居然还有人住。话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不会……你不会是这里的主人养的吧?”言语间居然真的有几分担忧。 但很快,阿岚就发现她无需担忧了。因为这个地方此刻并没有主人,显然已经荒废许久了。那茅屋已在风雨之中变得破败不堪,田野中更是荒草凄凄,明显已有很久无人打理。 展昭自然知道这一点,熟门熟路地带着阿岚走到了茅屋前。这三间茅屋除去主人所住的一间卧房,还有一间小巧的厨房、一间堆放杂物的柴房。展昭拿头顶开卧房的门,从门缝中跳过门槛走了进去。 阿岚也真是累极了,何况还带着伤,便也跟着猫走了进去。这屋子也不知几百年没住过人了,满是灰尘,床榻倒还完好无损,只是也盖了一层土。除去这件简陋的家具,这间卧房中就只有一个堆满书和尘土的书架以及一张木桌、一张板凳了。 其实展昭也是头一回进屋来,他没料到里头这么大的灰,刚落脚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想想上一次到这里时,他还是个不更事的少年,虽然看出此地荒废已久,却莫名觉得不该打扰隐居在此的主人的清净,便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只是这一回阿岚到底有伤,展昭便也顾不得自己那点少年情怀,引着阿岚一路到了床前。督促着她老实坐下,然后展昭便绕着阿岚的脚转了一圈,果不其然发现她的足踝并没有好转,而是伤情加重。 阿岚却被蹭得小腿有些痒,便伸手抱起了猫。只见她仰头打了个哈欠,而后擦着泪花说道:“我们睡吧,真的好困。”说完便倒头躺在了床上,也不嫌弃这竹塌又脏又硬,不一会儿功夫就睡了过去。 展昭则一直强行保持着清醒,虽说他也困倦极了——猫本来就贪睡,哪怕他是人,变成猫之后也有些体力不支。然而这一次展昭知道自己必须醒着,当阿岚的呼吸声变得绵长之后,他便轻巧地从对方怀中跳出来,悄无声息地跃下床去。 月光透过纸窗洒进屋里之后就变得朦胧而又模糊了,堪堪将缩在榻上的阿岚拢住。她双臂仍旧是抱着猫的姿势,然后整个人都缩成了小小一团,像个婴孩似的。展昭仰头看着她,即使变成猫时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得庞大,可看着阿岚,他却仍旧觉得对方是个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的手都比他现在要大。 展昭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总是不自觉地心软,因为她还真挺招人疼的。可是眼下他必须走了,不走不行。 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展昭慢慢地朝门口走去,无声地和阿岚告了个别。当钻出卧房,重新站在月光下的时候,展昭忍不住想,如果是任何其他时候遇到阿岚,也许他还会多和这个孩子相处几天。 那样他就可以力所能及地帮帮她,像自己从前行走江湖时所做的一样。至少要治好阿岚的脚伤,然后给这个孩子买些干净的衣裳,再请她吃顿饭。她实在太瘦了,几乎是皮包骨头,像个小小的骨头架子。到时候看到一桌菜,阿岚肯定会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表情生动的脸上露出喜悦满足的神色。 等明早睡醒发现自己不见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大呼小叫。展昭慢吞吞地走着,眼前仿佛闪现出阿岚惊慌失措的脸。 “猫!” 对,就像这样。惊慌的、不知所措的语气,好像不是丢了猫,而是天塌了似的。展昭如此想。 下一刻,他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猛地跳起来往一旁的草丛里躲过去,却没看到掩在比他高得多的草丛后面是一个池塘。 “扑通”一声,展昭眼睛都不眨一下便直接冲进了池塘里。与此同时,茅屋的门“嘭”的被推开,睡得迷迷瞪瞪还没完全清醒的阿岚冲了出来,大喊道:“猫,你跑哪儿去了?” 池塘里冒出一串泡泡,咕嘟咕嘟。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被层层泛起的涟漪弄皱了,像是碎成了无数片。 猫不会游泳,展昭也不会。 又是“扑通”一声,阿岚看到了池塘里的水花,脑袋一热直接跳了下去。夜实在太黑,她忍着刺痛睁大眼睛也无法在水下看清东西,只得伸手朝着水流乱窜的方向胡乱抓去。 好在老天保佑,她一下就抓到了落水的猫,然后蹬着水把头冒出了池塘。 “呼!”一人一猫劫后余生地咳着水、大喘气,然后拖着湿淋淋的身子爬回了岸上。阿岚的心还在狂跳,瘫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平复着心情。展昭则猛地抖动身子,甩了阿岚一脸的水。 不过本来也湿淋淋的,无所谓了。 这绝对是展昭此生经历过的最离奇的砸锅事件,明明打算不惊动人地悄悄离开,结果最后非但把人惊动了,还是以如此惊心动魄的方式达成的成就。 如果不是心智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展昭真的很想躺在地上装死,他根本不敢去看阿岚。 “唉,衣服都湿了。”阿岚在一旁喃喃地说着,让展昭更加无地自容。 他用尽最后的自尊心,凑上前去拿脑袋轻轻蹭了蹭阿岚的手指,又伸舌头舔了两口。 “好啦,不害怕了。”阿岚摸了摸猫湿淋淋的毛,然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生个火,咱们烤一烤,不然要生病了。” 这地方潮湿阴冷,尤其还是夜间,想找些能生火的东西还真不容易。最后阿岚还是在那间废弃的柴房里找到了些干燥的破木头和草屑,然后用火刀火石点起了一堆火。 温暖干燥的火苗立刻驱走了寒冷潮湿,让人和猫都舒服地长叹了一声。阿岚扯了扯身上的湿衣服,干脆走到池塘边,三下五除二脱了个干净,下水把衣服和自己都搓洗了一遍。 展昭在阿岚伸手脱衣服的时候就猛地扭过了头,还差点把脖子扭断。他深呼吸,告诉自己:我是一只猫,我只是一只猫。 不远处响起水声,阿岚已经重新跳进了池塘,正撩起水往身上浇。月光轻柔得洒在她身上,当灰尘和汗水洗去后,便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肤来。 “哇,这水好冷,刚才都没感觉。”她说,大概是在和猫闲聊,虽然后者已经快要把头埋进地里了。 阿岚扭头看了一眼,发现猫正拿屁股冲着自己,两只前爪还搭在脑袋上。她忍不住为这个古怪的姿势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的猫真是好奇怪,大半夜往水里跳就算了,烤火怎么还摆出这副模样。 她难得好好地洗了个澡,这池塘里的水虽然冷,但却十分清澈。还有几尾鱼在远处游动,大概是被阿岚和猫吵醒了,不过并不敢上前。 洗干净上岸之后,阿岚找了个树杈将湿衣服搭上去,架在火上烤干。她没穿衣服,有些不自在,但想想这里只有自己和猫,也就无所谓了。 谁让她穷,没钱买衣裳呢。阿岚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将来要是有钱了,一定要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一件一件换着穿,天天都不带重样的。 猫仍旧埋着脑袋,似乎不打算动弹了。阿岚忍不住戳了戳猫的小身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猫嗖的一下躲开好远,差点一头栽进火里,好在悬崖勒马。 阿岚忍不住笑起来:“天啊,你不会真成精了吧?你摆出这副模样是嫌弃我没穿衣服吗?可你不也什么都没穿?” 展昭埋着头在心里冷笑:呵呵,我还有毛,你有什么? 阿岚只有一身皮包骨头,其实真没什么看头。她虽然是个姑娘,但几乎没怎么发育,初次见面的时候要不是浑身湿透还使劲把猫往怀里抱,展昭都不一定能发觉这是个姑娘。 不过非礼勿视是圣人的金玉良言,还是要谨遵教诲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的煎熬,阿岚的衣服才烤干了,她往身上一套,干脆就地躺了下去。展昭终于能抬起头了,不解地看着阿岚。 “不然就在这里睡一觉吧,”阿岚枕着手臂望着天上的月,低语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岂不自在?” 展昭沉默不语,当然他也没法口吐人言。见阿岚闭上眼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巧地走上前去,在阿岚的身边卧下。 明月高悬,夜已静。 第9章 心照不宣 阿岚昨日奔波了一天,晚上又被猫折腾了一通,这一觉睡过去当真是酣畅香甜。她在梦中仍旧怀着那种久违的平静和喜悦,因此休息得很好。身下是柔软的草地,一旁的池塘中偶尔会传来虫鸣与蛙声,湿润的青草气息也始终萦绕鼻端。还有几次,阿岚觉得猫似乎在蹭她的小腿,然而只是嘟哝了一声“猫”,便又睡过去了。 只是当她睡饱了睁开眼睛,却猛地发现红日高照,竟已是时候不早了。 阿岚顿时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带着那种睡得太死、太久的惊诧和大梦初醒的茫然、朦胧,习惯性地抬眼在四周扫了一圈。 然后她的身子不由得僵住了,连眼神都隐隐发直。 只见昨晚生的那堆火仍旧噼噼啪啪烧着,上面甚至还像模像样支起了木架,烤着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兔。一旁摊开的一张麻布上面则散放着几个野果,还有三颗毛桃。一个精致的皮革制成的水囊就摆在她手边,鼓鼓囊囊的,显然里面盛满了清水。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阿岚目瞪口呆的原因,真正让她震惊的,是坐在不远处的人。一个熟人。 ——展昭。 当然,阿岚直到这时也并不知道恩公的姓名,但这不妨碍她一眼就认出他来,毕竟他是一个如此相貌英俊、气宇轩昂的男子。 “恩公?!你昨晚到底去哪儿了?”阿岚浑身一激灵,瞪大眼睛脱口问道,“当时到底是怎么了?您没事吧?” 展昭在阿岚开口前就预料到她要问什么,他敢留下来并堂而皇之出现在阿岚面前,也是因为早就做好了打算,于是只淡淡地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没怎么,我没事。”昨晚的分别虽然仓皇而又离奇,但展昭却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似的,就那么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旁。阿岚定睛一看,发现他正在低头摆弄一根白中泛黄的细长木棍。 “……呃,这是什么啊?”阿岚呐呐地开口,头脑似乎还有些不清醒。她觉得自己应该紧跟着问一个更关键的问题,不知为何开口再问的却是这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明明,她已经发现自己的猫再次不见了。 展昭却并没有抬头,闻言只是一手握住棍根,另一手抓着棍梢用力一弯,然后蓦地松手。只听“呼”的一声,原本被弯成圆弧的木棍一下便弹了回去,棍身犹自不住颤动。他这时方才开口道:“这是白蜡杆,原本应当用热汤煮过之后再去皮、调直,但这里也没什么条件,只好将就了。”他说完抬手便将棍子扔给阿岚,简短道:“你且试试,看趁不趁手。” 阿岚只听得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并未睡醒一般,仿佛犹在梦中。她手忙脚乱地接住迎面掷过来的木棍,发觉入手还挺沉,棍身倒是十分光滑。阿岚捧着木棍呆呆地看着展昭,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茫然地说了一声:“啊?” 展昭一挑眉,问道:“怎么,这都午后了你还没睡醒吗?” “醒了。”阿岚顺口回答,她此刻脑海里早已是一片混乱,一直在嘴边打转的那句“我的猫呢”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一次两次还好,偏偏每次都是这样。猫突然消失,恩公随之出现。恩公匆忙离开,猫没一会儿又跟着现身。阿岚失神地望着展昭,对方眉目英挺,怎么也看不出和那只巴掌大的猫有什么相似之处。她觉得多半是自己疯了才会有这种念头,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竟是再也压不下去。 仔细一想,甚至会愈发觉得以往的种种细节都在印证着这种猜测。 “什么是白蜡杆?”阿岚鼓足勇气再次开口,结果问得还是无关紧要的话,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展昭则漫不经心地答道:“一种树,这溪谷里多得是。白蜡杆常被用来作枪棒之类的兵器,因为它有韧性,坚而不硬、柔而不折。”他说着扬了扬下巴,“不过给你的这个就寒碜多了,我挑了一根还算比较直的,简单处理了一下。将就着用还行,你若是想要个好的,得到兵器铺里去挑。” “……”阿岚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白蜡杆,茫然道,“可是、可是恩公为什么给我这个?” 展昭简短地回答:“准备等你伤好了,教你两招防身的本事。” 阿岚:“!” 展昭微微歪了歪头,神情竟然微妙的和猫有些相似,他眯起眼睛问:“你不想学?” “不是的!”阿岚想也不想立刻否认,她急得有些结巴,“我、我想学,想学的!”可她说完却又犹豫,“恩公,您是要收我为徒吗?” 展昭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不收女徒弟。” 阿岚:“!!!”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胳膊环抱身前,惊慌地看着展昭。再想想昨晚她居然当着猫的面脱光了洗澡,而那只猫很有可能修炼成精,化成人形就是眼前的恩公,阿岚就有种想要一头撞死的冲动。 而展昭只是摆了摆手,明显不打算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他只是说:“你的伤得将养七八日才好走动,这些天我们先住在这里。”他的语气虽然和善,但却并非是和阿岚商量,诚然他也觉得自己根本不必和这个小丫头片子商量什么。其实展昭昨夜想了许久,关于应当怎么解决阿岚这个麻烦,可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离开,未免太狼心狗肺;留下,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如果有可能,展昭其实并不希望自己身上的困扰被第二个人发现。他不信任别人,更遑论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了。可是只要他留在阿岚身边,除非这小姑娘是个傻的,不然怎么也会有所察觉。 于是最后,展昭也只是决定不解释,觉得还是让这小东西自己去猜吧。他只要俯仰天地,问心无愧,也就好了。 阿岚自是不知道恩公心里这番曲折,她听展昭这么一说,这才发现自己的足踝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凑近还能闻到一股药味。这叫阿岚有些不知所措、受宠若惊,她喃喃道:“恩公。” “嗯?”展昭抬了抬眉毛,看向已经迷茫纠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姑娘,心情莫名有些愉悦。 阿岚两手还抓着那根齐眉棍,轻声道:“您待我这么好,阿岚无以为报。” “那就受着,我不用你回报。”展昭微微笑了笑,“论年纪,我痴长你近十岁,照顾你也是应当的。” 阿岚大为感动,撑着木棍站起身冲展昭深深一揖。 “好了。”展昭有些局促地摆了摆手,指着火上的兔子转移话题,“应当烤好了,吃吧。” 阿岚连连应声,小心将齐眉棍搁在一旁,将火上的兔子取下。她自己也曾在饿急了的时候去抓一些小动物烤来吃,不过兔子是逮不着的,顶多抓些野鸡、老鼠之类的。这会儿将烤兔子撕成几份,她便打算将最好的后腿给展昭。 不过展昭却没要,他扫了阿岚一眼,说:“你太瘦了,哪怕学会了武艺,就这么一把骨头,是个男人都能把你撂倒。” 阿岚不由小声抗议道:“哪有,三彪子他们哪个也没能打得过我!” “吓,”展昭不屑地冷笑,“那些拖鼻涕的小孩子,也算男人?” 阿岚:“……”竟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你要多吃些,趁着还能长个子。”展昭步入正题,“不还有果子?也吃些,不许挑食。” 这一番慈父兄长般的言语,令阿岚何止是受宠若惊,简直是坐立不安了。她自幼失恃失怙,哪里有人这样体贴过她,一时间直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怕这会儿展昭若是让她给自己卖命,阿岚都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两人于是简单用过饭,展昭又掰了些干粮给阿岚,叫她就着水吃。阿岚捧着那个精致的水囊,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池塘里的水吗?”她想,自己昨晚还在那里头洗过澡呢。 “不是。”展昭直言不讳,甚至还翻了个白眼,“喝那里头的水,跟喝你的洗脚水有什么区别。” 阿岚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展昭说:“这是后面山涧里的水,很清,你可以放心喝。” “哦。”阿岚点头,然后拧开水袋咕咚就灌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睛、弯起嘴角惊叹,“甜的。” 展昭:“……”他忘了说,这水袋自己用过,本来是想让她倒着喝的。 既然决定要在这里暂住,那么现成的茅舍摆着不用也是浪费。吃过东西,阿岚当即自告奋勇要去收拾住处,她撑着木棍连蹦带跳地,在展昭警告她不许伤到脚腕之后仍旧兴致不减。卧房和厨房不提,那间柴房里有不少杂货,阿岚找到一个没漏的水桶、一些脏得辨不出本来颜色的碎麻布,当即兴冲冲地开始打扫。 展昭初时还盯了阿岚一阵子,后来看她虽然活泼得过头,但好歹脚下还有分寸,不至于再把踝骨伤到。他便放了心,乐得坐在池塘边享清闲。 一直到黄昏日落、暮色降临,阿岚手上的活计终于接近了尾声,而这几间房屋也终于有了个能住人的模样。 这时她听到展昭叫她:“过来,我教你舞棍花。” 作者有话要说:噫,都没有留言了,委屈巴巴o(╥﹏╥)o 第10章 溪谷探险记 展昭的教学方式与他那不着调的高人师父如出一辙,都本着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原则,基本靠徒弟的悟性来维持脆弱的师徒关系。何况舞棍花也算不上什么真功夫,他只教了阿岚如何握棍、如何运劲,再随随便便地演示了一遍,就让她自行练习去了。看在这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的份上,展昭还好心多说了一句:“你头一次舞棍花,出手最好慢一些,太快的话很容易打到自己。不过你再慢也迟早会不留神打着自己的,不用怕,我给你备了药油。” 阿岚借着昏黄的暮色看着展昭行云流水的示范动作,其实也就是拎着那根齐眉棍随手舞了一下,这会儿呆呆地还没回过神来。展昭说一句,她应一声,看上去有些傻。 展昭有些庆幸没真的收她做徒弟,他可不想要个傻徒弟。 方才阿岚拎着水桶进进出出,把三间茅舍擦得一尘不染,十足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不过展昭也没有真闲着,他准备了些晚上吃的干粮、果子,又打了一壶清水在火上烧开,都一并搁在池塘边上方便阿岚饿的时候可以吃。在阿岚生疏地握着棍子舞花,并且时不时敲到自己的小腿、大腿和脑门的时候,展昭挨个检查了那三间茅舍。 卧房里面的家具基本还能用,虽然床只有一张,但碗筷什么的却都是两份。展昭猜测这里之前住着一对夫妻,却又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一般。除去桌椅板凳,屋里的书也保存得还算完好,虽然有些被虫蛀了,但是还有很多仍旧能够翻看。展昭浏览了一遍,挑出了几本简单易懂的打算教阿岚识字。 毕竟从各方面来说,阿岚都像个还没长大的小流氓。虽然展昭从没听她当着自己的面骂过粗话,但是对着猫的时候阿岚可没什么顾及,总是说些女孩子不应当讲的野蛮话。展昭觉得若是让这个小东西留在自己身边,第一个先要让她改过来的,就是学那些粗野的小流氓骂人、打架。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看来也有很多都能用,但这深山老林里连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没有,大概这些厨具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不过阿岚仍旧把它们每个都擦得光可鉴人。连那口灶台都打理得似模似样。柴房里的柴火、干草大都受潮不中用了,地上乱堆着的铁锨、锄头一类的农具也早就锈得烂掉了。 这溪谷里本就潮湿,更何况眼下正是盛夏,雨水更是丰沛,站在远处都能看到溪谷中腾升起的白色雾气。展昭不由好奇,究竟是怎样一对夫妻,竟会抛却那红尘万丈,跑到这么一个险恶的地方来居住。 不过好在他与阿岚只呆几天,能有个栖身之地就行了。展昭在三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出去时天已完全黑了,柔和清亮的月色从两侧山峰中漏下来,照亮了茅舍前的一片空地。 阿岚仍旧在练习舞棍花,并且已经舞得似模似样了。虽然动作算不上快,但是流畅漂亮,也不再像最初似的总打到自己了。 展昭觉得很满意,他今晚教阿岚舞棍花也是为了看看这小姑娘的悟性和根骨,如今看来她的天赋还不错。他不由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一些有武学家传、人品也好的江湖女子,打算抽个空送阿岚去正经拜个师父学艺,也不枉他们相逢一场的缘分。 看她的聪明劲,若是打下基础好好学起来,未必会比那松江府茉花村的女侠丁月华差。 这时,阿岚却忽地看到了展昭正负手站在自己背后,不由大感紧张,手下一时失了准头,舞起来的棍子立时擦到了额头,疼得她“哎呦”了一声。 展昭:“……”算了,还是再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这丫头送出去丢人。 “恩、恩公……”阿岚连忙收起棍子,神色惴惴地望着展昭。 展昭随意摆了摆手,开口道:“别叫恩公了,听着怪麻烦的。” “那怎么叫?”阿岚诚恳地问道,心说又不让叫师父,那还能叫什么? 展昭垂眸想了想,说道:“那就叫叔叔吧。我有个师侄女,看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呢。” 阿岚却不知为何有些不情愿,她呐呐地说道:“可以不叫叔叔吗?要不,我叫您先生?” 展昭闻言莫名想起了远在开封的公孙先生,他不由笑了笑,说道:“我只不过是个粗鲁武夫,还从没人喊过我先生呢。” “您哪里粗鲁了,简直是我见过最、最”阿岚想来是打算拍展昭的马屁,奈何肚中墨水不多,“最”了半天,脸都涨红了只憋出一句,“最斯文干净的人了。” 展昭听了也不当真,一个称谓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便默许了阿岚。在阿岚兴冲冲地小心叫了一声“先生”之后,赏脸点了点头。然后他便指着搁在池塘边的东西:“你忙活了一下午,该当吃点东西,这样才能长高。” 阿岚不知道为什么展昭对于“长高”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她知道寻常人家一日也不过两餐饭,自己更是饥一顿饱一顿,哪里还敢晚上吃东西。然而展昭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玩笑,她也果真觉得腹中饥饿,便把干粮就着水吃了,又啃了个婴儿拳头那么大的果子。 展昭看她吃完了,才把一个小瓶子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这是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往淤青的地方抹,睡一宿便好了。” 阿岚连忙双手接过,接连被人体贴照顾,让这个小孤女感到了一丝陌生的温情。她不由看着展昭,再次说了一遍:“您待我这么好,阿岚无以为报。” “怎么无以为报,”展昭笑着说,“你不是替我收拾了那几件茅屋?好了,收好药瓶回屋去吧。夜里要早点睡,小孩子睡足了才能长个子。” 阿岚听展昭三句话不离“长高”,心里不由也铆足了劲想长高。然而当她发觉展昭把自己往唯一的那间卧房推的时候,不由得惶恐起来:“恩……先生,我不用睡这里,我去柴房睡就好了。我还特意捡了些干草,连床铺都铺好了。” “怎么,才一天就不听话了?”展昭板下脸来,“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让你去睡你就去,不光要去,还要早些睡着。睡得不好,我看你明天有没有精神。” 阿岚惶惶地看着展昭,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茫然失措的神色。展昭不由得心下一软,他想,不过是让给她一张床,阿岚便觉得是什么天大的恩惠了,可见这孩子受到过什么温情。展昭索性便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她:“我今夜还有事情,明日午后方能回来。你明日卯时起床,记得练功。”他说着又想起来除了舞棍花自己什么都还没教,又道,“先舞棍花,明日午后我教你最基本的棍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岚只好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地进了卧房。展昭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索性也不站在门外让她紧张,自己踱着步到一旁去了。 阿岚进了屋里,仍旧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这才短短半日功夫,不但她的猫有猫妖的嫌疑,并且她还多了一位教导她的先生。而且连饭都吃得很饱,阿岚简直觉得轻飘飘的,连头脸手脚上的瘀伤都不觉得痛了。 不过她仍旧谨遵展昭的教诲,将药油到了一丁点在手心,仔细搓热了涂在大片淤青上。这药油味道有些刺鼻,阿岚总觉得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也不敢多用,只把显眼的几处伤抹了药。那个白瓷小瓶被她仔细放在了床头靠里的地方,生怕摔了碰了。 阿岚的确有些困了,躺到床上的时候浑身的酸痛一下子蔓延开来。她将展昭做得那根齐眉棍抱在怀里,闻着白蜡杆散发的木头的清香,逐渐进入了梦乡。 等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岚就醒了。她还记着展昭的吩咐,连忙跳起来,急匆匆抱着棍子冲出了茅屋。 廊下窝在一个坛子上抱着尾巴小憩的猫被这大动静吓了一跳,机敏地抬起头来。而阿岚根本没看见自己的猫,风风火火跑到池塘边捧起水洗脸漱口。 展昭:这孩子,怕不是有些死心眼。 等洗漱完回过头,阿岚这才看见了自己的猫。不过这时她可不敢上前和猫亲亲热热、挨挨蹭蹭了,虽然不能确定,但既然恩公和这猫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如此密切复杂,阿岚便不由对这猫也升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展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些天他每晚半夜都要被折腾一通,委实已经好久没睡过安稳觉了。这会儿阿岚趁着清早凉爽,在池塘边练功,他就卧在坛子上打盹儿。 溪谷清晨的空气是凉爽而带有香气的,这些香气并不全是花香,更多的是木叶的清香。潺潺的水声从远处传来,和着鸟鸣和虫啾,像是整个溪谷都苏醒过来了。 当初晨乳白色的阳光变成金黄色时,日头便高了。收起棍子的阿岚抹着汗水从池塘边回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仍旧睡眼惺忪的猫,终究没忍住飞快地挠了挠猫的下巴。然后这小丫头就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飞快地跑去准备早饭了。 山里虽然没有米面这类粮食,但是野果、野菜是少不了的。阿岚过去经常挖野菜充饥,认得好几种。她在茅屋附近转了转,便往更远处跑去,想在附近探索一番。 这片谷底虽然潮湿阴冷、多泥泞沼泽,但是茅屋所建之处却还算平整。再往深处走,经过长满牛筋草的荒田,沿着一条被杂草覆盖的羊肠小道走下去,地势便复杂得多了。阿岚走得小心翼翼,仍旧不时惊动那些藏在浓绿得要滴出水来的草叶中的虫子和小动物。她顺着水声一直走,当拨开一排从树上垂下来的碧绿的藤蔓时,一条山涧便蓦地映入眼帘。 那是一条清澈的溪水,从一旁覆满草木的山丘铮铮淙淙流下来,经过高高低低的天然石阶,一路流进一汪山泉中。 阿岚兴冲冲上前,惊喜地发现水边有大片的苦苣和甜苣。一棵高大的果树上面还垂下绿油油的果实,虽然还未成熟,但也小巧可人。这大概就是昨日展昭摘的果子,虽然又酸又涩,但可果腹。 不过阿岚仍旧打算摘叶菜。就在她半蹲在水边,挑拣枝叶肥大的苦菜时,忽然在草丛中发现一点亮。 阿岚不由“咦”了一声,拨开绿叶,然后捡起了一个沾了泥巴,却仍旧露出部分的细长东西。她伸手抹掉泥巴,便看到一抹柔光。 这竟是一支玉簪,通体碧绿、细腻温润,末端雕成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蝴蝶。阿岚纵然不识货,也不禁看得张大了嘴巴。 她是个穷鬼,扎头发从来都是用破布条,顶多臭美的时候挑红色的破布条。她何曾见过这样精致的发饰,何曾将这样入手沁凉的玉握在掌心。 阿岚一时间简直不舍得撒手了。 第11章 蝴蝶簪 展昭觉得,阿岚终于从外面疯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只见她把齐眉棍斜背在身后,腾出的两只手里各握着一大把草——展昭一时没看出这是吃来的野菜——就这么一路蹦蹦跳跳地回来。阿岚还把破破烂烂的裤子一直挽到膝盖上,赤着的脚丫沾了水边的泥泞,还有几点溅到小腿上。脸蛋也红喷喷的,看上去像一只熟透的果子。 似乎,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 忽然,展昭眯起眼睛,眼神落到了阿岚的头发上。 难怪不对劲,阿岚之前都是把头发随便一绑,简直比男人还要粗野邋遢。可方才短短一会儿工夫,她竟挽了个像模像样的发髻出来,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温婉贤淑的样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展昭皱眉的原因,他真正在意的是——阿岚的发髻上,竟凭空多了一支碧玉蝴蝶簪。 展昭这些年在宫里做御前侍卫,对上等的首饰玉器虽说不算了解精深,但也可说是见多识广。他只一眼便看出,这支簪子无论是碧玉的成色、还是蝴蝶的雕工,都绝非凡品所有。甚至可以说,这么一样精致的玉簪,便是拿到宫中去,也绝对是个稀罕玩意儿。 “猫!”阿岚可不知道自己别着的簪子有这么金贵,她因为太欢喜,竟一时忘了对猫的敬重,兴冲冲地过来朝猫晃了晃手上的野菜,“咱们这回有口福啦,你看,这么多苦菜!” 她自然不单单是因为苦菜欢喜——这里没有油盐酱醋,无法烹调。顶多是将苦菜煮熟,哪怕蘸着盐巴也决计好吃不到哪里去。 阿岚是在为自己发髻上别着的碧玉蝴蝶簪而偷偷欣喜,她终究没有忍住,将这只漂亮的簪子捡了回来。阿岚到底是个小姑娘,又正是爱美的年纪,连生火做饭时都忍不住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然后悄悄勾起嘴角。 其实阿岚生得挺美,虽说年纪尚小还未长开,但是眉眼间已有几分昳丽之色。只不过阿岚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更是很少打扮,又加之她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所以一时不显。如今洗干净头脸,又将头发束起,阿岚看上去立时亮眼不少。而她这会儿顾影自媚、窥镜自怜,也正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特有的情怀。 不过长得再漂亮看着也不能饱腹,阿岚臭美完了便生火起锅,用从山涧里打来的清水把苦菜煮上。她寻思着上午这一顿饭要吃饱,下午才有力气和恩公学武艺,因此又跑到池塘边上去捉鱼。 展昭这会儿终于睡醒了,伸个懒腰从坛子上一跃而下,慢条斯理地跟在阿岚身后。他仍旧对那碧玉簪子的来头十分疑惑,虽也猜出多半是阿岚在附近什么地方拾得的,但这隐秘的溪谷中难道还曾有什么贵人居住过吗? 难道原本住在茅舍中的那对夫妻,竟然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阿岚不知道自己捡回来个簪子,竟能叫展昭如此介怀。她可没那么多心事,能吃饱就是最大的幸事。因此到了池塘边上,她看了看水中悠闲游着的几尾肥肥的鲤鱼,不由吞了口口水。 捉鱼是个技术活,不过凡是跟吃有关的技能,阿岚多多少少都掌握一些。她手头没有渔网,便去折了一杆结实的树枝来,将一头劈开当做鱼叉。然后扎起衣衫下摆、高高挽起裤腿,下水捉鱼。 没一会儿,阿岚就叉了两三条鱼,得意洋洋地上岸来。展昭在一旁看着,原本以为这小姑娘不过是闹着玩,没想到对方技艺精湛,竟然真的捉到不少鱼。 阿岚还冲他傻笑:“这里的鱼大概从来没被捉过,一个个傻乎乎的。” 展昭心想:再傻能有你傻吗?小傻妞。 不过他眼下还得靠小傻妞做饭才能吃饱肚子,大丈夫能伸能屈,他勉强给了阿岚一个赞许的眼神。 将鱼收拾干净,捡了两条大的插在剥了皮的松树枝上,架在火上炙烤。剩下那条阿岚打算下午炖汤喝。 没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飘散开来。阿岚吸了吸鼻子,居然颇有些担心:“这么香,希望别把熊招来。” 展昭则满不在乎,他还没将那些畜生放在眼里过。虽说眼下自己这副模样根本没法跟任何大型食肉动物相抗衡,但是展昭目前为止还没有理智地接受这一点,仍旧觉得自己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不过好在这山谷还算幽静,哪怕鱼香四溢,也没有熊或者别的野兽前来造访。阿岚先将一条鱼捣成肉酱,搁到一个粗陶碗里放到猫跟前,这才自己捧着另一条埋头大吃。一人一猫在熄灭的火堆旁大快朵颐,吃完阿岚又去盛了两碗苦菜出来。不过她发现猫似乎不吃这个,只闻了闻就把头扭过去了。 于是阿岚一个人解决掉了两碗苦菜,吃得心满意足。展昭看着她拍拍肚子的小模样,心想以后得好好教教,不能每顿都吃撑,到时候学武的时候上蹿下跳、辗转腾挪的还不得全吐出来。 不过阿岚是个流浪儿,长期吃不饱使得她总习惯有东西吃就一定要吃到撑。为了消食,她将碗筷洗过之后,便带着猫在山谷中散步。 展昭赏脸跟着去了,他发现自己变成猫的时候饭量也就是一只猫的饭量。不过这几日工夫,展昭的猫身就已经从一个巴掌大长到了两个巴掌大。还是阿岚先看出来的,惊喜地告知猫之后,还招致猫怒目而视。 阿岚觉得自己很无辜。 猫的心思可真难猜,喜怒无常的。不过她还是爱它。 溪谷风景如画,隐藏在溪谷深处的这片山谷更是清幽雅致。不过再雅致也是深山老林,这里是动物的领地,除了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六条腿的,还有不少长翅膀的。比如鸟,比如飞行昆虫。 阿岚笑眯眯地看着一只不怕死的鸟竟敢低空飞行,嚣张地从猫头顶经过,然后被迅猛跃起的猫一下扑到。不过她发现猫并不打算吃这只鸟,而是低头看了猎物一眼,便放过了它。阿岚把这也归为猫的喜怒无常、难以预测,她现在愈发好奇恩公和猫的关系。究竟恩公是猫妖变的?还是恩公与这只猫有什么主仆关系,所以这只猫会在恩公离开的时候来陪着她? 阿岚更倾向于前一种。 展昭把鸟按住的时候其实还有点懵,方才的一连串行为大概可以用猫的天性来解释,但并不为人所认可。他醒过神便后退松开了那只可怜的小麻雀,冷眼看着它没命地扑闪着翅膀飞走,落了一地羽毛。 这场散步在太阳升到头顶之后便结束了,阿岚打着哈欠准备奢侈地睡个午觉,而展昭则独自钻到了厨房中。 当正午过后,他便恢复了人身。 也不知道这样的苦难还要持续多久。展昭叹了口气,在廊前的石阶上坐下,随手拔了根野草拿在手里摆弄。 而房中午睡的阿岚却罕见地梦魇了。她梦到自己置身水中,冰冷的水不断地往口鼻和耳朵里灌,窒息的灼烧感让胸膛快要炸开。阿岚拼命踩着水想要往上游,可是脚却被水草缠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的力气流失得越来越快,肺里氧气也逐渐耗尽。当挣扎停止时,阿岚沉到了水底,透过水面还能看到刺眼的阳光,被荡起的波澜分割成万道金光。 当胸口、喉咙和头的疼痛达到极点的时候,阿岚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她大口喘着气,刚哆嗦着从床上爬起来,便听展昭在门外扬声道:“阿岚?” “我没事!”阿岚连忙应声,这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她懊悔地揉了揉脖子,觉得自己不该午睡,虽然起得早中午真的会很困。 展昭听到阿岚在里头应声,知道她多半是做了噩梦,便道:“没事就出来,该练功了。” 阿岚赶紧出来,就见展昭抱臂倚在门口的廊柱上,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冲池塘前的那片空地扬了扬下巴:“到那儿去,先舞一遍棍花给我瞧瞧。” 先生说的话自然要照做。阿岚提着棍子站到池塘前,在展昭的注视下紧张得手脚都不会摆了,深吸了几口气才笨拙地舞了一遍,还差点砸到自己的脑袋。 “再舞,不许停,舞到流畅为止。”展昭皱着眉吩咐,看着阿岚将棍子舞成一片。 其实展昭自己精通的是剑术,他七岁拜师,从那时起开始习武,直到今日也练功不辍。除去学剑,拳脚功夫、刀枪棍棒等十八般兵器他也都曾学过,只是没有钻研罢了。不过展昭武学天分极高,又有个高人师父,虽然年纪轻轻,但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已算是高手。他于棍术枪法纵然比不上专于此道的行家,但随便教教阿岚仍是绰绰有余。 眼下看阿岚渐渐找回了感觉,舞得似模似样,展昭便喊了停。他冲阿岚招了招手:“你来。” 阿岚颠颠地跑过来,便听展昭吩咐她:“把两只手伸出来。” 然后展昭就用麻布条在她两个手腕上缠了一圈,问:“紧不紧?” “……有点。”阿岚不知这是做什么,好奇地看着展昭垂眸将布条在她手腕上打了个结。 这其实是为了防止阿岚初学乍道,把自己的手腕扭伤了。她的脚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歇几日就能上路,展昭可不想紧跟着她又出什么岔子。 按说任何一门武艺,无论是拳法、腿法还是别的什么,入门时的基础功都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展昭并不打算把阿岚当做徒弟教,因此既没教阿岚扎马步,也没教她练气,反倒是挑着棍法中精妙取巧的招式演示给阿岚看。 这些招式大多灵活巧妙,未必需要多大的力气,却能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学武学到展昭那个份儿上,已经到了返璞归真、化繁为简的地步,未必看的上这些小家子气的招式,但对于阿岚这样的小姑娘来说,还是很合适的。 阿岚也的确聪明,展昭给她演示一遍,讲解各动作的要领,她便能学出个大概了。这样练了一下午,阿岚累得直喘气,但却不敢叫苦,还是展昭发现她动作越来越滞涩,才喊的停。 这小姑娘,体力不行。展昭在心里摇头,觉得女人就是弱,这才练了一会儿,换成他,多半连身子都热不起来,阿岚到已经筋疲力尽了。 于是展昭改变了教学计划,在喝过鱼汤,并把剩下的苦菜当晚饭吃了后,他把阿岚叫到身旁,打算教她识字。 第12章 问竹先生 茅舍中留下的书大多是晦涩难懂的经典,还有不少诗集文集,但都不适合初学者。展昭翻了好半天,才找出《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的启蒙读物。他虽然只是粗通文墨,和公孙先生那样的正经读书人没法比,但教人识文断字还是行的。 毕竟对方只是个小姑娘,展昭心想,能认字就不错了,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阿岚虽说从小不学无术,可那是因为没机会,知道展昭要教她认字,这孩子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大概是阿岚简直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竟还胆大包天地抓着展昭的手连连摇了好几下,好像这样才能表达内心的感激与喜悦之情。 “啊,先生,您待我太好了。”阿岚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我一直想要识字,可根本没人肯教我。您愿意教我,真是太好了。” 展昭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摸了摸鼻子,随口说道:“没什么,以前我哥哥总说,要好好念书才有出路。”他说完又想起这是个姑娘,便道,“不过你识字就好了,书不必多念,没什么用处。” “怎么没用处?”阿岚睁大眼睛,完全是好奇才这样问。她从前是女扮男装,人们看不起她也只是因为她是乞丐。阿岚还从没切身感受过女子在这世道上所受的压迫与偏见。 展昭便告诉她:“女人又没法考取功名,读书自然是没用的。有些书香门第会叫女孩子从小读书,但也只是学学《女诫》罢了。顶多再读一读《金针诗格》,将来出阁的时候就可以有个才女的名头,能嫁得好些。” “那为什么男人能考功名,女人就不能考?”阿岚好奇地问,她过去为温饱所困,是以从不想这些问题。今日听了展昭的话,也只是随口问出来罢了。 展昭想了想,心里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仍旧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因为考功名是男人的事,女人应当在家里相夫教子。这叫做‘男主外,女主内’。” “哦。”阿岚说着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公平。但她也没讲出口,只是伸长了脖子,向往地看着展昭手上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展昭笑着摇了摇头,便翻开书拿手指着一句一句教她。这般一人讲,一人学,到日落前竟已经教完了十几句。虽然不知道阿岚有没有把字认全,但她已经是会熟练背诵了。 眼看暮色将至,展昭决定今日的文化课程到此为止,免得阿岚一下吃不消。然而当他合上书时,忽地从书中掉出一小张纸片来。 阿岚“咦”了一声,好奇地伸手捻起来,说:“这像是从什么纸上撕下来的边角,还有字呢。”她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可是今天识的字上面一个都没有,不由大失所望。 展昭忍不住一笑,接过纸片看了一眼,说道:“这四个字念作‘问竹先生’。”一边说一边以指作笔在桌上教阿岚写这几个字。 写到一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 ——问竹先生! 展昭一时不由停住了动作,心中大为震撼吃惊。只因为这问竹先生,非但他听说过,只怕听过他的名号的人还不少呢。他乃是前朝的一位大才子,姓宋,名伯英。据说此人年轻时怀才不遇,因而避世绝俗、隐居山林。直到几年后因缘际会、经人举荐,这才被召入朝中为官。没过多久,这位宋大才子便已是位极人臣,还娶了当朝阁老的千金,真可谓春风得意。 不过这不是展昭一个江湖游侠能够听说过他的缘由,这位问竹先生真正使自己出名的机遇,是他的死。 宋伯英是被人刺杀身亡的,并且死状极惨、震惊朝野。传闻后来皇帝下令严查此案,却也不了了之,那神秘的杀手就此失踪。甚至有人说,这是厉鬼索命、冤魂作祟。 没想到此人竟还在此地隐居过,展昭心想,也许他隐居的时候便是怀才不遇的青年时代。 也不对,那时宋伯英应当还未娶妻。他的发妻难道不是阁老的女儿吗? 展昭因这一个名号便想起这些朝野传闻,不由摇头笑了笑,暗骂自己闲得发慌。人家娶的是不是阁老的女儿,哪怕是皇帝的妹妹呢,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阿岚看展昭自己摇头笑笑,忍不住问道:“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展昭板起脸来,“今天先学到这里,明天检查你的背诵。” 阿岚赶忙点头。 这一夜本该无话,就像昨夜一样风平浪静。然而到丑牌交尾的时候,阿岚蓦地被一声惊雷吓醒,只听屋外风雨之声大作。她猛地睁开眼睛,就见窗外再次被映得一片雪亮,仅仅过了眨眼工夫,一声炸雷便在山谷间回荡起来。 阿岚在床上僵了一瞬,忽地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冲出房门去。 一开门,兜头的雨立时便泼了满身。这雨下的真大,就像是天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然后直接把雨倾倒下来一般。阿岚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还没来得及迈出门槛,耳听得又是一声雷响。这一次的轰鸣沉闷悠长,伴随着雪亮的闪电,着实骇人。 “猫!”阿岚忍者心惊胆战扯开嗓子大叫,一面关上身后的房门,一面睁大眼睛想要在夜色中搜寻她挂念的伙伴。 周围的森林在狂风骤雨中战栗,好像下一刻便会整个拔地而起被卷走似的。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时不时划破天际的电光会将大地照亮。 阿岚再次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猫!”她浑身已经被浇得湿透,在廊下勉强走了几步。忽然,柴房的门被什么东西拨开,猫瘦小的身子出现在门后。 “你在这儿!”阿岚叫了一声便扑过去,一把将猫搂在怀里,连声道,“可吓死我了,快跟我回屋去,这雨下得太大了。” 猫还顽强地挣了一下,然而阿岚跑得飞快,眨眼工夫就窜回了房间。“砰”的一声,房门撞上,风雨也被关在了身后。 其实展昭早在刚下雨的时候便从廊下的坛子上跳了下来,麻利地钻进了厨房避雨。没想到打雷声竟然吵醒了阿岚,而且这小姑娘居然不顾一切出来找自己,他也只好忍着不耐从安身之地出来。 阿岚牙关直打颤,一路哆哆嗦嗦抱着猫缩回了床上。一人一猫经过方才那短短一遭,都彻底变成了落汤鸡,真是狼狈不堪。这茅舍里也没有能用的被褥,昨夜倒是还不算太冷,可今夜暴雨突至,加之此地又是山中,便有些冷得令人吃不消了。 而屋外的风雨也没有减弱的趋势,无论是风怒吼的声音,还是雨拍打在茅舍上的动静,都让人从内心深处对大自然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敬畏。阿岚还是个小女孩,更怕这种雷雨天气,她抱着猫忍不住一阵胆寒,嘴里还嘀嘀咕咕:“又闪电了,啊,要打雷了。” “轰隆”一声闷雷,仿佛整个山谷都震颤起来了。阿岚想要捂住耳朵,但又得抱着猫,因此只能把脑袋埋在猫身上。对方细软温热的毛皮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她,是这风雨飘摇的夜晚唯一的慰藉。 “还好有你陪着我,”阿岚低声说,“不然我可真要怕死了。”她又把身子团了团,努力缩成一个球,把猫抱在怀里。 展昭无奈地忍受着阿岚,他心中有些怜惜,也有些微妙的不屑:女人胆子就是小,打个雷也能吓成这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岚才迷迷糊糊重新睡着。展昭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也逐渐放松下来。只是每次阿岚吐气的时候都会吹到他的耳朵,展昭克制不住地抖了抖耳朵,趴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外面的风雨也逐渐止歇了。 第二天,外面一片狼藉。茅舍前的空地上满是泥泞,还有被风刮断的枝叶。池塘里的水早就溢出来了,混合着泥浆和沙石,随着风一漾一漾的。原本碧莹莹的荷叶变得七零八落,上面还飘着几尾翻了肚皮的鱼。 周围的森林里也同样像是遭了洗劫一样,隐隐有轰隆的流水声传来。大概是昨夜雨太大,山涧变成了激流。 但愿不要发山洪才好,阿岚一面庆幸着茅舍没塌,一面又希望溪谷的情况不要变得太糟。 起码在他们离开前要好好的。 展昭睡醒之后一出房门,就看到阿岚正神神叨叨地双掌合十冲着天拜了几拜,口中还念念有词。他翻了个白眼,又抬头看了看满地的泥泞与积水,默默收回了迈出去的爪子。 ——作猫实在是太麻烦了,下个雨都会带来这么多不便。展昭怀念做人时光的同时不由感到一丝忧郁,不过阿岚没让他忧郁太久。 “啊,好在雨停了。”阿岚充满朝气地说,“池塘里的死鱼应该不能吃,我得去找点吃的。”她一面说一面挽起了裤腿,扎紧袖子,“猫啊,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要乱跑。” 展昭有些不甘心,但他还真的不想在地上滚一身泥水,因此只能忍气吞声地呆在廊下。阿岚临走的时候还手欠地摸了摸他的头,展昭差点给她一爪子。 阿岚看着猫吃瘪的神情,哈哈大笑着跑走了。她发现自己不那么怕了,不管是恩公,还是猫。 顺着昨日那条小径——眼下几乎已看不出原样了——阿岚一路匆匆忙忙地到了山涧旁。 溪水果然暴涨,水潭中的水漫出了许多,把之前的苦菜全淹了。不过最惨的是那棵不知名的果树,竟然被风折断了,一半树干凄凉地埋在水里。 “啊呀,真糟啊。”阿岚喃喃地说着,举目四望,想再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在昨晚的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然而就在她走到水潭边的时候,水面下蓦地泛起层层波澜,却又因为水太浑浊而不甚明显。 阿岚只来得及低头一看,方觉眼前闪过一只黄褐色长满毛的手臂,她整个人就猛地被拖下了水。连叫都没能叫出口。 水猛地漫过头顶,一下灌进口鼻耳朵中。 阿岚徒劳地摆动着手脚,被迅速地拖向水底。 作者有话要说:*《三字经》作者是南宋人,此处应属作者无知之误,特此说明。 第13章 水猴子 冰冷浑浊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阿岚呛了口水之后虽然勉强屏住了呼吸,耳朵里却一直嗡嗡作响,鼻腔和咽喉也仿佛被火一路灼烧了下去。那死死抓着她脚腕的东西力气极大,阿岚在水下动作难免不够灵活,竟然一时挣扎不开。她的两只手痉挛似的拼命乱抓,想要拽住什么东西好止住不断向下的趋势,却只有水流不断从指缝中漏走。 四周的水呈现出一种混沌的黄绿色,混杂着泥沙、水草,使睁着的眼睛感到阵阵刺痛。然而隔过这些混沌的阻碍,阿岚低头时依旧看到了那不肯放开她的东西。只见它的身上覆盖着黄褐色的毛,在水中向四面八方张开,仿佛和水浑然一体。类似于人、却又比人稍小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佝偻着,配上那张丑陋干瘪的脸,使这玩意儿看上去像一只畸形的猴子。那双黄色的小眼睛嵌在扬起的脸上,正带着兴奋与某种血腥的隐喻死死盯着阿岚。它的嘴咧开,露出一排尖锐、发黄的牙齿,还有猩红、粘腻的舌头。 溺水的感觉是矛盾而又难以理解的,身体外面是刺骨的水不断压迫着胸腔与肋骨、体内则是窒息所燃烧起的冰冷火焰。下潜过快令人耳内剧痛到几乎难以忍受,阿岚慌乱地试图从身上找到什么武器能够攻击那攫住她的水下怪物,却绝望地想起自己出来得太匆忙,竟把齐眉棍忘在了卧房里。 而所有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一瞬。从水猴子蓦地跃出水面将阿岚拖下去,到它拽着阿岚迅速向水底游去。然而这短短一瞬已足够使阿岚由于窒息而变得恍惚,她的手脚仿佛随着肺里最后一丝氧气的耗尽而失去了力气,拉扯脚踝的力量成为掌控了全局的惟一支配。 阿岚最后一次徒劳地张开右手想要捞住什么,水冰冷而又顺滑,不肯在手掌间稍作停留。然而当她的手即将收拢成拳头的时候,一块比湖水还要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撞进了她的掌心。阿岚凭借本能猛地抓住了它,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然而这个东西就像稻草一样不可依靠,只有那么一瞬,它使阿岚下坠的身形稍阻。可是下一刻,像是什么东西无声地断裂开来,阿岚抓着那冰冷坚硬的不明方块,再次朝深渊堕落。 她的头因水流而上仰,又像是溺水窒息的人对于阳光和氧气最后的渴望,因此脖子弯折成一个脆弱的弧度。在折射成抖动着的黄绿色的阳光下,阿岚仿佛看到了视线上方的水中有两个人紧紧纠缠,于是她朝他们伸出手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随着暗流涌动,紧紧纠缠的两具身体在水中回旋、转动,那裹在黑色水草——亦或是头发——中的头颅缓缓朝向了阿岚。 而那两个空洞的眼眶,也像是不肯瞑目的死者控诉的瞪视。 阿岚蓦地失去了屏住呼吸的能力,她在窒息后重新浮现的本能驱使下张开了嘴,拼命想要吸入氧气,却只有水涌进口鼻。阿岚蓦地痉挛、抽搐起来,却有更多的水从鼻子和嘴巴灌进去。她以为自己会在痛苦中死去,然而渐渐的,剧痛的耳内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听,将肉体的痛苦短暂地剥离开去,仿佛那冰冷的火焰没有在鼻腔、口腔、胸腔中激烈地燃烧一般。 时间被无限拉长了,阿岚仿佛陷入了另一重梦境,像是在绝境中软弱的她对自己无力的保护。她的灵魂脱离肉体回到了那破旧的祠堂,灿烂的阳光、炙热而又干燥的空气是如此逼真,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这是溺水之后所产生的幻觉。这里空旷、冷清,没有活人的踪迹。阿岚想起了在野草丛中奔跑嬉戏的狐狸,她曾是如此的羡慕那些小狐狸,能够在爹娘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玩耍。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猫,想起了那个雨夜。 那段时间,阿岚一直在认真地考虑死亡。因为活着是如此的痛苦而又绝望,没有足够的食物饱腹,没有合身的衣服能够蔽体。在别的女孩子能够穿上漂亮衣裳、戴上精美首饰去逛庙会的时候,她却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忍受咒骂甚至毒打,只为了讨到一些残羹冷炙好让自己不会饿死。 为什么要这样卑贱可鄙、苟延残喘地活着?阿岚在饥饿与绝望中开始感到疑惑,她听人说死后可以投胎。于是在她那尚不成熟的心灵中,死后投胎竟仿佛成为了唯一摆脱苦难的途径。阿岚开始在山中徘徊,不知是寻找一棵合适的树来吊死自己,还是寻找一个够高的悬崖能够跳下去。她畅想着死后能够过上自己期盼的生活,内心被少有的喜悦和甜蜜充斥着,可怜而又可悲。对于阿岚而言,这就像拥有第二个机会,能够摆脱眼下无望的人生,过上不必挨饿的日子。 然后便下雨了,滂沱大雨、狂风骤起,天地山川都在震颤、哀嚎。这样的景象使得阿岚感到恐惧,却又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死亡对她的召唤——这样的天气,只要在山中待上一晚,一切的苦难就都结束了。 可是她看到了那只猫,小得可怜的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瘦弱才会被抛弃,正孤零零在山路上颤抖着,却又以与弱小得可怜的外表不符的毅力朝着山下蹒跚地爬去。 阿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像是一道闪电从脑海中劈开混沌。 ——连这么个小东西都能顽强求生,难道她就这么忍气吞声地去死?到最后,竟然连个给她收尸的都没有吗?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着她上前一把抱起了在暴雨中挣扎的猫,然后朝着山下冲去。 从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却又无法斩断的联系将阿岚和猫联系了起来。 阿岚再也无法离开猫。 而猫还在等着她。 这个念头使阿岚蓦地睁开了眼睛,她仍旧溺水,一切并没有随着幻觉的产生而好转——人生就是这样,白日梦永远无法改变任何事情。那只水猴子已经拖着她下潜到了水底,在柔软的淤泥上爬行。 阿岚的神思仿佛混沌不堪,却又有一丝清明。她抬起像铅一样沉重的左手,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然后狠狠朝着水猴子抓着自己脚腕的那猴爪上面扎去。 簪子分开水流,阿岚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力气,也不知道水造成了多大的阻碍。然而在簪子刺进水猴子爪子上的一刹那,这只丑陋阴险的鬼东西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这骇人的音波仿佛在水下变成了无数利刃,扎进阿岚的耳朵里。 然而水猴子的爪子也在这一刻松开。阿岚凭着濒死之人的爆发力挣脱了出来,拼命朝着上方游去。她的胸腔憋得快要炸开,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这时。 “哗啦”一声,从水中脱离、接触到空气的一刹那像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阿岚没命地往岸上游,当她挣脱水面,上半身已经趴到岸上时,失去水的浮力而产生的沉重感差点压得她动弹不得。而随之而来的是小腿上的刺痛,一股大力再次将她拽着往水下拖去。 阿岚尖叫起来,虽然由于呛水,尖叫声变得沙哑微弱。她两只手紧紧抠着地面,使劲拖着身子往岸上爬。 这时,她看到了猫。那双绿色的、杏核似的眼睛里仿佛射出了焦急的光芒,猫一个箭步扑上来,死死咬住了阿岚的衣袖,拼命把她往上扯。 这像是一场拉锯战,阿岚和猫一起抵抗水下的怪物。她简直不敢相信猫有那么大的力气——又或许是自己在猫的陪伴下爆发出了不可能有的潜力——阿岚终于挣脱了猴爪,猛地爬上了岸。 “呼呜!”猫像是从牙缝里发出了这样低沉的威胁,一跃跳到阿岚身前,冲着水面弓起身子。那只水猴子正从湖面冒出头来,像是想要重新把猎物拉到水下去,却被眼前的小东西拦住了去路。 只见猫浑身的毛都扎了起来,竟然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然而就在猫再次发出威胁的吼声想要重振雄风时,却被阿岚一下抱起,没命地朝着远处的茅舍跑去。 展昭:“……”他竟然有一瞬的愤怒,不知是因为阿岚自做主张地战略性撤退,还是自己无能为力的弱小。 然而他没有时间愤怒了,刚刚跑到茅舍的廊下,阿岚就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展昭焦急地绕着阿岚转了一圈,他拿脑袋去拱阿岚的手臂,舔她的脸颊。可是这个浑身泥水的小姑娘就像是筋疲力尽了一般,连睁开眼睛都无法做到。 展昭是听到阿岚的惊叫才赶到山涧旁的,轰隆的水声对于变身为猫的他来说巨大得简直不像话,几乎要站立不住。飞溅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皮毛,冷气跟着渗入骨髓。可是这些都不能叫展昭后退一步。他在水边搜寻着,凌乱的脚印和抓挠的痕迹有着不祥的意味。展昭徒劳地叫着,瞪大眼睛希望能透过浑浊的水面看到自己寻找的目标。他以为不幸已经降临到了阿岚头上,而自己只能站在这里,束手无策。 好在,一切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展昭见无法叫醒阿岚,就只能在她身边卧下来,等待阿岚苏醒、或者自己变身。他看着小姑娘苍白的脸,那双不久前还睁着的眼睛闪烁着恐惧的光芒,使人心中感到无限的怜惜。 忽然,一个东西吸引了展昭的注意力。那是被阿岚紧紧攥在右手中的一块铁牌,上面写着一个字: 御。 这是皇宫中的侍卫行走专门配备的腰牌。 第14章 无关风月 等待从未如此令人心焦,甚至连周边的宁静都变得令人烦躁起来。山谷在经历了昨晚的暴风雨之后变得格外沉默,甚至连风声都小心地隐匿着踪迹,在树林中蹑手蹑脚地穿行。奔腾的水声是唯一的声音,却因为单调乏味而沦为背景。无论是鸟还是虫,都在这时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乳白色的雾气在浓绿的乔木、灌木之间缓慢腾升着,使群山湿润得像是可以挤出水来。 展昭已不知道绕着阿岚转了多少圈,连头都发晕了,然而这个小姑娘却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并且依他看来,阿岚的身子似乎一直在轻轻颤抖了,很有可能溺水将使她大病一场。 然而眼下只能等待。展昭烦躁地跃上廊下摆着的一只坛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阿岚。她苍白的脸被凌乱的黑发衬得竟有几分透明似的,身上的湿衣服还在滴着水,使得这幅场景真是再凄凉不过了。 那将阿岚拖下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展昭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水猴子的传说。他以为这只是大人为了吓唬小孩子不要靠近水而编出的故事,可是方才那一瞥之间,从水中冒出头的怪物分明就是个猴子样。 不,比猴子更丑,更险恶。 展昭烦躁地舔着爪子上的毛。他不知道阿岚经历了怎样的事,无论是那支现在已经不见踪影的簪子、还是忽然多出来的那块大内腰牌,都使他感到迷惑不安。如果这里真是问竹先生曾经的隐居地,那么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他的妻子吗?那么当此人重新出世,他的妻子又去了哪里?阿岚又为何会在水边捡到那支足以被大富大贵的人家当做传家宝的碧玉蝴蝶簪?这块腰牌是怎么落入阿岚手中的,它的主人又会是谁?当年杀死问竹先生的神秘杀手,与这些古怪的东西有关系吗? 他的思绪被这些离奇的东西牵扯着,明明几年前到此地时只是为这里的好风光而惊叹,如今却牵扯出这许多事来。 肯定是阿岚这个惹祸精,正是多了个她,才会有这么多谜题冒出来。 展昭决定把簪子、腰牌这些东西统统抛到一边,无论当年发生了何事,与他的干系都不大。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等阿岚醒过来,或者等到午后他自己来安顿阿岚。这个小麻烦精。 而在展昭烦躁地等待时,阿岚则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梦境之中。 现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离她远去,湮没在了喧嚣的黑暗之中。当她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大房子中,陈设之精致华贵是她生平仅见。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是从一只吐着袅袅白烟的、形状古怪的炉子里喷出来的。跳动的烛火从精美的纱灯中透出来,在屋子里拢出一抹昏黄的光。 如果阿岚不是在梦中,她大约会一蹦三尺高,然后惊喜好奇地把屋子转个遍。可是在梦中,她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只是坐在一张又冷又硬的板凳上,低头看着一个木刻的小人。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刻刀,在木头人的衣衫上刻出一道道流云般的纹路。能看得出来,她刻得是一个姑娘,一个娇憨明丽的姑娘。这把刻刀似乎给木头人赋予了生命,使阿岚从那张脸上看出一种天真来。 阿岚还迟钝地注意到,自己的手似乎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宽大的骨架和厚厚的茧子使得这双手更像一个男人的。 她在梦里变成男人了吗?阿岚心不在焉地想,她的眼神落在手中的木头人上,目光不受控制地在那张栩栩如生的脸上流连缱绻。阿岚感到心中涌起一种温暖、酸涩的感情,她虽然无法理解,却为之着迷。 这种感情从何而来呢?又是为何而生呢?阿岚迷茫地想着,却听到门外有个姑娘扬声道:“陈侍卫,公主喊您过去呐。” 阿岚手忙脚乱地将木头人藏了起来,然后被动地站起身来。她再次感到那种涌动的情感,于是心中有隐秘的期待与欣喜。 “来了。”男人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年轻、低沉,也同样是完全陌生的。阿岚却不觉得奇怪,只以为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她放任身体自己开门出去,随着一个盛装的姑娘穿过重重游廊庭院,那些瑰丽的景色是阿岚哪怕在梦中都未曾见过的,即使黑夜也无法为之减色。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阿岚慢吞吞地想。可一切问题都在进入一间温暖明亮、比先前所见还要精美一百倍的朱阁之后烟消云散,只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与被她藏在怀中的木头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一种不属于她的感情掌控了这具身体,阿岚随之跪在地上,垂头低声道:“公主。”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吗?她住在皇宫里吗?难怪之类这么富丽堂皇,原来竟是皇宫。 “你们都退下。”清脆的声音响起,偏偏故作庄严,语调低沉肃穆。可即使如此,这个声音也使得这具身体的心嘭嘭直跳,胸腔里涌起一股暖流。 周遭的侍女、侍卫俱都低下头去:“是,公主。”然后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屋中只剩了两人。 阿岚的视线仍旧局限在一块地砖上,她控制不了这具身体,无论是行动、还是情绪。就好像她只是个过客,透过这双眼睛看着别人的事情,品味别人的感情。 “陈醉,”少女的声音不再是低沉压抑的,多了几分真挚的感情,抱怨道,“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阿岚心想:陈醉?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样奇怪的事情呢。 陈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着头说道:“公主,您该保重才是。” “我不快活,”公主说道,叹了口气,“我又梦到他了。” 阿岚只觉得胸腔里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可紧接着,一股疼痛弥漫开来,连口中都隐隐发苦。 陈醉这一次没有答话。 公主却站了起来,她莲步轻挪走到近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哀求的口吻:“陈醉,你帮帮我吧。父皇指给我的驸马我不喜欢,我只想要他。” “公主,”陈醉的声音都带着苦涩,“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公主只是问道:“你不帮我吗?” 陈醉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磕下头去。冰冷的地砖贴着额头,却不及心头的冰冷,他道:“属下愿为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阿岚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是炙热的痛苦,又仿佛是冰冷的喜悦。只是她年纪太小,无法理解这种情绪。 眼前的景象也随着这句话音落地而消散如云烟,光明再次被黑暗湮灭。 当一切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时,阿岚先感到的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像是胸口跳动的不是心,而是一捧灰烬。 对面是一个男人,一个英俊、苍白的男人。他颤抖着,因为他的咽喉上抵着一把剑,那把剑就拿在阿岚手中——抑或陈醉手中。 “是你害了公主,”陈醉的声音低哑,没有一丝起伏,“你认罪吗?” 男人颤抖着,他嘎声说:“明兰是跳水自尽的,与我无干。” “你不认罪?”陈醉漠不关心,仿佛男人说什么都无法牵动他的心绪。可是他的手背却因为更加用力而爆出了青筋。 “我没有骗你。”男人故作冷静,可是不论是身子还是声音都颤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我们一直隐居在山谷中,她不快活,也吃不了苦。我劝她回去,可她不肯。等到那天早上起来,我就发现明兰不见了。她、她跳进了屋后的水潭里。我没有杀她,没有杀她!” 陈醉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死人,他的声音冷酷而又残忍:“害死公主的凶手一共有两个,一个是你。”他笑了,“一个是我。” “我没有杀她!”男人嘶声道,“你是个疯子,疯子!” 陈醉低声道:“那又如何。” 对面的男人仿佛被恐惧攫住,终于抑制不住嘶声叫喊起来。 陈醉动手了。 阿岚很想把眼睛闭起来,可却做不到。她眼前一片猩红,耳边是撕心裂肺的惨呼和求饶。阿岚却觉得心如止水,情绪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好像这颗心已经死了。 画面终于转换,这一次变得熟悉起来。阿岚惊讶地发现,这正是那溪谷中的风景,而她眼前,也正是自己曾经溺水过的水潭。 天似乎很晴朗,没有风。整面水潭像是一块翠玉,浓绿、光滑。一只松鼠踩在摇摇晃晃的枝丫上,好奇地看着陌生的人类访客。 阿岚感到了内心的喜悦和满足,还有隐隐的痛苦。她想,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复杂的感情?他为什么欢喜,又为什么痛苦? 陈醉却只是一步一步走进了水潭,冰凉的水一开始没过膝盖,到后来没过腰畔,淹到肩头。 最后,他沉入水中,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拥抱已经成为一具枯骨的遗骸。陈醉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张开嘴只吐出一串泡泡。于是他低头亲吻骷髅裸露的牙床,像是满足多年心中的隐愿,亲吻心爱的姑娘。 阿岚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醒了过来。这时,她才感到身体的痛苦,头沉得厉害、喉咙肿痛、嘴巴干渴。 跳动着的昏黄烛光驱散了黑暗,她转过头,看到坐在桌旁的高大身影。 是展昭。 阿岚忽然感到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情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离诅咒解除还有十万八千里呢,这点朦胧的好感离刻骨铭心的爱情很遥远。 第15章 同行 当展昭看到阿岚醒来时,他不知自己心里是轻松更多一些,还是恼怒更多一些。尤其是阿岚脸上那副无辜而又迷茫的神情,就好像她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儿,而不是昏迷了整整三天。 之前那场焦急而又无奈的等待已经遥远得像是三年前发生的,一切都因为烦躁和匆忙而变得模糊不清。展昭只隐约记得自己在恢复之后还试图把阿岚弄醒,然而收效甚微。仿佛这个小姑娘满肚子灌得不是那条山涧里的水,而是蒙汗药一类的东西。他怀疑哪怕山摇地动,阿岚也不会睁开眼睛。 于是他只好背着她匆匆离开了溪谷,一路疾行。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阿岚长大的小镇要花费太久的时间,所以展昭选择了离此更近的一个镇子。他压抑着心中的担忧与愤怒,径直带着阿岚到医馆去,看大夫、开药,然后是找住处,还要想法子将自己夜半之后会变成一只猫的倒霉事隐瞒下来。 这并不容易。 展昭最终挑选了一家不算大但足够整洁的客栈,将阿岚与自己妥善安顿下来。他午后尚能自己照顾阿岚,前晌便只能以有事出门为由拜托客栈的老板娘替自己看着。然而尽管受到精心照料,病人却并没有任何苏醒或是康复的征兆。虽然医馆的老大夫口口声声说阿岚是风寒袭肺之证,但展昭却觉得阿岚的情况并不仅仅是生病而已。 她像是被梦魇住了。时不时含含糊糊地说一些奇怪的梦话。这三天阿岚从没有苏醒过一次,展昭也只能按时给她服药,喂她喝水,其余的便只有看天意了。 他最痛恨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奈感,因为老天爷从不是什么祈福的对象,而是高高在上对他们这些渺小生灵进行无情嘲讽的存在。 好在阿岚还是醒来了。 “喝水吗?”展昭一面起身一面问,他压下内心的复杂,脸上的神情却未免有些冷峻。 阿岚迷惑而又惶恐地看着他,然后迟钝地点头。于是展昭倒了碗茶,熟练地坐在床沿扶起阿岚,把茶水喂给她喝。尽管最开始这样的亲密接触叫展昭十分不适应,但是三天过去了,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怀里骨瘦如柴的姑娘。 不过阿岚却很受宠若惊,她一开始想要自己伸手接过茶碗,但因为虚弱所以手抖得不像样子。最后阿岚只能仰起脖子,老老实实把嘴巴凑到碗边。不过两人的配合只能说差强人意。尽管展昭的动作在他自己看来已经足够温和了,但是阿岚还是被茶碗的沿儿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门牙,一碗水还有一小部分顺着脖子喂给了衣服。 展昭见状顺手便拿起一旁的毛巾,仔细地给阿岚擦了擦湿淋淋的下巴和脖子。大概是他还没能从照料一个昏迷病人这样的情景中挣脱出来,是以随手就将所有事都做了。哪怕眼下的情形使得这种行为显得过分暧昧。 阿岚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浑身都僵住了。她内心仍旧充斥着梦境中那种复杂的感情,虽然身体极度的虚弱,但是她的眼睛却像是在燃烧一样,无法抑制地凝视着展昭。 展昭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逾越,他蹙了下眉,然后干脆利落地起身和阿岚拉开了距离。后者骤然失去支撑,发昏的头和酸软的四肢不足以保持平衡,因此差点一头栽到床下面。展昭只好又伸手扶了她一把。 “哎呦,”阿岚哑着嗓子开口,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这是哪儿啊?” “客栈里。”展昭板着脸松开了手,不禁有些后悔。他应该花钱找个人来照料阿岚,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不说男女有别,他们的关系也远没有亲近到这个地步。 可是莫名的,展昭又排斥这种想法。他觉得如果自己将所有的事情交给别人,那么就只能在一旁听从命运的安排了。在某一天,会有人来告诉他阿岚是侥幸恢复,还是一命呜呼。这种念头叫展昭无法忍受,哪怕由他来照料和别人来照料并不会有什么差别,但展昭仍旧固执地认为当他参与其中,就可以减少那种束手无策的抓狂。 “我们不是在山谷里面吗?”阿岚眨巴着眼睛,其实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她就没什么力气了,可又莫名想多和展昭讲几句话。做过那个梦之后,她的思绪像是那天下过暴雨之后的山涧,从平缓细腻变得激烈动荡,一些从不曾感受到的细节开始强烈地表示存在。 她听到展昭回答:“你昏迷不醒,我只好带你到这里来看大夫。”他说着皱起眉来,不知道是不是在表示不满,可出口的话却含着关心,“你是不是还很难受?先躺下吧。明日再叫大夫过来看看,你还需要好好休息。” “我不想睡了。”阿岚莫名地恐惧再次陷入梦境,那种陌生强烈的情愫现在已经令她吃不消了。她恳求地看着展昭:“我就在床上坐一会儿,好不好?” 展昭紧锁眉头,却没有强行勒令阿岚躺下。他只是默默卷起一床被子塞进阿岚身后,然后把她身上盖的被子拉高。然后展昭便在桌旁坐下,就像之前那样放空思绪,任由目光散漫地在房间里游移。 夜很安静,然而外面却在下雨。只是因为没有刮风,所以淅淅沥沥的雨声反倒使这一分安静更明显了。展昭能够感觉到阿岚疲惫的呼吸,她斜斜地倚在床头,显然仍旧未从病中恢复。他其实并不赞成阿岚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然而她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极力掩饰的恐惧。 是做噩梦了吗?展昭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他还记得这些天阿岚不断的呓语,昏迷中的姑娘死死地拧着眉头,两手痛苦地抓握着,不时痉挛抽搐。 展昭有些可怜她,因此这会儿实在狠不下心逼着阿岚去睡。虽然他觉得再睡着就未必会做噩梦了,然而显然小姑娘不会这么想。她们胆子太小,什么事都能让她们惊慌失措。 阿岚并不知道展昭的心思,她只是默默地回味着已经重新退回黑暗的梦境。那种怦然心动、魂牵梦萦的情感令她着迷,可阿岚却不知该如何再次体验。 “恩公……先生,您之后打算怎么办呢?”她忽然问道,同时支起身子看向展昭。 展昭像是被阿岚突然出声惊了一下,他转头望过来,拧着眉头道:“什么打算?” “就是,您在这里留多久?接下来又要去哪里呢?”阿岚不安地问道,虽然展昭曾经表示过要教她一些本领的一员,但阿岚仍旧害怕他会随时抛下自己。 展昭思索了片刻,回答道:“等你病好,我就得南下了。” “我可以跟着您吗?”阿岚问得小心翼翼,“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展昭原本对于如何安顿阿岚有些自己的打算,这会儿听她自己提出来,也没觉得麻烦,只是问道:“不怕吃苦吗?一路上会很累。” “不怕,我最能吃苦了!”阿岚赶忙道,同时有一种隐秘的喜悦从心底悄悄探出头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仍旧忍不住低头微笑。 展昭看阿岚喜色难掩,心中也觉得愉悦。他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便行侠仗义,虽说从不求回报,但每每看到所助之人脸上洋溢的喜悦之情,他便也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力气。 而阿岚又是其中格外特别的一个。展昭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花过这么大的功夫,如果是从前的寻常日子,他顶多只是赠阿岚些银两罢了。可是因为变成猫这一遭,他却阴差阳错和阿岚纠缠了这许久。 也是有缘。 展昭不由开始再次盘算,等到了常州,或许可以找合适的地方安顿阿岚。 于是几日后,当阿岚的身体稍稍恢复,展昭便趁着午后阳光正好带着她到了街上。这座镇子不大,这时也并非赶集之日,因此只有三两行人。展昭却难得感到一阵惬意和闲适,而阿岚则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性格,一路不肯老实走路,蹦蹦跳跳的。 他将阿岚带到了成衣店,叫她去挑几身合心意的衣裳。 “啊,这怎么好意思。”阿岚涨红了脸。 展昭玩笑着说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总不能一直穿着这身破衣裳,不然走在路上,人家会以为你是我拐来的。” 阿岚只好硬着头皮去挑,店主婆热情极了,大概还以为阿岚是来的这位气派客人的弟弟,舌灿莲花地像阿岚推荐店里的衣裳。阿岚怎么敢买店主婆推荐的那些一看便贵的要死的丝的、棉的,只挑了几件灰的、黑的、蓝的粗麻衣。 展昭不由为阿岚的眼光而皱眉,但也不好说什么。何况他自己也不怎么在意穿着,因此爽快付了账,便拉着阿岚出了店。 阿岚抱着衣衫,仍旧觉得像是踩在云端一样,总有些不真实。她有些难过地说道:“先生,我现在没钱还你。” “不必把钱挂在嘴上,没什么。”展昭拍了拍阿岚的脑袋,像是对待晚辈,“你这个年纪,应当少些心事才好。”他心想,趁着还没送阿岚去学武,让她快活一阵子吧。 等开始学艺,那才辛苦。尤其是女孩子,只怕细皮嫩肉要吃不少苦头。 阿岚只好答应了一声,勉强适应被人照顾的感受。 然而当展昭带她进了一家饭庄,点了一桌子菜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有钱的感觉真好,虽然有钱的是别人。 第16章 一路南下ing 雨隔三差五便会下一场,有时是骤雨倾盆、雷电交加,有时则是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只因夏秋之际正是中原多雨之时,不仅天气闷热,而且阴晴不定、十分惹人心烦。立秋的那日凌晨又有一场暴雨,呼啸着的狂风几乎将房顶都要掀了去,震耳欲聋的炸雷一个接一个劈下来,将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照得雪亮。 至此之后,雨又停停下下了三五日之久,才在连绵的阴雨天之后迎来一个大晴天。 展昭与阿岚就是在这一日动身上路的。前些天虽说天气不好,然而阿岚只是窝在客栈里养病,反倒没受什么影响,身体也恢复得很快。没过几天,大夫再来看时便捋着下颌上的几缕白胡子连连点头,告诉展昭这个小姑娘身子已经大好了。虽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展昭于是厚礼谢过大夫,客气送走了老人家。等到第二日,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便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开始,展昭也曾考虑过教阿岚骑马,或者干脆租辆马车用作脚力,如此赶路也能快些。可看了看阿岚的矮个子,又想到自己每天夜半到正午都要经历的苦难,只得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你背好行李,咱们便一路走过去,也算给你打熬筋骨。”展昭如此告诉阿岚,煞有介事。 阿岚忙不迭点头,心中还觉得很有道理。 这样,路上的日子便一下拉长了不少。不过路上展昭会利用午后的时间随口教给阿岚一些江湖上的规矩,为她拜师学艺做准备。晚上歇下之前,他还要指点阿岚的棍法,若是碰上了阴雨天,正好可以改为识字读书。 阿岚也的确吃得了苦,背着行囊跋山涉水也从不喊累。她甚至还抽空编了一个小竹篮,平时放在她背着的行李箱笼上面,猫就可以卧在里面休息。 不过展昭矜持地没怎么在里头呆过,因为阿岚还细心地在篮子里铺了一层旧衣裳,他一趴在里头就想睡觉。 于是一路上风餐露宿,这日展昭、阿岚两人终于到了江南东路之首府,江宁。天虽然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却也凉风习习,另有一番舒爽。他们挑了一个饭庄进去,打算饱餐一顿,再寻个客栈宿下,好好在此地修整几日。 “反正也快到常州了。”展昭轻松地说,“这一路赶得很急,咱们也得歇一歇。正好江宁的风景着实不错,你可以好好玩赏玩赏。” 阿岚不由听得心向往之,她平日里想要讨展昭欢心,是以从不敢叫苦,也没闹着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可如今展昭一提,阿岚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顿时觉得大为心动,连吃饭都没心思了。 然而当展昭点好的菜上桌时,阿岚便干脆利落地把“玩”这个字抛到了脑后。 民以食为天,玩怎么能有吃重要?何况展昭点的都是金陵名菜,除了桂花鸭、汤包,还有芦蒿炒香干、凉拌水芹,点心则是桂花糕和甜豆沙包。每一样菜都摆一小盘,量不大,却着实精致。阿岚原本这些日子跟着展昭,已经脱离了温饱线下挣扎的苦日子,可是看着眼前一桌精馔仍旧不禁大为惊叹:“能吃到这样美味的饭菜,简直是人生之幸事啊。” 展昭闻言不由笑起来:“你的人生幸事,难道就只是吃饱喝足?” “能吃饱喝足,难道不是最值得庆幸的吗?”阿岚认真地说,“我若不是遇到先生,莫说这些,便是残羹冷炙也未必能吃到。” 展昭自然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他幼时跟着大哥生活,虽说清苦,却也从未挨饿。后来拜师学艺,吃的苦头全在练功习武上头,他师父再不着调也从没让他吃不上饭。因此展昭只是觉得阿岚容易满足,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而对于阿岚来说,哪一顿若是能吃饱,都是要在心里感激上天的。她对于任何吃的东西都怀有一种敬畏之心,认为这是上天和自然的恩赐。 不过虽说观念不同,两人吃饭时倒是同样的和谐。展昭从小有家教,食不言寝不语,阿岚也有学有样。因此饭桌上,两人用饭时都安静而又认真。 不过这份安静到底还是被打破了。大概是因为到了饭点儿,这家饭庄里早已客满,而这时却进来了三个趾高气昂锦衣少年。只见他们一个个都配着宝刀、宝剑,昂首挺胸,神气得不得了。他们见到饭庄里头一副座位也没有,不由皱了皱眉。其中一人可巧看到展昭这一桌只坐了两人,当即大步过来,一面用刀柄敲了敲桌子,一面鼻孔看人、恶声恶气地道:“你们,到那一桌去!”指了指一旁坐了三人的一桌,“给爷们腾地儿。” 阿岚闻言不由气得涨红了脸,她道:“你这人,不知道先来后到吗?凭什么要我们让?即便要让,你也该好言商议才是。” “吓,哪儿来的兔爷,也敢杵你唐爷爷。”那人抬起脚踩在一旁的长凳上,俯身笑道,“呦,长得倒是唇红齿白的。你要想留在这桌也行,不过要坐在爷的腿上,哈哈。”说着放肆地大笑起来。 阿岚从小混迹于社会底层,比这更难听的脏话也不知听了多少,但还是头一回听人和她讲这种调戏侮辱的话。她气得握紧了拳头,忍不住侧头看了看展昭。 谁料展昭压根儿没管他们两人你来我往,也并不理会阿岚,反倒径自抿了一口茶,十分惬意的样子。 那人顺着阿岚的视线也注意到了展昭,不由眼前一亮。眼前这人虽然穿着麻衣、戴着斗笠,一身风尘仆仆,却也难掩其英俊容貌。他看展昭默然不语,只道他是因为心中害怕,不由愈发放肆,笑道:“或者你二人都留下也行,正好陪爷们喝酒。” “真恶心。”阿岚忍不住骂道,“谁要陪你喝酒。”她没料到这人居然还敢对展昭出言不逊,立时大为光火,猛地站起身道:“走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另外两人这时也几步围了上来,三人竟将这一桌团团围住,听了阿岚的话都冷笑连连。周遭客人虽然议论纷纷,但都怕惹上麻烦事,因此只敢窃窃私语。店中的伙计更是麻溜地跑上楼去,想来是要请掌柜的下来。 阿岚怒目瞪着面前三人,虽然心中其实有些胆怯,但因为在展昭面前,却丝毫没表现出来。一来是不想展昭小看了她,二来却是因为一种微妙的、想要保护展昭的心理。 先头那人却丝毫不将这两人放在眼中,他一边伸出手去笑着要摸阿岚的脸,一边说:“还挺烈,爷就喜欢你这脾气。” 阿岚立时“啪”的一声将那人的手打开,她跟着展昭这么久,早已非吴下阿蒙。这一巴掌拍过去,竟将那人打得“嗷”的一声捧着手惨叫起来。那人立时恼羞成怒,骂道:“给脸不要脸,大哥、二哥,咱们把这不长眼的抓回去好好教训!” 另一人闻言干脆伸手就来抓阿岚,他看阿岚方才那一巴掌使力极巧,因此也不敢托大,这一抓用的竟是小擒拿手,又快又准。然而阿岚早跟展昭学起了擒拿功夫,被展昭几番吊打,已将见招拆招这四个字融入了骨血。这下见到这人伸手抓她腕骨,当即反手拆解,后发先至,竟逼得那人反退了一步。 孰料那人退了一步,阿岚反倒愣了一下,准备的后招使出一半晾在半空。无他,展昭的武功比她高出太多,阿岚莫说是占上风,便是连先机也不曾占过一次。这下出手居然将对方打得倒退了一步,不光是那人心下惊骇,阿岚也不由一阵惊愕。 而只趁着阿岚这一晃神,剩下的那人立时出手偷袭。他招数极其阴毒,两指成勾啄向阿岚双眼,抬腿一脚却是撩阴。阿岚仓促之下未及细想,拉腕砸肘、闪身膝击,眨眼间就将那人打得滚到在地、哀嚎连连。到底是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失了分寸。 “二哥!”、“二弟!”余下两人大骇之下连忙扑倒那惨叫之人身旁,还不忘抬头怒视阿岚:“好小子,你且等着!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锦剑派若叫你囫囵离开江宁,就不是好汉!” 阿岚听他倒打一耙直气得脸色发白,而愤怒之余却也自心下惴惴,忍不住看向展昭,只怕自己给他惹了麻烦。 展昭这会儿终于放下了茶盅,他看够了戏,挑起眉冲那几个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东西笑道:“好汉?我倒不知,黄宝剑什么时候教出了你们这几个‘好汉’。” 那三人原本还怒气冲冲,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然而展昭一说出“黄宝剑”这个名字,他们却立时脸色惨白,各个住了口。 阿岚不由瞪大了眼,心想自己把他们打趴下都没能叫这几人服软,怎么展昭一开口他们就怂了? 而最初使擒拿手的那人连忙抱拳冲展昭道:“还未请问英雄高姓大名?难道认得家师不成?”他听展昭直呼“黄宝剑”的名号,心中虽然愤恨,却也不由生了惧意。 展昭却懒得和他们多言,反倒转头冲一旁早就来了却不敢上前的掌柜道:“弄成这个样子,真是对不住了。” 那人见自己竟被展昭晾着,立时脸色铁青。掌柜闻言也大为惶恐,连声道:“哪里、哪里。” 展昭却随手掏出锭银子搁在桌上,叹道:“今日的好兴致都被败光了,也罢。掌柜的,我这弟弟不懂事,竟扰了此处清净,也唐突了诸位。小小银两不成敬意,权当赔罪、还望笑纳。” 掌柜的连连作揖,口称“不敢”。展昭也不管这一大帮人怎么看,拉起阿岚便要走,将出门时头也不回对那三人道:“你们若是不服气,不妨叫黄宝剑到客栈去寻我,我姓展。”一句话说完,人已在几十步开外,语声却仍清晰可闻。 这那三人哪里还敢答话,一个个冷汗直流。直到展昭与阿岚走得都看不见人影了,那最小的少年方才啐道:“小泡仔子……” “住口。”年长些的立时喝止他,“还嫌不够活丑?!” 少年不服:“怕他怎的!” “别韶刀了,没听见那人说他‘姓展’?能直呼师父他老人家名号的,还这么年轻,肯定是南侠。”那人说道“南侠”二字不由压低了声音,也不知是害怕对方的名头,还是怕喊出来丢自己的人。 饭庄的客人们都是老百姓,听过南侠名头的自然不多。然而却有一个白衣少年,生得相貌极美、挺拔俊朗,只见他听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冲着那还未来得及离去的三人笑了笑,手中的扇子轻敲一人肩膀,朗声道:“你们也不用去找那姓展的麻烦了,黄宝剑若是不服,就叫他直接到江宁酒坊去。这件事,五爷要插一脚。” 他手中的扇骨不过是木质,敲到那人肩膀上,却令那人立时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却犹自强撑着不敢倒下,颤声道:“不敢,原来是五爷在此。小人僭越了,还望恕罪。”说到后来,竟哆嗦得话不成声。 那白衣公子哼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他还自言自语地笑道:“好一个南侠,我正要去寻你,你却送上门了。” 第17章 鼠VS猫 寻客栈的这一路上,展昭都在不遗余力地数落阿岚:“我之前都是怎么教你的?旁人若是来找你的麻烦,你自然不能吃亏,但好歹也要让对方面子上过得去。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知道你的厉害就罢了,怎么还非把人家打到满地乱爬才算。你自己是痛快了,可他们怎么咽的下这口气?”他忍不住语重心长,“到时候人家拉帮结伙找你寻仇怎么办?何况还是在别人家的地头上,强龙不压地头蛇,懂不懂?你到底还年轻,阅历浅不说武功还差,闯荡江湖时轻易不能结仇,听见了吗?” “哦、哦、哦。”阿岚垂头丧气,展昭问一句她应一声,最初打退敌手那点骄傲自满都被骂得一点不剩,她垂着头低声嘟哝道,“我当时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没收住手。” 展昭听得都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那人三脚猫的功夫居然也能打你个措手不及?你丢不丢人?” “我那不是一时恍神吗?”阿岚深觉委屈,“我怎么知道那家伙会突然偷袭我。” 展昭骂道:“还一时恍神?但凡换个武功像样些的人,趁你一时恍神就能取你性命!交手的时候还敢走神,你是嫌自己命长吗?” 不得不说,展昭在教育问题上简直一脉相承他那高人师父的粗犷风格,骂起人来毫不留情。虽然他心里也觉得,阿岚这么小的年纪,又是刚入门,第一次和人交手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但展昭仍旧不留情面的一顿训斥,就想让她长长记性,免得以后再犯这种要命的错误。 然而阿岚已经被骂得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只是强忍着没哭出来。她觉得自己给展昭丢了人,没准还惹了麻烦,生怕对方就此生嫌继而抛弃她,内心又是惶恐又是懊丧。见展昭面沉如水,阿岚忍不住扯着他的衣袖哀求道:“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展昭:“……”他对于要哭不哭的女孩子最是觉得棘手,而且这个女孩子还是不能扔下一走了之的一个。末了,他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好,知错就好。”心想,这要是换了他师父,根本不会费口舌教训,直接就是一顿打,最长记性。他当年挨揍的时候都没要哭,结果这孩子骂几句就哭了,真是难伺候。 “我、我会好好努力的。”阿岚趁着展昭翻白眼的时候飞快地低头擦了擦眼睛,然后仰起脸来认真道,“我不会再给您丢人了。”她的声音犹带着几分哽咽,但语气却格外坚定。 展昭闻言垂眸看向眼睛还有些红的阿岚,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微妙的愧疚。他不自在地转开头,喃喃道:“你没给我丢人。好了,那不是个客栈?” 阿岚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于是他们在这家客栈安顿下来,要了两间挨着的房间。原本还打算好好在金陵城玩一玩,然而展昭看阿岚完全被自己骂蔫儿了,默默地改变了出行计划。 他把阿岚叫进自己房里,打算把上一回没教完的那篇文章接着讲完。阿岚练功习武时从不叫苦,而识字念书时则可算是热情高涨、兴趣盎然了。大概这个年头,人们都讲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阿岚也未能免俗。虽然展昭过去曾坚定地认为女人读再多书也没用,可看着阿岚渐渐从大字不识一个到能够流利背诵“三百千”,甚至是一些简单的文章,他心中也隐隐觉得高兴。 的确,阿岚和最初那会儿大不一样了。无论是识文断字、练功习武,还是跟在展昭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都让她浑身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再也不见当初那个粗野的小乞丐的影子。 至少,展昭再也没听阿岚骂过什么粗话。 眼下午后刚过,阳光温暖但并不令人感到闷热,正是深秋的好天气。明亮的光线从客房里糊着白纸的格子窗透进来,在临窗的一张桌上,阿岚正笨拙地捏着一杆笔默写昨天学的文章。 事实上,阿岚也算是天资聪慧的孩子了,不然真的很难跟得上展昭非人的教学进度。只是展昭从小到大见识的、结交的都是人中龙凤,因此难免觉得阿岚资质愚鲁。这一来是因为展昭还没和真的愚鲁的人相处过,二来则是阿岚到底耽误了最好的时候,所学的东西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称。 不过展昭到底还算耐心,没因为觉得这孩子太笨就放弃她。他最近一直在认真盘算给阿岚找个师父的事情,而十几岁的孩子送去学艺未免叫师父嫌弃年纪太大,因此也只能从识文断字、粗通拳脚这方面弥补了。 所以展昭教得还算上心,武功虽然没教她任何内功心法、独门功夫,但也是因为怕找师父的时候被人家介意。 总体而言,这原本是个温馨、惬意的午后。然而就在阿岚一篇文章堪堪默写到尾声的时候,展昭忽然拧眉朝着门外望去。 那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他们的房门外。 然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锦毛鼠白玉堂特来造访。南侠,开门吧。” 阿岚笔锋一顿,抬起头来好奇地朝门口张望。展昭扬起眉,他自然听过锦毛鼠的名头,五鼠之一。据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极高,远胜于几个拜把子兄弟,只是不知人品如何。 展昭这样想着,摆手制止阿岚去开门的动作,自己走到上前去缓缓拉开门。他虽然看上去动作随意、态度散漫,然而若是有人想要趁着他开门之时偷袭,却只会让自己损失惨重。 白玉堂自然也并没有作出任何会让自己损失惨重的事情——当然,于他而言的损失绝不是展昭会打断他的胳膊之类的,而是偷袭这种有损名声的卑鄙手段。 展昭一眼便看出,这人是午间用饭时在饭庄一个角落坐着的年轻人。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先扫一眼总体情况,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毫不费力地就辨认出了这原本就极具辨识力的容貌。 只是没想到,此人居然会是大名鼎鼎的锦毛鼠。 这两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屋里,短短一瞬目光交汇,心中已各自闪过诸般念头。片刻后,白玉堂笑道:“怎么,展兄不打算请白某人进去吗?” “那岂非太失礼了,”展昭也报以同样真挚的笑容,侧身让开房门,“白兄,请进。” 白玉堂于是施施然进屋来,看到阿岚仿若一只炸毛的野猫一般凝神注视自己,不由一笑:“展兄这是在教令弟念书?” “是啊,这小子鲁莽得很,叫白兄见笑了。”展昭回道,他抬手示意阿岚好好坐着默写,然后一面请白玉堂落座一面道,“不知白兄到访,所为何事?” 白玉堂悠然道:“也没什么事,只是相逢即是有缘,展兄又在江湖上偌大的名头,白某人心痒难耐,想与展兄切磋切磋。” “好说好说。”展昭爽快答应,心中也想和这年轻而又极富盛名的锦毛鼠较量一番。 白玉堂却又接着道:“若是但但比试武艺,没个彩头,那未免无趣。” “那白兄之意?”展昭不由扬眉,觉得多半对方会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 果然,白玉堂道:“不如这样,你赢了,从此我白玉堂见到你展昭就绕道走。若是我赢了,你便舍了‘御猫’这个名头,承认你这个南侠甘居五鼠之下。” “白兄这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展昭听得也不知该气该笑,虽然有预感此人是为“御猫”这个名号而来,但听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直陈来意,还说得如此自负狂妄,也不由无奈笑叹。 白玉堂则道:“难道展兄不敢一战?” “说实话,展某实在无意冒犯五鼠。”展昭诚恳地说,“不瞒贤弟,愚兄现在听见‘猫’这个字就觉得头疼。白兄若是信得过我,那我在此保证:今后行走江湖,绝不提‘御猫’二字,更不以此自称。” 白玉堂冷笑:“你不提,自有旁人提。若是你不放出话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对我兄弟冷嘲热讽。” “愚人之言,贤弟何必放在心上。”展昭淡淡说道,“左右不过是个名号罢了,何至于为此伤了和气呢。” 白玉堂扬眉:“展兄这是暗指我白某人无理取闹、没事找你麻烦了?” “不敢,”展昭笑道,“愚兄怎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不知是展昭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太过微妙,还是白玉堂生性多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展昭这话一出口,白玉堂大感受到冒犯,喝道:“姓展的,你欺人太甚!”语毕出手便是一招“分花拂柳”,逼得展昭出手。 展昭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性子,当即还手,两人闪电般已经拆了数十招。 阿岚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该默写那篇文章的最后几句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看得目不转睛,只见两人在方寸之间拳肘交错,委实已将小擒拿手使得淋漓尽致,运招之精妙、力道之准确,完完全全超出了阿岚的眼界。一开始她还尚能看出谁攻谁守,到得后来竟连两人的招式都看不清了,只因两人的动作委实已快到了极点。 而这交手的两人也都暗自为对方的身手喝彩,只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动起手来,眼中除了对手再也瞧不见别的,七十招方过,桌上搁着的一只精致的花瓶便被“喀朗”一声打碎。 “啊!”阿岚顿时顾不上看两人动手,心疼得脸都皱了起来,“别打家具,坏了要赔的!”虽然展昭很有钱,虽然她现在吃穿不愁,但阿岚骨子里的抠搜仍旧改不了。 白玉堂哪里能听见阿岚这句废话,转眼间又是一个木架子在他掌下粉碎,上面的古玩赝品“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阿岚心痛得大叫:“别打了,要打出去打啊!” 展昭抽空一瞥阿岚,既觉好笑又觉无奈。他不介意和白玉堂一决高下,然而两人正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么打下去,打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出胜负——而问题就在于,他可没法痛痛快快打上三天三夜。 况且小孩心疼了,展昭觉得也是时候停手了,当即连着虚晃几招,退出圈子,喝道:“白兄,且住手!” “怎么,”白玉堂被迫停手,满心不耐,“你还真心疼这些破烂儿?大不了五爷出钱。” 展昭却笑道:“展某还不至于如此小气。” “那为何停手?”白玉堂冷冷问道。 展昭道:“今日既非良辰吉日,此地也未免太过简陋,我们又为何非得在此时此地一较高下呢?” “这倒是。”白玉堂沉吟,“那你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五爷我绝无二话。” 展昭温和地笑道:“一年后,如何?” “一年后?”白玉堂再没想到展昭竟将比武推倒一年后,偏生自己放出话来,忍不住反问道,“为何要等到一年后?” 展昭真诚地答道:“不瞒白兄,我这边有些事情要做,起码耽搁一年。不将这事料理妥当了,愚兄是万万没有心思好好比试的。” “什么事要耽搁一年?”白玉堂冷嘲热讽,“难道你要回家生孩子不成?” 展昭哈哈大笑:“白兄真会开玩笑。”他又道,“既然时间是愚兄定的,那地点便由贤弟来定好了。” 白玉堂只能忍气吞声认了,半晌却又笑起来,说道:“地方的话,不妨就在东京汴梁,皇宫大内,如何?” “……”展昭笑道,“白兄可真会挑地方。” 白玉堂扬眉吐气:“那是。” 第18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送走这位不请自来的锦毛鼠,展昭回头便撞上满眼写着好奇的阿岚,不由笑道:“你文章默写完了?” “啊……”阿岚心虚地回头瞥了眼桌子上搁置的纸笔,低头老实答道,“没有,我只顾着看您和那位白先生切磋武艺了。” 展昭故作严肃:“那还不快去写完?” “诶!”阿岚赶紧一溜小跑到桌边,咬着笔杆把最后几句默完,然后抬头笑看展昭,“先生,写完了。” 展昭站到桌边,拿眼将那篇笔法尚有些幼稚的文章默写扫了一眼,然后指着最后一句:“自己念念,写的什么?” 阿岚张嘴要念,然后“啊”了一声,红着脸把最后一句抹掉重写。展昭在一旁随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心思不专,这怎么行?” “哦。”阿岚红着脸低下头去,半晌又笑着抬起头来,“先生,我心里挂念着事情嘛。方才那位白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展昭故意说道:“你方才也在这里,难道不曾听见他自报家门?” “听了,可锦毛鼠是什么?五鼠又是什么?”阿岚满肚子疑惑,连忙一股脑吐了出来。其实她还有个问题——为什么那个姓白的要说展昭是“御猫”?难道他也知道展昭是猫妖,那难道他是鼠妖不成?是因为猫鼠不合,所以他才要展昭不叫“御猫”?可做不做猫妖这种事,是可以随意的吗? 展昭可不知道阿岚有这么多孩子气的想法,他只是说:“五鼠是江湖上给五个人合送的称号,锦毛鼠是这五个结义兄弟中最小的那个。因为他长得风流,生了一副好皮囊,所以叫‘锦毛鼠’。” “可江湖上怎么叫他们‘鼠’?听上去鬼鬼祟祟的。而且老鼠还爱偷吃,我以前想在祠堂藏些吃食,最后都被它们啃坏了。难道五鼠他们也不是好人,专爱偷东西?”阿岚不理解江湖,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外号叫作“鼠”。 展昭听得眉梢直抽,心想幸好白玉堂已经走了,不然以那人的脾性,听了这话非得跟他们结下梁子不可。面对求知少女,他只能耐心地解释道:“鼠性通灵,又善穿墙越壁、奔行如飞。那五鼠之首卢芳因为轻功了得,所以人家才送他个外号叫做‘钻天鼠’。后来几个兄弟为了听着整齐,也就跟着叫‘鼠’了。” “啊,原来老鼠还有这项本事。也是,我以前很想抓住它们,不叫它们吃我的东西,可怎么也抓不着。”阿岚托腮倚在桌旁,一条腿轻轻晃荡着,追忆往事,“我后来找人问过,人家说要是不买耗子药,就只能养只猫了……”她说着忽然住口,惴惴不安地望向展昭。 展昭认真地告诉她:“这话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当着方才那位白先生,可千万别提‘耗子药’、‘猫抓老鼠’之类的。他这人看上去喜欢计较这些,你这么说他要着恼了。” “嗯,我晓得啊。”阿岚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她说着一边收拾桌上的纸笔,一边随口问道:“先生,您方才说要和那个‘锦毛鼠’约定一年后比武,是因为有事情要办。您有什么要事吗?居然要办一年之久,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 她说着,抬起眼睛尽量不动声色地去看展昭。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好,阿岚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本是个漂泊无依的孤儿。可是如果展昭真的有要事在身,他还会把自己带在身边吗? 大概不会吧。阿岚有些沮丧地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也只能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上,然后尽力报答而已。 然而展昭听到阿岚如此问时却愣住了,他皱起眉头来,猝不及防地被“一年”这个词给刺了一下。之前和白玉堂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展昭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随口说出“一年之后”这样的字眼。或者这只是有口无心? 又或者,他内心深处其实认为,这种受诅咒困扰的情况竟然要持续一年之久、或许更长吗? 阿岚见展昭闻言之后眉头紧锁,脸色也渐渐沉下来。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收拾起纸笔之类的东西,抱在怀里一边匆匆往外跑一边道:“我去叫伙计添茶。”话说完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展昭被她这么一打岔,不由为自己方才突然生出的郁闷而无奈笑叹。一年也好、半年也罢,若是不去想办法,只是坐在房里愁眉苦脸,终究不会成事的。 不过这到底令他生出了些紧迫感,第二日午后,他便告诉阿岚:“我们不在金陵久待了,明日启程走水路去姑苏,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你若是想在金陵城里逛逛,便尽快去。” 阿岚乖巧地点头应下了,虽然心下有些失望,但并不敢表现出来。展昭也懒得去理会小女儿家的心思,他原本打算先回常州祭拜,再顺道去苏州找那人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如今行程改变,他决定还是直接去姑苏一趟,否则这种不人不鬼的状态,真是愧对亡故的大哥了。 于是第二日,他们便上了一条航船。阿岚从小生长在北方,不像展昭那样常常坐船,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一段新奇的旅途。她时常趴在船舷上,一会儿被飞过的白色水鸟吸引,一会儿又去看船身破开的白色浪花。展昭有时心情好了,会和她说一些途经之地的风土人情,或是历史典故。阿岚听得津津有味,经常追问得展昭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每当这时展昭就会耍赖似的说:“等有机会自己去翻书,总问我算什么事,我又不是真的教书先生。” 他们沿河一路向东南而行,途经常州,这一日终于到了姑苏城。这会儿天气阴沉,却还没有下雨。展昭带着她下了航船,又租了一条乌篷船,沿着狭窄、曲折,犹如迷宫一般的河道朝着城外的寒山寺而去。 姑苏城有一种柔婉的气质。他们在出城的路上穿过许许多多精致的石拱桥,与无数相似的乌篷船擦身而过,在白墙黑瓦的民宅之间穿行。这里的人操着吴侬软语,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承载着他们的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在肘畔。 阿岚被这样的景象迷住了,她问道:“先生,您也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吗?既然您的家乡在常州,那里又离这里很近。” “我很小的时候和我哥哥住在一个小镇上,”展昭漫不经心地看着船侧的水波,“那里的水道不如这里多,也没这里精致。” 阿岚想不出那样的景色:“我们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吗?” “也许吧。”展昭回答说,“其实我没怎么在那里待过,自从……自从我拜师学艺之后,就跟着师父在江湖上游历。” 阿岚问:“就像我们这样现在吗?” 展昭笑起来,他颔首道:“是,就像我们现在。”他的手扶在船舷上,凝视着漾开的波纹,轻声道,“我师父他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习武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你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闭关冥想、不理世事,但不管有多少领悟、多少进境,最后还是要回到人世来,见一见这万丈红尘。” “什么是人世?什么是红尘?”阿岚抱膝坐在展昭脚边,“为什么它这么重要?” 展昭答道:“因为这是一切所在。我们活在这世上,和这个尘世有了羁绊,没人能够例外。暂时离开它也许能够使思想更加清明、精神更加活跃,但是长久避世却会令人变得迟钝、不切实际。你今后习武也需谨记这一点。” “是。”阿岚先答应了,然后窃笑着,带着一丝并不惹人生厌的小聪明问道,“嗯……这么说,您也有羁绊吗?” 展昭乜了阿岚一眼,伸手按着她的脑袋往旁边一推,笑骂道:“哪来这么多问题?” “我是说,”阿岚嘻嘻哈哈地躲开,玩笑似的追问,“您该成家了吧?这个年龄。” 展昭没有回答,他指着不远处一座石桥转移话题道:“你看,那就是枫桥。” “枫桥?”阿岚看向那座石拱桥,只见它两侧的枫叶正红,在夕照下像是燃烧着的火焰。有青绿色的藤蔓在石桥上攀援,和潮湿的苔草纠缠在一起。她偏头略一回忆,问道:“是《枫桥夜泊》的那个枫桥吗?” 展昭不由挑起眉,问她道:“《枫桥夜泊》?你从哪里听来的?我记得我没教过你这首诗吧?” “啊,不是先生教的。”阿岚涨红了脸答道,“我是在《中兴间气集》上看到的,总觉得这首诗写得很苍凉,读来怪叫人难受的。” 展昭闻言有些诧异:“你从哪里看的《中兴间气集》?” “就是那天在金陵城闲逛的时候,”阿岚似乎有些赫然,“有条深巷中藏着一家书肆,那店主也是个爱诗之人,藏书颇丰,只租不卖。他还说要租给我几本,叫我回去钞在纸上呢。” 展昭听完默然不语,思索着是不是该给阿岚买些书来看,她已经完全能够自学了。然而阿岚却很快就忘了这茬,开始提出更多新的问题:“枫桥为什么叫枫桥?是因为桥两旁种了枫树吗?”这树在南方常能见到,她还是最近才认识这种每逢秋日树叶便会成火红色的奇怪的树。 然而展昭却摇了摇头,答道:“枫桥原是‘封桥’,封闭的‘封’。因为很久以前这里水匪倭寇经常进犯,每晚都要将桥封起来,以策安全,故名‘封桥’。后来叫作‘枫桥’,想是以讹传讹吧。” “可这里的确又枫树,叫枫桥不是更贴切吗?”阿岚认真地问。 展昭无言以对。 过了枫桥,寒山寺便只有百步之遥了。到得近前,展昭与阿岚下了船,给船夫些银两,而后朝着寒山寺而去。这个季节香火不旺,只有零星几个香客。展昭带着阿岚拾级而上,入山门,由知客僧引到大殿。 这里供奉的不是佛祖菩萨,而是寒山、拾得二僧。据载,寒山曾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 阿岚对此不敢苟同,展昭笑她没有佛性。 当然,他们来此并非为了拜佛。因此拜过佛后,展昭便让阿岚独自在寺中游玩,自己则向后殿走去。 他来此,是为了拜访一位朋友。 一位老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个养成的故事。 第19章 代价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展昭看到尘因时,他正穿着一身月白僧衣,外面罩着青色披风,站在一株花已落尽的桂树下。尘因微微仰着头,不知是在看树,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不过展昭知道自己若是要问,得到的答案肯定会出乎意料之外。 但他没问,因为展昭觉得自己若是因此而露出吃惊的表情,会让尘因感觉良好。 “你来了。”尘因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哪怕展昭的脚步声几不可闻,他仍旧像是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展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一句“我来了”,可又觉得真这样回答,会显得自己和尘因一样有毛病。于是他只是说:“我来看你,顺便有事相问。” “我知道,这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尘因笑了起来,因为这笑容,他身上仿佛也多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展昭莫名有种把尘因从自己的净土拉回红尘的负罪感。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是说:“进去谈谈?” 于是他们在禅房中席地对座,一只火炉上的朱泥壶发出松涛般的水沸声,尘因抿着袖子点茶。他没有去看展昭,却说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吗?”展昭以为尘因看出了什么,忍不住问,“哪里不一样了?” 尘因答:“哪里都不一样了。” 展昭:“……”这就是他不喜欢和尘因废话的缘故,这简直就是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 尘因若有所感,抬头笑道:“若换了从前,你这会儿就要拂袖走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脾气变好了?”展昭听了这话有些失落,但也松了口气。他还没做好准备让尘因知道自己的倒霉事,后者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嘲笑他。所以尘因没有一眼看出他的异状,那真是再好不过。 尘因却答道:“脾气未必变好了,但是性子却收敛了。我听闻你去做官了,想来官场规矩多,连你这匹野马都能驯服成……”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的。”展昭打断他,不想听他把自己形容成任何一种畜生,“你一直有些歪门邪道的本事,我来寻求你的帮助。”他坦言,并暗中希望自己率直的态度能让尘因待会儿不好意思过分嘲笑。 尘因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么,你遇到什么麻烦吗?”他一面扫了展昭一眼,一面斟了两杯热茶,“看起来,你很头疼。” “是,我从没这么头疼过。”展昭承认,“这二十年,我就没遇到过这种离奇的倒霉事,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 尘因淡笑道:“未必是上辈子做的缺德事。” “我可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展昭眯起眼睛,为尘因话语中所暗示的意思而感到不悦,“事实上,我一直在尽力做一些好事,你知道为什么。” 尘因缓缓说道:“是,我知道。”他垂眸饮茶,然后将茶盏搁到木质托盘上,发出轻轻一声响。而后他忽然问道:“你还不打算成家吗?都这个年纪了,应当娶个媳妇,也给你家留个后。” “和尚还管这些红尘事?”展昭翻了个白眼给他看,“你别扯这些不相干的……” 尘因问:“真的不相干吗?” “……”展昭想起了那个诅咒,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由皱起眉,心想,尘因究竟已经看出了多少? 尘因似乎有读心术:“我也没看出多少,只知道这种诅咒很厉害,叫做桃花咒。”他笑了,这是他近乎于大笑的一种表现,“你不该来找我,你该按照给你下咒的人告诉你的去做。”他看了眼展昭,“她告诉你了吧?如何解除这种诅咒。” 展昭沉着脸颔首,却又道:“可我不打算照做。”他尽量无视尘因调侃的眼神。 “我知道。”尘因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的味道,“你从小就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是那种享受掌控一切的人。” 展昭想想还要尘因帮忙,勉强忍了他的评头论足。 尘因似乎有些好奇:“不过,你真的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想照做吗?还是你不会讨女人的欢心?”这也是一句嘲笑,至少在展昭看来是这样的。 “我对女人没兴趣。”展昭不耐烦地答道,“也不打算讨任何女人的欢心。” 尘因挑眉:“这么说,你喜欢男人?” “……”展昭有一瞬间脸都绿了,他咬牙切齿地问,“和尚,你不是六根清净吗?哪来这么多问题?” 尘因说道:“这不过是必要的了解罢了,因为若是你不愿意照做,还想破除诅咒,就要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展昭皱眉问。 尘因答道:“代价就是,当诅咒破除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爱上你。”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像是在告诫,想要让听者意识到其中的沉重。 展昭却嗤笑:“这算什么?我还以为要付出些伤筋动骨的代价呢。”他心里不由感到一阵轻松,但也没完全放下心来,因为尘因看上去还没有把话说完。 “有时候伤心,可比伤筋动骨痛苦多了。”尘因轻叹道,“你从没有爱过谁,所以你不会明白。” 展昭满不在乎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沉溺风月之事。” “其实,不光是你没有爱过任何人,也从没有哪个女人对你爱得刻骨铭心吧?”尘因说道,“不然你就不会受到这种诅咒了。” 展昭冷笑了一声:“呵,我不需要女人对我爱得刻骨铭心。” “你也不是那种能让女人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尘因不理会展昭,自顾自地说道,“刻骨铭心的爱,得是相互的。得不到回应,只能产生执念,却爱不到刻骨铭心。喜欢你这张脸的女人应该也有不少,为你伤心的女人也有不少,可她们都不会爱你爱到刻骨铭心。”他的语气仿佛在循循善诱,似乎想要劝说展昭,“难道你真的不打算试一试吗?也许等你尝到情爱的滋味,就再也不愿舍弃了。这个代价,还是很沉重的。” 展昭不屑地说道:“你是和尚,却来劝我爱一个女人?” “唉,唉,唉。”尘因连叹了三口气,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羊皮地图,地给展昭。 展昭接过,发现地图上圈出了四个地点——东南西北各一个。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需要到这四个地方去,找到四样东西,炼制成解药。”尘因说得简单,“东海的苦果岛,在岛的最高处有一株树,树上结有苦果。把选中你的那颗苦果摘下。” “选中我?”展昭以为尘因口误。 尘因摆了摆手,叫展昭不要插话:“北国有座痴心谷,谷中有泉清冽如雪,名为‘痴心’。找到泉眼,取泉水一壶。” 展昭默默点头,尘因才说了两样东西,他就觉得头大如斗。这是让他天南海北跑一通? 也许找个女人更容易吧。 不过展昭喜欢挑战,那会使他活得不那么无聊。 “西南有座六尘山,山中有座六尘塔。”尘因接着说,“塔内有火,取一碗。” 展昭听着觉得荒诞:“取火一碗?火能用碗装?” “你见到了,自然会明白。”尘因说。 展昭只能点头,又问:“还有最后一个,在哪儿?” “在这里。”尘因说,“你找到这三样东西,回来找我。到时候,你将直面自己的内心,然后才能得到第四样东西。” 展昭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得尽快动身才是。” “给你这个。”尘因递给展昭一只瓷瓶,“里面的药能够使你暂时不受诅咒的困扰,时效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之间。不过你吃的次数越多,药效就会越差。所以我建议你省着吃,‘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是吗?” 展昭惊喜地接过瓷瓶,笑道:“认识这么久,你总算做了件好事。” 尘因却紧接着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跟你来的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头?” “路上捡的。”展昭妥善地装起药瓶,望向尘因,并不惊奇他是怎么知道阿岚的存在的。 尘因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她?”他像是出于好奇,又似乎深藏寓意,“你一定不打算带着她去冒险,对吧?” “当然不,我得给她找个安身的地方。”展昭说道,“我一直在考虑替她寻一位师父,教她学武。” 尘因漫不经心地提议:“你可以把她送到乌衣庵,一贤师父会很好地教导她的。” 展昭不满地皱起眉来:“我可不打算让阿岚出家,她只是个孩子。我会管好她,不让她去吃这种苦。” “吃苦?”尘因窃笑起来。 展昭则沉吟道:“我在考虑要不要把她送到莫尘封那里去,她欠我一个人情,应当会乐意收下阿岚这个徒弟。” “那个女人一喝醉就会打徒弟,”尘因说道,“你还不如把你的小姑娘送到乌衣庵,起码一贤只会罚人抄经,而不是拿木棒抽人小腿骨。” 展昭扬眉:“当真?” 尘因没有回答,而是问:“或者,利夫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展昭迟疑道,“她徒弟前一阵子刚出事,在江湖上掀起好大一阵风波。我想利夫人可能不会愿意再收徒了吧。” 尘因摊手道:“那就没别人了,女武师本来就少,你能攀上交情的更是没几个。” “实在不行……”展昭负气地说,却又打住了。他站起来往外走,摆了摆手道:“不必送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逃离了这里,仿佛在逃离自己方才涌上心头的那个想法。 阿岚不能跟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展昭:将来追老婆流的泪,都是当初脑袋里进的水。 第20章 黯然销魂(上) 展昭是在寺中一处清幽的庭院中找到阿岚的,她蹲在一块矮篱笆圈起的花圃边上,正偏头听一个拄着锄头的和尚讲解如何准确分辨不同种类的兰花,以及如何妥善种植栽培它们。阿岚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脸上的那股认真劲儿和崇拜劲儿,看着好像马上就要拜那和尚为师了似的。 “原来和尚不光种菜,也会饲花弄草。”展昭皱着眉大步走过去,一把便拎起阿岚,而后冲着那高大结实的和尚没什么表情地笑道,“我这兄弟对什么都好奇得很,给大师傅添麻烦了。” 和尚看了展昭一眼,合掌道:“阿弥陀佛。”说完便再不理会展昭,拎起锄头径自扬长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庭院后面的菜园子里。 “你刚才和他说什么呢?”展昭这才拧着眉头问阿岚。 阿岚被展昭捏着胳膊,疼得挣了一下:“没什么,我看见这位师傅种花时又精细又认真,觉得好奇,就问他这是什么花、好不好种。”她仰头看展昭,笑道,“没想到他懂得真多,尤其了解兰花,我一时竟听得入了神。” 展昭皮笑肉不笑:“你对这些粗活这么有兴致,怎么,将来打算做个花匠?” “怎么是粗活?”阿岚还敢顶嘴,“莳花也是一桩雅事呢,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展昭不屑与小孩子争执,一句话就结束了教育:“不管你好不好奇,以后少和寺庙里的和尚打交道。” “……哦。”阿岚怏怏地答道,“知道了。” 展昭这才带着阿岚出了寒山寺,船还在山门外候着,他们今夜要回到姑苏城住下。 当小船驶离岸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空是一种泛着灰的铁蓝色,连云层也显得凝重。隐在其后的落日不知为何竟稀薄得几乎没有光,只有一两道暗金色的光芒窜出来将附近的灰蓝色染成紫色。静谧中,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从栖身的水草芦苇中冲天而起,鸣叫着不知去往何方。 阿岚不禁扭过头,看向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寒山寺。只这一会儿工夫,它便已被夜色吞噬殆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了。 就是在这时,她听到展昭说:“我打算送你到朋友那里去学武,你准备一下。她住在淮南一带,我们明日就动身启程。” “……”阿岚猛地转过头来凝神注视着展昭,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玩笑的神色,期待着他下一刻大笑着说:“逗你呢,那篇《劝学》我还没有讲完不是吗?” 然而展昭却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例行通知,告诉阿岚下一站行程。他说完这话便枕着胳膊在草席上躺下来,听着耳畔水流的声音阖上了眼睛。 阿岚忍不住咬紧了嘴唇,她瞥了眼艄公,后者的眼神始终落在水面上,极少关注他们。于是阿岚忍不住流露出伤心难过的神色,在展昭闭上眼睛的时候,在没有旁人能看到的时候。 今日在寺里乱闯时,她就已经有预感了。展昭近来待她总有种疏离感,似乎是想让她提前适应一下拉开距离的感觉,他总是想得很周到、心也很善。阿岚知道自己应该懂事,应该听话,可是胸腔里涌起的苦涩在表达不同的意见。 难道就是如此了吗?这几个月的相伴就要结束了,只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不知不觉间,竟起风了。艄公用沙哑的嗓音喊了声“坐稳喽”,然后船身便猛地一晃,似是一时没稳住。船舷旁溅起一道水花,在半空中凝成镰刀似的模样,然而片刻又洒落下去、不知所终。 展昭这时睁开双眼,扶着坐起身来,却恰巧看到阿岚眼中的一滴泪跌落。大概是因为身子随着船剧烈晃了一下,因而泪水并没有沿着脸颊蔓延,而是夺眶而出,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飞落到了展昭手背上。 和船身溅起的水花不同,这滴泪不是冰凉的,而是滚烫的。 “怎么,委屈了?”展昭不由挑眉问她,不等阿岚回答又道,“你也别担心,我那朋友过去曾欠了我个人情,她应该会好好教你的。” 阿岚低低应声:“是,先生。”她不敢伸手擦眼泪,也不敢再露出什么低沉的表情,因此强打精神眺望着不远处的姑苏城,问道:“先生,姑苏城可有什么有趣的典故?” “啊,那可多了。”展昭重新躺回去,凉风拂面、暗香浮动,他的兴致还算不错,“你可听过卧薪尝胆*的故事?” 阿岚摇头,抱膝坐在展昭身旁,将下巴垫在膝盖上,笑道:“先生讲给我听吧。” “好。”展昭思索了一下,便道,“春秋时期,吴、越两国征战多年。吴国,便在如今的姑苏一带;越国则处扬州之地。起初,吴王阖闾大败于越王勾践,临终前含恨叮嘱其子夫差报仇雪恨。两年后,夫差便带着精兵强将将越国打得一败涂地。” 阿岚赞道:“他儿子真厉害,只用两年就报仇雪恨了。” 展昭嘴角勾了勾,接着讲道:“可是勾践并不甘心,他假意投降,还带着家人到吴国去侍奉夫差,曲意逢迎,竟赢得了夫差的欢心和信任。同时,他还安排越国的美女西施委身与吴王夫差,引得他荒淫无度、不理朝政。后来勾践被吴王放回越国,立志要报仇,又怕自己贪图享乐、消磨志气,夜里便枕着兵戈睡于稻草之上,又在房中挂上一只苦胆,日日尝其苦味以提醒自己。” “啊,”阿岚不由拧起眉毛,“然后他就这么报仇了?就靠睡在稻草上,再舔一舔苦胆?”她还想说,自己有时连稻草都没得睡、苦胆都没得舔呢。 展昭却答道:“一国君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十分不易了。勾践从此厉兵秣马,十年发愤图强,这才终于灭了吴国、报仇雪恨。可见苦心人,天不负,有志气的人总能把事情做成。” “那西施呢?”阿岚听完这则励志小故事之后,却问出了一个展昭完全没考虑到的问题,“她也是越国人,勾践打了胜仗之后有没有奖赏她?” 展昭:“……”他还真不大记得这些细枝末节了,便含糊答道,“不清楚。不过多半是不会的吧,她究竟已经是夫差的女人了。” “可是她是为了越国才嫁给夫差的啊,”阿岚皱起眉头,看着有些固执天真,“越国人应当感谢她才是。” 展昭板起脸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我给你讲这些,是告诫你今后习武也好、学文也罢,都要有志气、有毅力,决不可半途而废。” “是。”阿岚连连点头,然而心里仍旧牵挂着这个问题,倒是把眼前的离愁别绪给忘了。 直到他们从姑苏启程北上,几天之后到了淮南西路、寿春府。这种情绪才再次顽强地冒出头来,牢牢盘踞在心间。 阿岚第一眼看到这座小城,便觉得不喜欢。 时已深秋,寿州城中满地落叶、寒风凛冽。天空阴暗低垂,明明是大白天,却缺少白日里应有的生气。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只有一棵老树立在街边,干瘪的枯枝扭曲得古怪,朝着天伸去。 展昭先带她去了成衣店,订做了几身像样的衣服,告诉她:“去武馆多半有专门的衣裳穿,但也需要几身寻常的。可你现下的衣裳都是男人穿的,未免不合适,到时候也不能在武馆里穿,明白吗?” “明白。”阿岚颔首,看着那几件鹅黄的、绛紫的、月白的衣裙,明明漂亮得以前都不敢肖想,可这会儿得到了却又丝毫高兴不起来。 展昭又备了几样像样的礼品,挑了个好日子,带着阿岚前往莫家武馆。 莫家武馆是典型的徽式建筑,坐北朝南、依山面水。远远望去,高墙封闭、马头翘角,黑瓦白墙勾勒出的线条错落有致。阿岚虽已见惯了精致的江南民居,但见到这武馆建得典雅大方、极赋诗意,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见武馆外有两个身形高挑结实的姑娘,穿着一式一样的简单灰色衣衫,手执齐眉棍站得笔直。她们等到展昭与阿岚走到近前,皱眉将齐眉棍一横,低喝道:“武馆不许外男进入,还不退开!” 展昭便止住了脚步,笑道:“我是尘封的旧友,不知两位姐姐可愿代为通报一声?” “阁下原来认得馆主?”姑娘诧异收起棍子,不由客气了许多,其中一个拱手问道,“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展昭抱拳答道:“常州武进,展昭。” “呀,原来是南侠。”姑娘立时惶恐道,“方才有所不知,竟怠慢了展大侠,快请进。” 展昭连忙摆手道:“不妨事。”随着那姑娘走进了这莫家武馆。阿岚跟在展昭身后,穿过天井,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厅之中。那姑娘请展昭与阿岚先坐下,又奉了茶,这才匆忙前去请馆主莫尘封。 展昭便趁这个功夫,又嘱咐了阿岚一遍礼数,将将说完之时,一个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展兄,稀客啊。”来人似乎走得极快,一句话说完,人已经大步跨进了门槛。 这是一个身形高挑、肤色黝黑的女子,却又生得极美,挺翘的鼻子和深邃的五官使她看上去有些外族风韵。莫尘封年近三十,却几乎不见老态,她一路匆匆而来,脸上只见微红,气息却丝毫不乱。见到展昭,她先是惊喜一笑,待看见一旁连忙站起身来的阿岚,却微微愣了一下。 无他,方才听到“展昭”二字,莫尘封便急忙过来,实在没来得及听弟子说完来客其实共有两人。 “莫馆主。”阿岚笨拙地拱手,仰头看着莫尘封道,“阿岚有礼了。” 莫尘封胡乱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到展昭身旁,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多少年不来看我,一来就是有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语出苏轼《拟孙权答曹操书》,此处应属作者无知之误φ(..) ? 第21章 黯然销魂(下) “怎么会。”展昭大笑,一句客套话让他说得真诚无比,“你也知道,我前些年在朝廷谋了个微末官职,忙得无暇抽身,江湖上的朋友竟也都疏于走动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总还惦记着你,喏,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说着递过去一只精致木盒。 莫尘封喜形于色,接过那木盒,说了句:“呦,还挺沉。”她心中很想看看里面有什么,面上不由带出了几分。 展昭见状便笑道:“想看就打开看看吧,不用讲究这些虚礼,我还不知道你吗?这可是别大师的手艺,我猜你会喜欢。” 莫尘封一怔,抬头时眼睫有些颤抖,她轻声道:“原来你还记得。”说着伸出手轻轻打开木盒,只见里面的软垫上躺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她一面伸手轻抚,一面低喃道,“我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人记得了。” “怎么会,当然会有人记得。”展昭将莫尘封的反应看在眼里,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不由暗暗叫糟。 ——他只是想求莫尘封办事,哄她高兴才好开口,可没想把人弄得感激涕零。毕竟展昭这么多年不登莫尘封的门,可不只是因为公务繁忙。多年前,他曾为了莫尘封一些不合时宜的心思而大费脑筋,不得不尽量躲着她,希望能委婉表达出自己的拒绝之意。眼下莫尘封这副模样,别是又误会了什么吧?那可是前功尽弃。 展昭不由轻咳一声,连忙指了指一旁的阿岚道:“这是我的一个小辈,因为家里没人了,来投靠我。正巧我要来看你,顺便就带上了她。你瞧瞧,这孩子怎么样?” 莫尘封含笑阖上木盒的盖子,瞟了眼阿岚,问道:“这丫头多大了?” “十四。”阿岚收到展昭的眼神示意,连忙拱手答道。她方才在边上傻傻站着,被展昭和莫尘封晾在一旁,心中有些低落。这会儿见展昭冲她使眼色,不知为何又悄悄开心了起来。 还好莫尘封没看到展昭的小动作,只是沉吟道:“这个年纪,学武可是有些大了。” “我曾将她带在身边一段时间,教了些粗浅的棍法。”展昭语焉不详,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只是现下阿岚年纪也大了,我就寻思着得给她找个像样的师父。这么一来,除了你还有谁更合适?” 莫尘封闻言忍不住笑道:“算你有眼光。”她总算认真看了阿岚一眼,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阿岚赶忙上前,老老实实站定了。莫尘封伸手在她胳膊、肩膀、腰上摸了摸,又看了看阿岚的两只手,这才道:“手腕还算灵活,学剑术也行。不过既然你已经教了棍法,不如就学棍法吧。”她说着扬声道,“青凡!” 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应声走入,抱拳拱手道:“师父。” “这孩子今后便在咱们武馆习武了,你先带她下去,安顿好。”莫尘封吩咐道,而后回头冲着展昭笑道,“这样,你满意了吧。” 展昭道:“这话说的。你能收留她,可是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怎么能只说是‘满意’呢?”他笑起来,冲正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跟着那女子离开大厅的阿岚道,“今后在武馆,要听馆主的话,不可惹是生非,听到了吗?” “是。”阿岚连忙低头应下。她方才听得展昭说“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心下不由黯然。这会儿见展昭毫无挽留之意,也只好跟着青凡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大厅。 莫尘封待阿岚走得看不见影子了,这才轻笑着对展昭道:“这孩子还挺依恋你的。” “嗯,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展昭深感欣慰,叹道,“不枉我花心思调|教了这么久。” 莫尘封咬了咬嘴唇,片刻后又笑起来:“你要来一趟可不容易,这一遭,怎么也得多留几天。” “好啊。”展昭想想阿岚刚到武馆,可能不大适应,也觉得自己该留个三五日,便爽快应下了。虽然他知道莫尘封说的“多留几天”恐怕少说也得有一个月,但什么时候走,难道还不是他说了算? 因此展昭便也留在了这据说从未有男子踏入一步的莫家武馆,一留就是七日。莫尘封天天拉着他出门,有时去山坡上纵马,有时在湖边钓鱼,或者兴致起了,展昭也会耐心陪她过两招。 说起来,莫尘封与展昭相识与少年,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少时行走江湖,因为性子暴烈、做事冲动,那一年便惹下了几个极厉害的仇家。莫尘封虽说仗着武艺高强向来无所顾忌,却也并非当真是天下无敌手,在那几个厉害仇家手上着实吃了不少亏。若非展昭恰巧路过,出手相救,她只怕还活不到今日。 可叹莫尘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之时,救了她性命的又是个翩翩美少年,自然而然对展昭心生爱慕、魂牵梦萦。 只可惜她爱慕的不是风流少年,而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倒不是说展昭当真不懂这些男女之情,他若真想,以自己的样貌和气度是很容易讨姑娘欢心的。只是展昭不屑于此,因此对女子往往不假辞色,他认定温柔乡乃是英雄冢,真是避之不及。哪怕和莫尘封交好,也止于兄妹之情。一旦莫尘封直白表露出那份心意,展昭就像见鬼一样落荒而逃了。 这么多年,直到展昭再次登门,莫尘封那颗早已冷下来的心才渐渐又热起来。她总是会忍不住去想,展昭是不是这些年都没忘了她,他是不是专门来看她的? 莫尘封决定试探试探。 而在莫尘封和展昭各怀心思,却又相处意外和谐的这几日,阿岚则忙着适应武馆学艺的生活。她还不算是馆主的入室弟子,因此和十几个刚入门没几年的小姑娘住在一屋。当阿岚妥善收好展昭给她做的“劣质”齐眉棍,把行李安顿好,就跟着那位青凡师姐去找武馆几位师傅记名。 她努力做好一切,希望自己可不给展昭丢人。好在大概是所有人都知道阿岚是南侠展昭带进武馆的,所以这些日子也没人来为难她。于是阿岚白日里就跟着师傅,与武馆众弟子一起习武,闲事还要干些杂活,洗碗扫地、挑水浇菜,与其他弟子并无不同。夜里,她就抱着那根齐眉棍,在心里猜测展昭还能在莫家武馆留几天。 日子似乎还可以忍受。 直到第七日上,莫尘封邀展昭一登城外青山。他们清晨出发,等登上山顶日头已高。只是秋日还算凉爽,满山金黄落叶,隐隐还有潺潺流水之声。展昭站在山巅之上,心胸不禁为之一舒。 也就是在这时,莫尘封在一旁说道:“展兄,我这莫家武馆,无论何时都欢迎你来。” “那我就在此谢过尘封了。”展昭的目光仍旧落在山间弥漫的淡淡雾气之上,透过迷茫的白雾望向对面已染秋意的山峰。 而莫尘封则望着展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次若是不问出口,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应该的,而我也会一直等着展兄的。” “……”展昭微微侧头望向莫尘封,并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认真之色。他有些头疼,勉强抑制住皱眉的冲动,只是淡淡地说道:“这岂非太不值得了,大好时光,就来等我这个漂泊浪子吗?” 莫尘封沉声道:“展兄若是不想再漂泊江湖,我……”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这莫家武馆就是展兄你的家。” 展昭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坦坦荡荡,无拘无束地回荡在山谷间,象山中的风一样自由。 俄顷,他顿住笑声,答道:“尘封,没人能给我一个家。哪怕是你也不行。”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莫尘封咬紧嘴唇,心里痛得几乎要滴血。明知道展昭已经拒绝她了,仍旧忍不住再试一试。 展昭回头认真地看向莫尘封,他想,自己可以为了安顿阿岚,而把珍藏多年的别大师之作赠与莫尘封。但他可不打算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也送给莫尘封,哪怕是为了阿岚。 于是,在莫尘封焦灼的注视之下,展昭淡然一笑,说道:“你知道我的回答。” 莫尘封脸色惨白,身子一晃退了半步。半晌,她猝然扭头,身形一纵朝着山下奔去。 展昭轻叹一声,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回头望了望山谷之间的秋色,心中升起一阵惆怅来,却不是为了方才落荒而逃的莫尘封。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才转身朝山下走去。他回到莫家武馆,没再去莫尘封那里找不自在,只是留书一封,便潇潇洒洒离去了。 当纵马离了寿春府,展昭才想起,自己忘了和阿岚道别。 也许不是忘了,只是不想看小孩要哭不哭的样子。他展昭一辈子没被女人左右过心思,只有阿岚,总让他心生不忍。 展昭念及此不由一笑,轻叱一声,纵马往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没人能给你一个家,只是你还不肯为了任何人停下脚步 第22章 林中迷雾 向东而行的一路上,展昭走得并不急。在第一次药效过了之后,他便没有再浪费这种珍贵的机会,宁愿路上多费些时日。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路过某个驿馆时修书一封,交给驿卒请他送到开封府包公手上。毕竟这一去不知要花多久,还是提前告假为妙。 不过展昭在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就已然想到回开封时肯定少不得要挨包公一顿骂。他颇有些胆战心惊,不过也隐隐有些雀跃,因为能短暂地离开烦人的公事、案牍,无需再身不由己地和一些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打交道。展昭出身江湖,到底不耐烦官场中的拘束套路。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跻身朝堂之上,更需步步谨慎。 好在他如今应付得还算不错,起码没有惹祸上身。 虽然依展昭之见,只要一日追随包公,他就一日无法真正摆脱麻烦。 不过他不在乎。 真正令展昭在乎的是,在东行路上他曾不止一次梦到阿岚,梦到她跟在自己身旁时那种笨拙而又迫切的姿态。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让展昭有一种自己多了些割舍不下的牵绊的错觉。他到底是个江湖浪子,最不需要的就是牵绊,这会让他行事时少了那种无所顾忌的决断。 可展昭却又并不真正觉得烦恼,甚至还感到一丝从未尝到过的酸甜,这令他在品尝这种滋味之后不由得警铃大作。展昭不得不暗暗告诫自己,他眼下应该专注于寻找那几样怪诞的东西,介于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出路。儿女私情绝不可任由其滋生,无论是现在,还是今后。 于是展昭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希望疲乏的旅程能够令自己无暇去想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按照地图指示的方位一路向东,穿过几个算不得繁华的州府,越过几条称不上险峻的山脉,终于沿着某条荒凉的小径钻入了一片潮湿阴暗的丛林中。 这里树林阴翳、廖无人烟,只有鸟鸣与虫鸣交织着回响在四周。展昭狐疑地再次翻看地图,好确认自己有没有走错路。因为这里看上去既不像是临海,也不像是有人迹的样子。然而地图清晰而又简单地将目的地指向这里,如果不是图错了,那么这里一定是展昭要寻找的地方。 最终,他妥善收起了地图,抬脚走进了树丛。 时已深秋,可这里的树木却丝毫没有凋零的意思。苍绿的枝叶浓密得像是一块巨大的毯子,在头顶气势磅礴地铺张开来,几乎完全挡住那片原本便不温暖的阳光。地上则布满纵横交错的凸起的树根,上面长满了潮湿的青苔,惨白的枯木上还有色泽鲜艳的菌类。 一只悠闲的灰毛兔子蹲在某块石头上,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展昭经过这个小家伙时,它用一双红色的小眼睛对他行注目礼,看上去警觉而又好奇。这令展昭意识到,这里恐怕真的人迹罕至。这兔子竟像是从未见过人似的,胆大而又野性。然而只要穿过这片阴郁的树林,似乎就能够到达海岸。因此展昭也只能提高警惕,努力辨别着方向,在林间匆匆穿行。 这里遍布着险恶的沼泽,被大片黄绿色的泥炭藓覆盖着。地上偶尔会有一些野兽的粪便,展昭能够分辨出狼和熊的,还有些无足轻重的小动物。他尽量避开这些障碍,当然不是胆寒,只是惹上没必要的麻烦,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更何况,他还有难熬的后半夜呢。 念及此,展昭走得更快了。然而被挡在林外的日头也毫不示弱,争抢着一马当先。展昭估摸着自己已经完成一半行程的时候,天终于黑了。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寻找栖身之地。黑夜是另一个世界,对于树林中的生灵来说更是如此。那些白日里走动的小畜生们已经睡了,而猫头鹰一类的夜游神,才刚刚开始新的一天。 当展昭找到一棵足够高的树安身之后,这里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然而四周却并非一片寂静,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悉索”声不断响起,有些甚至就在展昭所在的树上。然而他不打算理会这些,只是抱着胳膊倚在粗壮却又潮湿的枝杆上休息。这些天赶路太累,展昭已经感到了轻微的疲惫,这种感觉在停下脚步后尤其明显。那些酸痛与麻木悄悄地沿四肢爬行,令他不禁微微蹙眉。 月亮逐渐升起,却没有一丝月光能洒进林中。展昭就在这种黑暗而又喧闹的环境中,渐渐睡着了。 这是自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以来,他又一次梦到阿岚。 展昭不确定自己是否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梦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光怪陆离,他的思维跳跃而又不受控制。四周仍旧是令人生厌的树林,然而却不是他今晚暂宿的那一个。展昭在迷雾中辨别着方向,心中有些焦急,他恍然间想起自己是在寻找阿岚。 对,那个蠢丫头为了追他竟然跌进了坑里,然后还爬不出来了。这令他不得不找个地方等待漫长正午时分过去,好更体面地去营救那个傻丫头。 展昭匆忙之间被脚下的松枝绊了一下,他扶着潮湿的树干喘了口气,有些想不起来阿岚跌下去的那个地方在哪儿。这很奇怪,因为展昭确定自己不曾走远,应该回过头就能找到。 而周围的雾却越来越浓,令人心烦意乱。展昭忍不住扬声喊道:“阿岚!阿岚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声,像是这个荒芜的世界只剩他一个了似的。展昭闷头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忿忿锤了一下身旁的树干。 他想起来了,自己早就把阿岚安顿好了,她不会再有机会追在自己身后惹人心烦了。可是展昭莫名地并不为此感到愉快,就好像完美的生活中突兀地缺失了一块,以至于总觉得哪里不得劲儿似的。 难道他独来独往这么多年,就因为心软帮了一个小丫头,仅仅相处几个月,就再也无法割舍了吗? 这不公平,展昭为自己的软弱而不满。然而当他在梦中抬起头时,却看到阿岚站在不远处。她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舍不得我,又为什么要扔下我呢?” 这更像是一句抱怨,而不像是质问,好像她很理解展昭似的。哪怕是在梦中,展昭也不由觉得脸皮一阵发烧,像是被人看穿了似的。这让他忍不住脱口反驳道:“谁舍不得你了?!” 然而话音未落,展昭突然感到一阵心悸,熟悉的感受令他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从人变成猫了。展昭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他猛地拔脚想要离开,却又踉跄着跌倒在地。心口的剧痛像是一把尖刀,刮擦着他的神经。展昭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仍旧能辨认出阿岚的身影,甚至能够看到她眼中先是惊讶、后是讥讽轻蔑的眼神。 她一步跨上前来,拎着他的尾巴便将他提了起来,冷漠地哼道:“原来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展昭惨叫一声随即从梦中惊醒。他喘息着,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方才的梦境潮水般涌上心头,又迅速退去。展昭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在睡梦中又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只蠢猫,不过仍旧趴在之前的树干上。 居然没掉下去,也是老天垂爱了。展昭庆幸地想着,而后抬头望天,看看自己睡了多久。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判断不出是否天亮了,因为周围当真起雾了。乳白色的雾气细腻湿润,在空气中弥漫着,将视觉缓慢而又残忍地从五感中剥离开来。 真糟糕。展昭在滑溜溜的树干上走了两步,然后轻盈一跃,稳妥平安地落地。他吸了吸鼻子,然后辨认出来时的方向,朝着目标撒开腿跑去。 虽说雾气浓郁,但是展昭也离奇地并未在这阴森可怖的丛林之中迷失方向。一开始他尚且步步小心,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可是展昭很快便发现,每当自己加快脚步时,周围的迷雾便会稀释。于是他便凭着敏锐的五感和对地图的记忆,飞快地踏上了正路。 渐渐地,展昭可以感到空气的潮湿程度上升了,一种咸湿的气味开始若有若无的在鼻端萦绕。他还觉得自己恍惚听到了浪涛的声音,却又无法确定这是否系在丛林中行走太久以致产生的错觉。展昭索性不去理会自己已经有些混乱的思绪,而是集中注意朝那个方向全力奔跑。中途从四条腿变作了两条腿,终于在午后一两个时辰钻出了林子。 几乎像是从光线昏暗、阴冷潮湿的帐篷中钻出来,展昭猛地站到阳光底下,感到一种恍然隔世的喜悦。他眯起眼睛朝着前方眺望,于是眼前的景象令心中的喜悦迅速变为了惊艳。 就在不远处,灰色的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一阵阵深沉悠长的涛声。而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寥廓的天空则是深蓝色的,像是一匹没有缝隙、丝滑柔顺的绸缎。这种深蓝越靠近海天交接之处,便越是稀薄,最终和灰色的海水融为一体。 而海岸旁零星散落着的房屋,则显示着岸边应该居住着渔民,看上去竟有十几家的样子。虽说在临近林子边缘时,脚下的泥土已经越发潮湿,然而展昭仍旧很难相信相隔不过两里地,这里竟有一大片沙地,还与海水相接着。 他振作精神,朝着那片屋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阿岚回归! 第23章 不该出现的人 海边并不寂静,但却有一种静谧的味道。浪涛声一阵阵响起,仿佛带有某种固定的旋律,使人精神放松,身体的疲惫也跟着涌起。不知名的海鸟为这种回旋往复的音乐打着节拍,像一个蹩脚的鼓手。一只棕褐色的海龟缓慢地爬过沙地,朝着海水徒步行进,方式效率低下却又稳妥可靠。 展昭踩着湿软温热的沙地,一步步走向离他最近、也是处于那些零星房屋群落最边上的一座破烂的木屋。这座木屋看上去已经有一大部分都腐烂朽坏了,却没能及时得到修补,于是像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一样颤巍巍斜立着。只有一串古旧的占风铎还好端端地挂在廊下,每当咸湿的海风吹过,便会发出沉闷的声音。 而在离木屋不远处的地方,一截三分之二都泡在海水中的苍白的浮木上,则坐着木屋的主人。那人正弓着身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低头在一个桶里挑拣着什么。他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随着动作不断鼓起,粗壮的手臂和结实的胸膛袒露着,似乎毫不畏惧这寒冷的天气。他是一个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旧高大健壮的男人,留着连鬓胡和乱糟糟的头发,肩头还停着一只体型不小的苍鹰。 男人比展昭更早得察觉了对方的存在,他用那双警觉、发亮的眼睛瞪向来访者,身子微微耸起,像是时刻准备暴起伤人似的。苍鹰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戒备,因此长鸣一声展翅飞起,在低空盘旋着,看起来随时能够向来犯者发起攻击。 展昭是被这些不甚友好的眼神引起注意的,他在暗自戒备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能看到同类都是一见令人高兴的事情。于是他改变行进路线,索性大步朝着海边走去。几步开外还有一只鸬鹚停在沙洲上,只见它静立在一块石头上,哪怕展昭和它擦身而过,也佁然不动、镇定自若。 而展昭并未再分神给这些栖息在海滩的生灵,他一路上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个男人。虽然对方只是普通的渔民打扮,并且格外落拓一些,但展昭却从其神态举止之中看出了熟悉的气质——对方也是一个习武者,并且武功不低。。 因此在离男人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展昭便停下了脚步,摆出放松的姿态以示自己并无恶意。他开口道:“劳驾,打听一下,请问您知道苦果岛吗?” “你的同伴在贺家姐弟家里。”男人粗声粗气地说道,答非所问,所说的内容更是莫名其妙。 展昭闻言一扬眉,诧异地摇头说道:“在下孤身一人,并无同伴。阁下恐怕搞错了。” “她是昨天到的,在丛林里迷了路,被贺丫头带了回来。”男人自说自话,然后深深地看了展昭一眼,“你竟然自己走了出来,看来‘迷雾’放过了你。”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又讳莫如深。 展昭心思转了几转,却猜不出男人口中所言“昨日刚到”的“同伴”是敌是友,与自己几乎同时出现在这里是否只是巧合。他微微皱眉,却不再纠结这一问题,反倒转而问道:“那么,您知道苦果岛吗?” “去问贺家人。”男人不耐烦地大声回答,他似乎不愿多和外人打交道,因此用力挥着手喝道,“现在滚开,别再呆在我的地盘上!” 展昭只好退了一步,无奈地拱手道:“既是如此,不知可否劳驾阁下指明贺家的方向?在下初来乍到,实在有些晕头转向。” 男人在喉咙里嘟哝了一句,听上去像是咒骂。他挥了挥手臂指出方向,然后埋下头重新在桶里挑拣起来。然而他的姿态并未放松,头顶盘旋着的苍鹰也仍旧未落下。 展昭点头谢过男人,然后朝着对方所指的大致方向走去。这里的人似乎都不愿意比邻相聚,每一家都隔得很远。展昭一路又经过了几家人,遇到的渔民态度十分相近,都是戒备之中隐含惊讶,似乎大多为他能够从那丛林之中出来感到万分惊讶。其中有些人还算友善,在展昭出言相询时指出了贺家的方向,不过没人再提及“同伴”之类的话。 这样沿着海岸走了盏茶功夫,日头已经渐渐西沉,赤红的斜阳将灰色的海水染成血色。海浪在夜色的怂恿下变得更加汹涌澎湃,淹没了不久前还裸露着的潮水坑。两只正在挥舞大鳌的招潮蟹放弃了决斗,纷纷往自家洞穴横行而去。 而一间看上去精致而又整洁的小木屋也就近在眼前了。 展昭还未走近那里时,便先看到了一个矮小瘦弱的少女,脸色苍白、手脚纤细。她和这里的渔民有着截然不同的体态特征,与这片海岸也格格不入。然而与其孱弱的外貌不符的是少女手中提着的巨大木桶,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挡住。可这少女却仿佛丝毫不感到吃力,走得轻松无比,连吐息都不曾乱一下。 ——这里的人似乎有一个共同点,即全都身怀武艺。一个与世隔绝的渔村,一群身怀武艺的渔民,这使得此地充满了神秘的氛围。 展昭怀着这种念头走向少女,在她身后几步停下,开口问道:“劳驾,姑娘,请问你知道苦果岛吗?” 少女回头看了展昭一眼,仿佛并不诧异。她两只手提着木桶的横梁,轻轻甩了下头发,不回答问题,反倒说道:“你的同伴在屋里呢,她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看上去累坏了。”她看向展昭的目光中含有谴责的意味,“你们应该一起走,而不是分开。‘迷雾’很危险。” 展昭再次听到“同伴”的说法,心中的好奇已经到了极点。他不动声色地颔首道:“那我去看看他。” 少女“嗯”了一声,自顾自地拎着木桶朝午后走去,似乎毫不在意展昭独自进屋。 展昭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里。首先扑鼻而来的,是夹杂在海腥味中的木头的味道,几种味道混合之后变得温和起来,极大缓解了展昭鼻子的不适。 接着黄昏的微光,他看到里屋一张简陋的床上睡着一个人。她蜷缩着手脚,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把脸遮住了一半。那瘦小的身子缩起来在被窝里只有一团,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疲倦的猫。被子的顶部在一呼一吸之间轻轻起伏着,勾勒出嶙峋的脊背,执拗而又不肯屈服。 然而哪怕只是一个不完整的侧脸,哪怕只是那蜷缩手脚的姿态,也足以让展昭认出来,这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的真实身份。 阿岚。 展昭几乎是一下顿住了脚步,似乎在这一眼之间被迫变成了僵硬的石头。他的心头升起一种近乎荒诞的愤怒——阿岚不该在这里,也不能在这里。他拉下面子去求莫尘封收她为徒,她怎么敢招呼不打一声就追过来?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感情用事、毫无远见!他教了她这么久,难道她连这点眼光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该选哪条路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吗? 这纷沓而至的怒火让展昭猛地又往前跨了一步,却再次顿住脚步。阿岚安然的睡颜令他却步不前,这令展昭为自己的心软气得攥紧了拳头。可是她的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地散在颊旁,让展昭不自觉地想起之前那少女所说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屋中的一张简陋的木桌旁坐了下来。 光线昏暗下来,阿岚的身形也隐没进夜色中。然而展昭依旧能够勾勒出那熟悉的轮廓,瘦弱的背脊每一次呼吸起伏,都令他更加心软一分。展昭开始暗自庆幸阿岚是睡着的,因此就不用直面自己最愤怒的时候。 他不愿意看见她胆怯的模样,那种想要讨好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展昭更希望阿岚能够自信一些,他觉得她不比任何人差,也有挺胸抬头的资格。 门外传来悉索声,展昭微微蹙眉,抬脚轻轻走出去。那少女正手扶着门框朝里头瞧,见展昭出来,便虚着眼睛瞧着他,悄声问道:“还没醒?” 展昭摇头,不想吵醒阿岚。 少女耸了耸肩,似乎感到无奈,又像是在单纯地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冲展昭招了招手,道:“出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展昭没有为她轻率的态度而感到不悦,快步走了过去。少女领着他在院子里的两截充作椅子的木头上相对坐下,这才开口突兀地说道:“我弟弟要跟着一块去。” “……”展昭眯眼看了看少女,问道,“去哪儿?” 少女诧异地看了眼展昭:“当然是苦果岛。不然你们为什么甘愿冒着迷失在雾中的风险,也要到这个地方来?” “是阿岚告诉你的?”展昭狐疑地问道,“她说我们要去苦果岛?”他还不知道阿岚是怎么知道他的目的地的。 少女只是点头,然后再次重提旧事:“我弟弟必须要跟着去。苦果岛很远,留他一个人在此地我不放心。” “好。”展昭答应得很爽快,因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一个人也算多一个劳动力,毕竟这小姑娘再厉害也比不上男人。 直到他看到那个似乎只有十岁不到的小男孩。 虽然这孩子比他姐姐结实很多,但仍旧不能改变他乳臭未干的事实。只见他嘴里嗷嗷怪叫着朝他姐姐跑过来,一头撞进她怀里,然后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展昭。 展昭还想伸手拍拍小男孩的头,但小家伙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要咬他一口似的。因此展昭收回了手,他还不打算把自己的手给小孩子磨牙。 少女歉意地笑笑:“他不喜欢生人。”又低头呵斥他,“你又跑到林子里去了,我告诉过你,不要在林子里乱跑,有熊。” “我去找老谷了,帮他喂鹰。”男孩回答,然后奋力从姐姐怀里挣扎出来,拔腿又跑到屋后去了。 展昭便是在此刻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起身的阿岚一手扶着门框,心虚地朝这边望过来。 他忽然觉得心脏剧烈一跳,使得胸腔里一阵火烧。 第24章 阿岚 展昭觉得自己应该摆出严厉的姿态来,绝不能再轻易心软,这样才能给阿岚一个教训。毕竟不管怎么说,阿岚都已经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这是使展昭最恼怒的。性格使然,他极不乐意见到事态失去控制。如果眼下给他造成这种麻烦的不是阿岚,而是别的什么人,展昭是绝不会忍着脾气耐心教育的。 他会给那个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但阿岚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展昭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大约是跟在他身边太久,总有些感情吧。那姓贺的少女这会儿已经识趣地起身离开了,院子里一时间便只剩下展昭与阿岚相对而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岚才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走过来,呐呐道:“您来了。” “嗯。”展昭勉强沉住气,强行把目光从阿岚苍白的脸上移开。他指了指一旁的木头,淡淡地说道:“坐下。” 阿岚赶忙坐下了,老老实实地把双手搁在膝盖上,腰背也挺得直直的。她似乎凭借敏锐的直觉感知到展昭此刻心情极为不妙,因此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试图让他消气。周遭陷入一阵寂静,因此从海面吹来的风便显得格外嘈杂。最后一丝血色的夕阳也被黑暗吞噬,院子里唯一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使得阿岚的眉眼有些模糊。 “我在等你解释。”展昭的手指拨弦一样在身下的木头上轻敲,发出一连串闷响,他耐心地看着阿岚。 阿岚闻言不由羞愧地垂下了头,嗫嚅道:“我、我偷看了您的地图。”她老实交代,将自己出现在此地最为直接的原因吐露出来。 “……”展昭一时竟也不知该气该笑,扬眉道,“你还挺能耐,看来一早就计划好要追过来了?” 阿岚听展昭没有立刻发火,便大着胆子悄悄抬起头,从眼帘下偷看展昭,吞吞吐吐道:“不是的,我……”她咬住嘴唇,“我只是、只是想知道您在哪儿。” “那么和我说说,你为什么最后会跑到这里来?”展昭望着阿岚耐心道,“如果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会儿就应该好好待在莫家武馆。难道我送你去武馆还亏待你了?为什么不好好待在那里?” 展昭接连发难,阿岚一时竟被问得答不出话,只能使劲摇头,脸也憋得通红。她几次三番想向展昭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咬住了嘴唇。 虽然阿岚没能把话说出口,展昭却已从她的神态中看出隐含的意思。他感到一阵难以置信,挑眉问道:“难道莫尘封待你不好?” 阿岚不说话,但却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展昭。 展昭不由沉默了。他以为莫尘封怎么也会看在他们的交情上善待阿岚,即便不优待,也不会亏待。可看阿岚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她岂止是被亏待了,竟像是被欺负了一般。他莫名想起尘因当初说过的话,便皱眉问道:“她打你了?” 其实问这话时,展昭还是不愿相信莫尘封会打阿岚。当时尘因说的时候他就不怎么相信,毕竟莫尘封在展昭面前表现出的完全是理智与隐藏在坦率下的温柔,从未有过任何恃强凌弱的不良记录。再加上莫尘封和他交情甚笃,展昭觉得即便是出于江湖道义,莫尘封也不该、也不敢打阿岚。 可是阿岚没出言否认,像是在用沉默肯定展昭的说法。 展昭:“……”这意味着什么,莫尘封当真对阿岚动了手?很好,莫尘封,他记住了。 不过这种出于意料的发展到底让展昭也不好再教育阿岚什么,他觉得有些愧对阿岚,因此语气柔和地询问道:“你在武馆的时候,拜师了吗?” 阿岚摇头,又低声道:“只是记了名,定下日子要拜师敬茶的。只是、只是我……”还没等到那天就跑了。 展昭颔首,又道:“还好你没拜师。有些江湖规矩你一定要记住,拜师过后,你就是你师父的人,擅自逃出师门就算叛徒。你师父是可以随意打杀你的,就是我也不好插手。”这是假话,即便阿岚真拜了师,展昭也不会任由莫尘封为所欲为。 大不了和她撕破脸皮,怕她怎的?不过这话没必要告诉阿岚,对小孩子的教育不好。 两人说了这么多,夜已经深了。展昭便起身道:“先歇下吧,你且留在我身边,等我办完事再从长计议。” 他还有些话未说出口,那便是自己的私心。展昭想,既然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总是挂念,那倒不如把人留住。这样也好防止事态更加失控地发展下去。 贺家姐弟大方地将主屋让给了他们,自己则到后屋去睡了。不过主屋也只有一张床,展昭想了想,对阿岚道:“你去睡吧,我在桌边坐一宿就好。” 阿岚连忙摇手:“不用了,我都睡了好久了。您睡吧。”她的心意十分坚定,展昭和她扯了一会儿皮就开始犯困,于是只好退了一步。 只是当展昭躺到床上时,才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真的睡着的。因为阿岚就在桌边坐着,离自己只有几步远。这个时候太晚了,也不好赶她出去,展昭便只能闭目养神。而阿岚轻缓的呼吸始终在耳边萦绕,让展昭有一种耳朵发痒的错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听到阿岚的呼吸声变得悠长。他缓缓睁眼,发现阿岚已经在桌上趴着睡着了。于是他便起身,小心将阿岚从桌边抱到床上,自己则盘膝坐在地上,往后靠在了床沿上。 阿岚睡得很熟,应该是真的很累。即便昏迷了一天一夜也没能让她恢复过来。展昭有时会听到阿岚持续不断地呓语,偶尔轻轻抽搐呜咽,像是在做噩梦。他不知道阿岚在丛林里经历了什么,也许等过一段时间,他可以问一问。 不过到底展昭也很疲惫,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当阿岚醒来时,天已大亮,展昭不知去了哪里。她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抢了展昭的床。到底她一路上赶得太急,为了追上展昭几乎不眠不休,又在丛林迷雾中折腾了一天一夜,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 阿岚手脚酸软地起身,出门时发现展昭正在和贺家姐姐说话。她记得那个姑娘说过,她叫贺莲,弟弟叫贺洲。 展昭似乎正听贺莲说话,阿岚过去的时候正听到那姑娘说:“去苦果岛需要等合适的风向,这个季节起码要两到三天。你们不妨先在这里住下,海边可以随意逛,只是不要到别人家附近,也不要到丛林里去。” 贺莲说得认真,展昭便点头应了,转身正看到阿岚,他不由笑起来:“睡醒了。”他大概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可是已经完全恢复精力了。这会儿看到阿岚仍旧睡眼惺忪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阿岚被展昭笑得脸皮有些发烧,用力点了点头。 “方才贺姑娘说,去苦果岛还得等几天。正好,你也需要休息一下,我看你精神不足。”展昭站在一片晨光之中,冷峻的眉眼在温暖的淡金色下显得柔软。 阿岚“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之后他们用过一顿简便的早餐,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对于两个刚刚结束一段漫长旅程的人来说,已经十足的丰盛了。贺莲手边仿佛有做不完的活儿,收拾过饭桌就继续到午后去补渔网了。展昭说要独自沿着海岸走一走,散散心。阿岚便一个人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坐下,望着眼前不断轻轻拍打岸边的海浪。 这是一种新奇的景象,至少对于阿岚来说是这样的。她长在中原,连湖滨都是在跟着展昭南下之后才多见的,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阿岚在过去简直连想都想象不出。 空气里有好闻的海盐的味道,虽然有点腥,但是并不难闻。阿岚从礁石上探出头去,观察不远处的一个潮水坑。里面有一条四处游动的鱼,似乎是想找到离开桎梏的出路,却只能徒劳地在坑内打着转。还有几种阿岚叫不上名字的贝类、卡壳类动物,柔软的身体藏在坚硬的壳下。阿岚羡慕它们的防御机制,虽然内里柔软,却有着坚强的盔甲和盾牌。 也许有一天,她也能有坚硬的护甲。阿岚带着孩子气想道,这样她就不会害怕了,也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她想起在武馆那些不甚愉快的回忆,又迅速将它们埋葬起来,决定不再重提这些旧事。 展昭其实并不了解莫尘封,或者可以说,他根本不了解像莫尘封这样的女人。所以他才会以为,在自己出言拒绝了莫尘封之后,对方还会好好对待阿岚。 阿岚抱起膝盖,她的心中其实对于展昭不无怨怼,可是这种感情只是微弱的,在见到展昭的那一刻起就烟消云散了。她觉得展昭大概是嫌自己累赘了,也许当她变得足够强大之后,就有资格跟在展昭身边,而不拖他的后腿。 在丛林里的那段时间,阿岚曾以为自己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展昭了。她迷失在那片雾气里,辨不清方向,甚至看不到脚下的路。那时,她曾奢望展昭会再次出现,像是曾经的那几次。 可是没人出现。在丛林里待得久了,阿岚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似乎总能在耳边听到窃窃私语,从眼角看到周围的树扭曲延伸。她有一种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的感觉,冰冷湿润的雾气仿佛有了呼吸,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强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麻。 阿岚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陌生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她在丛林走了很久,虽然事后证明只有一天一夜,但是当时阿岚却觉得自己已经呆了十几天,甚至十几个月。在那里,时间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符号,昼夜更替得悄无声息。阿岚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地走,但却觉得自己是在绕着某一点打转。四周相似的景致的确会给人带来这种错觉,好像陷入了走不出的绝境,最好的方法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可是谁会来救她呢?展昭会来救她吗?阿岚不能确定,也因为不愿意总是依靠对方,所以忍着疲惫和饥渴,不断地挪动脚步走着。 直到她看到,迷雾中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贺莲。 作者有话要说:万里长征第一步,展大人,加油啊 第25章 贺家姐弟 贺家这对姐弟在阿岚看来是与众不同的,她虽然缺乏和正常人家的孩子打交道的机会,但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姐弟。姐姐似乎极为独立,并且沉默寡言。在海边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是,而几乎所有的重活累活都由贺莲承办,她像是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从这里转到那里,永不停歇。 这与阿岚对贺莲的第一印象是吻合的。那时在丛林中阿岚的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几乎下一刻就要扑倒在地,趴在那里永远睡过去。可是贺莲的出现就像一道光,驱散了迷雾,带来了生机。她背起阿岚,瘦削的肩膀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步履稳健而又迅速。可靠而又沉着,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纤细的女孩子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况且贺莲对阿岚的态度十分温和,甚至是友善的。她轻而易举地穿过重重迷雾,将阿岚背出了丛林,似乎之前险些置阿岚于死地的大雾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当到达海岸边的渔村时,贺莲甚至还心细地嘱咐阿岚:“不要和其他人打交道,这里的人大多不欢迎外来者。” 阿岚伏在贺莲瘦弱的肩膀上,没什么力气的点了点头。她相信贺莲的话,因为在海岸边匆匆行走时,阿岚曾看到一个敞着衣衫、赤着胸膛的渔民,对方警觉的眼神看上去并不友好。她从小在街头讨生活,知道哪类人不好打交道,哪类人不能打交道。而那个渔民显然属于后者。 当到达海岸另一头的木屋后,贺莲便将她安顿了下来。在阿岚挣扎着问及苦果岛时,她解释说:“苦果岛历代都有一位守门人,如今这个守门人是我。如果你想去苦果岛,我就带你去。” “那就是说,只有你能去苦果岛了?”阿岚为自己的好运感到惊叹。这应该算是否极泰来了吧。 贺莲一边点头,一边在屋子里忙碌,给床上的阿岚准备茶水。阿岚想起展昭,便又问道:“那最近还有人找过你吗?我有一个同伴也要去苦果岛,可是我们走散了。” “他也在丛林里?”贺莲拧眉回过身来,问话的语气以及姿态似乎表明一种态度,仿佛只要阿岚表示肯定,她就立刻回到丛林里去找人。 不过阿岚拿不准,只是摇头说道:“我们是在更早的时候走散的,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丛林里。”如果是展昭的话,应该不会像她那样轻易地迷失在雾中吧?可是阿岚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贺莲似乎看出了阿岚的心事,便道:“我这些天都会常去丛林,如果见到你的同伴,我会把他带过来的。”她一边说一边喂阿岚喝了些水,拉起被子对她道,“现在你把眼睛闭上,好好休息。” 这段回忆到此为止,阿岚独自坐在礁石上抱起膝盖,凝望着起伏的海面。她开始有些怀念自己的猫了,自从展昭要带她到莫家武馆之后,阿岚就没再怎么见过猫。直到现在她还不是很明白猫和展昭的关系,只有一些模糊的猜测,可是当猫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阿岚还是感到了一丝沮丧。 她怀念猫蹲在自己膝盖上的模样,温顺的,似乎自己是可依靠的。阿岚喜欢挠猫的下巴,每次看到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也仿佛很享受似的。 猫和展昭是不一样的。后者强大、自信,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阿岚跟在展昭身边,似乎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对方教给自己的知识学懂之后融会贯通。展昭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这个阿岚有十足的话语权。可他同样也是个霸道的人,往往说一不二,并不喜欢身边的人忤逆他。 不过他也有那个本事和资格,叫别人不忤逆他。阿岚叹了口气,感到有些无奈。 可猫就不一样了。在阿岚眼中,猫要更个性鲜明一点,不喜欢和人亲近,但却又偶尔会对阿岚的亲昵表现出无奈的迁就。在她心中,猫仿佛是她的挚友,能够陪伴彼此度过风雨。不像在面对展昭时,阿岚总会觉得自惭形秽。 就在阿岚感到一丝惆怅时,一阵奔跑时急促的喘息声从后面传来,她回头看去,原来是贺莲的弟弟,贺洲。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长得十分结实,只见他像一头小熊似的一径冲过来,然后顺势敏捷地跳上阿岚坐着的礁石,在阿岚身边一屁股坐下。 他仍旧重重地喘着气,只能短促地发出“哈”的声音,似乎是在和她打招呼。阿岚闻到了他身上的浓重的汗水味,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精力旺盛,也许贺洲刚刚又违被贺莲的话,跑到丛林里去了。她看贺洲喘着气,渐渐缓过来了,就问道:“你怎么跑到这么急?” “因为这样很痛快。”贺洲回答,并没有因为和阿岚不熟悉而感到害羞腼腆。他身上有一种讨人喜欢的率性洒脱,因为还是孩子,所以让人觉得天真。 阿岚的年纪也不算大,不过在贺洲面前也能以姐姐自居,她问道:“你是不是跑到林子里去了?” “是又怎样?”贺洲从眼角看了阿岚一眼,带着一种狡黠问道,“难不成你要告诉我姐姐去?”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心,仿佛笃定阿岚不会这样做。 阿岚眨了眨眼,果然低声道:“我不打小报告,可是丛林里那么危险,你不害怕吗?” “我可不是你。”贺洲毫不留情地嘲笑,“我认得路,知道怎么走。有一回,我还在林子里找到了狼的窝,看到了小狼崽子。”他似乎把阿岚当做了年龄相当的玩伴,竟和她分享起乐趣来。 阿岚闻言不由赞叹道:“真的啊,你很厉害。”她打心里觉得这很了不起,因为自己就差点栽在林子里。 贺洲得意地咧嘴笑起来:“我知道。”他看了阿岚一眼,问道,“你怎么没和你的同伴在一起?” “他说要一个人在海边走走。”阿岚被问得猝不及防,有些愕然地回答道。 贺洲皱了皱鼻子,说道:“我不喜欢你的同伴。”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石头,用力掷向海面。 “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阿岚觉得应该为展昭辩解一下。因为她自己倾佩仰慕展昭,所以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他。 贺洲勉强接受了这一点:“姐姐也这么说,可她明明只认识他不超过一天。总是这样,她就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似的。”他愤愤地将手中的小石子全部抛出去,又扭头问阿岚道,“你的那个同伴,你为什么会和他这样的人做同伴呢?不会感到苦恼吗?” “还好吧。”阿岚讪笑,“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贺洲以不符合年龄的老成评判道:“你们看上去不像是一路人。”并且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那个家伙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这话戳中了阿岚的痛脚,她不说话了,抿起嘴有些沮丧地看着海面。海水不断拍打着岸边,溅出洁白的浪花,像是雪沫。因为临海,所以气温也要格外低些,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阿岚不由得抱紧了胳膊,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是我死缠烂打追着他的。” “我可看不出。”贺洲哼道,“他明明很在乎你。只不过故意作出那副姿态,心口不一,所以我不喜欢他。” 阿岚不解地挑了挑眉,问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注意这些?”她说着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村子,“话说回来,怎么不见你和同龄的孩子去玩,总是孤身一人呢?” “什么同龄的孩子?”贺洲莫名其妙地问道。 阿岚说道:“就是和你一样大的孩子啊,然后一起去玩,探险之类的。” “没有,没有你说的‘同龄的孩子’。”贺洲回答,“其他人都很大了,姐姐和我最亲近。” 阿岚呆了一阵,而后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这个村里,难道除了你,都没有别的小孩子吗?” “没有。”贺洲不耐烦地回答,朝着飞过来的海鸟作出掷石子的假动作,将海鸟吓得一个踉跄。 “怎么可能?”阿岚觉得贺洲可能只是在瞎说,“难道你们村子都没有夫妻吗?夫妻都不要孩子吗?” 贺洲摆弄着手指回答:“没有,大家都是自己过自己的。只有我和姐姐是两个人。你看,老谷就是一个人住,所有人都是一个人住。” “那你们村子可够怪的。”阿岚觉得匪夷所思,“在别的地方,人们都是要成家的,热热闹闹才好,怎么会一个人住呢?不闷吗?” 贺洲奇道:“别的地方?什么别的地方?” “就是外面的地方,林子外的地方。”阿岚兴冲冲地比划道,“有村子、有镇子,还有大的州府。有人住的地方总是有孩子的,年纪差不多的就一起玩,上山爬树、下河摸鱼,很有意思。”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自己并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日子。 贺洲也听得心向往之:“林子外面?那里大不大?有没有这里大?” “比这里大多了。”阿岚摆出夸张的手势,“你看到海了吧,外面的世界比这片海还要大。” 贺洲听得张大了嘴,可片刻后又委顿下来,他说:“姐姐不许我离开这里。这里的人从不离开海边。” “为什么?”阿岚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贺洲想了想,没有回答,反倒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问道:“你想下海去看看吗?今天还算暖和,我可以带你去看宝石鱼。” 第26章 海底 直到换上鱼皮水靠,阿岚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跟在贺洲后面,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们这样偷偷下海真的没关系吗?”她觉得展昭要是知道他们这样大胆的举动,一定会生气的。可是当贺洲这样邀请她时,她却无法克制那种诱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贺洲闻言只是不屑地哼道:“我常常下海,没见有什么不妥。”他大步向前,一马当先踩进了海水中。 “可我从没有在海里游过水。”阿岚仍旧胆战心惊。虽然她也感到跃跃欲试,但是依然理智地意识到这么做一定会惹恼展昭。 贺洲头也不回,大声道:“你若是怕,可以留在岸上。”他的声音混合在海浪中,带着一丝包含不悦的鄙夷。 “我不怕。”阿岚立刻回道,仿佛受到了冒犯似的,连忙跨出去几步,跟着踩进了海水中。 海水并不算特别冰冷,大约是今天的阳光还算温暖,海水甚至要比寒凉的空气还要稍稍暖和一些。阿岚一步一步跟着贺洲踩着水往大海深处走,竟生出一种义无反顾的感觉来。她一面担忧这会令展昭对她失望,一面又为自己即将违背展昭一直以来严格而又不容违抗的教导,而感到隐秘的喜悦。 海水从没过脚踝渐渐升到膝盖以上,不断轻轻拍到阿岚被水靠紧紧包裹的小腿上,有一种奇怪的、柔和的感觉。周围海鸟的鸣叫声、海浪的喧闹声,以及从丛林那里传来的隐约的嘈杂,使得这片海岸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宁静。然而当阿岚踩着柔软的沙地,望着眼前广袤无边的海水时,却感到了一种心灵上的宁静,似乎这些天的烦恼、沮丧都统统被这带着盐水味儿的海风吹走了似的。 贺洲走得不慢,他提醒阿岚:“走稳了,若是摔到了也不怕,这里的水还很浅。”他回头看了阿岚一眼,似乎是想确定她的状况,看到她没有吓得脸色惨白,便满意地说道,“一会儿跟着我,不要一个人游得远了,海浪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 “好的。”阿岚全神贯注,闻言认真地颔首。 贺洲迈了几大步,海水被他的动作搅得支离破碎,泛起一丝混合着泥沙的浑浊,却又很快被永不止歇的海浪重新整合,变得透彻。 海水没过了阿岚的腰,却已没过了贺洲的肩膀,只听这个孩子简短地说:“跟上。”然后便一蹬脚,整个人没入了海水中。 阿岚不及细想,双手一划,也沉入了海水。带着凉意的海水淹没了她,在最初的不适之后,阿岚睁开眼睛,跟着贺洲朝着远处游去。 在海中的确是不一样的,水流要比河水有力得多。这种看似温驯、缓和的海流实则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一切轻视它的人轻易地在其中失去反抗的力量。阿岚划动着手臂,分开海水朝着贺洲赶去。这孩子游得极快,丝毫没有等待阿岚的意思。他们不时从海面露出头去换气,之前仿佛触手可及的沙地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一些大胆的游鱼在他们身边穿梭而过,被海浪不知从何方带来的海草、海带之类的东西在海水中安详地浮动着,随波逐流。 阿岚渐渐地忘记了一切,她身上已经逐渐褪去的孩子气终于重新冒头,她开始追赶贺洲,试图超过他。有时她甚至半个身子都在贺洲前面,可很快又被反超。这个孩子似乎也很喜欢这种竞争,每当追回自己的荣誉之后,便会回头挑衅地看阿岚一眼。 他们一直又出去很远,当再次从海面冒出头的时候,阿岚回头看了一眼海岸,这才吃惊地发现,他们竟已离岸有一段距离了。 贺洲踩着水,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问道:“累了?”他有些气喘,但是泛着红的脸上有纯粹的喜悦的笑容。 “不累。”阿岚也喘着气,在海中畅游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但正如贺洲所说,也是一件痛快的事。她现在甚至完全忘记了展昭,忘记了自己心上沉甸甸的事情。 贺洲咧开嘴巴,露出一口与他那晒得又黑又红的脸膛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说道:“那就深吸一口气,用力深吸一口气。” 他的语气有一种强调的口吻,于是阿岚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跟着贺洲一起重新沉入水下。 这一次他们没有向前游去,而是不断地下沉,速度并不算快。 阿岚这时才注意到,虽然远远看去海水泛着一种深沉的灰蓝色,可是当身处其中之时,它又变成了透明的、澄澈的,仿佛不惨一丝杂质的。随着他们不断下沉,身边渐渐地热闹起来,而海面以上的喧嚣却似乎因为隔了水面而显得模糊不清。 最后,她与贺洲抱住了一块覆满珊瑚的石头,在海底静止下来。 然后阿岚抬头往上,看到不断晃动的海面,隔过海面,看到变得模糊不清的太阳,还有一只滑翔而过的不知名的海鸟。周围的水流轻缓散漫,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味道。一丛丛的海带抖动着细长的身子,徒劳地伸向海面,似乎无限向往着海外的世界。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从沙地中钻出来,露出丑陋的身子,其外表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 阿岚鼓着腮帮子,隔着水面望向贺洲。这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周围游动的鱼群,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认真与热情。忽然,他抬起手来,似乎是示意阿岚。她顺着贺洲的手望向不远处,只见一群银色的、身形流畅的小鱼飞快地游过他们身边。它们身上似乎闪烁着神秘的银光,竟使得身子看上去恍若透明了一般。这群小精灵就好像不稀罕被凡人看清一般,飞快地离开了他们,朝着海水深处游去。 可惜他们不是鱼,哪怕此刻呆在海底,也不可能有腮来呼吸。所以没过多久,阿岚与贺洲便不得不松手放开石头,重新回到水面大口呼吸。 带着寒意的海风让阿岚瑟缩了一下,她用力喘着气,脸上带着开怀的笑容。贺洲得意地说:“怎么样,它们漂亮吧。” “嗯,美极了。”阿岚用力点着头。 贺洲道:“宝石鱼是我给它们起的名字,我问过姐姐这鱼叫什么,可是姐姐也不知道。她说这种鱼又小又不好抓,根本没人吃,所以也就没有名字。” “宝石鱼就很好。”阿岚说,又呆头呆脑地问道,“你见过宝石吗?难道比那些鱼还珍贵吗?”她并未见过真的宝石,哪怕跟在展昭身边使她脱离了贫苦线,也依旧没那个富贵命。不过她也没这个愿望罢了。 贺洲却答道:“我看那些所谓的宝石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比普通石头亮一些、美一些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那么宝贝那些破石头,藏得紧紧的。” “他们?”阿岚好奇地问。 贺洲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有些惊慌地看了阿岚一眼,忽然指着岸边大声道:“看,你的同伴在岸边呢!” 阿岚蓦地转头,心猛地提了起来。 隔着遥远的海面,她依稀看到海岸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展昭。似乎看到她终于回头屈尊降贵地看了这边一眼,他不耐烦地站起身子,冲她做了个手势。 “回来。”那个声音似乎是在耳边响起的,清晰、冷漠。 阿岚打了个激灵,意识到展昭真得发火了。她也顾不上贺洲,一头扎进水里拼命朝岸边游去。不过阿岚到底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虽然在展昭的调|教下已今非昔比,但是漫长的海中畅游仍旧令她筋疲力尽。在临近海岸的时候,阿岚甚至觉得两只胳膊都变成了石头做的,沉得抬不起来。 不远处的展昭似乎看出了这一点,猛地站了起来。 阿岚每一次抬头换气的时候都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似乎体内着了火,和冰冷的海水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着展昭,机械地划着水,只有一个念头。 到他那边去。 可是展昭总是看上去那么遥不可及,无论她多么努力地靠近,都无法真正站到他的身边。这个念头令阿岚有些挫败,她换气的时候沉重的吐气,看到贺洲已经远远超过自己的背影。 海水似乎活了过来,变成一只冰冷的、有力的手,缠着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脖子,将她往无限的海底带去。 其实待在那里也不是不行,那么安静。 可是总少了些什么。阿岚用力地划着水,朝展昭看了一眼,尽力在水流中保持稳定。 这时,她惊呆了。只见展昭正踩着水往她这边过来,他甚至没有换一身衣服,整个裤子、下摆都浸在海中湿透了。他的脸上带着盛怒的表情,似乎阿岚这种不自量力、危险至极的举动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阿岚忽然沉了下去,在激荡的海水中吐出一串泡泡。 在即将沉底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那力气如此之大,直接将她拉出了海面。 阿岚被展昭抱在怀里,一步步踩着海水、向着海岸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真·公主抱 本文的昭昭就是那种嘴上说不要,但是心里还想要的口嫌体正直的傲娇鬼。你们真的不觉得这个设定很带感嘛?到时候他倒追阿岚的时候一定会被打脸打得啪啪的( ̄ε(# ̄)☆╰╮( ̄▽ ̄///) 反正我很萌这种性格啊,虽然不完美,还有点招人烦。 第27章 展昭的怒火 展昭原本独自一人沿着海边漫步,是想将纷乱的心绪整一整。如将阿岚留在身边,他便需要考虑更多的事情。这个决定作出之后虽然令他的内心轻松无比,但实在也给他的头脑增添了不少负担。 那份地图上标出的这三个地点不是在茫茫海上、便是在荒山野岭,展昭一个人去闯尚要捏一把汗,带上阿岚,他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愈千斤。毫无疑问,阿岚的人身安全就是首要问题。这个姑娘年不满十五、身娇体弱——至少和自己比起来,她称不上强壮。这些跋山涉水的事情固然可以让她打熬筋骨,但无疑也要吃不少苦,私心里,展昭有些舍不得。 但是鉴于这个小兔崽子已经自作主张追过来了,那到时候吃多少苦也是她自找的。展昭没好气地想着。何况他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也不知前路是否艰险,更不知自己能不能将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守住。 可以说,这是展昭最不愿让阿岚跟着自己的原因。他虽然在阿岚面前露了行迹,让她看出自己可以变成猫。但是“可以”变成猫,和“必须”变成猫,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展昭从心底认为,自己目前这个可以算作最大弱点、软肋的秘密,绝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告诉尘因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可是阿岚和他形影不离,对于保守秘密显然没有益处。这也是展昭送走阿岚的原因之一。当然,他一个男人不好收女徒弟也是个原因。到底男女有别,阿岚年纪尚小的时候尚还说得过去,到时候她长大了,传出去成何体统。 然而现在再送阿岚回莫家武馆显然是行不通的,而且展昭也从未考虑过这一点。他甚至将回头找莫尘封算账当作了一项长远的计划,只等自己手头的破事解决了就去了结。左右他们梁子已经结下了,若是不替阿岚出了这口气,展昭觉得自己也不用混了。 那么这样一来,阿岚似乎除了留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别的路好走。展昭怀着一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得出了这个结论,不知是该为此暗自窃喜,还是大伤脑筋。他踩着柔软的沙子,听着浪潮的声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也就是在这会儿,他偶然间向海面上眺望,看到了阿岚和贺洲从水中冒出头来的一幕。 展昭:“!!!” ——之前没在岸边看见阿岚,展昭只道是她小孩子心性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谁知道果真是小孩子心性,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竟然和那个臭小子一起下水去了! 这一幕发生地猝不及防,结束得也干脆利落。展昭刚刚皱眉拧身,还没来得及大声喝住阿岚,就看这两个小鬼一头重新栽回了水里,浪花一翻、不见踪影。 展昭身子一顿,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岔气。他大步朝着离他们最近的海岸走过去,心想只等他们在冒出头就喊阿岚回来。一只海鸟挑衅似的从海面飞快地划过,急速向他冲来,又在半路急转弯。展昭只当做看不见,抱着胳膊在海边踱来踱去,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方才理出的思绪被阿岚这一出打得七零八落,不由得越想越气。 这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净给他惹事不说,还总做一些危险的事。海水和河水能一样吗?她居然这么托大,还敢直接下去游水,到时候沉底儿了他上哪儿捞她去? 展昭有些气急败坏地想着,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未免晦气,顿时眉头皱得更紧,心情更不美妙。 而且这两个小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海底安了家,居然沉下去就不见再上来。展昭眉头越皱越紧,强迫自己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下来耐心等待。他决定再等上片刻,若是还不见人出来,就得去喊贺家姑娘帮忙了。 海浪不断被送到岸边,将海草、贝壳冲上沙地,又迅速抽身而去,徒留一地狼藉。那深蓝色的海水深不可测,展昭凝目望着海面,却找不到视线的落脚点。 他甚至说不上来方才阿岚与那个臭小子是在哪里冒出头的,这海水太广,只有熟识这片海的渔民才能分辨出不同的区域。这令展昭格外的不悦,他在心里默数,从一数到了四十二,决定数到一百还不见人,他就去找贺家姑娘。 当数到七十二的时候,海面的某一点泛起雪似的的浪花,两个脑袋倏忽间冒了出来。展昭蓦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皱的眉头松开,始终高悬的心也落了回去。他远远看到阿岚在和那贺家小子说着什么,脸上因为带着轻松喜悦的笑容,泛起阵阵薄红。她修长的脖颈则细腻洁白,不断被海水拍打着。 展昭看到那贺家小子朝海岸边指过来,于是阿岚也回过头,用那双似乎被海水浸得湿润的大眼睛朝他看过来。展昭心头蓦地升起一阵不悦,他猛地站起来,打了个手势,凝声道:“回来。”这一声借着内力送出去,相信阿岚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并且立刻听从他的指示。 令展昭欣慰的是,阿岚没有再逗留海面,或者和那个傻小子笑着说些什么。她几乎像是一只受惊的鱼一样一头扎进了水中,然后用力划开水朝岸边游过来。原本平整的海面被她搅得一团糟,灰蓝色的海水泛起白的浪花,像是有一头大型鱼正划破海面奋力游来。 展昭被阿岚的笨拙逗笑了,可他的笑容大概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在阿岚游过大半程之后,她的速度明显减慢了,而那个姓贺的傻小子只顾着自己闷头游,早就把她落到了身后。展昭的心再次提起,猛地朝海边走了几步,溅起的浪花甚至能够拍打到他的小腿。 阿岚果真没力气了,她每次划动手臂都像是铆足了力气,脸因此涨得通红。而与之相比,她的嘴唇则是苍白的,就连紧紧咬着的牙齿也没能让它泛起一丝血色。 贺家小子已经游到了近岸出,哗啦啦出水之后大步走上岸来,直接躺倒在岸边大口喘着气。他哪里还记得在海里挣扎的阿岚。 展昭攥紧了拳头,大步踩进了水里。阿岚已经游得很近了,可是愈来愈没力气。翻滚的浪花固执而又险恶地和她作对,每一次都将阿岚朝岸边的反方向送去,她像是一片单薄的树叶,在激流中身不由己、脆弱无助。 这一幕不知为何令展昭心如火焚,他顾不得回头去叫贺家的对姐弟,也顾不得海水完全打湿了他的衣裳。脚下的泥沙细软如陷阱,展昭大步走在上面,抿紧嘴唇朝着阿岚迅速逼近。 “阿岚!”他大声叫她,心头升起一阵恐惧,“坚持住!” 而不甚汹涌的海浪此刻却像是一个温柔的杀手,缓缓将阿岚朝着海底拖去。展昭只见她细瘦的手臂在海面上无力地挥舞了一下,像是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他猛地冲出去几步,及腰的海水瞬间没过头顶,灌进耳朵里,发出一阵轰鸣声。展昭一边屏息一边用力睁着眼睛,拼命伸出手去。 水流使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他的指尖擦着阿岚的手指,只抓住了一把抓不住的水流。 展昭身子摇晃了一下,被海水轻推着,细密的、冰凉的水压迫着他的胸膛。刚才仓促之间闭的一口气太短,他只有稳住剧烈的心跳、稳住摇摇欲坠身子,然后再次伸出手去。所幸阿岚在海水中的下坠也十分缓慢,她像是一朵在海水中绽放的花朵,苍白的脸色和鱼皮水靠、海水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阿岚被海浪推走之前,展昭探出的手臂够到了她的腰肢,被水靠裹得更加细瘦。他猛地将阿岚捞回怀里,连退几步冒出海面,狼狈地用力喘着气。 怀里的姑娘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时不时呛咳一声。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失神地看着展昭,这个角度望过去,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展昭只觉胸口“咚”的一声,被剧烈的心跳突然袭击。他强迫自己仰起头,抱着阿岚朝着海岸走去。 贺家的傻小子已经在岸边跳着挥手了,居然还在没心没肺地大笑:“你也太差劲了!离岸这么近也能出事!哈哈哈!”他到底是个孩子,并不能意识到方才发生的事情有多危险。 展昭一径紧抿着唇,几步便走上了岸,抱着阿岚一直走到礁石旁方才将她放下。贺洲在一旁倒是已经完全恢复了力气,蹦蹦跳跳地跟过来,嘲笑阿岚:“以后不带你玩了,才游这么一会儿就没力气了。” 阿岚却没有工夫理会贺洲,反而恳求地看向展昭,似乎意识到后者强压着的怒火已经快要喷涌而出了。她可以挨展昭的骂,但却莫名地不希望展昭连着贺洲一块教训。 展昭轻易看出了阿岚可怜兮兮的神色下有着什么样的请求,而也正是这一点,令展昭勃然大怒。他素来涵养极好,此刻也忍不住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阿岚道:“很好,你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下河游泳或者下海游泳都是有风险滴,小盆友还是老老实实在游泳馆玩耍吧 PS:其实我是个剧情党,不过看评论貌似很多小天使对于“这样的”展昭/把展昭写成“这样”的渣作者)格外不满,所以这两章加大心理描写,下一章继续走剧情~ 第28章 谈心 阿岚恐慌地看着展昭,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结结巴巴讲不出完整的句子。她有些后悔自己鲁莽的决定——虽说玩得真的很开心,但最后却出了岔子,这种火上浇油的意外必然会使展昭大为不悦。 “好了,把嘴闭上吧。”展昭则不得不强忍怒气,看着阿岚湿淋淋的模样竟也说不出什么严厉地话。他迁怒地瞪了一眼贺洲,后者则毫不在意,甚至挑衅地冲他挥了挥拳头。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展昭心头不禁涌起这样的想法,方才几乎要翻天的怒火以一种荒诞的方式烟消云散。他在心头又默念了一遍: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贺洲!”贺莲的声音这时恰好从不远处响起,及时给阿岚解了围。只见贺莲一路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拎起蹲在阿岚身边的弟弟,怒道:“你竟然又一个人下水去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这很危险!” 贺洲挣扎了一下,却没能从他姐姐有力的手中逃脱出来,他大声辩解道:“我不是一个人下的水!你放开我!” 展昭闻言默默挑起了眉。贺莲则拧眉朝他和阿岚看过来,然后目光定在狼狈的阿岚身上。这一幕似乎足以说明什么,贺莲不由得怒极反笑,拎着弟弟的耳朵骂道:“你还敢拉人小姑娘和你一起,到时候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和人家交代!”说完一巴掌拍在贺洲背上。 展昭在心里默默地道:打得好,这臭小子欠教训。 阿岚则打了个冷颤,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不是没事吗?”贺洲还在仰着头强词夺理,并且感到莫大的委屈似的,拼命挣扎着,最后居然给他挣脱了姐姐的束缚。只见他瞪着眼睛看着贺莲,愤怒地说道:“你就会整天管我,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才不要你管!你躲开!”说着用力推了姐姐一把,撒开腿便闷头跑开了。 贺莲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这才重新站稳。她气得脸色发青,却也没有转身去追不懂事的弟弟,而是冲展昭歉然道:“真是对不住,这孩子向来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一个巴掌拍不响。”展昭说着斜了阿岚一眼,淡淡道,“我家阿岚也真是白长了这几岁,每天净会胡闹。” 阿岚一下涨红了脸。 贺莲也不过是和展昭客气几句,她见两人满身狼藉,便赶紧叫两人回屋去换过了衣服。方才展昭情急之下直接踩进水里,早已经成了落汤鸡,只是他气势太强,看上去居然不怎么狼狈。而阿岚虽然穿着水靠,但是在水里脱了一回力,脸色苍白得像个幽魂一样。贺莲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也不由感到有些抱歉。 经过两个孩子一番闹腾,这会儿居然已时近正午。温暖的阳光泛着金黄,使远处的海面看上去凭白多了几分艳色。当展昭换好衣裳出来之后,他便看到贺莲抱着胳膊站在院中,依着一棵欹曲的矮树,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阿岚尚在后屋,展昭原本是打算等她收拾好之后去教训几句的,不过看见贺莲,他只好暂时改变了计划。 “贺姑娘,有事?”展昭上前几步,客气问道。 贺莲随意点了点头,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她说道:“你们运气不错,风向很合适,今晚就可以起航。” “今晚?”展昭把重音咬在最后一个字上,表达自己的疑惑,“晚上出航,难道不会很麻烦吗?” 贺莲淡淡地说道:“白天走还是晚上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风向。”她仰头看了展昭一眼,“当然,如果您执意想明早走,也不是不行。” “不必,你做决定吧。”展昭打算听贺莲的,毕竟在出海这方面,对方才是行家。他一向不喜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指手画脚。 贺莲微微地笑了一下,似乎很欣赏展昭的干脆利落。她在转身离去之前说了一句:“阿岚似乎有些怕你。如果伪装在保护你的同时伤害到了她,你还会坚持伪装下去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尖锐的针,专挑展昭的痛处扎下去。展昭怫然不悦,贺莲却已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慢慢攥紧拳头,过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无疑,贺莲对他说这样的话是唐突的,甚至是一种冒犯。他们并未熟到可以交心的地步,而那个看起来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姑娘更没资格教训他什么。可是展昭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有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一种惊悸。 ——他的态度果真会伤到阿岚吗? 展昭刻意避开了“伪装”这伤人的字眼儿。他年少成名,江湖上看不过眼的人有许多,他也曾听过许多不中听的话,但没有一句能像贺莲这句“伪装”让展昭感到如此不虞。 在原地站了片刻,展昭抬脚朝后屋走去,他估摸阿岚大约已经换好衣服了,所以决定和她谈一谈。 这样也许能让自己心中因与贺莲交谈而生的郁闷稍消。 后屋比正屋还要局促一些,光线也较为昏暗。展昭在门外扬声叫了一声:“阿岚。”里面慌张地应了一声,还传来“嘭”的一声,不知道是那傻丫头一脚踢到了凳子,还是转身撞到了柜子。 “我就来!”她应道,语调有着显而易见的忐忑不安。不一会儿,她便打起门帘小跑了出来,展昭看她的脸色比之之前已好了许多,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生病。展昭如此想,他可没别的意思。 而阿岚则还在担心着展昭余怒未消,心虚地站在他面前,呐呐道:“您找我啊。” “嗯。”展昭示意她在手边的一张乌木桌旁坐下,尽量柔和语气说道,“我们来谈谈吧。” 阿岚张大了眼睛,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声道:“呃,我还是站着吧。” “为什么不坐下?”展昭瞥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带了几分笑意,“罚站呢?”他原本火气便不剩多少,这会儿更是不忍心责骂阿岚了。 阿岚闻言有些赧然,垂着头决定先自己承认错误:“我今天不该和贺洲去海里玩的,太危险了。” “你知道就好。”展昭固执地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现在坐下,听话。” 阿岚听他语气认真起来,只好忐忑地坐下了。展昭似乎还在想怎么把话说出口,墨一样的两道眉微微皱着,眼神落在桌子裂开的一条缝隙上。一直等到阿岚不安到了极点,展昭才开口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肯听话。” 阿岚:“!”她狐疑地看着展昭。相处这么久以来,展昭表现出来的一直是强大、智慧,但这一系列有点之中,绝不包括知心。 展昭没去看阿岚,以便自己能够把话顽强的说出口:“我觉得,别人说些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在你没长大的时候,总会有人在边上指手画脚——当然,即便长大成人之后,身边也不乏以长辈自居,颐指气使的。”他皱了皱眉,有片刻走神去思考这句话有没有把自己一块骂进去。这不是他擅长的交流方式,展昭年少时喜欢用拳头说话,进了开封府之后则以行动表态,唯独从未把心里话当面对某个人说出口。 不过阿岚到底还小,展昭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师父也有几次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来找他谈话。这和教她舞枪弄棒、读书识字不一样,但重要性却丝毫不次于那些。 然而阿岚却不等他说完,就插嘴道:“我不觉得您说什么都不重要,您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在心上。”她说得认真,听得展昭心情愉悦了那么几分。 “嗯,我的意思是,你要有自己的判断。”展昭笑了笑,神情柔和下来,“就好比我教给你许多东西,你心里要有一杆秤,什么话你觉得对,应该听;什么话你觉得听不听无所谓,这些都要你自己来思考。” 阿岚皱起了脸,本来想说自己一定会听展昭的话,但展昭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这样直白地违逆他。 而展昭忍着牙酸把这翻话说完,自觉尽到了为人师的职责义务,顿觉一阵轻松。他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一番,总结道:“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下回以身犯险的时候,自己多掂量掂量。我不是每一回都能及时赶到的。” “是。”阿岚终于有了能够坚定点头的机会,连忙用力点头以表衷肠。她还对展昭方才那番云里雾里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展昭不打算赶走她这一点,阿岚倒是听出来了,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 只要能留在展昭身边,那就什么都好说。阿岚忍不住眯起眼睛笑了笑。 “好了。”展昭清了清嗓子,转到正事儿上,“方才贺姑娘找我说,今晚就要出海。” 阿岚的第一反应也和展昭相似:“晚上?大晚上出海难道不会出事吗?” “贺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想来是没事。”展昭这么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自己总也要长点心,什么时候都不能全无防备,懂吗?” 阿岚连连点头。 两人坦诚地交谈过后,便各自为即将到来的航程做准备。 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步:交谈。 其实交谈很重要啦,家人、朋友、恋人,如果沟通不好就会有矛盾。然而but,像我这样的人就极其不擅长和亲近的人交谈。 所以我满理解我家昭昭的(被拍飞~) PS:最近码字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存稿也快没了。要不这样,每周让我歇一天,周一怎么样?(#^.^#) 第29章 扬帆起航 渔船并不大,但却十分结实,木质的船身细长流畅,像是一片柳叶。船上用以遮风挡雨的蓬子弯曲成恰到好处的弧度,上面则胡乱铺着几张不规则的油布,使这条船看上去显得有些落魄。 当贺莲带着他们一行人到船埠,阿岚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艘渔船。夜晚伴随着涨潮,海浪变得汹涌澎湃,墨色的浪头不断在岸边的岩石上拍碎,散落成铅灰色的碎片。月色迷蒙在雾中,显得犹豫不决。 “就是这艘船,上去吧。”贺莲提着一盏上了年头的破旧油灯,昏黄的灯光使得乳白色的雾气染上了暖色。船埠下停靠着诸多渔船,随着海水轻晃,不时发出碰撞的声响。 阿岚跟着展昭跳上了贺莲家那艘渔船的甲板,“咚”的一声,是她自己落地的声音。而展昭则像是一只优雅矫健的猫,不但动作轻盈,而且落地无声。他在船身被阿岚的莽撞落地搞得有些摇晃的时候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道:“慢点。” 身后的贺莲则目露赞赏之色,她抱起跟在自己身旁的弟弟,也跳上了甲板。虽然比不得展昭那样悄无声息,却也只发出了微弱的一声。 阿岚默默地决定,今后要好好练习轻功。 贺莲将油灯挂在了船尾,一边解开缆绳一边对展昭等人说道:“你们累了就歇下吧,我一个人可以。” “我来帮你吧。”阿岚热情地应道,“反正我还睡不着呢。” 贺莲推着弟弟进了船舱,这才回头对阿岚笑道:“睡不着的话,你们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晚上的海景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瞧得见的。”她说着从甲板上捡起两条船桨,在船尾坐下,用力一扳,渔船便悄然滑了出去,灵敏地穿过两旁的船只,向着大海深处进发。 贺洲从船舱里探出头来,不满道:“我也不想睡觉。” “不行。”贺莲板起脸,“小孩子家不兴熬夜,快去睡。不然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贺洲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缩了回去。阿岚则迟疑地看着展昭,不知道他是想先去睡,还是要在甲板上待一会儿。 展昭见阿岚眼底隐隐的期盼,便道:“那坐一会儿吧。”说着在一张矮凳上坐下。 阿岚立时喜形于色,也赶忙坐在展昭脚旁。她探头出去望着夜色中的海面,船桨破开水面的声音有着和谐的旋律,白日里盘旋在海空的鸟儿夜里都不见了踪影,使得这片广袤的海天显得有些寂寞。那盏瓷质的油灯所发出的昏黄的光芒被雾气所包围,在黑暗面前因此显得软弱无力,只能拢住那一小方天地。 “贺莲姐姐,这么黑,你能看得清路吗?”阿岚忍不住问道,“感觉雾好大,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贺莲轻笑道:“当然能,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夜里海上的风有些大,船一直在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但好在还算稳妥。阿岚抱着双臂搓了搓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海浪的声音一拍接着一拍向渔船袭来,再层层叠叠地离船而去。而风则始终徘徊不去,带着彻骨的凉意。于是展昭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阿岚肩上,低声道:“再坐一会儿就进船舱去,小心着凉。” “嗯。”阿岚吸了吸鼻子,突然指着天上的月亮道,“今晚满月,是不是十五了?” 展昭抬头看了眼轮廓模糊不清的、微微泛黄的圆月,沉默了片刻方才摇头道:“明儿才是十五,今儿十四。你看,那月亮不是还缺了一角?” “啊,真的呢。”阿岚仰着头,下巴蹭过展昭的衣裳,“可惜了,还以为是满月。说起来,是不是快中秋了?”她说着望向展昭,带了几分期盼。 展昭不由一愣,只听得贺莲在一旁笑道:“姑娘,你这日子过得够糊涂的,中秋已经过了。” “是啊。”展昭回过神来也不觉有些好笑,点着阿岚的鼻尖轻声道,“上个月十五才是中秋,这么快就忘了?” 阿岚犹疑地看了眼展昭,随手撩了一下滑下来的发丝,呆呆地道:“真的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呢?” 展昭忽地醒悟,上个月十五阿岚多半还在莫家武馆,要不然就是离开武馆在路上,不由闭上了嘴。他自己虽然孤家寡人,从来不乐意过这些佳节,但阿岚竟是连过节都忘了,让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贺莲看了两个人一眼,面对此情此景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她岔开话题道:“说起来,您二位指名道姓要上苦果岛去,我还吃了一惊呢,这地方一般人可是不会知道的。” “嗯,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知此地。”展昭并无意多谈此事,听贺莲提起这茬便反问道,“贺姑娘此前曾提起,苦果岛历代都有一位守门人。却不知这守门人守的,究竟是什么门?” 贺莲淡笑道:“这苦果岛上是一片荒野,杳无人烟,哪里有什么门可守。所谓‘守门人’云云,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方便称呼而已。”她一面说一面扳桨,运劲之时丝毫不见气喘,平静地说道,“我父亲离世之前曾嘱咐我,若是有人来寻苦果岛,我便有责任引他们去岛上。然而这么多年也从没人来找过苦果岛,我一直以为不会有人来的。” 展昭闻言心里不由暗自猜测,只恐这些事情没这么简单,想来内中必有隐情。然而他只想拿到尘因交代的“苦果”,至于这岛上有什么玄机,他却不怎么关心。 阿岚倒是满心好奇,问贺莲道:“这岛为什么叫苦果岛?听着怪里怪气的。” “苦果是佛家的说法。所谓苦果,乃是由以往恶业因所招致的恶果报。”贺莲答道,“这座岛上也曾经有一些传奇故事,虽然这些故事都湮灭在历史中了,不过“苦果”这个名字倒是留了下来。我猜,大概曾有人在岛上做了什么恶事后自食苦果,后人引以为戒,便将这岛叫做苦果岛了吧。” 阿岚托着腮帮子道:“可这岛现在不是已经荒了吗?” “是。”贺莲颔首道,“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岛的名字。”她说话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展昭,接着道,“传说这岛曾被诅咒,你们两位上岛去,可要多加小心呐。” 展昭闻言道:“确该如此,多谢贺姑娘提醒。”他说着似是好奇,问她道,“你方才不是说,这岛上的传奇故事都已失传了吗?又是怎么知道这岛被诅咒了?” “故事虽已失传,但诅咒这种事情总是会流传下来,警告后人远离这岛。”贺莲有些高深莫测地说道,“所以这许多年,无论是不知道这岛的,还是知道这岛的,都没人上这里来。您还是第一位。” 展昭微微一笑:“是吗?”他听了这话非但不觉得忐忑,反倒有一种隐隐的刺激。这些年在开封府供职,他几乎已经忘了江湖生活的惊险,如今能重温一二,也算不枉此行。然而展昭又看了看阿岚,心中不免也有些担忧。 阿岚似乎是感觉到了展昭的目光,把脑袋凑近他低声道:“您别担心我,我跟了您这么久,还是有些本事的。”她说着粲然一笑,殊不知从展昭的角度看过去,这个笑真是傻乎乎的。 展昭忍不住拍了拍阿岚的头,说道:“别逞能。时辰也不早了,去睡吧。” “您不睡吗?”阿岚因为展昭态度间的些许亲昵而感到沾沾自喜,便大胆道,“夜里很凉呢。” 展昭摆摆手道:“我再坐一会儿,快进去睡觉。” 阿岚只得“哦”了一声,起身钻进了船舱。放下帘子后,里头几乎一丝光也没有,她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会儿方才看清了里头的摆设。这船本也不大,船舱里除了堆杂物的地方,只有几个铺位,挨挤在一起。 贺洲睡在最里头,缩成一团。阿岚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在隔贺洲一个铺位的地方睡下了。她躺下之后才发现自己还裹着展昭的披风,摸着厚实的布料,心里不由有些喜滋滋的。 外面,展昭等阿岚进了船舱,这才问贺莲道:“不知路上要花几天功夫?” “运气好的话,三五天。”贺莲简短地答道,“您放心,我带了足够的干粮和淡水,足够往返了。” 展昭点了点头,目光滑过周围的浓雾。他可以肯定,这雾越来越浓,之前尚能看到船身周围的景致,可现在便连船头都已看不清了。 “迷雾不会阻拦我们的。”贺莲似乎猜出了展昭的心事,“您当初不也曾穿过迷雾吗?看来迷雾对您另眼相看,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展昭皱了皱眉,终于对贺莲言语间的违和感提出了疑问:“贺姑娘这么说,到好似‘迷雾’是什么活物一般。” “哈。”贺莲笑了起来,“您不知道吗?这片海多少年无人问津,可不单单是因为这里够偏僻。无论是丛林中的迷雾,还是这海上的迷雾,都是阻挡外人的屏障。” 展昭回忆起渔村中的居民对于自己穿过丛林都表示了惊讶,心中了然:“看来除了你们,外人只要进了这迷雾,便会迷失方向。” “也不是。”贺莲否定了展昭的说法,在展昭目露疑惑时露出一笑道,“您不就穿过了迷雾吗?” 展昭直视贺莲,不答反问道:“所以,贺姑娘尚未回答展某的问题。”他说着微微扬眉,故意作出疑惑的神情来,问道,“这‘迷雾’,究竟是什么?” 第30章 情窦 阿岚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似乎天光已经大亮了,淡金色的柔软的光芒透过船舱墙壁上的缝隙洒进来。船身随着波浪轻摇的节奏此时已经令人习惯,因此失去了存在感。只有海鸟尖锐的鸣叫声仍旧不厌其烦地划破宁静。阿岚茫然地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贺洲结实的后背——至少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是够结实的。他身上竟有些肌肉,虽然不像展昭那样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但也十足令人惊异。就好像贺洲是那些传说中的矮巨人似的。 “啊,你醒了。”贺洲像是背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姐姐和你的同伴都在外头。”他说出“同伴”两个字的腔调有些不同,似乎在以某种方式表达对某人的不喜。 阿岚撑起上半身,还有些睡眼惺忪,她含混不清地:“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姐姐说还没到中午。”贺洲埋着头不知在干什么,阿岚歪了歪头,看到他手里拿着几根干草,似乎在编织什么。 船舱里的空气有些闷,潮湿冰冷的感觉让人不大舒服。阿岚刚刚睡醒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提议道:“走吧,我们出去透透气。” “你去吧。”贺洲的双手飞快地摆弄着那些干草,粗粗的手指以与其外形不相称的灵巧将一束干草穿来插去,“我刚才晒得有些头昏,这才进船舱的。” 阿岚于是点了点头,她此时依稀能够看出贺洲编的是一只草兔子,耳朵很长。外面隐约传来贺莲的说笑声,阿岚便连忙打起帘子从船舱里钻了出去。 外头的阳光十分耀眼,与被船舱阻隔的那些淡金色光芒完全不同。昨夜的雾似乎完全散去了,天空呈现一种透明的蓝色,而大海则仍旧保持深沉。 阿岚不得不眯着眼睛,从眼帘下看到展昭仍旧坐在船尾,贺莲就在一旁斜倚着船舷开怀大笑。她的船桨丢在一旁,似乎完全放心让渔船随风行驶。这一幕,让阿岚没来由的有些心塞。她直起腰来小心翼翼地踩着甲板走过去,扬声道:“贺莲姐姐,你不划船了吗?” “没事。”贺莲一面笑一面摆手,“这一段路不必划,也正好让我歇一歇。” 阿岚一屁股在展昭身旁坐下。大概是占据了有利地形,因此放心许多,便点点头对贺莲说道:“说的是,划了一晚上,姐姐应该很累吧?” “还好。”贺莲含笑望着阿岚,一直看得阿岚耳朵开始发烫,这才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从小就在海边谋生,最擅长的就是划船了,划上几天几夜也没关系。” 阿岚挠了挠脸颊,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心中骤然升起的那种感情真是莫名其妙。她冲贺莲笑了笑,带着某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歉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才走了不到一半行程。”贺莲则爽快地答道,“早得很呢。” 阿岚点点头,撑着下巴去看边上的展昭。展昭在一旁听了半天,见阿岚终于往自己这边看了,就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笑着问道:“睡醒了?” “嗯。”阿岚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展昭淡淡道:“习惯了。”他其实有些心事,虽然面上不显,但是眉宇间依旧有几分凝重。昨夜和贺莲的谈话似乎令他明白,这一次的行程恐怕并不简单。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展昭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何况,他对于前路上等待着自己的危险,其实也十分期待。 阿岚自然不会知道展昭的心事。她亲近展昭很大程度是依靠一种本能,拼命向这个唯一善待自己的人靠拢。在她简单的头脑里,大概还没意识到这种本能是出于对展昭的情愫。虽然这种情愫朦胧而不清晰,然后它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又有谁能知道呢? 空气依旧冰凉,并且含有盐的味道,因此有些腥。不时有海鸥从船边滑翔而过,颜色呈石板灰的翅膀伸展成优美的弧度,而洁白的头颈则使它们显得高贵而美丽。阿岚极目远眺,在这片广袤的世界中,天空似乎温驯和顺,而海面则永远躁动不安。 事实上,在海上航行远没有听上去那么有趣。长时间漂流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失去方向与依靠,很容易会令人产生一种迷乱感。阿岚老老实实在甲板上坐了一会儿,听展昭低声给她讲之前落下的文化课程。而贺莲则回到了船尾,重新操起了船桨。 这样的行为模式显然并无益于消磨时光,阿岚很难集中精神去听展昭讲那些枯燥的经典。她时不时会感到一阵恍惚,虽然目光仍旧落在展昭的脸上,但是心思却远离了耳朵里所听到的东西。她想起了最初在那个溪谷中的日子,那时展昭刚刚接纳她,态度模棱两可、令人捉摸不定。阿岚一面感到受宠若惊,一面又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安。 她年纪尚小,连情窦初开都称不上,却凭着对展昭的执着一路追到了这里,这的确是令人惊异的。直到今天,阿岚仍能时不时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那个叫做“陈醉”的侍卫对于所谓的“公主”怀有的深沉的感情叫她着迷。阿岚有时会在心底暗暗期待,希望有什么人也能够以这样深沉、强烈、忠诚、不求回报的方式爱上自己。 ——然而这个人大概永远不会是展昭。 阿岚对于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无比沮丧,她曾隐含某种奢望,能够与这个对自己与众不同的男人更加亲近。这也许像是一种讽刺,虽然阿岚并未确定自己对于展昭所生出的感情,却又希冀这对方报以更加深沉的热情。然而展昭却始终将阿岚当做孩子,这令她感到挫败。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他的欢心,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他的“那种”欢心。因为只要识字背书快一些、习武的时候机灵些,阿岚的确是能够讨展昭的欢心的。然而那种欢心却不是阿岚更加期待的那种。 她应该知足,不是吗?阿岚常常会如此想。但是良心的告诫有时并不会被顺利接纳,她也仍旧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和野心,只是对于达成目的所应采取的手段仍旧一无所知罢了。 平心而论,展昭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如果你只是想和他和平相处的话。他虽然态度冷淡,但却从不失礼,哪怕是对待阿岚这样的“自己人”。他说话时常含一种讥诮的口吻,当阿岚做了什么蠢事儿的时候,展昭很难不教训她一顿,或者说些风凉话。但是他也同样坦诚率真,对阿岚倾囊相授——当然,太艰深的东西阿岚目前还学不懂。但如果阿岚需要,展昭也绝无保留。 然而展昭又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他生性高傲,兼之少年成名,因此哪怕态度谦和,也不会让他变得平易近人。何况阿岚认识展昭的过程是特殊的,她不是展昭的朋友,也不是展昭的亲戚,两人第一次见面也十足充满了戏剧性。这在某种程度上令展昭在阿岚面前多少有些无所顾忌,既不用像对待友人那样亲切有礼,也不必像面对寻常女子那样温和疏离。他大方地将阿岚划归了“自己人”的范畴,却又残忍地将她推倒“晚辈”这样的地位上,因此态度既有着待“自己人”的亲密而无所顾忌,又有待“晚辈”的距离感。这时常令阿岚感到苦恼。 阿岚托着腮,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她就听到展昭在一旁淡淡地说道:“刚才讲的,你都记住了?” “啊?”阿岚猛地回身,因为自己漫长的出神而涨得满脸通红。她对上展昭的视线,只觉在对方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晕乎乎地问道:“什么?” 展昭嗤笑了一声,他卷起手中薄薄的书册在阿岚的脑袋上敲了一下,问道:“想什么呢?”他方才就看到这丫头不知想着什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眼神都发直了。展昭不有升起一种姑娘长大了的危机感,对于阿岚内心活动的一无所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没、没什么。”阿岚当然不敢告诉展昭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嗫嚅着望向展昭,歉然道:“我一时走神了,没听到您说什么。” 展昭瞥了眼不远处正一面划桨、一面似笑非笑看着这边的贺莲,压低声音凑到阿岚身边问道:“我讲的东西太无聊,是不是?” “啊,不是!”阿岚惶恐地回答,随即看到展昭揶揄的眼神。他含笑用力揉了揉阿岚的头发,认真地说道:“你别总是露出这副害怕的神情,好像我会吃了你似的。不就是走神了嘛,这有什么,顶多挨一顿板子,怕什么?” 阿岚“嗯?”了一声,捕捉到了“挨板子”这几个关键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展昭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把书册随手扔在一旁,道:“罢了,也不必看这些劳什子了,没什么意思。我们说说话吧。” “说、说什么?”阿岚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以为展昭又要找她谈话,不由有些抗拒。 然而展昭是诚心实意地想和阿岚说说闲话,他以前从没这种需求,但是最近这种冲动时不时驱使着他。展昭决定顺应一次内心,垂眸看着阿岚,随口道:“就说说你方才想些什么吧,我看你满肚子心事,都不像个孩子了……” 阿岚本能地反驳:“我本来就不是孩子。”她咬着嘴唇,心想,我马上就要及笄了。 “好、好、好,不是孩子。”展昭挺理解阿岚这种想法的,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阿岚沉默下来。 “所以,你方才在想什么?”展昭不动声色地试探着问道,试图让自己看上去随意一些,而不是刻意窥探他人内心的怪蜀黍。 阿岚纠结地捏着手指,为难地道:“说点别的不行吗?” “嗯?”展昭对于阿岚的心事更感兴趣了,“真的不能和我说?” 阿岚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然后忐忑地抬头去看展昭。展昭察觉到阿岚的小心翼翼,立马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来,说道:“那就聊些别的……” 然后他噎了一下,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话题。他结巴了半天,鬼使神差地问道:“当初在莫家武馆,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感情戏吗? 第31章 暴风雨 阿岚听到展昭的问话不由一怔,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记忆的毒蛇一直潜伏在阴影中,当人们把它淡忘时,它就出其不意地窜出来咬人一口。 “怎么,这个也不能说?”展昭扬眉问阿岚,语气带了点揶揄,“你现在和我告一状,我回头去找莫尘封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阿岚的心闻言不由猛地一跳,但她随即摇了摇头,说道:“也没什么。当初……”她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点切入那时的情景,却又无从叙述。最终,阿岚也只是徒劳地握了握拳头,然后摇头道:“真的没什么,您可别为这点小事去找莫师傅,多伤和气。” “她打我的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不会伤和气?”展昭看阿岚一副懂事的模样,口气也老气横秋,不由有些好笑。他刻意压低声音,像是在鼓动阿岚做一些不好的事:“说说,莫尘封为什么打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出气?” “……”阿岚的眼睫轻颤,她怔忪地凝视着展昭,一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喃喃道,“她折了我的棍子,然后我顶撞了她。”这话说的简单,只一句就把当时的情形概括完。然而事情又岂是如此简单。 不过这也足以让展昭猛地挑起眉来。 阿岚不由咬住了嘴唇,她的心绪随着展昭的神情不断起伏,最后竟憋出一句:“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她的。” “唔。”展昭实在没想到这件事的起因竟是这样,他忍不住问阿岚,“不过是一根棍子,折了就折了,你顶撞她做什么?莫尘封那个跋扈劲儿,你顶撞了她怎么可能讨得了好。”他一面说,阿岚就一面把脑袋低下去。展昭说完,阿岚的下巴已经戳到了胸口,声若蚊蝇:“我错了。” 展昭:“……”他看小孩一脸自责,心想自己刚才难道把话说过火了?他心思一转,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问阿岚道:“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我不该顶撞莫师傅。”阿岚垂头丧气地回答。如果她是一朵花儿,这会儿一定已经蔫儿哒哒的了;如果她是一只猫,这会儿一定已经软软地趴在地上,生无可恋地把自己摊成一张“猫饼”了。 展昭却对她说道:“错。” 阿岚茫然地抬眼去看展昭,然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她心想,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告状呢?明明展昭和莫尘封才是更亲密的好友,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挑拨他们呢? 然而展昭看着她,神色渐渐柔和下来。然后,阿岚听到他轻声说道:“这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呃?”阿岚一时惊讶过了头,眼睛都都瞪圆了。她认识展昭这么久以来,还从没听展昭认过错。他虽然并不是那种刚愎自用、不知悔改的人,当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也完全能够及时改正。但性格使然,展昭极少对人坦承自己的错误——当然,这也是因为没多少人值得他去坦承。 然而这会儿,他却认认真真地对阿岚说道:“是我的错。”展昭的神态虽然轻松随意,但语气隐含郑重,“我在这件事情上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尘因曾经提醒过我——你不认识他,也没必要认识——他说莫尘封喝醉了就会动手打徒弟。可是我并没往心里去,因为我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更多,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阿岚完全石化了。她惊愕地看着展昭,舌头僵硬而不听使唤。展昭沉默片刻之后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抚了两下,低声道:“让你受苦了,抱歉。以后不会再扔下你了。” “啪啪啪”,一直在旁边听墙角的贺莲终于忍不住鼓起掌来,摇头笑叹道,“啊,这可真是感人至深。” 展昭:“……” 阿岚:“……” 贺莲耸了耸肩,说道:“这地方就这么大,我还要划船。”言下之意:既然你们在这里公然说悄悄话,那么被人听到、并且毫无眼色地打断,也只能认栽。 “咳。”展昭摸了摸鼻子,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方才心思全在阿岚身上,竟然忘了贺莲的存在。阿岚则还没有从展昭方才的一番话中回过神来,仍旧像是梦游一样。 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轻拂,灰白相间的水鸟长鸣,一切美好得宛如梦境。 就这样航行了三天两夜之后,阿岚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忽然便看到了那座在薄雾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孤岛的轮廓。 这时已近黄昏,天却阴沉沉的。发出黯淡光芒的太阳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使得那片蓝黑色的云层泛着诡异的金色。风以一种并不仓促却气势十足的劲头咆哮着,却无论如何吹不散那薄薄的一层雾气,仿佛那不是雾,而是一堵透明的围墙似的。而不断起伏的海面却因此遭了殃,像是一头垂死的巨兽一样挣扎着,海面曲折成夸张的角度,令人目瞪口呆。 “你们进船舱去,赶快!”贺莲不等阿岚发出惊讶的呼声便提声喝道,“风暴要来了,快进船舱去!” 阿岚愣了一下,她这些天也曾见识过海上的风浪,并不比现在的情况和煦多少。然而那时她还能和展昭站在甲板上,溅起的浪花有时甚至能高过头顶。贺洲紧紧抱着桅杆,冲着风浪大声呼喊,像是在笨拙地假扮什么怪兽。渔船则沉着地贴着海面顺风航行,鼓掌的风帆饱满而又圆润。有时船身甚至会被高高抛起、在猛地落下,并不可避免地不断与尖锐的礁石擦肩而过。这些使得一切都像是疯狂的冒险,他们却偏偏乐在其中,没人把狂风巨浪放在眼里。 可是现在,贺莲却一脸凝重,命令所有人都进船舱去。阿岚忍不住犹疑着停在甲板上,想问问贺莲。可是展昭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大声道:“走,别站在这里。”他不得不大声,因为风浪的声音很快便高了起来,像是一曲毫无预兆的高潮。 阿岚几乎是被展昭一手拖进了船舱。贺洲已经早早躲了进来,他正手忙脚乱地用一些结实的绳子将自己捆在船舱墙壁内一根凸起的木头上,平时那些幼稚的神情隐没在了紧张和惶恐当中。 展昭迅速在狭窄的船舱内扫了一眼,猫腰拉着阿岚到了贺洲对面,伸手抓住了船舱内壁的一块凸起。阿岚仍旧没能嗅到危险临近的味道,她低声问展昭道:“风也不是很大,为什么要进船舱来?”她感受着船身的颠簸,觉得甚至还不如昨天遇到的那阵风浪剧烈。 “马上就会大起来了。”展昭按着阿岚并肩坐下,他找不到地方让阿岚抱紧,只能伸出一条胳膊把阿岚困在自己怀里。 阿岚仰头狐疑地问道:“您怎么知道?” “那边,”展昭伸手指了个方向,“可以看到刮过来的风浪,很高。”话音刚落,船身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阿岚“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展昭的腰。 展昭:“……”他闭上了嘴,有些不自在,却又不敢动。 “姐姐!”贺洲却在这时大声朝外面喊,“你没事吧?!” 贺莲的声音隐约在风浪声中传进来:“没事,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千万……”她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可是风的怒吼声完全淹没了贺莲的声音。 “阿岚,抱紧了。”展昭终于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就在他把话说完的那一刻,船身猛地拔高,就像海底的巨兽已经苏醒,用高耸的脊背将他们顶了起来一样。失重感让人感到恍惚而又浓重的恐惧,在一切尚来不及发生之前,船身便再次跌落。 海水猛地浇在船舱和甲板上面,发出令人胆寒的噼啪声。船舱里本来就要暗一些,这会儿已经彻底什么看不见了。而当完全的黑暗笼罩一切之后,蓦地,一道雪白的、耀眼的电光撕裂了阴霾,短暂地照亮了天地间的一片狼藉。 在这仓促的光亮中,阿岚看到对面贺洲蜷缩成一团,骇得面无人色。她惶然仰起头,只来得及看到展昭的下巴重新隐没在黑暗中。有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在她的后背上,像是安抚,又像是寻求慰藉。那个近在咫尺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震得耳膜发烫。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以磅礴的气势响彻了天地,将风的怒吼、浪的狂啸统统吞了进去。那隆隆声甚至震得阿岚头晕目眩,有一段时间完全失去了听觉,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寂静统治。 阿岚这时根本顾不得羞怯,两只胳膊拼命搂紧展昭。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冷汗和泪水沾湿了展昭的衣襟。后者回以更加有力的拥抱,虽然只是为了不让阿岚在这仿佛翱翔俯冲一般的颠簸中甩出船舱,却仍旧有着令人心惊的温度。 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和滔天巨浪短兵相接。浓黑的夜色被闪电撕裂,以致伤痕累累,于是报以更加沉重的黑暗。此时、此地,人已经渺小得有如一滴水、一粒沙那样无足轻重,暴雨、狂风、巨浪成了篡权夺位的新王,试图令天地间的一切都跪伏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渔船的桅杆,折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是在这里写一句:男女主遭遇海难,卒,全剧终。是不是会有一种黑色幽默?【并不,我只是在开玩笑╮(╯▽╰)╭ 第32章 孤岛与黑水之下(上) 当阿岚恢复知觉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被海浪冲上了沙滩。潮湿的泥沙东一块、西一块地包裹着她,海浪仍在不远处轻轻拍打岸边的焦岩,却温柔得半点不见昨晚的气势。 天晴得不可思议,呈现出近乎澄澈的蔚蓝色。洁白柔软的云随意点缀其上,以一种缓慢到近似催眠的速度移动着,仿佛因为拥有无尽的生命,所以有恃无恐、不紧不慢。 阿岚挣扎着吃力地坐了起来,喘着气靠在一旁的岩石上面,浑身酸痛得像是骨头被拆了重装一遍。她的头脑仍旧有些混乱,昨晚的风暴似乎连她的记忆也一同刮走了,以至于留下了一片突兀的空白。 她依稀能记得,挂着风帆的桅杆竟然被狂风折断了,使得这原本应当结实、可靠的渔船在风浪中变得更加不堪一击。海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像是一头狂暴的野兽,将渔船一点一点撕裂。在狂风骤雨中,那些几不可闻的木头断裂的声音竟会变得如此森然,令人毛骨悚然,却又束手无策。 即便是贺莲也无法阻止这一切,虽然她是经验老到的渔民,但在这样险恶的暴风雨中也同样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当桅杆折断之后她冲进了船舱,也许是想要保护弟弟。可是颠簸的船身背叛了贺莲,转而变成大海的同谋,猛地把她甩了出去,像是弹掉一粒沙那样轻而易举。贺洲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他开始用力扯着身上的绳子,要去追随姐姐的脚步。阿岚借着惨白的闪电看到了这一幕,而周围则是发了疯的海浪与风暴。这大概是她所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事情。 然而下一刻,她感到展昭松开了她。他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截绳子用力将阿岚绑在了船舱的一根粗木上面,然后猛地扑过去按住了贺洲。阿岚听到展昭在朝贺洲大喊些什么,可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已经过度恐慌,以至于失去了基本的理解能力。 在这场混乱的灾难中,阿岚能记得起的最后一幕,是一个浪头砸了下来,将已经残破不堪的渔船劈成了两半。展昭和贺洲在那边,而她在这边,迅速被海浪分开,眨眼就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然而这之后的一切,像是被某只无形的手从阿岚的脑海中抹去。她不记得自己怎样在海水中挣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冲上这片海滩的,也不记得展昭究竟怎样了。 “咕咕”,一只不知名的海鸟落在了阿岚倚靠的礁石上,用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狼狈的女孩。它的叫声打破了寂静,阿岚仿若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站了起来。海鸟于是吃了一惊,张开翅膀“唰”地冲天飞起,远远逃开了。 “先生!展昭!”阿岚扯着喉咙大喊了一声,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以为能够听到回应。然而四周只有海浪的声音,而她的嗓子也低哑粗糙得像是海滩上的沙。 海风轻拂,送来带着盐水味的腥咸的空气。阿岚大口呼吸着,以便能够更好应对已经到来的恐慌。她踉踉跄跄沿着海滩奔行,徒劳地从被冲上海滩的破烂木片中搜寻着目标。这条海岸线很长,呈现一种不规则的弧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礁石。随处可见的潮水坑有的很小很浅,有的却形似一块湖泊,成了阻挡前路的强有力的障碍。阿岚放足奔跑了一阵,肺里又是火烧、又是疼痛,喉咙里也像是有一把刀子在磨。她不得不扶着一块礁石站定,一面调整呼吸一面使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思考。 ——虽然他们是在同一个地点落的水,然而就像贺洲说的,海浪会把人送到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也就是说,展昭未必和自己一样,被冲到了这片海滩上。 阿岚原地转了一圈,她望向背后的正座岛屿。 展昭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如果他足够幸运地被冲上了海岛的话。 阿岚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另一种可能性,决定先搜寻这片海岸。她后退了几步,起跑、起跳,猛地跃上了潮湿且覆满青苔的礁石。因为表面凹凸不平,落脚的时候阿岚一个踉跄,险些掉下去。不过她到底站稳了,这个时候可没有时间扭伤脚腕或者摔断脖子。 站在这块还算高大的礁石上之后,阿岚扫视这片海滩。一切都很平静,只有零星被冲上岸的渔船残骸昭示着昨晚的风暴。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些生活在海岛上的动物偶尔飞过、跑过或者爬过。 这样不是个办法。阿岚如此想着,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上,以便能够省去在潮水坑间绕行的麻烦。这大大节省了时间,不过对于她的体力和平衡力是一种考验。展昭还没有条理地教过她轻功,不过也曾指点过阿岚纵跃跑跳的技巧。于是她一面在礁石见跳跃穿行,一面试验领悟着这些技巧,并且分出神来搜寻海岸上的一切可疑痕迹。 然而直到她搜寻完这片海滩,也没能找到她希望找到的人。这大概花了两个时辰,之前高悬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阿岚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岩石上,急促地喘息着。 “不要盲目地拼命喘气,这只会让你更加上气不接下气。你要学会吐纳调息,慢慢恢复自己的体力。在恶劣的环境下,无论敌人占据了怎样的优势,你都要首先保证自己的状态达到所能达到的最佳程度。”展昭曾经这样告诉她。而此刻,这个声音仿佛又在耳旁响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低声提醒阿岚。 她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盘膝坐好。夕阳在眼底留下血红色的投影,哪怕合上眼也无法阻隔。海鸟仍在不嫌疲倦地鸣叫着,然而这种声音已经不能使阿岚感到焦虑了。海浪声变得更加和谐,它的韵律似乎能够使人心绪宁静。不甚强劲的海风扬起了她的发丝,然后在岛屿深处的森林中带起一阵瑟瑟声。 阿岚睁开了眼睛,她回头看向这座孤岛。因为离得太近,已经无法勾勒出昨天那惊鸿一瞥所捕捉到的巨大轮廓,然而那黑色的起伏的线条正像一片阴沉的海浪一样不甘平静。 那是一片广袤的森林。 如果展昭也在这个岛上的话,没准也正想法子找她。这是一个软弱的想法。阿岚想,她不能坐着等奇迹发生,她不能总是等待展昭从天而降拯救一切。 那么,怎样在这片大到无法用脚步丈量的海岛上,寻找另一个人呢? 迎着海风,阿岚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她平静地得出结论——自己需要生一堆火。 然而夜晚来到得比阿岚预想中要快,那颗发散着光芒和热的火球不近人情地沉入了海水中,把黑暗和寒冷毫不犹豫地还给世界。这里比之贺莲他们所居住的那片海岸要荒凉得多,也危险得多。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可怜巴巴的星勉强发出微弱的光芒,却无法穿透浓重的黑暗。 阿岚身上的湿衣服干了之后析出了许多粗盐,一拍一抖就会落下一大片。这种衣服穿在身上实在算不上舒服,可是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正如阿岚眼下的处境一样。 她得到那片森林里去,找到干燥的木头,想法子生起一堆火。火可以取暖,火光也可以作为信号。等到白天,点燃一些湿木头还可以弄出一些烟,更远的地方都能看到。 脚下的沙砾在靴子的踩踏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岚深一脚浅一脚朝岛屿深处走去。她又渴又饿、寒冷疲惫,可是这些都阻挡不了她的脚步,阻挡不了她去找展昭的脚步。 夜枭展开翅膀悄无声息地滑翔而过,留下一声充满讥诮的低鸣。 这片海滩并不深,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之后,沙地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沼泽。阿岚捏了一把石头,每走几步就用力朝地上扔一颗,以判断地面的坚硬程度。这里有许多夜间生物出没,其中不乏体型庞大的家伙。阿岚只能尽量放轻脚步,睁大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希望能在第一时刻发现危险逼近。 然而出奇的是,这一路都有惊无险。阿岚将这种好运归结为倒霉了一路之后否极泰来。不过她高兴得太早,当及膝的灌木逐渐被低矮的松树取代时,周围起雾了。 “妈的。”阿岚喃喃地骂了一句,并不是出于愤怒。她已经许久没说过粗话了,跟在展昭身边令她产生了很大的变化。然而此时自言自语似的骂一句娘似乎可以缓解恐惧,发泄心中的不满,于是阿岚就仗着展昭不在身旁,大胆地骂了出来。 她甚至有些希望骂完之后,展昭的声音会突然响起,像从前那样带着一些不赞同的语气说道:“小姑娘,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 然而事实上,回应阿岚的只有一只匆匆路过的山狸。它对阿岚并没有什么兴趣,因此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用那双圆而大的眼睛瞥了一瞥阿岚。它那谨慎的姿态和狸猫多有的外表令阿岚想起了自己的猫,她竟然笑了起来。 她继续往前走,只是不得不放慢了速度。阿岚怀疑自己能否在天亮之前抵达那片森林,此刻早已经过了夜半时分,她估摸已经是丑牌交尾,或是寅时刚过。 不过夜色还是一样的浓。或者说,更加浓重。 突然,阿岚一脚踩进了水里,发出“哗啦”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小姑娘是时候成长了。 今天没出场的展昭在幕后表示很欣慰,并且督促大家在他不在的时候也要积极留言啊啊啊。 第33章 孤岛与黑水之下(中) 阿岚的反应着实不慢,在这一脚刚刚踩空的时候,她便当机立断地用力将身子后仰,摇晃了一下之后竟也堪堪站稳。当两只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之后,她的心这才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而从水中拔出的靴子则湿了个透彻,上面沾满了淤泥和水草。一只休憩在水草中的水鸟被这动静惊醒,一面发出粗哑的叫声,一面拍打着翅膀“扑棱棱”飞了起来。 就在这时,乌云短暂地释放了天边的圆月,于是一丝淡淡的银白月光恰巧穿透薄雾洒落下来,勉强照亮周围一圈的景物。阿岚有些惊讶地看到,面前阻拦她的并非择人而噬的沼泽地,而是一大片水域。也许是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这片水看起来竟是浓墨一般的黑色。而水面则是完全静止的,哪怕阿岚刚才一脚踩进去激起层层水花,也只是在瞬息之间就消逝了,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一口吞掉了似的。 昏暗的月色、冰冷潮湿的雾气、静止不动的黑水,这些事物使得整个场景显得静谧而又诡异。而阿岚很难不注意到,那些随处可见的夜间生物在此地近乎绝迹。方才那只偶遇的山狸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根本没有踏近水边分毫。 阿岚忍不住退了一步,她曾有过被水猴子拖进水里险些淹死的经历,留下的阴影令她对于这种水塘有着本能的抗拒。周围高低不一、分布散乱的丑陋松树则在轻风中发出微弱的声响,似乎也被此情此景所震慑,故而不敢大声。 并且,在这短短一瞬之后,惟一令人心安的月色也消散了。 “真邪门。”阿岚咕哝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给自己壮胆。但事实上在这寂静到只有风声、虫鸣、猫叫的夜里,她的声音显得刺耳且不和谐,连自己听到都觉得怪异。阿岚轻轻叹了口气,攥紧冰冷、汗湿的手心,尽量鼓起勇气。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水边行走,试图绕过这片古怪的黑色水域。她的靴子踩在柔软的水草上,隔着靴底有一种怪异的触感,仿佛脚下的不是静止的草,而是什么软绵绵的、不断涌动的东西,正试图冲破靴底缠住她的脚。 阿岚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虽然自从暴风雨之始直到漂流到这座苦果岛上,她都没有真正放松下来过,但是此刻却像是一根弦绷到了极点,任何刺激都有可能令那根弦断掉。 而那个沙哑的声音就是这时响起的,带着极力掩盖的喜悦,因此甚至有些颤抖:“姑娘,姑娘等一等!” “啊啊啊!!!他妈的!”阿岚尖叫之后本能地破口大骂,似乎说脏话可以吓退突然冒出的幽灵。她一边叫骂一边拔腿跑了起来,没命地跑,将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远远甩在背后。 大概恐惧真的能够激发人的潜力,阿岚一路狂奔了不知多久,这才喘息着停了下来,靠着一棵松树调息。而直到她停下来,才发觉自己有多疲惫——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块不酸痛的。不过重灾区在肺部,那种火烧一样的感觉既干且燥,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正当阿岚准备靠着松树坐下来歇一歇的时候,她的身子僵住了。透过薄薄的雾气,借着黯淡的星光,面前那片静止的、宛如镜面的黑水重新出现在眼前,像是一只庞大的、黑色的眼睛,冲着阿岚流露出讥诮的嘲笑。 阿岚缓缓直起了腰,随手从松树上折下一根枝干握在手中。粗糙的树皮阴冷潮湿,却奇异地与掌心的弧度相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不知是谁在装神弄鬼,何不出来一见呢?” 如果展昭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发现,阿岚的语气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那种沉着冷静的神态、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就好像她在这一刻被展昭附体了似的,根本看不出方才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人是她。 这也许是一种本能,当处于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阿岚在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便开始模仿展昭,模仿自己心中唯一的依靠。这就好像展昭以某种方式陪伴在她身边,给她应对险境的勇气。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息了一声,道:“鄙人并无意装神弄鬼,吓到姑娘,实在是鄙人的不适。” 在这个声音刚刚冒出来的时候,阿岚便猛地转身朝向了它所发出的方向。然而那里却空无一物,只有几株松树立在那里,根部则整个浸泡在黑水中。 阿岚捏紧了手中的树枝,缓缓挪动脚步,已经全神戒备。她的身体摆出了随时可以进攻,也随时可以防守的姿态,双眼缓缓扫视着周围。 “那么,”她问道,“阁下叫住我,不知是为何事呢?” 那个声音答道:“鄙人想邀姑娘过府一叙。虽然寒舍简陋,但姑娘若能大驾光临,想来定可使蓬荜生辉。” “哦?”阿岚不动声色地再次扫视周围,仍旧未能发现说话者的踪影。她身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声音并非是从地面上传来的,而是来自深深的水下。 那个声音道:“不知姑娘可愿赏光?” “我若是不愿呢?”阿岚扬眉问道。 那个声音叹了口气:“姑娘初来乍到,恐怕有所不知。这岛上白日已经恁地凶险,晚上更是步步惊心。姑娘若是执意在这荒郊野地里孤身行走,恐怕遇到什么不测呀。” “是吗?”阿岚反驳道,“我方才一路走来,可是什么危险都不曾遇到。” 那声音笑了起来:“姑娘,方才什么都未遇到,可不代表着接下来也什么都遇不到。” “你说得对。”阿岚忽然随手抛下了树枝,摆出一副“你言之有理我竟无言以对”的姿态。她转了一圈,就像是好奇一般问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句话,可我为什么看不到你?” 那个声音大笑:“姑娘如此聪慧,难道还猜不出我在何处吗?” “那我便来猜一猜吧,”阿岚一面说着一面在水边缓缓走动着,气息已经调理稳定,看上去竟真有几分镇定自若的模样,“这黑水之下,便是你的藏身之处。我猜的可对?” “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何解?” “我虽在这水下,此地却并非我的藏身之处。” “是吗?”阿岚平静地问道,那份与年龄外表不符的淡定居然让她有几分高深莫测,“那么,你为何要躲在这水下?难道是在里面泡澡吗?” 那人不禁哈哈大笑,道:“姑娘真是风趣,我已经有很多年不曾遇到姑娘这样风趣的人物了。” “呆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阁下恐怕不是很多年未曾遇到我这样的人,而是很多年未曾遇到任何人了吧?” 静默了一阵,那个声音叹道:“你想不到有多久。”他的语气着实古怪,似是冷漠、似是讥诮。听上去既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强忍哽咽。 阿岚闻言不由在心中暗想:看来这人竟是久居此地,不知贺莲姐姐可知道有这么个怪人藏在这里?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其实她方才的问话虽然多是试探,却也有几分拖延时间之意。这一会儿功夫,阿岚已经不动声色地在这一小块地方缓缓转了一圈。她发觉,来路已经消失不见了,自己竟已完全被这黑水包围。 这可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发现。阿岚尽量让自己保持稳定的心态,就像展昭教导她的那样——永远不让敌人察觉自己真正的恐惧。 那藏在水下的怪人似乎花费了一些时间平复心情,刚才阿岚的话显然戳到了他的痛脚。这时,他再次开口道:“姑娘,你还未曾回答我,可愿来寒舍一叙?” “你也未曾回答我,为何要躲在水下?”其实阿岚更好奇他是怎么躲在水下的,难道不用喘气吗? 那个声音却答道:“鄙人曾说过,这里并非鄙人的藏身之处。” “嗯。”阿岚不置可否,只听那人还有什么话说。但是他接下来说的话,着实令阿岚震惊。 他说:“鄙人呆在水下,只因这里便是寒舍。” “……”阿岚忍不住反复确认了几遍,“寒舍”千真万确该指的该是他的家,她挑眉道,“请恕我不能理解。” 那人叹道:“姑娘只要到水下来,自然便会知道。” “我既不是鱼,也不是王八,怎么能说下水就下水?”阿岚耸肩道,“还不知阁下有什么妙法?竟能在水下如常说话。” 他却道:“鄙人说过,姑娘到水下来,自然便会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下去?”阿岚仍旧和黑水保持着距离。那人一直是在用话语诱惑她下水,虽然不知使出什么妖术变动地形令黑水包围了她,却始终没有显露真身。阿岚猜测,也许这人是被困在了水下,因此才不得不耐着性子与自己周旋。 既是如此,她除非疯了,否则是绝不会自投罗网到水下去的。 然而那人说了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叫阿岚改变了主意。 他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同伴在哪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把昭昭放出来。 话说真的有人想他吗?总感觉这一本的昭昭点亮的都是些【毒舌】、【拉仇恨】之类的不讨喜的技能。 不过乃们要是有耐心看下去,最后肯定会喜欢上他的。 第34章 孤岛与黑水之下(下) 话音落下之后,黑水畔有片刻的寂静。而在此时此刻,这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一折戏演到高潮却突然被迫中断,显得突兀而又令人不安。白色的雾气开始变得粘稠而又湿冷,隐隐约约发出微弱的荧光,宛若空气中浮动着无数暗淡的光点。 阿岚目光一瞬不错,紧紧盯着那片没有生命的死水,试图以此看穿声音主人的内心。风寒得刺骨,她能感到冷汗划过皮肤生出微微的麻痒,紧紧攥着的拳头青筋凸起,骨节则低低发出抗议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岚才缓缓开口道:“不知阁下此言何意?” “姑娘可莫要以为鄙人是在威胁姑娘,”那个声音带了些紧张的笑意,“鄙人只是实话实说。姑娘虽然眼下孤身一人,但其实并非只身前来,只是与同伴走失了而已。是这样的吧?” 这句话轻而易举令阿岚动容,她的心仿佛变成了一只炸毛的幼猫,正拼命挣扎蹦跳着想要爬出胸腔,不由哑声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这便是鄙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了,”那人干巴巴地笑道,“姑娘若是肯赏光,也许鄙人能有机会将这个小秘密悄悄告诉姑娘呢。” 阿岚静默了一瞬,继续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的同伴,难道你还见过他不曾?” “啊,姑娘这是在怀疑鄙人了。”那人听上去仿佛有些受伤,然而片刻后他却忽又吃吃笑起来,道,“你的那位同伴是个二十出头的俊俏小伙子,是也不是?” 阿岚淡淡地反问:“是这样吗?” 只是她的语气虽然平静,内心实则大受震动,险些便控制不住表情。阿岚原以为此人是被困黑水之下,为了某种阴谋而意图引诱她下水。可他非但能够使黑水附近的地形悄无声息地变化,更是一语道破了展昭的存在,那么是此人当真在哪里遇到了展昭,还是…… 还是展昭已经在那黑水之下了? 一旦升起这个念头,阿岚便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忐忑。她究竟还是年少,若是展昭在此,至少也能看出此人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不过是为了虚张声势罢了。然而阿岚沉吟再三,到底还是问出口道:“那么你是想要我,到这黑水之下?” “嘻嘻,不错,正是如此。” “可我并无水靠一类的物具,也不甚精通水性,如何能到这黑水之下?”这话半真半假,阿岚希望适当的示弱能够令那人放松警惕。她内心相信自己的水下功夫能够护她周全,但却仍旧无法停止心中的战栗。 而那个声音也仿佛引诱羊羔上钩的猎人,含笑道:“姑娘只需纵身一跃,鄙人保证不会令姑娘失望。” “好!”阿岚话音未落便蓦地纵身掠起,凌空一个翻身,猛地朝着水中央跃下。黑水冰冷的触感与水花溅起的声音同时占据所有感官,那一刹那,阿岚的脑海仿佛有片刻的空白。失重的感觉恍惚令人产生错觉,似乎整个世界都随之远去。 然而下一刻,阿岚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再次离开了水面。似乎这层一掌深的水面分隔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她穿过水面,从水上世界进入了黑水之下。干燥的空气重新接触被打湿的皮肤,耀眼的光芒刺得眼睛一阵发花,阿岚只能凭借直觉着地一滚,而后狼狈地翻身而起、站直了身子。 这水下,竟是另有一方天地。头顶那层黑水像是半透明的屋顶,方才阿岚穿过其中的时候所激起的层层涟漪迅速平静下来。她眼下身处之地竟是一个宽阔的石室,四壁之上各挂着一颗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而石室正中的一个高台之上,则燃着数不尽的灯烛,凝聚起夺目的白光。 当双眼勉强适应这光线之后,阿岚首先见到的是一个男人,一个身形模糊、面容模糊的男人。他站在背光处,阴影将他拢住。而此人那双眼睛却犹如两把沾了油的刷子,将阿岚从头扫到脚,带着极力想要掩盖的贪婪和喜悦。 阿岚缓缓直起身子,她眯缝这眼,却无法将视线聚焦在对面的男人身上。这石室之中仿佛也有着挥散不去的雾气,甚至连灯烛的光芒也无法照亮那个男人,因此产生一种怪异的视觉效果。 “姑娘,鄙人这份小小的惊喜可还令你满意?”他开口,声音果然便是方才的声音,只是少了一层水的阻隔,听上去更加清晰。 阿岚缓缓吁了口气,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环顾四周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因为此地独一无二,全天下你也再找不出一个这样妙的地方。”那人搓着两只干瘦修长的手,苍白的手背上蜿蜒着扭曲的淡青色血管,仿佛久病不愈。 阿岚仍旧无法看清这人的面目,她脚下缓缓走了几步,变换了几个方位,口中问道:“你方才说只要到这里来,你就能告诉我,我的同伴在哪里。” “不不不,”那人摇着手指,脑袋也跟着小幅度摇摆,“鄙人说的是,姑娘若是下来,鄙人也许有机会告诉姑娘一个小秘密……”他一番话尚未说完,阿岚却毫无预兆地身形暴起,猛地扑过去一把拑住的此人的喉咙,只听她森然道:“你最好有什么说什么,少和我绕弯子。” 这一下兔起鹘落,别说那人未及反应,便连阿岚自己得手之后都险些未能反应过来。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一时间气息都有些紊乱,却仍旧稳稳扼着对方的咽喉。石室之中的灯烛发出近乎冰冷的光芒,阿岚死死盯着此人,却发现即使是挨得如此之近,自己却仍旧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因为一层薄薄的雾气涌动在他的皮肤之上,连阿岚所扼着的喉咙上也有冰冷黏腻的感觉。 而此人在大惊失色之后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摇着头笑道:“姑娘,鄙人并无恶意,还是请姑娘放手吧。” “简单,只要你说出我同伴的下落,我就放开你。”阿岚极力稳定心神,使自己不因为眼下这种种诡异而显露出惊慌失措。 那人闻言顿了顿,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恶意低声笑道:“你的同伴,此刻只怕正在那一位身边,顾及不到姑娘你呢。” 展昭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救下贺洲,巨浪滔天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应付的范围,破碎的渔船眨眼间就四分五裂、消失在海浪中。他一开始还紧紧抓着贺洲,勉强抱住一根漂浮在海面上的巨木,可后来汹涌到难以抵挡的波浪不仅远远带走了阿岚,也同样夺走了那个孩子。展昭在海浪中挣扎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一晚的冒险即便于他而言也有些太过火了,何况还有个阿岚需要他照顾。 不过展昭很快便发现,不仅是这件事的危险程度远超他的估计,这件事的诡异程度也同样令人惊异。翻滚的巨浪、轰鸣的雷声、骇人的闪电,这些东西虽然可怕并且致命,但都没有他接下来经历的事情难以理解并且令人毛骨悚然。 海上起雾了。 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雾气本该显得格格不入,可大概那阵雾气却并不认同这一观点,因此来势汹汹、浓重粘稠,仿佛试图以此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展昭很快就看不清周围的东西,甚至连海浪都像是被浓雾隔绝,雨水不断冲刷着它,却没有任何效果。这些泛着诡异荧光的白雾竟仿佛某种拥有意识的微小生物,争先恐后地攀附在展昭的皮肤上,令展昭感到自己跟被什么冰冷滑腻的动物从头到脚舔了一遍似的。而当他被一个浪头高高抛起时,这一切诡异的事件其诡异程度达到了巅峰。 因为展昭再次下落的时候,他并未重新跌进海水中——就像事情应该发生的那样——而是结结实实摔在了土地上。就好像在他被海浪抛到空中的时候,有什么力量将整片海域抽走,换上了结实的陆地一样。展昭闷哼了一声,因为全无准备,所以摔得七荤八素。他用手撑着地面爬起来,身上还在滴水,而周围却再也没有哪怕一片海水。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潮湿阴冷的空气与雾气仿佛配合默契的搭档,硕大的绿叶们在风中窃窃私语,深褐色的树皮则蜿蜒着狰狞的皱纹,刻画着时间的记忆。一只怪异的巨鸟就停在不远处,它安静地用那双豆子一样的眼睛凝视着展昭,仿佛他才是怪异的那一个。 展昭缓缓站起了身,他的手仍旧紧紧握着冰冷的剑鞘——即使在暴风雨中,即使他已经和所有的同伴失散,他也没有遗失这把剑。 “你应该放轻松。”一个女人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刚刚响起时展昭便蓦地转身,却什么人影都没有看到。 “我说了,放松。”仍旧是那个声音,仍旧从背后响起。 展昭这一回却没有再转身,他不想像个傻子似的把自己当陀螺转,因此开口道:“不知阁下何人?可愿现身一见?” 没有人回答,但是展昭面前的雾气却忽然开始涌动,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它们拧在一起。 展昭逐渐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面前的雾气歪歪扭扭平凑出了一个人形,渐渐地,那个人形变得更加纤细、匀称。再过了一会儿,在已经能看出发鬓的头颅上,细致的五官一点点形成。 一个白雾一般的女人出现在了展昭面前。 这个女人开口道:“我是东雾君,欢迎来到苦果岛。” 作者有话要说:许个愿,会结出许多许多留言和收藏吗? 第35章 迷宫 “我是东雾君,欢迎来到苦果岛。”女人开口说道。然而语气却平静而缺乏波澜,既无迎接客人时的热情,也无面对不速之客的不耐烦或者冷淡。她的语调姿态中表现出一种游离疏远,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例行公事。而这些与她不符合常理的存在相比,其实并没有多少违和感。 展昭一面在心中暗暗估测此人的危险程度,一面猜度她的身份。危险程度显然无法轻易估计,而他问出的话则是:“那么敢问东雾君,您可是此地的主人?” “可以这么说。”东雾君用白雾的手扶了扶白雾的发鬓,表现得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甚至眨了眨眼睛——这个表情须得仔细看方能看出,因为当眼皮与眼珠都是由白雾组成时,两者的分离与相接看上去就不那么明显了。 展昭于是拱手道:“失礼了,在下与几个同伴乘船欲至岛上,却途径风暴,在海上失散。”他说着顿了顿,这才问道,“方才在下自衬必死无疑,可是峰回路转,竟莫名到了此地。不知可是东雾君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你不必感激我,只因你身上带着尘因那个秃驴的地图,所以我才将你带到这里。”东雾君语出惊人,但是腔调仍旧平淡乏味,像是一个傀儡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表现出人所具有的情感。 而展昭则在她直接叫出“尘因”的名字时有一瞬的静默,不过很快便也回过神来——毕竟尘因这种怪人,认识什么奇怪的人都不奇怪。他只是试探着问道:“不知在下的其他几位同伴?” “他们没有性命之虞,你不必担心他们。”东雾君说道,语气中却有一种蹩脚的幸灾乐祸,“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展昭眨了眨眼睛,用一种无辜的语气问道:“不知东雾君此言何意?” “意思就是……”东雾君缓缓抬起了两只手,直到高举过顶方才停下,“准备替尘因还债吧。” 展昭只听得脚下大地发出阵阵轰鸣,震感虽不强烈,但仍旧令人心中发毛。他一面稳住身形一面凝视着东雾君,问道:“如此说来,阁下与尘因大师有什么误会了?” “不是误会,”东雾君的手仍未放下,唇角仿佛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是风流债。” 蓦地,无数参天巨木应声拔根而起,在隆隆声中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像是一队队即将参战的士兵一样列队。只在眨眼之间,这方圆之地便已再看不出原先的模样。高大的树木紧紧挨凑在一起,组成一面面木叶交缠的高墙,夹出一条条仅能供一人穿行的窄道。 展昭心觉不妙,他刚要冒险出手去擒东雾君,就见那个人形在一阵风中彻底消散。 寂静的森林中,只有一句缥缈的语声留了下来:“你且在我的迷雾宫中呆着吧,看看尘因他可会来找你。” “……”展昭在心里默默给尘因记了一笔,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那和尚若是肯来找我,那才是活见鬼了。”虽然在心里,展昭仍旧并不认为尘因会故意将他送到仇敌的手下,因此也并未生出半分怨怼之心。 信任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虽然动摇之后会在刹那间崩塌,但此前都坚固牢靠得不可思议。展昭与尘因相识多年,某些事情令他全心全意信任对方——虽然那和尚看上去并不可靠。 不过展昭并未多纠结此事,转而查看四下的情况:脚下的地面因为树根拔出再种下,重新翻出了不少湿润的泥土。周遭的树木则出人意料的坚固而稳定,伸手推之而不摇晃,结实得像是已经在那个地方生长了一万年。浓重的夜色趁虚而入、悄无声息的降临,态度讥诮而又冷漠。白雾虽然暂时褪去,但当展昭跃到某棵树上试图在这迷宫中找出一条出路时,却发现以自己的目力,甚至看不到这座迷宫的边界在何处,更是看不到任何大海的迹象。若不是他身上还未干透的衣服,展昭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海面上挣命。 当他从树上跃下时,展昭自语一般低喃道:“阿岚,靠你自己了。”他的确应该像是东雾君所言,先担心自己的不妙处境比较好。可是展昭却无法抑制心中升起的对于阿岚的担忧,他靠在树上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然而眼前却浮现出阿岚懵懂无知的模样。 ——所以当初还是应该一个人动身的,叫阿岚在渔村等着好了,省得眼下心焦。 展昭理智地知道作此假设于事无补,却仍旧禁不住升起这种念头。他太习惯于一个人闯荡,将所有的危险都独自扛起来。这并非是由于展昭当真欣赏孤独与寂寞,而是他懒得将另一个人的安慰也扛在肩上。 可是阿岚让他意识到,原来肩负起另一个人安危的责任也并没有那样令人无法忍受——虽然他仍旧时不时生出不耐烦的情绪,偶尔觉得甩掉这个麻烦比较好,可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并不能与阿岚陪伴他的吸引力相提并论。 长久的寂寞并非难以忍受,真正难以忍受的,是长久的寂寞之后突然得到陪伴,却又再次失去陪伴而重归寂寞。 展昭还未能对此有所感悟。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只是眼下,他的心思有一大半都放在了这个迷宫上面。树木交织形成的通道十分狭窄,并且岔道众多、毫无规律可循。地面上生长着茂盛的杂草与灌木,这对于行走其间也并无益处。何况这个所谓的“迷雾宫”仿佛蜿蜒伸展以致无边无际,展昭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找到出路。 这种令人一筹莫展的困境令他莫名回想起一段尘封往事,其中闪过的几幅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其惨烈程度令人心痛。 展昭的师父并非一般墨守成规的武师,并且说话做事往往出人意料,颇有些叫人捉摸不透。除去教人棍棒拳脚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领着展昭天南海北的游历。而那时展昭年纪尚幼、性情跳脱,比起在深山老林中闭关修炼,他也更喜欢行走江湖的感觉。就是在那时,他的师父收到了某个神秘人的邀请,而后带着他一同前往玄机谷。 比起他高深莫测的师父,展昭那会儿仍是个毛头小子,他坦率地问师父:“玄机谷有什么来头?请师父去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回答,他的师父也并未像往常听到不愿回答的问题时那般巧妙地转移话题,而是流露出某种罕见的凝重神色。 不过展昭并未真正意识到此行的惊险。虽然他的师父是个不拘小节的浪荡性子,将展昭带在身边时也常常以身涉险,甚至数次令年纪尚幼的徒弟也身陷险境。不过师徒俩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而这一次,虽然他的师父表现得与往常不同,可展昭也没能看出这份不同之下隐含的忧虑。也许在展昭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师父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徒弟,可最后展昭还是跟去了——他不是一个容易摆脱的人。 在这一点上,阿岚和他真实极为相似。 一阵冷风刮过,在通道内形成一种奇怪的嗡鸣声,像是某种野兽的呜咽。展昭收回了心思,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他从怀里掏出包在油纸内的地图,虽然这并不能真正帮助他离开此地,因为地图上的苦果岛只有黄豆大小。不过有地图依旧是一种安慰。 展昭记得尘因当时提起苦果岛的原话是:在岛的最高处有一株树,树上结有苦果。把选中你的那颗苦果摘下。 先不论“选中你的苦果”是什么意思,至少尘因是让他到岛的最高处。展昭在通道内走了一阵子,感受着脚下地面的起伏。虽然很平缓,但他敏锐地察觉出地势渐地,于是果断调头往回走。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没有听上去那么容易。一来通道并非笔直,几乎每走十来步便不得不拐弯,有时遇到岔路更是叫人头疼,因为不知道哪条路通往哪里。二来地势也并非一路走高、一路降低,其高低起伏往往出人意料,没有丝毫规律可循。有时展昭觉得自己渐渐往高处走了,可紧接着便是一段下坡路,且并无路口可供拐弯。 很快,展昭便有些晕头转向了。他有时会跃上树梢探望月亮的方向,希望能借此判断出自己的方位。不过今夜无月,连星星都没有几颗,对于展昭而言显然十分不利。而站在树上也很难判断出哪里更高、哪里更低,因为此地树木品种繁多、高低不一,并不能作为可靠的参考。 展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尘因啊尘因,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他心中又有些隐约的振奋,因为面临着未知的挑战,胸腔里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起。 “那我们就来看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展昭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此刻不知所踪的某个人说,“你也相信我的,是不是?” 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说道:“是的,我相信你。” 展昭猝然回身。 作者有话要说:嗯,也许下一本我会写一个君子展昭,不过这一本就这样了。其实之前我写的几本,展昭的性格都比较中规中矩吧(猫与狗另当别论),所以这回写个不一样的。感谢小天使们包容我的任性啦,爱你们,喵~o( =∩ω∩= )m 第36章 幻境之妖 如果说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话,那么现在展昭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可以说是不可思议中的不可思议了。 他看到了阿岚:还穿着之前出海时的那身衣裳,只是形容狼狈、发髻散乱,苍白的脸透出几分憔悴。她看上去有些情绪激动,急促地喘息着,却又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神色。 这其实正是展昭一直盼望的事——阿岚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身边。然而当这种期望真正实现时,他却觉得毛骨悚然。因为眼前这一幕曾在展昭的脑海中反复出现过,作为一种隐秘的期盼,明知不会实现,仍旧无法抑制。当这种心中的渴望呈现在眼前,连细节都刻画完美以致与想象严丝合缝时,就给人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躲在暗中窥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然后用另一种似是而非的形式将其实现,以作为诱饵的感觉。 “你知道的,我一直信任你,并且会永远信任你。”阿岚仍在说着,语气真挚、态度恳切,始终用那双黑黝黝、湿漉漉的圆眼睛凝视展昭。她的所有表现,都与展昭所预期的一样,没有任何误差。 展昭很难不意识到,这不可能是真正的阿岚,虽然这一事实会使所发生的一切显得荒诞而不可思议。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某种妖物幻化成阿岚的模样,却仍旧觉得无法忍受。展昭忍不住沉下脸来,拧眉说道:“东雾君,这又是你的什么把戏吗?” “哎呀,被看穿了。”话音落下,面前的“阿岚”便忽然敛起了认真的神色,放弃伪装嘻嘻笑道,“你是怎么看穿我的?” 展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冷道:“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怎么,我借用你家姑娘的模样,让你不高兴了?”东雾君似乎很为此感到得意,“那我更要保持这个样子了,我就喜欢看你不高兴的样子。” 展昭讥诮地一笑:“当真是这样吗?怕不是因为你只是一团雾,没有自己的样子,所以只好变成别人的样子吧?” 这句话显然一针见血、命中要害,东雾君脸上蓦地显出怒容,因为她仍旧保持着阿岚的模样,所以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怪异。只听她森然说道:“你果然是尘因那个秃驴的朋友,和他一样不识好歹。你难道不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 展昭报以微笑,仿佛丝毫不惧。他认为和眼前的人打交道,至少要比在迷宫里乱转有趣得多。 然而东雾君却很快便又重新微笑起来,她悠悠道:“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你是怎么看出我不是你家姑娘的?”她说着眨了眨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难道我的模样变得不像吗?难道我的声音学得不像吗?难道我说的每一句话,不正是你心中期盼的吗?” “徒有其形罢了。”展昭故意这样回答,仿佛东雾君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戏子,演了一出蹩脚的滑稽戏。 东雾君却嫣然道:“只怕并非如此吧。”她伸出一根手指遥遥点了点展昭的胸口,轻声道,“我看到了你的心。不愿与人建立亲近关系,却又渴望亲密陪伴,真是矛盾的内心呢。是因为你哥哥、你师父先后离你而去,所以再也不愿失去任何人了吗?可是因为这个缘故便再也不让人真正接近你,难道不是因噎废食吗?” 展昭勃然变色,森然道:“东雾君这些话,只怕过分了吧。” “果然是不能揭的伤疤啊。”东雾君眨眼笑道,“你知道吗,这座迷雾宫可是特意为你而生的,因为你心中其实最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明明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却被错综复杂的道路迷得晕头转向。当初你背着你师父在迷宫里打转的时候,心中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感到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而你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特别恨自己?” 话音未落,展昭已蓦然出手,连剑带鞘直直朝东雾君砸了下去。 然而这一剑仿佛落空一般,而东雾君的人影也倏忽间消散成一团雾气。一个声音凭空响起,带着险恶的笑意:“可是既然决定要孤老一生,你又为什么任由那个小姑娘留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已经动摇了?” “……”展昭默默咬牙,胸口的怒意炽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而隐去身形的东雾君却似乎乐于见到展昭生气,她轻笑道:“其实你又何必徒劳地抵抗?用封闭内心的方式保护自己,却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这难道不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吗?”她的声音转低,“我看到了你的心,其实你也想有个家,对不对?” “你最好闭嘴。”展昭冷冷道,似乎是在做无用的威胁,然而其语气之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东雾君却并未将这一威胁放在心上,悠悠道:“放弃抵抗吧,展昭。” 话音一落,展昭只觉眼前蓦地一花,景色倏忽间变作一片模糊,紧接着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只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丛林不见了,海岛消失了。他发觉自己站在一间整洁的屋子里,鼻端有淡淡的甘松味萦绕,是不远处一只铜兽口中袅袅吐出的香雾。一双红烛正在灯台上跳动着温暖的火光,将屋内精致而不奢华的摆设照亮。 “啊,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展昭竟然不敢回头。 可那个人却转到他跟前,眉眼含笑说道:“怎么发起傻了,可别是刚才那两杯酒把你灌醉了吧?”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似乎这不过是生活中的再正常不过的一幕。那份自然的亲昵、言语间带着的烟火气使人恍然以为回到了家中,似乎这里是温暖的、安全的、永远都可靠牢固的避风港,而身边的人则亲密可爱,并且可以无条件信任。 展昭的眉心不由一跳,他凝神将目光放在阿岚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出陌生的痕迹,然而一切都熟悉得像是印刻在心上。虽然她不施脂粉,但却自有一种娟秀。而仰起头时,阿岚白皙细腻的两颊泛起薄红,眉梢眼角的笑意所具有的魔力令人心惊。 这就是成家的感觉吗?那一刹那,展昭刚毅的心智都近乎动摇,为眼前这不可抗拒的温暖。 “东雾君,你觉得这种把戏一再使出来,当真有意思吗?”展昭刻意冷冷地讥笑,打破美好的氛围,并试图以此来抵抗方才心中一瞬间的柔软。 阿岚却微微挑眉,有些疑惑地笑问道:“东雾君?你别真是吃醉了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她说罢笑着摇头,一面伸手去拉展昭的腰带,一面垂首笑道,“好了,快上床歇息吧,明儿不是还要早起巡街?” 展昭蓦地抓住了阿岚的手腕,另一只手用力挑起她的下巴。他的心中一团乱麻,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却仍旧被牵引着情绪。他呼吸沉重地一字一句说道:“我承认,你学得很像,现在你可以结束这种无聊的把戏了吗?” “哎,放手,疼!”阿岚扭着手腕,用力偏开的脸上有些发红,喃喃道,“你别太过分啊,我可不和你玩了。” 展昭手上用了几分力,看进阿岚的眼睛里,一字一句道:“变回来,不然我杀了你。” “啊!”阿岚一下子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你疯啦!放手!” 展昭蓦地松手,虽然这是幻境,但是对方太过真实的反应仍旧令他心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忍不住大声喝道:“东雾君!够了!” 一个声音带着笑意从遥远的地方响起,仿佛也看出展昭已经到了发怒的极限:“真的够了吗?我可是把你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梦放到你眼前了呀,你不多享受一会儿吗?” “不必了!”展昭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这种思维被人左右的感觉令他无所适从,却又不知该如何抵抗。 东雾君悠悠道:“真是绝情呢。要知道,你家小姑娘对你的感情可要深厚得多。你是不是特别享受这种被人全心全意依靠的感受,所以才留她在身边?” 展昭咬牙切齿,不再说话。而眼前的一切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烟消云散,再定睛一看,仍旧是那个阴冷潮湿的丛林迷宫。 东雾君再次出现在展昭面前,这一次却没有再变作阿岚的样子,而是由一团雾气幻化做了人形。她斜斜倚着一棵古树,笑道:“怎么样,我让你印象深刻了吗?” “嗯。”展昭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承认对方的手段。 东雾君露齿一笑:“既然印象深刻,记得回去转告那个秃驴,当年他欠老娘的债,迟早有一天去找他讨还。” “……”展昭终于没忍住,问她道,“东雾君当真认识尘因?” 东雾君微微挑眉:“当然了,只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还不是秃驴,而是个俊俏的美少年呢。”她说着嫣然一笑,“那时我们四个可真是肆意妄为,可后来他出了家,另一个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大家也就都散伙了。” 展昭没有料到尘因居然还有如此精彩的过去,心中暗自决定将来有机会定要问他个清楚。不过眼下,他望了望东雾君,说道:“虽然尘因与阁下有些旧日恩怨,但在下前来苦果岛是有要事在身,不知东雾君可能行个方便?” “这个嘛,”东雾君用手指轻抚嘴唇,“尘因是叫你来取苦果的吧?我看出你的身上有‘桃花咒’,嘻嘻,你居然宁愿用这种方法解咒,也不愿试一试让女人爱上你吗?” 展昭闭上了嘴巴。 “其实你家小姑娘就很合适,虽说她眼下待你的情意还不够解这‘桃花咒’,但你好好待人家,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情深到解咒的地步。你又何苦费劲去搜集那四样东西呢,还要付出那么重的代价。”东雾君摇着头,似乎对展昭的决定大不赞同。 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试图劝展昭回心转意,只是说道:“这‘苦果’生在岛上最高处,尘因应该告诉你了吧。既然你决定走一条弯路,那路太好走岂非对不起你做的这个决定,所以你就在这迷宫里找吧,总能在饿死之前找到的。” 展昭:“……”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东雾君脸色一变,道:“遭了,你家姑娘怎么到那里去了,坏事!” 展昭还未来得及出言相询,东雾君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连一点雾气都没剩下。 “……”展昭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空白,只觉从没有这么心塞过。 而在丛林之外的沼泽中,那片黑水之下,阿岚则正听对面的人说道:“鄙人有些东西要给姑娘看,姑娘只要看了,就绝不会后悔来此一游了。” 他说着伸手在墙上用力一拍,只听“轰”的一声闷响,阿岚警觉地后退一步,就见整堵墙竟从中分开,露出后面的密室来。 紧接着,阿岚瞪大了眼睛。 只因为,这密室之中竟是堆满了金银珠宝,在明亮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这四舍五入也算是拉小手了吧嘻嘻,还附赠勾下巴,亲亲脸蛋指日可待,不用客气~~~【被拍飞】 以上只是玩笑,真相就是:我发现我真的不适合写感情戏,难道血雨腥风才是我的归宿? PS:今天真是肥肥的一章啊,乃们不要潜水啦,冒个泡出来给我瞧瞧呗。人家真的很需要你们的鼓励嘛嘤嘤嘤(╥╯^╰╥) 第37章 宝藏 当阿岚扼住那人的脖子时,手掌下冰冷滑腻的触感叫她打了个冷战,而对方所说的话更是令她感到一阵不安。 “你的同伴此刻只怕正在那一位身边,顾及不到姑娘你呢。”他的语调中有种不易察觉的恶意,眼底闪烁着阴毒。 阿岚却没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话中内容所隐喻的事实而吸引了:“那一位?那一位是哪一位?” “啊,你难道不知道那一位的存在吗?”对方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出这句话,“你站在苦果岛上,却不知道拥有这座岛的主人?” 阿岚喉咙有些发紧,然而她故作平静,仿佛漫不经心地低声问道:“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了不起的幻境之妖,有着最美丽的容貌、以及最狠毒的内心的东雾君!”不知是不是阿岚的错觉,她似乎从对方激昂的语调中听出潜藏的痛恨与恐惧。 阿岚没有松开钳制对方的手,她保持着警惕,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告诉我关于这个‘东雾君’的事情。” “鄙人当然不介意将她的事情说一说,但若是姑娘能够松开鄙人,咱们便能对坐而谈……”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阿岚用力推了他的脖子一把,恶狠狠地说道:“别卖关子,快说!”她头一次恃强凌弱,心中除了忐忑与歉疚之外,竟然生出些许说不出的兴奋。 “好好好,姑娘你若是再用力,鄙人的脖子就要被折断了。”他神经质地嘻嘻笑着,“脖子断了,可就讲不出故事了。” 阿岚想了想,将手松开了些许,但仍旧没有退开,不耐烦地低声喝道:“快说!” 那人清了清喉咙,这才慢吞吞开口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这幻境之妖其实并非出神上古时代,而是修炼于数百年前,可以说是相当年轻了。” “年轻?”阿岚从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表示不屑。 那人摇头笑着说道:“莫看这数百岁的年纪听着大,对于动辄活上几千万年的妖来说,实在是弹指一挥间。”他看了看阿岚,这才继续说道,“幻境之妖擅长看破人心,然后织成相应的幻境将人困于其中。她以所困的那些人因幻境而生出的各种感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为食。” 阿岚不由听得入了迷。 那人接着讲道:“说起幻境之妖,便不能不提起她的三个臭名昭著的朋党,分别是——梦境之妖,梦魇将军;力量之妖,寒石殿下;爱欲之妖,尘因尊者。” “谁?”阿岚突然打断他。 那人微微挑眉,口中倒是老老实实重复道:“爱欲之妖,尘因尊者。” “他是个和尚?”阿岚终于想起曾经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于是拧眉问道。 那人讪笑一声,说道:“妖便是妖,怎么会是和尚,更何况是爱欲之妖。姑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继续说。”阿岚想了想,觉得也有可能只是重名了。 那人便接着讲道:“梦境之妖以绝望之人的魂魄为食,他给那些走到绝路的人织就一场美梦,在那些人沉浸美梦之中的时候品尝他们沉沦的灵魂;而力量之妖有着能够挪移乾坤的神力,他不及东雾君和梦魇将军邪气,只从天地之间吸取精华灵气;还有爱欲之妖,他以绝色皮囊魅惑众生,以爱为食。 “这四妖与三百年前聚首,在人世间搅弄风云,生出了不少事端。然而大概是天道压制,这四妖竟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最终落得个一拍两散、分道扬镳的下场——详情鄙人也不多说了,总之那梦魇将军被镇压于西南地下塔底,尘因尊者舍了妖身、混迹人间,而寒石殿下则孤身前往北境修炼。”那人说着顿了顿,瞧了阿岚一眼。 阿岚便问:“那么幻境之妖,那个叫做东雾君的呢?” “她嘛,”那人笑着咂了砸嘴,“这位幻境之妖趁其余三妖离去之际,将这些年在人间搜刮的财物宝贝统统聚拢到一起,藏在了这座苦果岛上面。”他说着露出一股阴郁的沉醉感与满足感来,“而鄙人,正是这看守宝藏之人。”他说完这句话,仿佛感到无限得意与骄傲,竟连胸膛都不知不觉挺了起来。 阿岚眯了眯眼,看对方沉浸在得意之中,忍不住问他:“然后呢?” “然后?这难道还不够吗?”那人张大了眼睛,“那东雾君眼下不在此地,姑娘就不想趁机将这份宝藏据为己有吗?”他言语中间仿佛极为笃定,似乎毫不怀疑阿岚会对宝藏生出贪婪之心。 然而阿岚听了半天都没听到这人说起展昭,只觉心中一阵不耐,低声骂道:“你他妈的要是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脖子。快告诉我,我的同伴怎么了?”她一开始没有直接问,是不想表现得太过关心而让对方抓住自己的软肋,可是这人绕着弯子怎么也说不到点上,阿岚终于忍不住了。 “姑娘,你又何必故作矜持。”那人摇头笑道,一脸看穿阿岚内心的神色,“我知道,这份宝藏对谁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但鄙人可以保证,这份宝藏分文不取,双手捧给姑娘。”他说着期待地望向阿岚,似乎想看到对方流露出惊喜、感激的神色。 然而阿岚的表情大概与他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只见她眉心挤出深深的纹路来,深吸一口气,压抑地说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的同伴怎样了?” “……”那人无奈地笑叹道,“方才鄙人不是说过了吗?你的同伴正与东雾君在一处呢。” 阿岚紧张地问道:“东雾君会对我的同伴做什么?”她这会儿已经控制不住担忧的神色了。 然而这人当真没有料到会有人在宝藏面前还不为所动,只顾关心旁人的死活。他直道阿岚是故意转开话题,试探自己,便道:“遇上东雾君,自然是被困在了幻境之中……”话音未落,阿岚便直接松开了他的咽喉,蓦地扭身就走。 “姑娘!”那人猛地扬眉,在身后喊道,“你莫不是要去找你的同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阿岚扭回头来,用一根手指点着他威胁道:“给你一个忠告,别给我添乱,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居然还说得似模似样。 那人有些心急,大概是怕阿岚真的走了他没处找,连忙大声道:“鄙人有些东西要给姑娘看,你看了之后绝不会后悔的!”他说着匆匆伸手在墙上用力一拍,只听“轰”的一声闷响,阿岚警觉地后退一步,就见整堵墙竟从中分开,露出后面的密室来。 紧接着,阿岚不由瞪大了眼睛,只见密室之中竟是堆满了金银珠宝,在明亮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那人露出满足的神色来,说道:“怎么样,我说过吧,姑娘你是绝不会后悔的。” “……”阿岚瞥了那人一眼,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从前过得艰难,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是有花不完的钱就好了,可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还有漂亮的衣裳、首饰。有了钱,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她,那些打她骂她的,到时候都得对她恭恭敬敬。 然而这些都是她在遇到展昭之前的幼稚想法了,实在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会贪财。若是那时的她看到眼前这么多钱财,恐怕真的会生出据为己有的念头。可是如今,阿岚却只想赶快找到展昭。 毕竟钱再多,不是自己的花着也会良心不安。而且展昭也不会同意的。 更何况,那人所说的话未必可信。抛开那些妖魔鬼怪的离奇叙述不提,若是此人当真替岛主看守宝藏,又为何会趁岛主不在的时候将宝藏拱手送与别人,而自己却分文不取?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阿岚一面摇头一面转身,准备离开前去寻找展昭。那人眼前阿岚要走,急得冲过来扯着阿岚的衣袖大喊:“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你在这份契约上画押,承认你要这份宝藏,它就都是你的了!” “我不稀罕,放手!”阿岚猛地一甩胳膊,那人似乎弱不禁风,一下便被甩开老远。 就在这时,头顶的黑水轻轻摇晃,发出一声轻响。阿岚闻声抬头,就见黑水之上一圈涟漪迅速收拢,仿佛急于销毁行踪。 “哎呀,难怪展昭这么喜欢你。”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讲的话却让阿岚立时面红耳赤,“你这么可爱,连我都要喜欢上你了。” 而那人一听这个声音,立时脸色惨白,踉跄着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阿岚定睛一看,不远处一团雾气缓缓聚拢,显出一个女人的形状来。她骇了一跳,确立时想到:这只怕就是那人口中东雾君了,还当真挺邪门的。展昭碰上她,不知可怎样了。想到这里,阿岚也顾不得许多,脱口问道:“展昭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所有关于妖魔鬼怪的设定,全都是渣作者胡编乱造OTZ——为什么我总是写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心如死灰 第38章 苦果 当东雾君现身在黑水之下的这间石室中时,空气中仿佛骤然充满了水汽,使人感到一阵潮湿的阴冷。而同时出现的某种光亮感则与之形成特殊的对比。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当东雾君出现之后,即使是那间打开的密室中的金银珠宝所反射出的光芒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阿岚说不出此刻心中的感觉,那是一种介于孤立无援中的恐慌与独自迎敌前的激动之间的复杂情绪。不在展昭身边这一事实给予她几乎难以承受的压力,何况此地神秘未知、危险重重,虽然令她仿佛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然而阿岚仍旧是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这一事实却无可否认。 她就像一个骤然离开父母的孩子,在孤军奋战时只能竖起层层伪装,似乎那种下意识对展昭的模仿,可以替代这一暂时缺席的强大后盾的存在。 而在东雾君出言回答前的那一刻,阿岚心中却闪过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若是展昭已遭了东雾君的毒手,她又该怎么办? 这并非不可能,东雾君能够脱身前来,至少说明展昭无法留住此人。那要么就像方才那怪人所说,展昭被困在了东雾君建起的幻境之中,脱身不能。要么,他已经遇害。 阿岚不由打了个寒噤。 然而东雾君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含笑缓缓靠近阿岚,仿佛想将这个姑娘的模样看个清楚。她行走的方式十分奇特,仿佛脚不沾地,一如一缕薄雾。阿岚忍不住退了一步。 东雾君不由抿唇一笑,说道:“别怕呀,小妹妹。我不会吃了你的。” “……”阿岚默然,说不清这句话是否令她感到更加不安。 东雾君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她,说道:“我看得出来,方才你没有想要独占这份宝藏的心,这很好。” “嗯。”阿岚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中暗想这人或者这妖到底是敌是友?那个自称替东雾君看守宝藏的家伙为什么一见到她就会如此害怕? 她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去,之前瘫倒在地的那人忽然挣扎着嘶声叫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么多金银财宝,她不可能不心动!你一定是搞错了!” “你以为,”东雾君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谁都像你似的见钱眼开?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之物,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那人喉头发出“嗬嗬”之声,仿佛情绪激动到极点。他忽然痛哭流涕起来,扑到东雾君脚边道:“求您发发慈悲吧,我真是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已经等了一百二十年,整整一百二十年啊!” “哦,你不能等下去了?”东雾君别有深意地缓缓道,“你若是不想等了,我可以直接了结你的性命。这样,你的一切苦难就都结束了。” 那人浑身一颤,连忙闭上了嘴巴。虽然涕泗横流,惊惧之下竟也不敢擦拭,只缩成一团轻轻哆嗦。 东雾君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将视线转向阿岚,勾唇问道:“你是不是在好奇,这人是怎么了?” “嗯。”阿岚诚实地点头,心中压不下去的好奇心已经连危险都顾不上,拼命冒出头来。何况先周旋几句,也许还能套出展昭的下落。于是她忍不住问道:“此人方才对我言道,他乃是为您看守宝藏的人,是真的吗?” 东雾君朝阿岚送了个眼波,笑问道:“你说呢?” “……”阿岚不由撇了撇嘴,随口道,“肯定是骗人的吧。这岛上到处都是雾气,显然在你的严密监管之下,哪里还需要看守宝藏的人。”她又想起贺莲曾称自己为“守门人”,还曾提起过一些湮灭的往事,心中对于苦果岛上这些神秘的事件不由愈发好奇。 东雾君果然道:“这人当然不是为我看守宝藏的。而且,这宝藏也不是我的呢。”她说完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啊?!”阿岚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不由大为惊讶,之前虽然怀疑那人所言之真实性,可阿岚却没想到竟连宝藏的归属者都是假话,她忍不住反问道,“不是你的,难道还是他的不成?” 东雾君却点头道:“可不是。这些臭烘烘的东西堆在这里,可都是他的功劳呢。” “怎么会?”阿岚看向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伙,心中的疑问堆成了山,几乎找不出合适的问题进行切入,因此只能简单的问一句:“怎么会是这样?” 东雾君嘻嘻笑起来:“你猜不出吗?密室里的这些破烂儿都是此人得来的不义之财。说起来,他从前也是个大官儿,好像是什么尚书还是侍郎之类的。你们的皇帝有一年派兵打仗,这个狗官就勾结敌军,做了一笔好买卖。”她说着踢了一脚地上的人,笑道,“你可敢说说,你是怎么满手鲜血搜刮来这些黑心钱的吗?” “我……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那人发出奇怪的呜咽声,听起来像是某种野兽,而不是人类。 阿岚不由心中发寒,问道:“他做了什么买卖?” “那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东雾君垂首拨弄着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他买通敌国将领,将行军路线透露出去,约定好只要对方战后向你们的皇帝称臣,便将整整五千士兵的头颅拱手奉上。同时又谎报军情,向皇帝称说战事顺利、胜仗连连,并以此求皇帝多拨些军饷——这些军饷最后自然是进了他的腰包。就这样,他将一场战事玩弄在股掌之间。战后,你们的皇帝多了一个俯首称臣的邻国,每年还要花大笔银子供着他们。而对方则打了打胜仗,还赚了个盆满钵盈。”说着轻叹一声,“只苦了那五千士兵,落得个无辜惨死,埋骨他乡的地步。” 阿岚听得心下震惊,呐呐道:“他怎么能这样做?” “自然是为了钱。”东雾君仿佛只怅然了片刻,便又笑起来,“这之后,他便急流勇退,带着大批不义之财远走高飞。可这人生性多疑,怎么也放心不下这一大堆的宝贝,便雇了船家找到了这座岛,打算修个密室将宝藏妥善地藏起来。” 阿岚听得只觉匪夷所思:“把钱藏到岛上?那用的时候岂非太不方便了。” “可不是吗。”东雾君嘻嘻笑道,“他甚至还在密室建成、一切妥当之后,将工匠杀了个干净,只为了灭口。” 阿岚忍不住道:“这也太狠毒了!”她望向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为了钱将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是啊,太狠毒了。”东雾君连连颔首,冲阿岚笑道,“所以我就将他困在了这间石室中,告诉他,除非等到另一个人愿意不顾一切占有这个宝藏,否则他永远也别想离开这里。不过我也没亏待他,我可是让他和这些他宝贝得不行的东西一起厮守了一百年呢。为了让他多呆一阵子,我特意在这岛附近起了雾,又在石室上面引了黑水。所以这一百二十年里,除了你,还没人到过这里呢。” 阿岚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这就叫恶有恶报。人在做,天在看。” “呵。”东雾君却忽然凉凉地笑了一声,“人在做,天可未必在看。小妹妹,你不知道老天爷是瞎了眼的吗?” 阿岚也偶尔会听展昭说些类似的话,忍不住抿唇一笑,说道:“你和展昭一定很合得来,他也这么认为。” “哦,是吗?” “是。”阿岚点头,然后尽量装作无意的样子,问道,“那么,他现在在哪儿呢?” 东雾君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下唇,歪头道:“你很关心他?” “……嗯。”阿岚应了一声,似乎除了答应也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 东雾君暧昧地笑起来,却并未多和她说些什么,只是道:“展昭现在应该在幻境里吧,希望他过得愉快。”她舔了舔嘴唇,“这样,他的七情六欲才会更美味啊。” “可是,”阿岚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并不是为了宝藏来的……” “我知道,你们来是被尘因指点了,想要一颗苦果。”东雾君嗤笑,“吓,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不叫你们吃点苦头,怎么能轻易让你们得偿所愿。” 阿岚再次听到“尘因”这个名字,不由有些犹疑之前所作“重名”的猜测。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东雾君忽地笑道:“不过我很喜欢你,你没有受到宝藏的诱惑,没有让这个恶人如愿以偿。我想奖赏你,你想要什么?” “……”阿岚想也不想,脱口道,“我想你放了展昭!” 东雾君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她摇头说道:“这个不行。还是我来替你决定吧。”她说完,忽然手上涌起一团雾气,攒成一个圆球,然后朝着阿岚走来。 阿岚退了一步,警觉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送你一样礼物。”东雾君柔声道,“乖,张嘴。” 阿岚一边后退,一边紧紧闭住了嘴。然而东雾君倏忽间已至眼前,拑住她的下巴便将那团雾气塞进了她的嘴里。阿岚只觉一股冰凉、滑腻的东西顺着喉咙“咕咚”一声滑了下去,连个停顿都没有。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大喝:“阿岚!” 竟是展昭。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重逢了,我要开始撒糖了,都闪开! 第39章 守门人 展昭在幻境中又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冷静了下来,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阿岚,而是潜心思索该如何离开这里。 这个庞大的迷宫道路错综复杂、仿佛没有边际,若是想要寻到最高处,只怕转到老死也未必能够成功。展昭之前也曾试着依循脚下的高低起伏来判断路径是否正确,可往往走了几步就发现前方无路可走,只能开始走回头路。这种困境令他很难不回忆起多年前被困在玄机谷中的绝望,死亡、干渴、饥饿,甚至要比那条无论如何都寻不到的出路还要先一步压倒他。 究竟该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怎样才能找到尘因所说的生长在最高处的“苦果”? 忽然,他脑海中有个想法如同闪电般掠过——东雾君曾承认这座迷宫乃是构建起的幻境,那是否代表着,困住自己的其实并不是所谓的丛林迷宫,而是是障眼法。 当这个念头从心头升起的时候,展昭却没有感到喜悦或是激动,而是莫名回想起了那天黄昏。他的师父一改往日里精力无限的样子,虚弱地伏在他的背上。脚下的路仿佛走不到头,被夕照染成一地殷红的血。风无奈而又愤怒地在山谷中咆哮,却吹不散那死一般的寂静。 那时展昭又累、又饿、又渴,混沌之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离他远去,而他却仍在麻木地、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哪怕永远也不能停下。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叹: “能够困住你的,永远不是迷谷,而是你的心。 如今展昭站在这被夜色笼罩的丛林迷宫之中,却仿佛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黄昏,听到了那声沙哑的叹息。 他缓缓露出一个带些疲惫、带些伤感的笑容,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如果困住他的是障眼法、是他的心,那么就蒙住眼睛、摆脱心魔,难道他展昭还会被区区一座迷宫困死吗? 展昭这样想着,勾起唇角,又往前迈了一步。 在黑暗中行走,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神秘、危险、一无所知的地方,无疑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每迈出去一步,展昭都有一种会一脚踩空、跌落万丈悬崖的错觉。耳旁的风仿佛也随之拥有生命,挥之不去一般在耳边萦绕着,发出一声声讥诮的笑。而在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在丛林深处,传来野兽的咆哮,似乎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 展昭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而这短短几步,他已走得浑身冷汗、气息沉重。 困住你的,从来都是你的心而已。 他又迈出一步。 忽然,身后传来呼喊声,仿佛就在不远处——“展昭!等等我!”这个声音包含着焦急,似乎还有哭腔。然后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等等我啊!”她哀声道,“你答应过再也不抛下我的!” 展昭咬紧了牙关,继续往前走,他已能感到脚下的地势在逐渐升高。 “你不要我了吗?”那个声音已经低到极点,仿佛远远落在身后,呜咽着。 展昭的呼吸急促起来,那种回头的冲动几乎无法抑制,他的心狂跳着,比方才还要厉害得多。 你是不是已经动摇了?你的心,是不是已经动摇了?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呢?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我是不是还不够好?”那个声音几不可闻,隐约间仿佛已经止住了哭音,失魂落魄一般问道。 展昭从未想到,声音的魔力竟有如此之大,甚至远远强于之前在幻境中见到阿岚——那个成为他妻子的阿岚。 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从下巴滴进衣领中。裸露的肌肤被夜风吹得冰凉,然而胸口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灌入,正缓慢地将五脏六腑熔化。展昭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抬手用力将耳朵堵住,却阻隔不了那个隐约的声音。他终于痛苦地停下脚步,却仍旧在抵抗着睁开眼睛的冲动。他在心中极力思索:该怎么办?谁能帮帮他? 这是个陌生的想法,自从离开玄机谷之后,展昭就再也没有祈求过任何人的帮助了。因为不会有人能帮到他,他只有自己。 “唉。”忽然又一声轻叹,就在耳旁响起。这个声音不久前还在遥远的身后哀泣,而现在却近在咫尺,仿佛睁眼便可看到。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吗?”她说到,有些放肆,不是寻常的语气,但却并不与她天真直率的性情相违背。 展昭不由一愣。 “我的确渴望能跟在你身边,因为你强大、聪慧,也因为你掩藏在冷嘲热讽之下善意。”她似乎是咬着牙把这些话说出口的,因为并不习惯于这样剖白内心,也不喜欢对任何人表示这样直白的赞赏,于是感到一阵牙酸似的。“但我并不是依附于你的菟丝子,没遇到你的那十几年我也活下来了。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和你是同样的。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就像你当初帮助我那样。当有一天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决心离开了,我也绝不会跪在地上祈求你。” 展昭仍旧紧紧闭着眼睛,听完这话却忽然笑起来:“你不是这个幻境里的幻影,就是我自己的幻觉。那么是否你说的这番话,其实是来源于我?” 那个声音已经消失了,仿佛昙花一现。而不远处的哀泣声仍在继续。 然而展昭却已不再感到那种无法抑制地焦虑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笑道:“看来我的确太自负了,这毛病可得改改。” 他说完,又迈出去一步。 然后,他触碰到了一棵树,粗糙的纹路、木叶的清香,仿佛在一刹那将幻境击碎。展昭蓦地睁眼,就见身边高耸林立的树墙已经消失了,他仍旧在丛林中,眼前是一棵参天古树。 而粗壮的树身上,倚着一个少女。 贺莲。 “你居然用这种法子破了幻境,”她笑道,“真是出人意料。不过你总是能出人意料。” 展昭微微扬眉,说道:“看来你弟弟没事。” “嗯。”贺莲微微颔首,“多谢你那天拼死救他。我本来以为能平安到达岛上的,这场风暴实在来得太突然。”她说着微微蹙眉,“我从小在海上讨生活,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展昭苦笑道:“这种情况,一辈子一次就已足够。” “说的也是。”贺莲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眉心仍旧印出一道细纹,“现在你找到这棵树了,只需要等某颗苦果选中你。” 展昭忍不住问道:“苦果如何能‘选中我’?” “它们正在上面争论呢,你听不到吗?”贺莲笑得诡异,“众生皆有灵性,你平日里买菜尚还要挑挑拣拣,‘苦果’对你挑三拣四又有什么稀奇的。” 展昭轻咳了一声,说道:“不好意思,展某从未买过菜。” 话音刚落,头顶的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当真有几分像是贺莲所言,有‘苦果’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 展昭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他说道:“能不能叫它们快些,我赶着去找阿岚。” “阿岚没事的,师父已经将她送到海岸了。”贺莲说道,她口中的“师父”显然指的便是东雾君。 展昭却仍旧忧心忡忡:“我方才在幻境中遇到东雾君,正说着话,她忽然变了脸色,好像是说阿岚到了什么不该到的地方。” “不该到的地方?”贺莲沉吟,忽然也变了脸色,“不会是到了黑水下吧?” 展昭立刻问道:“黑水下?那是什么地方?” “是个监狱。”贺莲说,“你可以这么理解。那里关着当年那个自食苦果的人。我曾告诉你我是‘守门人’,守的便是那道门。”她语声渐低,“怪事,这种事情本不该发生的。” 展昭并未听见贺莲的最后一句话,只是问她道:“你可能引我过去?” “不等你的‘苦果’了?” “不等了。”展昭说,他怎能为了这事耽搁,万一阿岚出了事怎么办? “可师父既然已经过去了,想必阿岚一定没事。”贺莲似乎还想劝他,“你不等‘苦果’选中你便先行离开,届时再回来,也许就没有‘苦果’乐意选你了。” 展昭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只觉头顶一阵风声,他本能地往后一让,就见一颗色如浓墨、有如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急速落下,“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贺莲见状露出牙疼的表情,说道:“你就不能好好接住它吗?这一下摔得可够它疼的。” 展昭:“……”他俯身将那果子捡起,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感觉在触到果子时有一阵细微的麻痒感从指尖传来。 这果子入手微凉、份量颇沉,然而外表看上去依旧和寻常果子没什么两样。真不知尘因叫他寻这么个小玩意儿做什么,又有什么奇效。展昭皱着眉把果子捻在手里看了看,忍不住说:“费了老大力气,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话音刚落,那果子蓦地震动了一下,仿佛在表示抗议。 展昭默默闭上了嘴。 贺莲则道:“既然它选中了你,那咱们便赶快到黑水那边去吧。”她其实心中也放心不下,当即便领着展昭上路。 二人施展轻功在丛林之中奔行,果不多时便出了丛林,到了沼泽地。而那片曾经包围阿岚的黑水也近在眼前了。 “阿岚呢?”展昭环顾四周,哪里有半个人影? 贺莲答道:“你得跳到水下面去。” “水下?”展昭不由挑眉。 贺莲说道:“这水下另有一方天地,你跳就是了。” 就在这时,水下忽地隐约传出阿岚的惊呼声。展昭再顾不得许多,撩袍便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预估错误,糖在下一章Orz 不过这章也有点甜不是吗? 第40章 离开孤岛 展昭向着黑水一跃而下之后,因为有所准备,所以并未像阿岚那样狼狈地着地打滚,而是轻盈而又平稳地在水面下方坚实的地面上站住了脚。石室中的光芒与黑水之上浓重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展昭尚还未能适应此地的光线,身后贺莲才刚刚跟着跳下来,他便感到一个人猛地朝自己扑过来。 出于一种说不清的预感以及熟悉的感觉,展昭抑制住躲避或者攻击的本能,而是伸出双臂接住了来人。阿岚一下子撞在他胸口上,冰凉的发丝擦过下巴,他甚至能感到她剧烈的心跳——抑或还有自己的。她颤抖着,大约是出于惊喜与紧张,两只细瘦的胳膊拼命搂紧展昭的腰,急促地喘息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与喜悦涌上展昭心头,他甚至顾不得东雾君还站在几步开外,便迫不及待地低头检视怀里的姑娘是否完好无损。 苍白、憔悴、仿佛受到惊吓,然而心跳强劲、手臂有力。总的来说,阿岚看上去还不错。展昭稍稍放下心来,顺手摘去她头发上勾住的一片树叶,低声问她:“方才怎么回事?”那声惊呼可不像是毫无缘由的。 阿岚这才微微松开展昭,往后仰头凝视着展昭,并且再三确认这不是出于自己的臆想。她根本没听清展昭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呢喃道:“你终于来了。” 展昭警觉地看了东雾君一眼,将阿岚揽到自己身后,对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幻境之妖说道:“我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若是冲撞了东雾君,还望您见谅。”这番话并非出自真心,甚至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客气,而是隐隐含着不悦与威胁的意味。 东雾君显然听出了话中隐含的意思,忍不住轻笑道:“我可没对你家姑娘做什么,只是送了她个小礼物而已。” “小礼物?”展昭拧眉,瞥了阿岚一眼,没见她手里拿着什么,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阿岚这才勉强回神,拉着展昭的衣袖低声道:“她方才给我吃了……”她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那团雾气,只能含糊道,“吃了什么东西。” “东雾君,”展昭立刻抬头望过去,沉声道,“若是阿岚有什么冒犯之处,你大可冲着展某来。对一个孩子下手,也未免太下作了吧!” 东雾君闻言却并未生气,反而咯咯笑起来:“我可没给她下毒,那不过是一个防身的小法术罢了,对她有益无害。” “不劳您费心,还请将东西收回去吧。”展昭并不觉得那小法术会是什么好东西,毕竟对方不知什么来头,处处透着邪门,他根本不想阿岚和对方有任何牵连。 然而东雾君却无赖似的道:“这却是不可能了,就好像泼出去的水、放出去的话,可收不回来啦。” “你!”展昭大怒。 “……”阿岚赶紧拉了拉展昭的衣袖,低声道,“算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她不想展昭和对方起争执,毕竟这个所谓的幻境之妖看上去有着常人难以抵挡的高深法术,阿岚只怕展昭吃亏。 而展昭听到阿岚这样说,也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该觉得无奈。只是他不愿当着东雾君的面和阿岚纠缠,便先将此事放下,忍着气对东雾君道:“如今我已拿到了‘苦果’,若是阁下没有别的事,那么展某便要告辞了。” “那是自然。”东雾君笑嘻嘻地挥了挥衣袖,仿佛早已预料到展昭不会死缠烂打,她对一旁恭敬立着的贺莲吩咐道,“你送他们回去吧,这几个月都不要再过来了。” 贺莲垂首道:“是,师父。” 室内始终紧绷着的气氛渐渐消散,危机过去,一切仿佛都要重新步入正轨。然而就在这时,被东雾君关在岛上百年、方才一直委顿在地的那人蓦地跃起,饿狼一样猛地朝阿岚扑过来。 只是他虽快,展昭更快。“啪”的一声抬手便一掌将那人打得往后倒飞出去,一直撞到密室中,连金银珠宝都滚落一地。 展昭手下没怎么留情,那人竟是伤及肺腑,蓦地咳出一口血来。然而不待展昭或是东雾君上前动手,他却忽地狂笑起来,嘶声吼道:“东雾君,你莫要得意!那个能制住你、制住你们四个的人就要回来了!你们当年的牺牲、退让,统统都是白费!” 东雾君勃然变色。连贺莲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刹那间,只见幻境之妖身上弥漫出浓重的雾气,像是因为主人心绪激荡而不受控制。室内顿时阴冷下来,像是寒冬骤降。 一片死寂中,仿佛只有那人刺耳的狂笑声回荡着。东雾君两手缓缓抓握,一步一步缓缓朝着那人走去,森然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那人咳嗽几声,仿佛豁出去一般嘶声道:“他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但闻“喀拉”一声,那人身上始终附着的一层雾气骤然凝聚到咽喉处,竟生生勒断了那人的脖子。而一时间他还未死,一双眼睛死鱼一样吐出,发出“嘶嘶”的气音,怨毒地瞪着东雾君。那目光之中仿佛还含着令人心生寒意的恶毒与讥嘲。 东雾君佇立原地,缓缓吁了口气,声音竟有些颤抖。然而片刻之后,她却又笑起来,低声道:“你不回来,自然很好。你若回来,更好。”说到最后,语气竟森然到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含有极重的恨意。 阿岚噤若寒蝉,展昭则一手拉着她,防备地看着东雾君。 良久,东雾君方才转过身来。而她见到石室中呆立的三人却不由一扬眉,轻笑道:“你们怎么还在此地?还不快走?”声音仿佛淬了冰,仍旧冷得吓人。 “是。”贺莲赶忙应道,给展昭使了个眼色,当先跃出了石室。 展昭则伸臂搂住阿岚的腰,低声说了句“抱紧”,说罢足尖一点,身形蓦地拔高,也跟着穿过黑水回到了地上。 沼泽地仍旧安宁静谧,一片淡淡的月光透过薄雾稀释了夜色,却稀释不了那片黑水。阿岚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却含有草木清香的空气,只觉恍如隔世。 贺莲则开口道:“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说着打了个手势,领着展昭、阿岚匆匆朝着海滩的方向走去。 阿岚快步跟在后面,忍不住问道:“贺莲姐姐,那位、那位东雾君,是你的师父呀?” “嗯。”贺莲低低应了一声,她的背影看起来模糊而又捉摸不定,语调也仿佛受到影响,不过她对于这些事也并没有隐瞒,“先父虽也曾是守门人,但却只是受到上一任守门人的委托,其实并不知道岛上的真实情况,也从未见过师父。然而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着父亲上岛,在林子里玩耍时遇到了师父。” 阿岚道:“原来是这样啊。”她其实还有一肚子问题,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东雾君为何偏偏要将那个人关在岛上,难道只是因为那人当年害死了五千士兵吗?可是天下恶人那么多,为何偏偏是他?而且,那人如果是被东雾君关押在此地,又为何会对她与其他三妖了解至深?他临死前口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至于其他的事情,”贺莲仿佛猜到了阿岚心中所想,道,“师父曾吩咐过,我不方便告诉你们。” 阿岚赶忙连连点头,生怕贺莲为难。展昭则仍旧一手拽着阿岚的胳膊,以便她能跟上,这时他开口问道:“你吃了……那个东西后,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阿岚摇头,答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肚子里凉凉的。” “……”展昭也听不出时好时坏,拧着眉头不知道该不该拉着阿岚去看看大夫。 然而贺莲却道:“你不必担心,师父没有恶意。既然她老人家说了是防身的小法术,定然不会有碍。” 展昭也没有别的办法,闻言只得颔首。他们又在沉默中疾行了一个时辰,海滩便隐隐可见了。 而此刻,东方也露出了一丝鱼肚白,预示着夜尽天明。 贺洲一直在海边的一个小埠头上等候,远远看见姐姐一行人,兴奋地跳起来挥手。他的身后是一艘崭新的渔船,不知是不是东雾君为了方便徒弟弄出来的。 阿岚忍不住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才感到一阵几乎无法抵抗的疲惫。 最初见到展昭那会儿,阿岚虽然满心欢喜,并且心中的一大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她也并未完全松懈,只因她仍旧担心东雾君会对展昭不利,因此时刻警惕防备。直到这时,她才真正全然放松下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手脚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展昭感到了阿岚步履缓慢下来,便低声问:“是不是困了?” “嗯。”阿岚含糊地应了一声,难得放纵自己任性撒娇一回——虽然她也只是承认自己有些吃不住了而已。 展昭闻言却忽地放缓脚步,阿岚正有些奇怪,就觉得膝盖被人一搂,竟然整个人都被展昭打横抱起。 “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展昭有些心疼小姑娘,一夜未睡眼睛都红了,他要是不拉着,估计阿岚能直接一头栽倒地上睡死过去。 果不其然,阿岚在展昭怀里强撑着眨巴了几下眼,就沉沉睡了过去。那架势,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昏过去了。要不是心跳呼吸还算平稳,差点吓展昭一跳。 而他们也终于踏上了返程之旅。 作者有话要说:甜不甜(^_-) 第41章 海上的遭遇 阿岚醒来时,已经日近黄昏。她惊异于自己竟然昏昏沉沉睡了整整一天,更惊异于展昭竟然没有叫醒她。在海上漂浮的颠簸感已经不成问题,阿岚甚至都没有醒来过一次,而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奇幻的梦境中。 因此当睁开眼睛时,阿岚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然而浑身的酸痛感在作出相反的提示,于是她从船舱钻出去,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斜阳在海里欢快地织着金梭,看似有着暖和的温度,实则带有寒意。 展昭就站在甲板上,这一次没有和贺莲说笑。阿岚仍旧保持着梦游似的神情,缓缓走到了他的身边。 “睡醒了?”展昭斜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回程还需要几天,你可以趁此机会好好休息。等上了岸,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北上到下一个地方了。” 阿岚点了点头,稍微有了一点真实感。她转身朝着身后的方向看去,目之所及只有广袤无垠的海水,而那座孤岛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们真的出来了。”阿岚忍不住低喃,像是想得到展昭的确认。她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仿佛将自己的一部分遗落在了那个岛上,因此魂不守舍。 展昭诧异地看了阿岚一眼,问道:“莫不是睡傻了?”他忽的伸手,不轻不重地在阿岚额头上弹了一下。 阿岚一个激灵,蓦地从那种游历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捂着脑门“啊”了一声。她嘟哝道:“我只是还没睡醒而已。” “还没睡醒?”展昭有意消遣她,“知道你已经睡了几个时辰吗?怎么,还困?困了再去睡一会儿,等睡醒你就长大了。” 阿岚不满地撇了撇嘴,对于展昭“长大”的言论心怀怨念。她仍旧记得昨夜见到展昭时的惊喜,对于展昭怀抱的温度也感到依恋,只是此时此景,这些感情不免被展昭煞风景的调侃驱散了些许。她终于恢复了正常,打起精神来问道:“先生,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别叫先生了。”展昭却答非所问,并且所说的话令阿岚大吃一惊。然而不等阿岚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便接着道:“叫师父吧。” 阿岚瞠目结舌。一时间船上只有贺莲划桨的声音,还有贺洲大呼小叫的声音。 展昭睨了阿岚一眼,道:“怎么,傻了?不是你想跟着我吗?既然要跟着,那便总要有个名分,不然像什么样子。” “……”阿岚结结巴巴道,“我、我……”她终于捋直了舌头,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师父”仿佛预示着某种改变,更牢固的关系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这让阿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与满足,甚至眼眶都有些发热。然而内心深处,却仿佛又有一丝失落,压抑在安宁喜悦之下,小声地叫嚷着。 至于展昭则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说:“咱们师门不讲究虚礼,就不必走那套拜师的流程了。你跟在我身边,要用心学习,知道了吗?”他说着望了阿岚一眼,心中其实并未像是表面上这样平静。 师门不讲究虚礼是假,他留有私心是真。展昭一面认阿岚做徒弟,仿佛在提醒自己,一面却又不愿当真将事情做绝,好像仍旧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 阿岚则一无所知地用力点头。她现在满心都是有了依靠的喜悦,连方才的问题都顾不上了,傻乎乎地笑着望着展昭。 不远处,贺莲一声不吭地默默观望着这边,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牙疼。 就在这时,贺洲忽然大声嚷嚷起来:“姐!海上有东西飘着!” “别大惊小怪的。”贺莲的心思仍旧在那一对别扭的男女身上,没怎么留意弟弟的话,只是随口应道,“海上漂些什么不是再寻常不过了吗?也值得你大呼小叫。” 贺洲的嗓门又提高了些:“不是寻常的东西,我看像个人!” 贺莲蓦地一惊,视线顺着弟弟所指的方向望去。展昭与阿岚也循声望过来,他们的目光一同定在了远处的海面上。 一个模糊的黑点,在海浪间一起一伏,有海鸟试图停在上面,却总是盘旋几圈之后飞走。 阿岚心头不禁升起一丝寒意,心道:那当真是个人吗?这样漂在海上,怎么也不像……活人。 贺莲已经一言不发用力扳起了船桨,渔船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驶去,在海面划出一道笔直的水波,然后迅速被浪花吞没。阿岚忍不住伸手揪住了展昭的衣袖,忐忑不安地踮起脚尖眺望着。 而展昭已经收回了视线,他目力极佳,哪怕隔着这么远也依旧辨认出了——那的确是个人,只是已经是个死人。 他轻轻拽了拽阿岚,低声问:“你可要回船舱去?”女孩子总是胆子小些,待会儿见了尸体难免要害怕。 然而阿岚却摇了摇头,固执地留在展昭身边。 一旁贺莲听到展昭的话,也蓦地回过了神,冲着贺洲喝道:“回船舱去。” “我不!”贺洲梗着脖子,“你少管我!” “回去!”贺莲竖起了眉,冷冷道,“听话,不然姐姐生气了!” 贺洲瞪着眼睛,咬着牙,象头小牛犊似的喘着粗气。他忽然大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人我们认识?”他的嗓音已带了哭腔,“肯定是,肯定是村里的人。” 贺莲一怔,片刻后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缓和下神情柔声道:“弟弟,回船舱去,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 贺洲站在原地用那双发红的眼睛瞪了一会儿姐姐,终于扭身冲回了船舱。没多久,船舱里便传来他大哭的声音。 贺莲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再次转过头,朝着海上那个黑点望去,也许是因为弟弟看不到,因此面容上便带了几分悲哀。阿岚在一旁看了看海面,又看了看贺莲,心中也跟着升起一阵难过来。她抓紧了展昭的衣袖。 海浪是如此凶险而又不近人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那么走运。 又过了一会儿,贺洲的哭声已经渐渐停了的时候,渔船便靠近了那具浮尸。阿岚抬手捂着嘴,不由瞪大了眼睛,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是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只是身子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依稀还能看出其生前健壮的身形,那张辨不出容貌的脸上,乱糟糟的胡子纠结在一起,勾连着海草。 “老谷。”贺莲低声道,语调中有说不出的意味。 阿岚回想起来,她曾经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忽然,阿岚眼前一黑,展昭已经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他低声冲着贺莲道:“可要打捞他的尸身?” “算了。”贺莲淡淡地说道,然而话语中流露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我们从海里捕鱼为生,依靠这片大海活下来。死后将所有一切都还给大海,也是理所应当。” 展昭默然,没说些什么“入土为安”的话。只是沉默地望了眼那个还曾与自己说过话的男人。 忽然,他感到一丝不对,出声道:“等等,贺姑娘。” “嗯?”贺莲扳了一下船桨稳住渔船,皱眉问道,“怎么了?” 展昭凝视着浮尸,低声道:“这人不像是落海淹死的,倒像是叫人杀害了。” “……”阿岚不由一个激灵,心头升起一股寒意。而展昭温热的手还覆在她的眼睛上,多少令她感到一丝安慰。 展昭则紧紧蹙着眉头,早已忘了自己还捂着阿岚的眼睛。他紧紧盯着那具浮尸,狰狞的脸容已经肿胀变形,然而他却在眉心看到一抹黑迹。 那是中毒的迹象,也许带毒的暗器射入了他的眉心。应该是钢针一类细小的暗器。此人武功不低,虽然是遭了暗算,可是暗器从正面射入,那么对方的武艺也绝不可小觑。 “看!”贺莲忽地低声惊呼起来,她仿佛感到极大的惊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展昭跟着抬目远眺,一时间也不由心下大骇。 ——不止一具尸体,还有更多的浮尸飘在海上,像是某场恐怖海祭之后的狼藉。贺莲压抑着声音的颤抖,低声道:“你说得对,他们绝不是出海时遇到风浪淹死的,一定是被人杀害的。” “怎么会这样?”阿岚忍不住问,“岸上发生什么了吗?” 贺莲脸色惨白,她喃喃道:“这本是不可能的,师父一直守护着这片海岸,不可能有人闯进来的。” “难道是他们自相残杀?”阿岚话出口后不由打了个寒噤,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吧。” 贺莲则坚定地说道:“不可能。我们已经和和平平过了这么多年,说不上邻里和睦,至少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忽然自相残杀以至于死这么多人?一定是有人闯进来了。” “那我们便不能贸然回去了。”展昭沉声道,“他们若是已经占领这片海岸,我们直接回去,恐怕会遇到麻烦。” 贺莲缓缓点头,道:“我可以绕到海岸西侧,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埠头。” “我们要回去吗?”阿岚轻轻伸手将展昭的胳膊拉下来,眨了眨眼睛,仰起头低声问道。 一旁的贺莲沉声说道:“我们必须回去,一定要知道岸上发生了什么。” 阿岚并不觉得有多害怕,便点了点头,应道:“好。” 展昭则轻轻拍了拍阿岚的脑袋,低声道:“乖。” 第42章 高手 两天后的深夜,他们停靠在了贺莲所说的那个废弃的埠头上。连老天都好像站在他们这一边,浓密的乌云即便连月色都无法穿透,整片海、正片陆地都黑得像是混沌未开之时,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渔村所在的方位还有几堆篝火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夜色中的异类,显得刺眼而突兀。 贺莲早已熄灭了船尾的灯,悄无声息地划着船靠岸。海水有规律地轻拍着岸边,发出和缓的浪涛声。岸上则荒草丛生,基本都是些枯黄的野草,在寒冷的天气中萎靡不振。少数小型夜间生物徘徊于此,大多谨慎小心,并不与人类发生冲突。惟一能够显示出它们存在的,便是那一双双黄色、绿色的眼睛,在草丛中一闪而过,妖冶而又诡异。 阿岚两眼一抹黑,几乎只能从脚下的触感判断出泥土、沙地与草地,冰冷潮湿的夜风刺破衣服钻进来,让人一阵一阵打颤。她被展昭拉着,踉跄地跟在贺莲身后悄无声息地向着丛林前进。 的确,他们的第一目的地并非渔村。因为无论那里发生了多么凄惨的事情,都已无法挽回了。眼下需要的并非沉痛默哀,而是一个妥善的计划。而不论是展昭,还是贺莲,都一致认定他们应该先进入丛林。如果那里有敌人的话就制服他们,然后守住渔村的入口,再一步步渗透进去,从背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粗糙而简陋的计划,但是却直接有效。展昭和贺莲都是高手,虽然带着两个累赘,但是行动依旧迅速安静。阿岚不知道展昭和贺莲是怎样在这种夜晚辨别方向的,她甚至无法看清近前展昭的背影,只能感到手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四个人前进的速度几乎要比阿岚独自飞奔时还要快,她完全是靠展昭拉着才能勉强跟上。而贺洲则被姐姐抱在怀里,经过早先的一番警告,他现在安静得像是一只耗子。 很快,腥咸的海水味道变淡了,渐渐有木叶的味道混杂进空气里。几天前那一场雨使得丛林中湿气更重,脚下时不时就会踩到被水泡烂的泥巴。 到达丛林边缘时,已能感到薄薄的雾气,从林间蒸腾着向外扩散。也许是因为东雾君的存在,这里的雾终年不散,哪怕是深夜也依旧丝毫不曾消减。 贺莲心中稍稍安定下来——雾仍在,说明师父没事。可是为什么能有人闯过迷雾?这不可能。 她满腹疑问,领着众人钻进了丛林。无数腐烂的草叶铺在地上,形成天然的地毯,即便连阿岚走在上面,脚步声都几不可闻。而浓密的树林则是最好的掩护,在给予人心理安慰的同时,又馈赠以未知的危险。 阿岚的心跳得并不快,始终沉稳而有力。她怀有一种隐秘的激动,仿佛藉此终于站到了展昭身边。同仇敌忾、并肩作战,这是她一直渴望的。而眼下,就好像所有的美梦都成真了,她可以叫展昭“师父”,并且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够尽一份绵薄之力。 被人需要,原来是这样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阿岚生平头一次认识到,自己从前活得有多浑浑噩噩。 而展昭却并未深究阿岚的内心,那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这些天时常沉思,自己也许是动摇了,但那也未必能说明什么。至少眼下,展昭更希望能把阿岚护在羽翼之下。他知道贺莲的心思,他的弟弟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所以先到丛林中的最主要原因其实是安置贺洲与阿岚。只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按下了这一点,似乎都预感到提前说明会遭到多大的反对。 贺洲也许还好对付,那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可是阿岚,展昭想到这一路上小姑娘满腔热血的样子,她所表现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以及内心隐藏的激荡,他统统都能看出来。 而她那副样子与自己曾经又是多么相似。 展昭竟然不知道自己待会儿该怎样和阿岚说:你不能跟着我,你必须留下,留在丛林里。展昭也曾数次将阿岚置于险境——他一直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总是事与愿违。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必须保证阿岚的安全。只有她妥善地呆在没有危险的地方,他才能放手一搏。 然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多了这样的顾虑? 丛林中没有真正的静谧,然而四周所有细微的声响都使得这种静谧感不断加重。猫头鹰的冷笑有时会让人一个激灵,而覆满鳞片的爬行动物则吐出细长的舌头,伴随着“嘶嘶”的声音。 这里是贺莲长大的地方,虽然是深夜,却仍旧丝毫不能阻碍她一路前行。很快贺莲便找到了路,绕到了渔村的入口。 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敌人。好像那些闯入渔村的强盗有十足的信心,不会再有别人从林子里钻出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似的。 终于,他们已经能够隐约看到渔村的篝火了。这时,贺莲找到了一块覆盖着青灰色的苔藓的大石头,然后将贺洲放下。 贺洲挣扎了一下,仍旧记着姐姐的嘱咐,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你留在这儿。”贺莲直接说道,直白的语气让展昭隐隐羡慕。 贺洲瞪大了眼睛,压抑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大的不满:“让我去,我能帮忙。” “你一个小孩子,只会帮倒忙。” “我不会,你知道我不会。我这些年一直和你、和老谷学武功,我可以杀人。” “你不会!听好,你待在这里是有任务的。我们要到渔村去,你替我们看守好后方,确保不会有人从后面袭击我们。” “你骗人,根本不会有人能穿过丛林!” “怎么不会?不然渔村是怎么受袭的?” “……”贺洲抿住了嘴,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缩到大石头下不在说话了。贺莲松了口气。 这时,展昭开了口,低声道:“阿岚。” 阿岚之前就有不妙的预感,这下预感成真,她抢先道:“我不留下。” “你难道要让一个孩子独自留在这里?”展昭找了一个几乎无法辩驳的理由。 阿岚猛地咬住嘴唇,将那句“谁的弟弟谁留下看着”咽回肚子里。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会儿不是无理取闹的时候,再纠缠下去就是给展昭惹麻烦、帮倒忙。可是她难以抑制地感到极大的失落,甚至是一种强烈的悲哀。 仿佛某种征兆——她永远也无法和展昭站在一起。 展昭却当做她默认了,和贺莲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展身形掠了出去。在浓重的夜色中,即便不远处有几堆篝火,也很快便不能分辨出他们的身影轮廓了。 大石旁只剩了贺洲与阿岚。贺洲蜷缩在石头下面,不断用手背抹着眼睛,他似乎觉得受到背叛,抑或被姐姐欺骗,因此十分委屈。阿岚垂眸看着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己看上去,也和这小孩一样可悲吗? 展昭和贺莲压低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渔村。这里没有显眼的守卫,只有篝火旁坐着七八个人,正头靠头打着瞌睡。而离近之后,展昭看清了那些人的装束,心中则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那些人,穿着汉人士兵的服饰,显然是军中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些军士会来屠杀此地的渔民? 贺莲显然也看到了,却没有任何表示。也许在她眼中,当兵的和强盗也没什么分别。她冲展昭打了个手势,两人从一株粗壮的树后分头而行,从左右两侧包抄。 他们的计划并不详细。展昭从左边潜入,遇到人便轻轻一掌拍在他们的百会穴上,那些人中没有武艺高的,连声音都发不出便倒地昏迷不醒了。而贺莲则掩了匕首,她没有展昭心慈手软,遇到挡路的便一刀封喉,然后将尸体拖入草丛。 两人都并没有因为接连遇到的都是武艺低微之人便放松警惕——这渔村中的人并非真正的渔民,几乎每个人都身怀武艺。老谷的武功造诣甚至在展昭之上,而他也没能躲过毒手,说明这里极有可能存在一个可怕的高手。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靠近了渔村的中心,一栋两层石屋。大部分人都聚集在这里,门口的守卫也要更森严。他们相信,幕后主使就在此处安身。 而就在两人离石屋还有几十步距离的时候,忽然传来高喊声:“死人啦!”沙哑的声音中隐含恐惧,“死人啦!大人,不好啦!死人啦!” 展昭心中一顿,迅速隐蔽身形。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朝廷的人。 而贺莲则与展昭作出了相反的决定,她几乎是一鼓作气从藏身之处飞掠而出,直直撞破了石屋二楼的木窗,合身冲了进去! 甫一落地,便有劲风兜头而下。贺莲反手以匕首格挡,“铛”的一声,竟震得半边身子发麻。与此同时,她也在刀光之下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脸带病容、神情憔悴,但目光却森然含着杀意。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官服,上面绣着的花纹在黑暗中看上去竟仿佛像是活过来一般。 贺莲银牙暗咬,轻叱一声飞起一足踢向对方小腹。而那人竟是不闪不避,右手擎刀,左手鹰爪一样直取贺莲双目。 “咚”的一声,贺莲已重重踢到对方,却如踢到铁板一样。她心中知道遇到劲敌,闪电般匕首上扬,与刀刃相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空着的左手毒蛇一样探出,去刁对方的左手手腕。 说时迟那时快,那年轻男人左腕一沉,变爪为掌,重重切在了贺莲的指骨上。“喀拉”一声,竟将她的指骨砸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第一个反派登场(我会告诉你们他是反派阵营里唯一的颜值担当吗?) Ps.感谢小天使们支持,爱你们(^_-)我会努力进步的 第43章 屠杀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回忆杀出没,关于贺莲小姐姐的(感觉插得生硬,然而我已经尽力了OTZ)。有小天使喜欢她吗? 这一下简直痛彻心扉,贺莲闷哼一声险些把嘴唇咬破,强忍疼痛猛地翻身从窗口撞了出去。只见她身子在半空一折,倏忽间便已跃上屋顶,然后迅速压低身子。只因下面早有弓|弩手候着,贺莲方才刚一冒头便是一阵箭雨,只听得“噼里啪啦”阵阵声响,都是箭矢射到石屋房顶上的声音。 而贺莲甚至都未能将心思放在这些流矢上面,方才的那个高手已经从另一扇窗中追了出来,眨眼间便像个游魂一样悄无声息潜到她的背后。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贺莲凭借本能毫不犹豫地便拧身将匕首刺出,而对方则身子微侧,任由匕首贴着他的胸口划过,而他则猛地抬手扣住了贺莲的手腕,运劲一拧。 “喀拉”一声,贺莲的右手竟硬生生被他拧断。 其实,贺莲在很小的时候时常感到困惑。 她并未真正过上一天寻常的日子,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所生活的地方、所认识的人是何等的与众不同。她的父亲,按理说是一名普通的渔夫,带着女儿生活在一个安静而又偏僻的渔村里。然而事实并未当真如此简单,因为贺莲有时会在晚上被细微的动静吵醒,她从床上爬起来,踩着凳子、踮着脚尖从窗户往外看。昏暗的夜色中只有一点光亮——搁在地上的一盏油灯被手巾照着,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而她则看到父亲正埋头在挖着什么,抑或埋着什么,铁锹与泥土摩擦的声音并不刺耳,因为使用者的小心翼翼。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仿佛地里面有挖不完的东西、或者埋不完的东西。有一天,年幼的贺莲用幼稚的嗓音问:“爹,你晚上挖什么呢?” 然而她并未得到任何回答,而是挨了一耳光,并被严厉地告诫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这之后,贺莲学会了保持沉默。而她的父亲除了喝骂她其实也很少与她说话,并总是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等贺莲稍大一点,开始懂事之后,她发觉其余的人家似乎也都是这样沉默、古怪的,因此也就不以为意了。 这种懵懂的状态一直保持到七岁,贺莲开始同父亲出海。她从小就很能干,部分原因是她希望讨好父亲,因此样样都要做到最好。虽然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但贺莲总算因此得到了新的机会——到更远的地方去。 在熟悉了探索范围之内的丛林之后,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出海航行无疑是令人振奋的。虽然贺莲知道父亲带上她的唯一理由就是他需要帮手,每当要到远的地方去时,他就不得不带上贺莲。 而那个远的地方,就是苦果岛。不过那时贺莲并不知道这岛叫什么,父亲也从不告诉她。这种不被至亲信任的事实曾十分令贺莲感到挫败,然而长久的无奈之后便是妥协,至少她学会了和父亲和谐相处的方法。 直到那一天,她在苦果岛上遇到了东雾君,并机缘巧合被她收做徒弟。 这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也没有那么重要。真正令贺莲在意的,是从东雾君口中听到的真相——父亲竟然是这座苦果岛的“守门人”,肩负着某种隐秘的职责。 而她所生活的渔村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渔村,而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的藏身之地。甚至他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早年在江湖或惹下了厉害的仇家,或犯下了足以引起众怒的血案,因此逃到这个被遗忘的海岸。 而这些亡命徒中,大多数人带着数量相当可观的财物。虽然生活在这里并不需要多大的开销,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于自己的财富十分看重。他们找到一处隐秘的所在——多半是在自家的院子里,然后把金银珠宝埋到地下。有些人会像贺莲的父亲那样,因为疑心病而三五不时地挖开确认东西是否还在。他们对于自己的宝藏讳莫如深,而与邻居相处时也时刻警惕、战战兢兢,仿佛群敌环伺。 这样的真相,曾令贺莲困惑不解。只是她并未向父亲询问证实,也并未将拜师东雾君之事透露给任何人,只是在心中升起了对于金钱的痛恨。 她觉得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夺走了父亲对她的关怀,因为她父亲宁愿每天守着那些没有生命的死物,也不愿和她多说几句话。而周围的邻居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一群怪人。每天神情紧张,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周围,似乎随时准备揪出要偷东西的贼。 贺莲那段时间一直想要离开,远远地离开这个令她厌恶的地方。 然而先离开的,反倒是他的父亲。 那个男人某天留下一张纸条,然后便消失了。一年后,他带着一身重到无法医治的伤,和一个婴儿,回到了这里。贺莲守在他床边,听到自己的父亲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叮嘱她、恳求她:“那是你弟弟,你要把他养大,你要待他好。”他终于告诉了她院子里埋着的钱财,然而语气却怀有某种敌意。说完之后他喘了一会儿气,像是糊涂了,可过了一会儿却忽然口齿清晰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是个奇怪的的小东西,从小就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看。我承认,我不喜欢你,我没法喜欢你。” 贺莲没有回答。她的父亲开始说胡话,大部分是听不清的呓语,偶尔也会以令人惊讶的清晰口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一晚过后,他就死了。留给贺莲一个弟弟,还有“守门人”的身份。 有很长一段时间,贺莲都无法适应这种生活——这其实并不合理,因为之前父亲也曾离开了一年,但她并无如此强烈的感觉。那时,她总有一种预感,即父亲第二天就会回来。她一直等待着,每天晚上都会有强烈的预感,因此永远满怀希望。 可是当父亲死后,情况变化了。她不再抱有希望,因为死人无法复活,然后从泥土里爬出来——就像父亲藏的那些钱物,只会老老实实待在地下,慢慢腐烂。 当弟弟长大一些后,贺莲将极大的精力投入了习武上面。她开始频繁地前往苦果岛,虽然并不是每一次师父都有心情指点她。贺莲有一种感觉,其实东雾君收她为徒不过是为了排遣寂寞生涯。她就像师父养着解闷的小玩意儿,然儿没有人会把小玩意儿真当回事。 她的生活就这样没有意义的流逝着,贺莲有时也会想象外面的世界,然儿并未当真动心想要离开。她总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岛上离不开人,师父也许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弟弟年纪也太小。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她终于等到了展昭。 也等来了渔村的覆灭。 其实,当展昭在羡慕贺莲直截了当地告诉弟弟“你留在这里”时,贺莲也在暗暗羡慕阿岚。她羡慕阿岚,因为有人能够在危险当前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你留在安全的地方。 何况展昭说得委婉,仿佛还顾及着阿岚的心情。那一刻,贺莲甚至有些嫉妒,嫉妒阿岚能在这种危险当前却不得不冲上前去的时候,还有人能够替她着想。贺莲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不得不去做什么危险的事的时候,也有人能告诉她:你留在安全的地方,危险的事情我去做。 不过贺莲无人可以依靠,她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了。这没什么,无人依靠意味着必须自身强大,贺莲一直将此作为前进的动力。她做得也的确不错。早在夜色中一路向着石屋靠近时,贺莲便从被翻过的泥土推测出,多数人家埋藏的财物都已被挖出。那么没有第二种可能,这些人、这些强盗,就是为了宝藏而来的,他们屠杀渔村,不过是为了合理地占有这些无主之物。 这令贺莲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并非所有认识的人都几乎被杀时所应该感到的愤怒、恐惧,而是一种责任感。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守护此地的宝藏,就像她父亲是不是就要挖开院子里的土,查看财物是否完好无损。 她以为自己能做到的,直到遇到那个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年轻男人。 腕骨断裂的痛感并不停留于手腕一处,而是如同瘟疫一样带有感染力,迅速蔓延至全身。这人非但出手极快,并且招式狠毒,只几个来回便已将贺莲两只手都废掉。而贺莲犹未认输,发狠以右肩重重撞向那人。这屋顶之上覆满青苔、又湿又滑,她又是绝地反击,竟当真让贺莲将那人撞得一个踉跄。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支袖箭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向着那身穿官服的男子射去。后者原本便在屋顶上身形不稳,这下不得不猛地仰身,倒翻下了石屋屋顶。与此同时,院中的篝火被猛地扑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贺莲反应极快,借着这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屋顶上窜了下来。而就在她要逃离石屋的时候,却蓦地有人从后面扯住了她,只见那人又准又快地扣住她的脉门,足尖一点,竟悄无声息地便从那破了的窗户中重新跃入了石屋二层。 这一步实在太过大胆,但却也同样出人意料。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却可以赢得一些时间。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蕴含着森然杀意:“点起火把,给我追!” 外面立时脚步声大作,展昭趁此机会松开了贺莲,然后迅速托住她的手腕,“咔嚓”一声轻响,便将她的腕骨接上。贺莲痛得身子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她咬紧牙关,冷汗一直从额头流到下巴。展昭一边用两支袖箭将她的腕骨固定起来,一面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那人必会回来查看此处,到时我引开他,你走。” “他武功太高。”贺莲的气音有些发颤,展昭将她左手的指骨接上时,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我从未见过武功如此高强之人。” 展昭在黑暗中仿佛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那是你没有见过武功高的。” 忽然,他微微偏头,然后冷静地冲贺莲打了个手势。贺莲紧紧咬着嘴唇,无声无息地挪动脚步到了屋中的角落。 下一刻,屋顶豁然破了一个大洞,那人竟直直从上面坠了下来,尚未落地便横刀向展昭扫去! 第44章 尾声(上) “走!”展昭冲着贺莲大喝一声,同时手腕一抖长剑出鞘,“叮”的一声与钢刀短暂相接。而那人变招的速度竟是快得不可思议,几乎在展昭刚刚接下第一刀的时候便已挥出了第二刀。他使的刀法出乎意料得简单,简单得近乎直白,然而却又无与伦比的快,快到使得这种直白变得充满危险。而那把刀也已不像是一把刀,竟好像成了那人的一部分,因此运用自如、浑然一体。他的手腕仿佛没有骨头,所出的每一刀角度都变化极大,使人措手不及。 展昭几乎无法跟上他的速度、无法应付那大开大合的招式。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在短短几招之间,他便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绝对无法比这人更快。在二人交手之际,几乎每一招都是那人攻,展昭守,他忙于接下对方的一刀又一刀,终于渐渐乱了气息。 而这一切发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贺莲才刚刚趁此机会跃出窗子,下面的兵丁纷纷鼓噪,想来是在围攻她。 难道这晚他们都要折在这里?有一瞬间,展昭不自觉地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下一刻,他便猛地警醒——展昭啊展昭,难道官场这几年,当真把你的血性都洗净了吗?以往更险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这还不是认输的时候,绝对不是。 对方出手越来越快,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疲惫,并且越战越勇。两人身形分分合合,在夜色中像是不断变化的幻影,所激起的刀光剑影晕成一片,成为其间的点缀。有那么一刻,展昭听到那人喉咙里溢出冷笑,冰冷的声音像是刀锋划过:“御猫展昭,不过如此。” 展昭蓦地运起内力手中长剑猛地一振,竟硬生生将他逼退半步。对方不过微一仰身便已稳住身形,而他自己却已冷汗直流、气息大乱。可是,就在这狼狈不堪的一瞬,展昭却忽的勾唇一笑,心中竟然浮现出一句莫名的话——“阿岚,看好了,看我怎么赢他。” 眨眼之间,那人已再次扬刀攻了过来。 而展昭像是吃了豹子胆,竟并未去接这杀气四溢、转眼便能将他脑袋劈成两半的一刀,而是转攻为守、以攻为守,长剑剑尖疾风一般直刺对方手腕。 一直“叮叮当当”响声不绝的刀剑相接之声倏地断了,令人已经麻木的耳鼓竟感到几分不适。那人蓦地逆转刀锋,错开剑锋之际合身扑向展昭,以刀柄重重撞向他的胸口。 这无疑是精妙的一招,两人之间的局势也尚未打破,然而展昭却已搅乱了对方的节奏。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在交手中一旦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就注定要落到下风。然而生死之间,很少有人能在雷霆一刀之下不守反攻,这便是对手的厉害之处。 然而展昭最擅长的,就是分析对手、思考致胜之道,并在激战之时以此反败为胜。这种长处已不知在生死关头救了展昭多少次。他的师父便曾经说过,在他的一众徒弟中,展昭并不是武艺最精深的那一个,但确实天资最高、悟性最好的那一个。 因此,当展昭长剑刺出、不及收回之时,他并未坚持进攻,而是捏着角度侧身避过对手,轻飘飘一掌拍向那人后心——对方一看便是擅长猛打进攻的刀客,展昭可无意去和对方拼他的长处。 是攻是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把握节奏。 而只在展昭这一攻一守之间,那人便已失去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在展昭这一掌拍出之时骤然俯身,横刀劈向展昭腰腹。而展昭身形倏地轻举,拍出去的那一掌竟也未曾落空,去势虽缓,击在对方肩头之时却骤然发力。而展昭自己则顺势借力凌空一翻,长剑一画,如同长虹贯日一般直刺对方背心。 瞬息之间局势颠倒,那人狼狈不堪地着地一滚,却仍被展昭这一剑划破背心,微微渗出鲜血。 展昭却并未趁机致他死地,反倒猛地翻出了窗子,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石屋中,那人喘息着缓缓直起身来,他半跪着朝窗外展昭离去的方向瞪视,片刻之后却隐约露出了一丝笑意。 “嗤”的一声,他手中的钢刀被重重插入地面。只听这人森然道:“很好,御猫,我认识你了。” 阿岚在丛林边缘实在等得心焦,她像是脚下生了钉子,一刻也站不住。周边那一小块地方让她硬生生踩出一块平地,上面的杂草都倒伏下去,和泥土混在一起。 贺洲捧着脸忍不住道:“别转了,你不头晕吗?” “不晕。”阿岚硬邦邦地回答。她虽然知道展昭只是把贺洲当做借口哄她留下,却仍旧忍不住迁怒对方——如果不是这个小孩拖后腿,也许她现在就能跟展昭并肩作战了。 贺洲仿佛听出了阿岚不妙的心情,他嗤笑道:“你又有什么好气的,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去了只会拖后腿。” “你才三脚猫。”阿岚怒视贺洲,刚才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念头这会儿脱口而出,“要不是你拖后腿,我才不会留在这里。” “是吗?”贺洲仰着头看着她,神情几乎不像十岁的孩子,“其实你应该知足,这种危险的事情有人代你去做,不需要你冒险……” 阿岚打断他,带了几分急躁地说道:“我不介意冒险。” “可是有人介意。”贺洲歪头笑了笑,“能有一个人希望你不去冒险,并且不惜自己以身涉险,只为护你平安,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阿岚闻言心中却蓦地升起一阵寒意,她凝目望向贺洲,心跳骤然快起来。 “啊,被你看出来了。”贺洲这一回真正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孩子的笑容,“是我疏忽了,和你说了这么多话,都不像个小孩子了。其实那两个人走了以后,我就懒得装了。” 阿岚一面缓缓后退,一面凝声道:“你是谁?贺洲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我是谁?”这个有着贺洲面目的人“咯咯”笑起来,“我已经沉睡了太久,你这样的孩子,是不会听说过我的。” 阿岚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悄悄握紧了匕首——那是展昭留给她防身的。她缓缓问道:“你这样做,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贺洲的样子混进我们身边?” “唔,”对方用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下巴,“目的,你们这些人做事,总要有个目的。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呢?不能单纯地因为好玩吗?”他说着咧嘴一笑,“我跟在你们身边,而你们却一无所知。我以这样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身份躲在一旁看着你们哭啊、笑啊,这难道不好玩吗?” 阿岚:“……”她试图把握谈话节奏,拖延时间等待展昭他们回来,“你,是在那场风暴之后偷偷将贺洲换走的吧?” “这很重要吗?”对方似乎不在乎阿岚的小心思,笑嘻嘻地反问,“你很关心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阿岚默默地点头,缓缓地说道:“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在此之前几乎没露任何破绽。”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像奉承。 “你没必要为此感到沮丧,”对方回答,“那孩子的姐姐不也没人出来吗?” 阿岚:“我不沮丧。”她觉得有必要声明一下,“我只是,很吃惊而已。” “噫,你只是吃惊,难道不害怕吗?”对方说着龇牙咧嘴露出一个说不出是恐怖还是可笑的表情,“我一定是某个怀有邪恶阴谋的家伙,披上羊皮处心积虑地混进你们中间,等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你这么一只小白兔,这才露出恶狼的真面目。” 阿岚忍不住轻轻咽了口口水,问道:“你有什么邪恶的阴谋,能告诉我吗?” “不能。”对方礼貌地笑起来,如果不是那种神态完全不像个孩子,根本看不出他已经不再是贺洲了。 阿岚还想再说些什么好拖延时间,却忽然听到渔村的方向喊杀声起。她蓦地扭头,朝那里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啊,”身后的人笑着说道,“看来邢中玉和他们交上手了。”他说着眨了眨眼,“你猜你的展昭是不是邢中玉的对手?” 阿岚紧张地答道:“邢中玉?那是谁?” “是襄阳王的人。”对方歪头笑笑,说,“他可是个高手,只可惜有着致命缺陷。不过我依旧觉得,展昭不是邢中玉的对手。” 阿岚忍不住道:“那可不一定。” “哈哈!”对方大笑,“你对他很有信心,这很好,有助于你应对接下来的恐慌。” 阿岚已经和对方拉开了相当的距离,然而她再往后退时,后背却轻轻碰上了粗糙的树皮。她嘎声问道:“什么恐慌?” “唔,你不会以为,我就打算一直以这么个小孩子的形象四处乱跑吧?”对方笑嘻嘻地答道,“虽然小孩子不起眼,但到底不大方便,不及小姑娘合适。” 阿岚心脏剧烈一跳,甩手就将匕首掷出,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渔村冲去。 然而一步尚未跑出,她便猛地觉得肩上一沉——对方竟跳上了她的肩头,两只冰凉的小手重重按下了她的太阳穴! 作者有话要说:帅不帅? 第45章 尾声(下) 那一瞬仿佛短得可怕,却又同时具有如此清晰的细节,其真实感几乎令人吃惊。阿岚能感到数片尖锐的草叶干脆利落地划破她的裤腿,而脚底的泥土松软下陷、如同柔软的面团。在茂密浓黑的树丛中,她的身体像是断线的傀儡一样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重心偏移程度太过严重,以至于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夜风中隐约送来远处的低吼声,属于一只毛皮浓密的灰狼。 而肩头的重量同样令人无法忽视,并带有令人恐惧的危险。那双冰凉的小手几乎已经触到阿岚的太阳穴,她的耳朵能感到对方喷出的气息。 而与此同时,一直潜伏在身体内的某种东西仿佛被突然唤醒,一瞬间从胃部提到咽喉。阿岚被迫张开了嘴,丝丝阴凉、潮湿的白色雾气争先恐后冒了出来,仿佛具有生命似的一同朝着她身后扑去。 那是东雾君塞进她嘴巴里的东西——一个防身的小法术。 只听“贺洲”发出了一声尖叫,身子猛地朝后仰去。阿岚向前扑倒的同时只觉肩上一轻,对方已经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她惊魂未定地爬起来转过身,就发现那些白雾死死裹缠着对方的头颅,竟重重将他掼到了地上。 而这一切其实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当这漫长的一瞬过去,阿岚尚来不及再次转身逃跑的时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贺洲”一巴掌拍散了那团白雾、不远处传来贺莲的叫声。 “弟弟!” 阿岚朝贺莲扭过头去,猛地摆手大喊道:“小心,他不是贺洲!” “姐!”地上的那个家伙几乎同时开口,方才脸上狰狞的神色眨眼间便消失不见,而是换上了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尖叫道,“她才是妖怪变的!她要杀我!” 阿岚蓦地扭头瞪向对方,几乎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讥诮,而他的神色却仍旧毫无破绽。 贺莲则立刻顿住了脚步,眼神在弟弟与阿岚之间一转,凝声道:“怎么回事?”她的双手伤得不轻,这会儿却半分都没敢显露出来。然而无论是她的手,还是她的人,这会儿都在轻轻颤抖。 “她是妖怪。”贺洲哽咽了一声回答道,他手脚并用着朝贺莲爬过去,“姐,救命啊。”他甚至还故意碰到了方才阿岚掷出之后跌在地上的匕首,让贺莲看到。 那是展昭交给阿岚的,如今躺在地上,其意味不言而明——阿岚之前试图攻击他。 贺莲果然将目光放在了匕首上面,瞳孔一缩,脸上的肌肉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扭曲抽搐了一下。然而她却没有像“贺洲”所预料的那样对阿岚发难,而是哑声道:“我弟弟呢?” “……”那冒充贺洲的人着实愣了一下,然后尽量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姐,你不信我?” 贺莲低头凝视他,眼珠微微震颤,她张了张嘴,声音苦涩地又问了一遍:“我弟弟呢?” 对方渐渐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然后露出一丝不悦来,问道:“你是怎么识破我的?”一句话之间,他的神态与气质便发生了改变,使得整个人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与倨傲。 一直盯着他的阿岚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珠颜色居然开始变浅。从深褐色渐渐变成黄色,再一眨眼,竟变得要比眼白还要淡几分,与孩童的容颜搭配起来,使他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 贺莲嘴唇轻轻颤抖着,她尚未从之前的恶战中缓过来,却又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几乎连脊背都要挺不住了。阿岚则一面凝视着地上的“贺洲”,一秒悄悄挪到贺莲身边,她为后者的苍白感到震惊,却不敢贸然开口问展昭如何。 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直到被贺莲打破。她缓缓上前一步,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我弟弟呢?” “啧。”对方不甚明显地转了转眼珠,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你这人,太没劲。” 贺莲用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语气问道:“他死了吗?” “哈。”对方挑衅地看了她一眼,“你猜。” 忽然之间,阿岚感到一阵隐约的战栗。她若有所感一般微微转动眼珠,便发觉展昭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行过来,这会儿已经靠近“贺洲”背后。 这一刻,阿岚只觉说不出的喜悦,心中悬着的大石骤然落下,几乎连双腿都有些打颤。 而“贺洲”仿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妙,坐在地上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你不用担心啊,即使你弟弟死了,这不是还有我吗?我和他一模一样,你把他当成我不就得了。” “他死了?”贺莲没有放过对方的任何表情,却捉摸不透那张脸上的神情代表着什么。这张脸她曾经那样熟悉,此刻却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令她有一种被痛苦啃噬的感觉。 而这个陌生人用那张熟悉的脸露出一个冷漠却又矜持的笑容来,他说:“他若死了,你会为他报仇吗?” “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放过你。”贺莲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你并没有太大的本事,不是吗?不然就不会直到现在还在拖延时间了。” 那人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呀,竟然让你瞧出来了。”他居然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却又说道,“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不是想杀我吗?那我不妨告诉你,杀了我,你弟弟也就死定了。” “你如果不能证明他还活着,”贺莲缓慢地说道,“就别拿他来威胁我。” 那人却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歪头道:“我当然能证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你不是我弟弟。” “如果我只是变成他的模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长时间都没能认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 “你猜不出吗?” “你……”贺莲眼角的肌肉微微抖动,“你占了他的身?” “孺子可教也。如今你可明白了吧,杀了我,也就是杀了你弟弟。然而不杀我,我就会一直待在你弟弟的身体里。”他说着忽然转了转眼珠,拖长了声音说道,“除非,除非你把自己的身子让给我。” 阿岚蓦地一惊,大声道:“贺莲姐姐,不要答应他!” “当真?”贺莲却恍若未闻一般。 展昭已从藏身之处缓缓走了出来,他也听到了“贺洲”的话,意识到自己恐怕投鼠忌器。树林中风声阵阵,与远处的海浪声一唱一和。展昭一面谨慎地按着剑柄,一面缓缓对贺莲道:“贺姑娘,此人不可信。” “哎呀。”那人故意做出被吓了一跳的模样,抚着胸口扭头朝展昭看过来,嘻嘻笑道,“你逃出来了,我以为你会被邢中玉打得落花流水呢。”他说着还挤了挤眼睛,“那是个挺厉害的小家伙,是不是?” 展昭微微扬眉,却没有答话,而是看向贺莲:“他们马上就要追过来了。” 渔村那里已经灯火通明,人声正隐隐约约往这边来,的确如展昭所说——他们马上就要追过来了。 而贺莲仿佛毫不在意背后的敌人,只是低头默然看着自己的“弟弟”,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好!” 展昭与阿岚同时出声大喝:“不可!” 然而那人并未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几乎在贺莲出口答应的一刹那,他便像弹簧一样从地上猛地弹起,一下扑到了贺莲头上! 而贺莲不闪不避,展昭方才冲出去一步,只听一种奇怪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响起。短短一瞬后,“贺洲”蓦地不动弹了,如同破布娃娃一样“嘭”的掉到地上。 而贺莲往后微微一仰便站稳了身子,她缓缓睁开那双银色的眼睛,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仿佛不受控制一样猛地抬起,抽出短刀用力刺进自己心口。 “贺莲”脸上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她的喉头“咯咯”作响,脖子抽搐一样扭动着,就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死死拉住。 阿岚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意识到这便是贺莲了解一切的手段——同时杀死自己和那个能够侵占人身躯的怪物。这种同归于尽的方法惨烈到阿岚几乎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救别人? 她如同以往遇到难题一样,扭头看向展昭,却在后者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悲哀。那种悲哀极其强烈,仿佛感同身受。 而地上的贺洲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在这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缓缓爬了起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面前的姐姐,那一幕仿佛令心脏蓦地在胸腔中冻结,半晌之后开始以难以承受的强度开始撞击肋骨。只是那种感觉并不真实,如同噩梦一般,仿佛只要醒来一切便会烟消云散。贺洲喉头哽了一下,朝着贺莲伸出双手。而贺莲仍旧站着,她一时并未死去,只是殷红的血不断从嘴巴里涌出来。 就在这时,追兵已至。 只是一时之间,竟没人去理会邢中玉及他带领的一众兵丁。阿岚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贺洲则更不必说。 而展昭,他仿佛被猛地拉回了一段陈旧的记忆中。贺莲为了救弟弟而自杀一般的举动令他一刹那间感到深沉的痛苦,几乎令人惊异——原来那些痛苦并未消失,而是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惟一神志清醒的邢中玉则为眼前的这一幕微微感到诧异,他挑起眉来,最先看向展昭。此情此景委实太过古怪,且有一种诡异的氛围,竟使得邢中玉一时不敢妄动。 就在这时,贺莲喉咙里“嗬嗬”响了一声,缓缓扭头冲向邢中玉。她的嘴唇轻动:“救我……” 邢中玉扬眉。 “你要宝藏……”贺莲的声音嘶哑,语声断断续续,“我给你宝藏,救救我。” 说话的,也不知到底是谁。 而邢中玉闻言之后,只是微微沉默了片刻,便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笑容来。他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本季完 下一季应该没有这么混乱……了吧(我尽量OTZ) 希望能成功写写日常,只可惜日常这个小妖精总是耍我。 第46章 新旅程的开始 深秋将尽之时,北方竟下了一场小雪。浸满了寒意的风卷着雪粒呼啸着刮过,将深褐色的树干上缀着的叶子一并残忍地夺去。大树无奈地摇撼着,却无法挽留那些犹有些绿意的子嗣。大地上深黄色的泥土中混杂了灰白色的雪,再经人马践踏,便成了泥浆,根本看不出本来颜色。 京东西路瀛洲府的冬天,今年也来得格外得早。这一日虽然尚未过午,然而天空却阴沉沉的,呈现出一种泛着凉意的灰蓝色。城门口只有那么三两个人进进出出,便连走南闯北的行商们都也趁着这个时节在家休息整顿,几乎没什么人赶路。 守城的兵丁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心中盘算着换岗之后与同僚去酒肆吃两碗烈酒,也好驱驱寒气。日头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头,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当兵丁随意朝着大道上眺望,心想这个时候估计已经没什么人会进城之时,他却看到远处有一个人正朝这边来。 虽然那人看似走得缓慢,实则来得却极快。兵丁几乎是刚看到那人,眼睛一花,那人竟已经快到城门口了。他不由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见了鬼,然而定睛一瞧,却又实实在在是个人。 而且是个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人,看年纪不大,风尘仆仆的样子。 兵丁心中狐疑。只因他再去瞧时,又觉得那人走得很慢,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果然是自己看花眼了吧。兵丁又揉了揉眼睛,然后靠着城墙微微舒了口气,在面前呵成一团白雾。 过了一阵子,那小个子就走到近前了。竟是个很有几分俊俏的少年,只是冻得脸色发白,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抱着胳膊一步一步往前挪。到了城门口,兵丁从皮帽檐下打量了那少年一眼,后者则回以一个僵硬的笑容——显然这小家伙已经冻僵了。 兵丁罕见地开了口,与此同时呵出更多的白汽:“这大冷的天,小兄弟孤身一人,打哪儿来啊?” “嗯?”少年诧异了一下,这才回答道,“打南边来。”仿佛没有料到会被人提问,因此显得有些呆愣。 兵丁温和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这个孩子讨人喜欢,叫他想起自己家里的小崽子。他嘱咐了一句:“这么冷,就别赶路了,进城住下吧。午后兴许会下雪。” “嗯。谢谢大哥。”少年一边颔首一边回答。兵丁忽然注意到,少年怀里一阵耸动,紧接着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 是一只猫,小家伙短暂地环顾之后将视线定在了兵丁身上,胡须轻颤。 兵丁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哂笑着对少年说道:“大冷天还带上这小畜生,小心冻死它。” 而那少年在听到“小畜生”三个字时便是一僵,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放在猫的脑袋上,看似是想把猫脑袋按回怀里,实则是想去堵小东西的耳朵。 猫则冷漠地避开少年的手,用那双圆溜溜的猫眼不善地看了兵丁一眼。那个兵丁有一刹那升起错觉,仿佛那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 只是待他想看个仔细之时,那少年已经匆匆别过他,快步进城了。兵丁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天太冷了,都把脑袋冻坏了,才会生出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而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阿岚。 月余之前,在海边那座丛林之中,因展昭和阿岚未能及时救下贺莲,贺莲——抑或是另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便向那个领兵的邢中玉开口求救、许诺助他寻到宝藏。而那邢中玉竟然也当真答应下来,便要将贺莲与贺洲一同带走。阿岚原本以为展昭会强硬地将贺莲和她弟弟贺洲留下,然而也不知展昭与那个邢中玉暗中达成了什么约定,他竟就此不再管那两人,而是带着阿岚独自离开了东海。 对此阿岚谨慎地没有多问,她只是一路跟着展昭北上,一面赶路,一面同展昭学本领。两人的相处较之从前仿佛有了某种变化,阿岚对展昭更加恭敬,而展昭仿佛也对阿岚客气了不少,竟很少教训她了。两人相安无事,有时竟会让阿岚生出一种东海之事不过黄粱一梦的错觉。 而秋天将要过去,日子也一天冷似一天。今日正好路过瀛洲城,阿岚便想在城里歇歇脚。而且那兵丁有一句话还是说得极有道理:午后也许会下雪,并不适合赶路。 因此她抱着猫,快步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冬日的城十分安静,一场雪之后,连路上推着小车叫卖的货郎都不见了。阿岚踩着有些湿滑的青石板街道,张望着路两旁,指望能找到一条繁华些的街道,看有没有能下榻的旅馆、客栈。 走了一阵,城门已经远远的抛在身后。阿岚抻着脖子,终于望到一条人还算多的大街。大概是趁着快要午时,天比较暖和,人们也便出了门。光棍儿们有的三五结伴去下馆子,拖家带口的也有在街边门口晒太阳的,闲谈笑语时不时远远传来,有一种别样的烟火气息。 阿岚在鳞次栉比的门面、店铺之前搜寻着,看得眼睛都要花了,终于瞧见一家客栈,便赶紧大步走过去。她并没留意到,拐角一个倚在廊柱上,边晒太阳边与某个茶庄老板闲谈的男子正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那人戴着一顶范阳毡笠,穿着打扮像个过往的客商,又透着一股不一样的气质。 虽然阿岚没能注意到这人,然而却有两个人并未忽视他那隐含着狡诈与贪婪的目光。一个是坐在不远处酒肆中吃酒的一条大汉,身材魁梧高大,碧睛紫髯,好一番英雄气概。而另一个,则是眼下还是只猫的展昭。 不过阿岚对这些一概不知,只是闷头朝着客栈走。进去了,发现里面没什么人,伙计倚着柜台打盹。她顺手将在怀里挣扎不休的猫放在肩上,便到柜台前,敲了敲桌面,道:“嘿,小哥儿,咱们住店,有空房吗?” “有。”伙计被吓了一跳,这才睁开眼睛,瞧了瞧阿岚,发现是个漂亮的少年,便打起精神,“楼上全是空房,您可着去挑吧,咱这就找人去给您收拾。”说罢扬声喊道,“哎,来客人了!” 说罢又暗暗看了阿岚两眼,目光略略在她肩上的猫身上顿了顿,笑道:“小公子,你这猫长得十分可爱。” “……”阿岚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这里,怎么看着这么冷清?” 那伙计笑道:“您说呢,这大冷的天儿,谁还出来住客栈,能回家的早回了。”他说着又问,“那小公子您呢?怎么一个人孤身在外?来我们瀛洲,是探亲还是访友?” 阿岚还没回答,展昭已经听得不耐烦,用爪子轻轻拍了拍阿岚的肩头,示意她少说话。阿岚只好讪笑道:“哈哈,我这也是随口一问……你们这里倒是挺干净整齐的。” 伙计见阿岚言语之间防备心甚重,便也笑了笑,不再攀谈。过了好一阵,里面才钻出一个人来,引着阿岚上楼。果然二楼冷冷清清的,并没什么客人。阿岚便挑了靠里挨着的两间,那伙计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阿岚便道:“我的朋友晚些便到。” 待打发走了伙计,安顿下来,阿岚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在她肩膀上蹲着的猫则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先在屋子里仔细巡视了一番,这才重新跳到桌上。 而阿岚已经洗涮了方才伙计送来的茶碗,先倒了一碗热茶给展昭,这才自己默默地捧着碗喝了几口。展昭只低头舔了舔,在桌上转了几圈,便又跳下桌子,从门缝里钻了出去。阿岚一路目送猫离开,这才暗暗地舒了口气。 没过多时,午后重新恢复人身的展昭便推门进来。他看阿岚站起来,随意摆了摆手叫她坐下,问她道:“方才一路上,看见什么没有?” “……”阿岚愣了愣,呐呐地道,“啊,看见、看见人了。” 展昭微微扬眉,不过还是好脾气地继续问下去:“看见什么人了?” “看见……”阿岚意识到这是师父在考较她,立刻拼命回想之前有没有见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人,“看见守城的兵,还有、还有街上的人,客栈的伙计。” 展昭听了半天,发觉阿岚果然没注意到之前茶庄附近的那个家伙,也不知是该感到无奈,还是该恨铁不成钢。他最近已经很少对阿岚冷嘲热讽了,甚至也很少教训她,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很好,该看的没看见,净看些没用的东西。” “……”阿岚竟诡异地感到一丝熟悉和亲热,说实话,最进展昭待她有些客气得过分,叫她无所适从。 展昭要是知道阿岚心中所想,怕不是要气得笑出来。他手指在桌上轻点,耐心地提点她:“就在客栈附近,百步之内的距离。” 缩小了搜寻范围,阿岚更加努力地绞尽脑汁开始回忆。她虽然没注意到,但是仗着记性好,看过一眼总能留些印象:“客栈附近……有几个讨饭的乞儿,一个路过的男人,再远的地方有个酒肆,里面有七个酒客。嗯……有一个长得不像汉人,眼珠子好像是绿色的,还留着大胡子。再往边上还有个茶庄,茶庄老板在和一个行商说话。” 展昭又听阿岚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倒是把客栈附近的情形说得八九不离十。他一面觉得这丫头的记性实在好,一面又想数落她:“你倒是都看见了,但看见了还不够。我教过你没有,行走江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你听到看到就行,还要往心里去。至少路上有谁对你不怀好意,你要能看出来。” “啊?”阿岚诧异道,“哪有人对我不怀好意?” 展昭:“……”这丫头,笨死她算了。 第47章 晏飞 阿岚还真没觉着会有谁对自己不怀好意,因此她听了展昭的话只觉得稀奇:“我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素味平生的,谁会好端端对我不怀好意?” “……”展昭无奈地心想,教育小孩一定要耐下性子,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强盗拦路打劫,难道也都是挑着认识的人下手的?” 阿岚难得地对答如流:“可我也没钱啊,哪路强盗会来打劫我?” “……”展昭无语凝噎,觉着这场对话于自己的耐心而言大概是一场考验,他耐心而又认真地说道:“也不光是劫财的。你行走江湖,多少要有些防备心。江湖险恶,尤其你还是个女孩子,更要谨慎小心。”他说得十分含蓄,只希望阿岚能体会他一片苦心。 然而阿岚只是纳闷地问道:“这和我是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也没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啊。”她说着扫了自己一眼,觉得就凭这一身灰扑扑的衣裳,任谁也不可能一眼看出自己不是男儿身。 这样盲目的自信大概源自于阿岚从小便扮成假小子,混迹在一群乞丐、无赖、流浪汉中,却偏偏又无人能真正看破她的身份。只不过她那时到底年纪小、又吃不上好的,瘦瘦小小的样子看上去的确像个男孩儿。旁人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家,也没什么稀奇。可阿岚已经跟在展昭身边这么久,不说举止言谈已经发生了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至少展昭从没叫阿岚再挨过饿。前前后后大半年下来,阿岚不光个子长高了许多,身体各方面也开始朝着原本的轨迹发育。 她出挑得愈发标致了。 一直朝夕相伴,展昭自然看出来了。但他当然不会大喇喇指出来,作为一个标准的单身汉,他也缺乏如何指导一个少女适应青春期的经验。 而阿岚自己本该注意到的,毕竟各方面发育是件叫人苦恼的事情。但是跟在展昭身边学艺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她经常天不亮起床,晚上歇下之后倒头就睡,根本没空理会身心发生的变化。 所以听了展昭的话,她才会傻乎乎地说:“这和我是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如果阿岚不是个女扮男装的、模样标致的小姑娘,就不会叫人盯上了。 然而展昭不能直说,听到这种话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无语凝噎。他在这种微妙的方面不好对阿岚再多说些什么,说得过了倒是他孟浪了。因此展昭决定让事实说话,便干脆对阿岚道:“那今晚就别睡了,看一看可有没有人对你这个素不相识、女扮男装的姑娘不怀好意。” “……”阿岚也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看展昭言语之中十分认真的样子,她便又细细回想了一下到底今日路上都见了谁。然而思来想去,无非都是些寻常的人,哪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歹人? 而展昭到底也没有再点拨她,眼看着到了晌午饭的时候,便径自到楼下去叫伙计送饭上来。这些事情阿岚平常都会抢着干,不过眼下她正苦苦思索,竟是忘了这茬。 直到饭菜上桌,阿岚这才蓦地回身,忙不迭起身,呐呐道:“师父,怎么好叫您做这些事,下回叫我来就好了。” “无妨,你年纪小,又是我的晚辈,我也应该对你多照拂一些。”展昭说得冠冕堂皇,摆摆手让阿岚不必多言。他想,自己冒着叫人说三道四的风险,不就是为了多照顾照顾这个傻丫头吗。 阿岚闻言则心中一暖,不由咬着筷子望着展昭傻笑起来。后者则瞥了她一眼,凉凉地说道:“无论是你把人家的筷子咬坏,还是把你自己的牙硌掉,都是件麻烦事。” “哦。”阿岚赶忙把筷子松开。展昭低下头,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来。 话不多说,两人默默开始用饭。 先时遇见的那守城的兵丁说得果真不错,在两人这顿饭还未吃完的时候,外面已经飘飘扬扬下起雪来,竟比头几天那一场还要大得多。灰蓝色的天空已经渐渐变作了铅灰色,尽管雪的到来使得空气更加湿润,但天空看上去仍旧十分干燥,泛着彻骨的寒意。叶子还未落尽的树木则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飒飒之声。 气温很快降了下来,展昭不得不饭吃到一半便起身去把窗子关上。他拉回窗子的时候曾将目光顺着往外瞥了一眼,透过红漆剥落的木质窗框,外面的一切显得安宁而又平静。 在这里,没有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也没有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几乎平淡得没有味道。糊窗的纸泛了黄,墙角还有尚未打扫干净的蛛网,屋内是客栈常有的低廉、乏味的陈设。 然而展昭一手扶着窗子的时候,心中却忽然升起一种淡淡的温暖,仿佛在大风大浪后终于能够体会到一些平静的好处。 的确,他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平静了。年少之时,展昭着实过了几年风平浪静的日子,每天无外乎习武练功,生活毫无惊喜可言。但很快他便跟着师父在江湖上游历,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那时,展昭并不觉得失去平静的生活有何可惜之处。他向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享受那种生死一线的刺激。哪怕辅佐包公、入朝为官,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挑战。 然而今天,在这个陌生的、平凡的城镇中,展昭却忽然怀念起那种平静的生活。他隐约意识到,这种突然生出的变化并非完全因为自己,而是由于身边多了的那个人。 是她让这种平凡乏味的日子变得让人留恋,几乎像是拥有某种妖法。展昭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为此警醒,沉浸其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他也不想就此缴械投降。 那仿佛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背叛。 他还需要时间。展昭不甚坚定地想,这些事情并没有眼下处理自己所中的“桃花咒”来得要紧,也许他可以在恢复正常之后再去深思。而目今,看着阿岚一点一点长大,似乎已经足够让他满足。 只是展昭却忘了,如果当真按照尘因告诉他的这种方法,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到那时候,阿岚还会留在他身边吗? 雪越下越大,在一旁助阵的是从北面刮来的大风,盘旋于客栈的屋顶上肆意地咆哮。展昭关上窗子的时候忍不住想:偷雨不偷雪,那贼人今晚也不知会不会来。 最好来,趁早解决了他,不然总要惦记着。 展昭重新捻起筷子的时候,心中动了几分淡淡的杀意。不过跟在包公身边之后,他已经学会如何抑制这种冲动——江湖匪气,这是包公所不赞成的。这位有“青天”之名的铁面阎罗也时常对展昭劝诫,不可妄动杀念。 那个对阿岚不怀好意的人,是晏飞。 早年行走江湖之时,展昭其实便曾听过此贼的恶名,只是并未当真见过此人。他能一眼认出这姓晏的,一来是因为对方看向阿岚的那种眼神,二来也是因为,他衣襟上别着的一朵白菊花。 晏飞的别号,便是白菊花。 只是这人并无菊之高洁,反而是个下九流的采花贼。他以一身轻功名震江湖,却又偏偏喜欢做些下三滥的事情,因此叫武林豪杰所不齿。展昭曾听江湖朋友提起,这白菊花非但一身轻功绝顶,武艺也着实不低,并且其人很有几分狡猾、善用毒。展昭并未料到,有一天自己竟也能遇到这淫贼,还是因为这种缘故。 若真计较起来,其实也怪不得阿岚没能留意到这人。晏飞近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扬名,虽然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但如今少说也快有三旬年纪,早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得多了。而阿岚才多大?她连一天都没在江湖上历练过,只是个尚未入江湖的小孩子,如何能是这个老江湖的对手? 只巧展昭也是个老江湖,更巧的是,他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只可惜封刀归隐,不然抓住那淫贼,非要剜了他的眼睛不可。展昭默默地想,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师父?”阿岚的声音拉回了展昭的思绪,“您吃好了吧?那我便叫人收拾桌子了。” 展昭望了阿岚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的却是:无怪乎晏飞能一眼看出阿岚女扮男装。她这长相,哪像个男儿?便真有男儿生就这般模样,只怕也难免被当做女子。 他不由对未来隐隐升起几分担忧来——阿岚不可能总是女扮男装,也不可能一直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他是否应该对阿岚再严格些?阿岚若是能再成长得快些,面对这些江湖上的险恶也能独当一面,或许自己也能轻松一点。 不过想起前一段时间阿岚累得受不住的样子,展昭又有些迟疑。最后,他想:左右这几年他都会看着阿岚,总能护她周全。小姑娘本来就娇气,趁着年纪小多玩一玩也不打紧。 而阿岚已经快手快脚帮着伙计把桌子收拾了,她做完手头的活计就跑到展昭跟前来。展昭想了想,从箱笼里挑了本简单些的书来,翻开让阿岚念。 就这样,一下午也过去得快。展昭教阿岚念了几页书,又督促她默写了一遍,就放她自己去玩了。阿岚识字很快,并且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展昭总觉得,再过一阵子,文化课上他就没什么好教给阿岚的了。 还是让她多玩玩吧,不然师父就要黔驴技穷了。 而阿岚也有些自己的心思,觉得展昭虽然叫她玩,但她也不能当真总是贪玩,因此十次有八次都是暗地里偷偷练功。而且这客栈的后院还算宽敞,阿岚看展昭不管她,便到院子里舞了一回棍。 自打上一回那根齐眉棍折了之后,展昭便又给她做了一个,也未像之前所说的那般去兵器店买,仍旧是自己动手,连棍子上的毛刺都一点一点磨干净。阿岚看在眼里,最后等成了之后接过棍子的时候,她简直觉得重愈千斤。再练武时,阿岚比以往更加刻苦,生怕糟蹋了展昭的一番心意。 展昭见状则觉得欣慰:能激起徒弟习武的斗志,也不枉他费了这许多功夫与那破木棍较劲。 两人各有所得、相处融洽。只是有时候,阿岚会觉得自己看不透展昭。 当然,对方实在也不是个容易看透的人。 有事可做的时候,时间往往过得飞快,阿岚才堪堪练完一遍棍法,天色竟已晚了。两人又在屋中用过晚饭。阿岚赶了几天的路,其实早累得不行,只是展昭说今夜不许睡,她便也只好强忍困意陪展昭在桌边坐着。 并且过了戌时,展昭便灭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中,阿岚仿佛听到自己的心,重重地一跳。 第48章 北侠 沉默的夜色并未令人不安,然而屋中却有一种古怪的氛围逐渐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黑暗的降临而无声地被打破。展昭吹灭油灯的举动似乎再自然不过,可两人的心都在灯灭之后产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只是他们都对此闭口不谈,又好像这种沉默是心照不宣。 午后下的那一场雪积得并不深,大概因为还未到日落时便止住了,所以还化掉了一些。不过这层薄薄的雪依旧使得月光比以往更加明亮,静谧之中有一些夜里独有的声音隐约传来,属于尚未南飞的鸟或者迟迟不肯冬眠的动物。附近的居民已经早早歇下,院子里的狗有时会发出一两声低吠,也许是出于孤独。 因为某种缘故,屋中的两人并未坐在一起。他们中间除了那张陈旧而乏味的旧木桌之外,还有一段并不必要的距离。阿岚记得,展昭某次起身之后,再次坐回来时便离自己远了许多。她当时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然而此刻却体会到这段多出的距离所产生的强烈的存在感。冬夜本就寒凉,客栈里冷冷清清的,更是让人觉得吃不消。而屋中的火盆只能保证客人们不冻死,却无法维持更加暖和的温度。阿岚的手脚都是冰凉的,后背也一阵一阵发冷,她隐约有一种靠近展昭的渴望,但却无法分辨是出于寻求温暖,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这种渴望注定无法得到满足。阿岚还真切地记得展昭怀抱的温度,而在这一刻却只能暗自回味。 这似乎很不公平,可就在一年以前,她还是个在寒冬腊月可怜巴巴缩在破庙的一角的小叫花子,只能依靠点一些破木片、旧经幡来生火取暖。那时可比现在冷多了,冷到阿岚很多次以为自己会被冻死,以为自己熬不过冬天。所以她并不喜欢这个季节,因为天会变冷,也因为日子要比往常更难过。 然而展昭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出于善良、出于某种情感上的需求,他给了阿岚一切过去所没有的东西:兄长的关怀、师长的教诲,甚至还有一些朋友之间的亲昵。 在那个多雨的夏季,他成为了阿岚的全世界。 而现在,她与他同处一屋。夜色弱化了人的视力,却在别的地方予以补偿。阿岚能够感到手掌边缘摩擦过椅子的粗糙感,还有从不知哪儿的缝隙中吹进来的一股寒风,而最清晰的感受,就是由于心跳而微微发麻的胸口。她抿紧嘴唇,在黑暗中仿佛有了平日里没有的勇气,从眼皮底下偷看展昭。 展昭的视线并未落在阿岚身上,甚至没有往这边偏一下。他仿佛在出神,目光失去了焦距,从关着的窗户中穿透过去,一直落到远方不知名的地方。阿岚因此而受到鼓舞,缓缓抬起了头,更加大胆地去看展昭。他的所有轮廓都在夜色中被模糊掉,却仍具有那样鲜明的特征,只是在桌边坐着,便有令人心安的能力。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微微蹙着眉头?是不是因为那个尚未点明的“不怀好意的人”?阿岚暗自揣测着,回想起白天他们的对话。 那时展昭的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古怪,阿岚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然而却出于直觉猜到是因为自己。虽然不明就里,但她依旧感到一丝隐秘的喜悦,因为自己牵动了展昭的心,因为自己受到某个人的关怀。 外面传来几声呜咽,是客栈里养着的狗。隐约的动静响起,似乎有人在踩着雪缓慢行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展昭一直紧紧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来——那个不知死的晏飞,果真来了。他竟然当真胆大到这个地步,也许是因为多年作案都不曾有人能抓住他,这淫贼居然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敢出手。 对于一个没有防备的、女扮男装的孤身女子而言,他或许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哪怕积雪会暴露他的脚步声,也会留下他的脚印,也未能消磨对方的胆量。然而晏飞并不知道屋中还有展昭,如果知道,他也许就会立刻掉头逃跑,骑一匹快马飞奔出城,并暗自祈祷这辈子都不要再遇上南侠。 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晏飞还算谨慎,他走得很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如果不是这样的雪天,甚至展昭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察觉出此人到来。晏飞的轻功,的确不低。 阿岚也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动静,她望着展昭,发现后者凝神望着窗外,显得全神贯注。她连忙打起精神,意识到,那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竟然真的来了。 究竟是哪一个?阿岚心中顿时升起无限的好奇来,也对展昭毒辣的眼光感到愈发敬佩。她苦思了一下午,也未能分辨出展昭指的究竟是哪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 不一时,悉悉索索的声音取代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晏飞开始爬墙了。他显然早已调查好阿岚所住的地方,并且自作聪明的认为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告诉客栈伙计“朋友稍后就到”是一种托词,为了掩饰自己孤身一人的不利处境。毕竟那个“稍后就到”的朋友一直没有走进客栈的大门,晏飞很清楚,因为他一直在外面某处偷偷盯着客栈。 然而白菊花怎么也料不到,这个“朋友”的确存在,只是并非“稍后就到”,而是蹲在阿岚的肩膀上一起进的客栈。 展昭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他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冲阿岚示意不要出声,然后缓缓靠近窗子。 “御猫”的轻功也出神入化,当展昭不想叫别人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的时候,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察觉到他的接近。 晏飞也不行。 “嗤”一声轻响,这个胆大包天的淫贼舔破了窗纸。紧接着,一根空心的铜制鹤嘴探了进来。 展昭没等晏飞将迷魂香吹进来,通过鹤嘴高低瞬间判断出对方的位置,右手闪电般探出,“哗啦”一声穿破窗纸、撞破木格,一把拑住了晏飞的咽喉,其准确程度竟像是当面出手、没有阻隔一般。 晏飞在听到窗子破碎的声音时就暗叫不好,猛地仰身要往后倒,连手里的家伙都不打算要了。然而展昭不想让他逃,他如何逃得掉。晏飞甚至还未来得及松开抓着窗框的手,便一下被展昭捏住脖子,像是拎小鸡一样一把提了进去。 他拼命蹬着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满打满算定不会失手的行动怎会情势突转,从屋里钻出个武功高强的男人来。 然而他也没有机会想了,展昭将他拖进来后便直接封了他的穴道,一把重重掼在地上。“当啷”一声,那个吹迷香的小玩意儿也被带了进来,跌在了地上。 “噫?”阿岚已经从展昭一击得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这会儿看见地上跌着的东西不由大为好奇。这下三滥的东西倒是做得精致,宛如一只振翅的仙鹤。阿岚好奇地站起来,绕过地上的白菊花走到窗边,想要弯腰捡起那只铜鹤。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外冒出来,高大魁梧的身子几乎将窗子遮得满满当当。 这一下悄然无声、宛如鬼魅,展昭竟也丝毫未能察觉,大惊之下左手猛地一把拽起阿岚,右手“呛啷”一声拔出长剑直指窗外之人。 孰料对方竟未躲避,也未还手。只听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夜色中响起,带了几分笑意:“我道是谁,竟能以这般雷霆手段将白菊花擒住,原来是展老弟。要早知道老弟你在此,哥哥也就不费这趟功夫了。” “……欧阳大哥?”展昭震惊地收回长剑,这才看清窗外挂着的人那一双隐约泛着碧色的眼睛。 这人竟是北侠,欧阳春。 原来他日里在酒肆中吃酒之时,正巧看出那茶庄外白菊花晏飞的行迹,当即便猜出他要对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下手。欧阳爷因此一路追踪,正打算抓他个现行,却不料屋里的人早有防备。他还暗中吃惊,不知这瀛洲府何时多了这么一位高手。白日里住进客栈来的那个小姑娘虽也会些武功,然而欧阳春却能看出,方才那一手绝不是那个小女孩能做到的。 及至攀上窗子去一看,欧阳春这才发现竟是故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怎么,展老弟不认得哥哥了?” “认得,怎会认不得。”展昭又羞又惭,忙抱拳道,“江州一别,竟有多年未见。欧阳大哥身手竟是更胜从前了,小弟真是惭愧。” 欧阳春大笑着跳进窗来,落地时却毫无声息,与他那魁梧的身材毫不相称。他用力拍着展昭的肩膀,道:“你老弟也可不赖,方才那一手实在漂亮,这淫贼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栽得这么痛快。” “哪里哪里,小弟只是有所防备、先发制人罢了。”展昭汗颜,“原来欧阳大哥竟也在追踪这奸贼吗?” 欧阳春摸了摸鼻子,笑道:“这倒不是,只是日间凑巧看出这淫贼行迹,因此想着抓他个正着。”他说着看向躲在展昭身后、惊魂未定的阿岚,有些狐疑地问道,“只是不知,这位是?”看展昭对这姑娘的举止,似乎并非单单是南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即便当真如此,也没有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道理。 展昭听到这句问话只是稍一犹疑,便微笑着答道:“让大哥见笑了,这是我徒弟,叫阿岚。”他说着把一直往他身后躲的阿岚拖出来,对她道,“叫欧阳伯伯。” “……欧阳伯伯。”阿岚小声叫了一句,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叫唤。 欧阳春听了展昭之言却大吃一惊,只是没有流露出来,听到阿岚叫她,便冷静地点了点头,道:“伯伯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他说着在身上左右拍了拍,半晌摸出一把小巧的弯刀来,刀鞘竟是银质、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欧阳春将这弯刀递与阿岚,道:“你们女娃娃,用这东西应该挺趁手的。” 阿岚却连连摇手,也不说话,照旧使劲往展昭身后躲。 展昭有些稀奇,没想到阿岚居然如此怕生人。他本来还想跟欧阳春客气几句,看阿岚这畏畏缩缩模样,便改了主意温声对她道:“欧阳伯伯给你,你就拿着吧。” 说了几遍,阿岚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展昭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欧阳春笑道:“多年不见,一遇上便叫欧阳大哥破费,小弟真是惭愧。” “兄弟这话就见外了。”欧阳春道,他说着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晏飞,道,“只是不知,展老弟打算如何处置这恶贼。” 展昭道:“这淫贼作恶多端,倒不如绑了交到官府去。杀了他,岂不是脏了咱们的手。” 欧阳春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淫贼恶贯满盈,如今绳之以法,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两人说着,便要将晏飞拖起来,捆了扔到衙门。然而只听“叮当”一声脆响,一枚铜牌顺着晏飞的衣襟滑了出来,跌到地上。 展昭的动作不由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一章这么肥,小天使们不冒个泡泡吗? 第49章 屋顶夜话 那枚铜牌单论形制并无特别,大小与普通腰牌相仿、质地细腻,在夜色中泛着深沉的黄铜色。然而真正令展昭顿了顿的,却是那铜牌之上绘着的图案——仿佛是一只鸟,然而却又由鸡冠、鹰嘴、孔雀翎等等并不属于同种生物的部分组成。其形状之怪异,令人侧目。 而鸟的眼睛所在之处,则镶着两颗米粒大的红色宝石,远远看去仿佛还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使得整只鸟的形貌有种说不出的生动,与那微微扬起的头颅、扬起一半的双翅一起增添了某种诡异的气质。 展昭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这东西说不出的邪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这贼身上的东西可真够邪门的。”欧阳春也看到了这枚腰牌,一边说一边微微摇了摇头。 展昭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哥可曾见过这样的图案吗?” “唔,老弟你这可就问住我了。”欧阳春闻言皱了皱眉,思索了半晌方才答道,“不曾见过,应当不曾见过。” 他的语气并不确定,然而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展昭稍稍沉吟了片刻,便俯身将铜牌拾起搁到桌上,然后才拎着晏飞起身。他临走前对阿岚说了句:“你就留在客栈吧,我与你欧阳伯伯去把这狗贼送到衙门。” “嗯。”阿岚也并未执意要求跟去,仿佛感到困了似的没什么精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展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阿岚垂着眼皮无精打采,便又道:“困了就歇下吧,今晚没别的事了。” 阿岚也一样点头应了。展昭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这才与欧阳春离了客栈,可他却又总忍不住回头,心中依稀觉得阿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欧阳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先不提。两人一起将晏飞提到衙门口,将这贼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交与守夜的衙差。那些衙差哪里见过这种半夜往衙门送人的阵仗,展昭不得不亮了开封府的腰牌,言明这贼人乃是江湖上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希望官府将其绳之以法云云。衙差们这才忙不迭进去回话。展昭只怕稍候惊动了府尹,少不得又要麻烦,便趁着无人注意,拉着欧阳春悄然离开了衙门。 其时已过夜半,气温比前半夜还要低许多。月色昏暗迷茫,使得笼罩在黑暗中的房屋看上去像是一头头低伏沉睡的怪兽。展昭忍不住心想:也不知阿岚睡下了没有?这种天气可别踢被子,会被冻醒的。 如此,两人仿佛各有心事,一时之间都未开口说话。直到离开衙门几百步远,欧阳春这才开口道:“老弟,咱们多年不见,今晚若是不喝上几坛,也真是可惜了这一场缘分。” “这个时辰,只怕酒肆都关门了吧。”展昭无奈地笑道,“咱们兄弟若是想痛饮一场,也得先有酒才行啊。” 欧阳春却坦率地说道:“当然有酒。只要有酒肆,还怕没酒不成?”说着拉起展昭,一路大步径自到了白日吃酒的那家酒肆。这会儿半夜三更,果然酒肆已经关门了,欧阳春却笑道:“老哥哥做一回梁上君子,老弟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着足尖一点,如大鹏展翅一般掠上围墙,而后悄无声息地跃入。 展昭仰着头无奈一笑,也只好跟着纵身跃过围墙。欧阳春早已经熟门熟路找到了酒窖,他自酒架上挑了两坛好酒,随手掷了两大锭银子在桌上,回头冲展昭笑道:“怎样,这酒可不是有了?” 两人遂出酒窖去,翻上屋顶并肩坐了。今夜月色虽朦胧黯淡了些,然而两人却隐隐来了兴致,拍开酒坛泥封,相视一眼,各自举坛饮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水划过喉咙,在所过之处激起火烧似的感觉。展昭微微舒了口气,低声笑道:“痛快。” “那是,”欧阳春对月举坛,“有酒,有月,身边还有知己,怎能不痛快。”说着又饮一大口。 展昭胸中也升起一股温热来,对欧阳春道:“小弟自从入朝为官,已少与江湖朋友往来。虽能一展胸中抱负,却也实在不是没有遗憾。今番他乡遇故知,能和欧阳大哥在这瀛洲城内对月痛饮,小弟心中其实极是欢喜。”说罢也痛饮一口。 不远处,夜风徘徊呜咽,使得四周说不出的沉寂静谧。 “贤弟人中龙凤,能追随青天左右,那是良禽择木。”欧阳春则缓缓道,“虽与咱们江湖上的朋友少了往来,殊不知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有得有失,方合天地之道。” 展昭闻言爽朗一笑:“大哥豁达,倒是小弟愚钝了。” “何况,”欧阳春狡黠地笑了笑,“咱们今夜这番作为,可不正合着江湖上行侠仗义之道吗?贤弟虽已不是自由身,但咱们却也能偷得这半日闲暇,重温江湖旧梦。” 展昭大笑。 在他眼中,江湖与官场从来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就像两条无法相交的路、通向两个大相径庭的地方。展昭最初走上江湖是由于他的师父,最终进入官场,却也仍旧是因为他的师父。命运从不掌握在他自己手中,然而展昭一直渴望能够获得主动权。 不过欧阳春说得也对,天地尚无完体,他在失去了曾经恣意的江湖生活之后,也并非无所得。 夜色更加浓稠,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所积的雪。然而那微弱的荧光仍旧无法驱散黑暗,因此显得无力而又懦弱。 展昭与欧阳春上了屋顶之后曾经将上面的雪扫落下去,好清理出一块能坐的地方。坠落下去的雪块在雪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却又与之完美地融为一体。 两人借着月色叙着离情,不同于展昭多半都在开封府当差,欧阳春则喜好游离四方。他这些年几乎踏遍了大江南北,阅历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展昭忽地想起自己将去的那个地方,便随口问道:“大哥见多识广,可知道这北疆附近,有座痴心谷吗?” “痴心谷?”欧阳春闻言一笑,答道,“自然知道。说起来,这痴心谷中还有一段传说,道是曾有一男子痴恋心上人而不得,便心灰意冷到了这谷中。他日日盼着心上人前来寻他,却始终不得偿所愿,最后竟化成了一尊石头。贤弟你说,这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世,却为儿女私情而耽误大好人生,学那妇人去做‘望妻石’,岂不可笑?” 展昭:“……”他听欧阳春这话中似乎有话,一时间捉摸不定,只含糊应道,“为儿女私情做到这般地步,的确可惜了些。” “可不是。”欧阳春一拍大腿,对展昭说道,“咱们男人,即便不能报效朝廷,也应当一展胸中大志,以此有用之身做些有用之事。又岂能但与儿女情长,落得个英雄气短的地步。” 展昭终于确定欧阳春这就是在敲打他,料想来是因为阿岚。他不由无奈一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 “劣兄知道,贤弟你一颗七巧玲珑心,自然明白事理。”欧阳春道,“这些话,劣兄拼着贤弟见怪说出来,就是怕贤弟年纪尚轻,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展昭听他说得严肃,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郁郁,他道:“阿岚与我萍水相逢,又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看她孤苦伶仃,却又天性聪颖,因此不忍她流落江湖,这才收她为徒。” “嗯,那女娃娃看着倒是机灵。”欧阳春缓和下语气来。 展昭闻言却忍不住一笑:“机灵是机灵,但大哥今晚恐怕只觉得这丫头呆了吧?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晚上阿岚总有些不对劲,若是怠慢了大哥,您可别见怪。” “哪里的话。”欧阳春笑道,“我一看这孩子就觉得亲。她多大年纪了?” 展昭答道:“快十五了。” “……”欧阳春稍稍一怔,却又随即笑道,“巧了,我有一故人之子,若是还在世,也恰巧是这个年纪。” 展昭闻言微微诧异。欧阳春说完也自觉失言,哂笑道:“看我,提这些事情做什么。来来来,喝酒!” 说罢提起酒坛子,凑在嘴边仰头“咕咚咕咚”,竟一口气将剩余的大半坛尽数灌了下去。欧阳春随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渍,一面伸指在坛子上轻弹,一面随口唱道: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展昭听这歌声隐隐凄楚,猜多半是欧阳春方才思及故人,因而生出几分慨叹来。他胸中却仿佛也有些沉郁,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随口也跟着低哼“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唱罢学欧阳春豪饮,将坛中酒一口气饮尽。 丑牌交尾,寅时未至,夜色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两人饮酒罢,双双抱拳告辞,便各自离去。一个回转落脚之地,一个去往下榻之所,一个形单影只,另一个虽有佳人在侧,却也难通心意。 展昭方才那最后一口饮得急,吹着夜风走了几步,竟涌起几分酒意来。他倒也还认得回客栈的路,索性深吸一口气,身形倏忽间掠起,在夜色之中、月色之下,沿着重重屋脊向前飞奔。仿佛借着此举,亦能抒发一二胸中郁气。 夜即暗且寂,除了脚下的积雪在展昭落脚之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便再无别的声息。四周只余一片黑暗,还有那客栈门前的两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将要熄灭的光来。 展昭也不走大门,绕道后面纵身一跃,扳着窗子便翻进了屋中。然而及至落脚,他才猛地发觉自己竟走错了——这里可不是他的房间,而是阿岚的。展昭方才心神不属,竟鬼使神差犯下这个错误。 他站在窗前,身后的窗子已经被他随手关上,然而屋中的微微暖意仍旧与展昭身上所带寒气激烈的冲突着。 阿岚似乎已经睡下了,深蓝色的帐子放了下来,被方才开窗、关窗的那阵风微微吹动。展昭一动不敢动,好像被人点了穴,唯有心跳如擂鼓一样,震得胸腔隐隐作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迈出一步,紧接着,又缓缓迈出一步。心跳得越来越快,展昭像是中了魔,一直走到阿岚床前,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轻轻探出手,撩起了帘子。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讥笑:这是做什么,难道你是想确认她在不在? 另一个声音微弱地反驳道:看一眼也不行吗? 无耻下作,那个声音冷冷地答道,难怪欧阳春话里话外也要提点你,他是看出你行止不端了。 另一个声音委屈反问:我哪里行止不端? 那个声音则道:你若喜欢她,就该娶她才是。既然收她为徒,便该以师徒之礼待之,却又为何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展昭心中猛地一惊,被“你若喜欢她,便该娶她”这一句话震得几乎站立不住。他喜欢她吗?他该娶她吗? 这个问题展昭从未想过——或许是刻意拒绝去想。与一个女人共度一生,这种念头在展昭人生的前二十年中几乎从没有出现过。他的哥哥未曾娶妻,他的师父也始终形单影只,展昭一直觉得自己也会这么过一辈子。 可也许是今晚的酒令他失去了往日的分寸,展昭竟觉得心中升起了难以抑制的念头:娶她,你喜欢她,就该娶她才是。收什么徒弟,除了你自己,你骗得了谁?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说:娶了她又如何?这些人,迟早都会成为过客。你现在离她越近,等她离开你,你就越痛苦。 展昭眉心蹙着,流露出一种压抑的神情来。他心绪激荡,黑暗之中阿岚埋在枕头上的脸近在咫尺,样貌他早已熟悉到不看也能描摹的出。这一切都像是在无声地鼓励他。 终于,他缓缓俯下身去,在阿岚额头轻轻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几句,出自元·关汉卿。 第50章 旅途 阿岚睡得很沉,因为前一晚睡得太迟,她连明亮的阳光透过床帐洒在脸上都没觉察出来。然而过分真实的梦境并不值得留恋,她曾试图让自己醒来,却只是徒劳地重新进入另一个梦境。因此当展昭的敲门声令她惊醒时,阿岚竟感到一阵庆幸。 ——真的是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阿岚对于其所含令人惊恐窒息的内涵几乎有些生疏。也许是昨晚见到的那个人重新勾起了糟糕的回忆,她竟然又一次在梦中回顾了自己短暂、可悲的童年。 她宁愿自己一出生就是成年人,而非弱小可欺的孩子。同样,阿岚也很反感有人将自己当成孩子——虽然展昭一直就是这么做的。而她也无法对此产生任何抵触的负面情绪,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当这些令人烦闷的思绪开始在心中不断涌出时,阿岚不得不强行命令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些早该忘记的事情中转移出来。她现在得抓紧时间,展昭并不喜欢久等。 而且,时辰的确也已经不早了。最初阿岚还以为最晚不过辰牌将尽,阳光只是比预想中的要暖和,谁知一问竟然已经巳时都过了大半了。平日里她若是起得稍晚些,展昭都会“叫”她起床,时间通常不会晚于辰时。然而这一回他竟然放任自己睡到将近中午,难道真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耽搁得太晚? 阿岚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手忙脚乱地梳洗了一番,她打理好之后便发觉展昭正有些罕见的懒散地倚着门,垂下头用力捏着眉心。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上去十分苍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一段时间阿岚都习惯于在午后才能见到展昭,前晌都是猫陪在自己身边——她尤其喜欢醒来时一眼就能看到猫卧在枕边,有时候被早醒来的猫用毛绒绒的脑袋拱醒,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还会大起胆子抱着猫一通乱揉。 而今天没能见到猫的阿岚不由有些失落,虽然她这会儿极其渴望能够抱着柔软温暖的猫在怀里,却也不敢真和展昭说一句“变成猫吧”。 阿岚能敏感地察觉出来,展昭并不喜欢变成猫,虽然他总是时不时变成猫。这件事迄今为止对于阿岚而言仍旧是个谜。如果她能更接近对方的心,也许会有可能揭开谜底,只是目前为止它仍旧是个谜,也只能是个谜。 并不令人意外,今日他们便已经打算动身离开瀛洲了。北上的行程将会是艰苦的,无论是愈发寒冷的气候,还是接近边疆之后的不安,都会使得旅行者情不自禁地放缓脚步,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负累的程度,而事实上只是将疲惫无限拉长。 展昭并无意于在瀛洲逗留,因此带着阿岚很快便再次踏上旅程。他担心在这种平静祥和的地方待得久了,自己会在初步动摇之后彻底沦陷。虽然昨晚的情愫在酒醒之后已经消减了不少,但展昭仍旧不会忘记那一刻的心动。他昨晚逃回房中便一直在思索,甚至在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情之后,还有了一些更加出格的打算——如果第二天一早,他告诉阿岚“我们不去找那些劳什子,直接成亲吧”,那会怎样? 无疑,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但展昭还当真仔细考虑了一下这种可能性,最后将其舍弃的缘故并非拘泥世故,而是担心阿岚不愿意:也许她会被自己的提议吓坏。 这很稀奇,展昭在否决了这种大胆的举动之后既感到轻松,又觉得遗憾,并且为自己竟然会冒出“因为阿岚也许不愿意,所以他得再等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惊讶。毕竟成亲这种事情一向是由父母做主。然而展昭自己没什么长辈,阿岚的长辈……不就是他吗? 那么如果他想娶阿岚,应当不必向任何人征求意见才是。 可这种想法似乎又具有某种危险性,展昭于是将其搁置,或者说束之高阁。 毕竟阿岚还小,他还年轻,为什么要用成家这种事情来束缚自己呢? 出城的路并不算十分顺畅,昨天的积雪在暖阳下开始逐渐消融,并使得道路变得泥泞湿滑。他们没有办法骑马,因此只能步行。不过忽略这一因素,有些许温度的阳光与冰冷但却好闻的空气都有着令人心情舒缓的作用,可以缓解眼前这两人心头的烦闷。 展昭虽然一宿没睡,但走了一阵子,也稍稍恢复了些精神。他适当放慢脚步,好让阿岚能跟上自己。出城北上之后很快就进入了荒芜的野地里,遍布着的枯黄的野草和满地灰色的雪泥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名为萧索的图画。而寒风则独奏着无人能听懂的哀曲,被迫应合的只有给它卷到半空的死去的草叶。 阿岚比以往要沉默。展昭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在自己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就开始留意观察阿岚,迄今为止已经对这个心无城府、冒失可爱的小姑娘有所了解。她不是那种懂得享受沉默的类型,和阿岚走在一起,展昭少有耳根清净的时候——变成猫之后,这一点会变本加厉。阿岚似乎对于变成猫的自己要更加大胆一些,而展昭不明白她面对自己时的畏惧从何而来。 也许是因为师徒关系,展昭毫无根据地猜测。然而这种解释也只是差强人意而已,因为拜师之前阿岚在他面前也不会完全放开——有猫作对比时会更加明显。 “怎么,昨晚没休息好吗?”展昭想着,开口主动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他的声音惊动了一旁枯木上的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鸟,而后者只是哆嗦了一下,并未给出任何表示。 阿岚也吓了一跳,然而比那只老鸟给出的反应高明不到哪里去。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昨夜那人,你知道是谁吗?”展昭有些痛苦地没话找话,寄希望于阿岚自顾自地说下去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开始怀念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毕竟他不擅长和人谈心。 而阿岚只是摇了摇头,仿佛已经对那个家伙失去了兴趣。不过她看出展昭想要说说话的愿望,因此出于本能满足对方,问道:“他是谁?”语气与“今天天气不错”差相仿佛。 “……”展昭又开始后悔挑起这个话题,不过他到底找到了一个切入点,“你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那人了吗?” 阿岚回答:“记得,他就是那个和茶庄老板谈天的行商……他不是个行商吧?” “不是。”展昭犹豫了一下,隐晦地说,“那人在江湖上名声不好,以后见到这种人躲远些。” 阿岚老实地点头,终于勉强打起了些精神:“这种人怎么辨认?您是怎么一眼看出那人不怀好意的?” “唔,闯荡江湖久了,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展昭的回答并不准确,他自己也不确定,“那是一种感觉,恶意的眼光、危险的对手,这些都会让老江湖心头警醒。等你在江湖上历练两年,也能做到。” 阿岚抿起嘴笑了笑:“那还早呢。”她又想了想,说道,“不过回想起来,我要是再细心一些,就能看出那人的破绽啦。” “什么破绽?”展昭感兴趣地问,并暗自希望这个问题可以打开阿岚的话匣子,让自己脱离寻找话题的烦恼。 阿岚则一边思索一边分析着说道:“总的来说,他打扮得像个行商。靴子边缘处沾着混杂了雪粒、枯草的泥土,说明他在下雪之后还曾长时间在外行走过——城里的街道是石板路,即便是家里的菜园子、花圃,也不大可能有这种泛着深红色的泥土。而且那双靴子底很厚,磨损很严重,再看裤腿上的泥点子和衣服上的褶皱,他不像是骑马赶路的,而是像我们一样步行。这些都没什么问题,行商总是要赶路的,也有可能是跟着马车一路走过来。但他却又是孤身一人——客栈的伙计说最近很冷清,说明没有商队进城。城里的商行也许会派伙计出城办事,但不会像那人似的风尘仆仆,而且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那么他就是一个长途跋涉、徒步行走的异乡旅客,刚到瀛洲城,却假扮成了行商。能和茶庄老板说上话,说明这个人不是孤僻的性格,也许他是在打探消息?头上戴着的范阳毡笠也许是为了遮掩行迹,说明他不希望自己被人认出来——逃避追杀、或者官府通缉?” “……你连人家的靴子都看得这么仔细?”展昭奇道,“就擦肩而过,你也没留意,怎么把这些细节都记住的?”这种本事,要是个男娃娃,锻炼锻炼以后都可以跟着他在开封府抓贼玩了。 阿岚闻言挠了挠脸颊,赧然答道:“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以后留点心,”展昭压下心中的惊奇和遗憾,“你说的这些虽然都是大胆猜测,倒是也挺有道理的。但当时不也没引起你的警觉吗?以后可以看见了就多想一想,对你这样的新手来说没什么坏处。” 阿岚立刻点头:“好的,师父。”她说完之后又似乎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昨晚那个来找您的……欧阳伯伯,是什么人啊?” “他是我的旧识。江湖上人称‘北侠’的欧阳春。”展昭微微笑了笑,半是自嘲、半是玩笑地说道,“我自认在江湖上也算是身手不错的了,江湖上说什么‘南侠北侠’,但其实这个‘北侠’的武功远在我之上。” 阿岚却道:“称侠又不是靠得武功。那个邢中玉武功可也很高,怎么没人叫他什么侠呢。”她用一种直率的语气说道,“在我眼里,您比‘北侠’强多了。” “……”展昭莫名觉得脸皮有些发烧。他咳了一声,低声道:“小孩儿家别乱说,让旁人听见成什么了。” 阿岚望了望周围叶子都快掉光的大树们,然后老实地点头应下:“好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阿岚不敢直接对展昭说“变成猫吧”,以后展昭想讨阿岚欢心,还得主动变成猫~o( =∩ω∩= )m 第51章 雪野之夜 当山谷已经隐隐约约能够看得见时,方圆百里之内已经完全是白雪的领地。天空总是显得很阴郁,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死气沉沉的颜色。有时候会有老鹰在头顶盘旋,偶尔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声。它们并不是唯一能够在这样险恶的地方生存的活物——至少还得算上那些作为老鹰猎物的小家伙们。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雪之外,就只有那座山谷能给乏味单调的景色提供一些调剂。 痴心谷,这应当是它的名字。从显露出的部分来看,这座山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够迎合这个称号——光秃秃的山丘被积雪覆盖,浓密的黑松林隐藏在山谷内,因此外表看上去只能令人觉得荒芜。痴心谷,如果单纯凭借想象的话,怎么也应该是个四季如春、花草丰茂的地方才是。然而这里却只让人觉得沉寂、冷清。 在这种地方,阿岚很早便不得不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让自己远远看去像一个圆滚滚的灰桶。她的脸被冻得发红,缀在大氅上的毛帽子只能堪堪遮住额头,就算把下巴缩进领口,阿岚也没法不让自己的鼻子在低温中失去知觉。脚上的靴子只能保证雪或者雪水不会渗进去把袜子和脚弄湿,然而却根本不够暖和。阿岚甚至感觉浑身上下一直都是冰凉的,从手指脚趾到前胸后背,甚至连头发丝都快要结冰了。温暖早已在此地成为一种奢望,她唯一能够期盼的就是每晚找到避风的地方生起一堆火,起码能让她感到不那么冷。 而比之年纪尚幼的阿岚而言,展昭在这方面显然有着极大的优势。他虽然常年在南方走动,但也曾在这种雪国游历过,因此有些经验。何况展昭内力深厚,在阿岚穿着棉衣棉靴、裹着大氅仍旧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他连大氅前面的带子都没系,在寒风凛冽中仍旧能够面不改色。 他们走得并不快,一来因为雪地难行,二来也是为了保存体力。阿岚到底身子不够结实,若是在这种天气里走得脱了力,展昭只怕她届时换不过来,再把小命丢了。两个人一路上都很少开口说话,展昭是懒得开口,阿岚则是不敢开口——一张嘴就吃一嘴风,身上最后一点温度都要被刮个干净。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中缓缓前行,展昭走在前面还可以给阿岚挡挡风,也算是聊胜于无吧。脚下的雪深的地方可以没过膝盖,一脚下去谁也不知道会有多深。厚厚的积雪盖住了土地、石块、草根,如果一不留神踩滑了,很有可能会扭伤脚腕。因此展昭一直不断回头,留意着阿岚的情况。虽然后者走的都是他踩过一边的地方,展昭仍旧不放心。 然而就算展昭一直小心翼翼,在他没留意的某一刻,阿岚还是一脚没踩稳,然后一头栽进了雪地里。她两手扶在雪地里,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在雪地里挣扎了半天没能站起来,一半是因为身体冻僵了,另一半是因为衣服太厚了,活动都变得艰难起来。 就在阿岚努力想撑着地面站起来的时候,展昭已经及时回过头,他俯身用两手架着她的腋下,像抱孩子一样眨眼就把她抱了起来,毫不费力似的。阿岚蹬了蹬腿,半天不见展昭把她放下来,疑惑地朝对方脸上看去。 这么冷的天,阿岚只觉得脑袋都冻住了,思维变得缓慢迟钝。 展昭的脸近在咫尺,他微微垂着头看着阿岚,问道:“摔得疼不疼?”两只手还没有放开的意思,仿佛这么抱着阿岚一点不吃力似的。 “不疼。”阿岚撒谎,“衣服很厚。” 展昭没有生疑,但也有自己的主意:“天要黑了,我们得尽快找个避风的地方。”他说得煞有介事,“你走得太慢,我背你好不好?” “啊?”阿岚怀疑自己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坏掉了,“背、背我?” 展昭终于将她放下来,然而一转身就在她面前蹲下,说道:“上来吧,我背你可能会快一些。” 阿岚踌躇了一会儿,仔细地把自己身上的雪都拍掉之后,终于还是趴到了展昭的背上。对方身上也带着寒意,但是很快便有热意渗透厚实的衣服,贴在心口。这不是展昭第一次背她,阿岚也曾被对方抱在怀里过,然而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温暖。 大概是因为真的太冷了。 阿岚调整好姿势之后便安静地伏在展昭背上,口鼻中呼出的气息统统氤氲成白色,模糊了视线。如此近的距离,她能够感受到展昭的心跳,隔着衣服有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阿岚有一种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的错觉,然而暗中对比了一下,又觉得与展昭的心跳相去无几。 寒风刀子似的割在脸上,但阿岚的脸却在发烧,在冰天雪地中混合成一种古怪的感受。她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方才扑进雪地里,她两只手上沾满了雪,这会儿化成水,手冻得又疼又痒。 展昭似乎感到了阿岚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丫头的两只小爪子都冻得发白了。他原本两只手都托着阿岚的身子,这会儿却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阿岚的手。阿岚唬了一跳,然而下一刻,展昭却抓着她的手直接按到了自己脸上。 “暖和不?”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然后被呼啸着的北风吹散,可那种温度仿佛久久未消。 阿岚只觉得掌心发烫,抽了抽没抽动,嗫嚅道:“我的手太凉了……” “你的手都要被冻坏了,到时候没法学武了可怎么办?我这个师父可不就丢了饭碗了?”展昭半是认真,半是胡说八道,然后又命令她,“另一只手呢?自己主动些。”说着把自己的手松开,重新托住阿岚。 阿岚僵了半晌,这才缓缓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按在展昭的脸颊一侧。他的脸温热柔软,胡茬还有些扎手。阿岚的心剧烈地跳着,“嘭嘭嘭”地撞在胸膛上。她耳鼓发麻,因此没能听到另一个同样凌乱的心跳,和自己的一应一和、交相辉映。 狂风掀起漫天雪花,而伴随的风声却好像呜咽,在天地间回荡着。展昭每一步走在雪地上,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阿岚的心上。 她心中再一次升起这样的念头:展昭待她真好,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然而这一想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中仿佛力度不够,对于另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激荡的感情无能为力。阿岚隐约觉得心底发烫,却无法将感激与倾慕很好地分别开。 展昭的感受要更直接一些。当他背着阿岚的时候,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意义、一切重要的存在,都被他背在了身上。 展昭甚至生起一种荒唐的念头——这一路,要是永远也走不到头就好了。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真走不到头,他们就该被冻死了。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得早,很快,没什么温度的太阳便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下,连最后一丝光明都要剥夺。展昭及时背着阿岚找到一个山坳,他先小心翼翼放下阿岚,然后便回头动手用雪将这里围起来。阿岚想要帮忙,让他赶回去了。 “你要是把手冻掉了,这鬼地方我可找不到大夫给你接上。”展昭呼着白气,玩笑道,“到时候,你可就成了独臂大侠了。” 阿岚已经缓过来不少,她正用力搓着两只手,闻言只是抿唇一笑。当展昭忙完之后,她的手也搓得微微有了温度,便上前一步将展昭的两只手拢在自己手里。 展昭一愣。 阿岚也微微皱起了眉——她的手太小了,包展昭的一只手还差不多,两只手总有兼顾不到的地方。于是她便把展昭的手在自己手里翻来覆去摆弄了一阵子,然而最后也找不到能包得严严实实的法子,都折腾到自己的手凉了下来。 展昭忽地笑了,他手掌一翻将阿岚的手握住,道:“你是女娃娃,这种事不能叫你干。” 阿岚埋着头,闷闷不乐地说道:“我太没用了。” “哪里的话。”展昭哧哧笑道,“有你在,给我找了多少乐子。哈,你这两只小爪子还想给我暖手,哈哈。” 阿岚:“……” 展昭将阿岚的手搓了搓,这才放开,然后按着她的脑袋说:“你很好,为师心满意足。” 阿岚张大了眼睛。 就在这片刻的功夫内,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黄昏,没有夕阳西下,几乎是从白天一下跌落到了黑夜。 展昭便赶忙在雪地上挖出一个坑来,添进去几根携带的木柴生起一堆火。山坳外面北风呼啸,可这方被冰雪拢住的小小天地却被昏黄的火光照亮,不足以驱散寒冷的微弱暖意弥漫开来,有着超出实际意义的温度。 阿岚撅着屁股在地上铺了油毡、毯子,这才和展昭坐下。后者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来,默默地递给她。 在雪国之中,不会喝酒的人也得喝酒。阿岚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水滑过喉咙,却像是火烧似的,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胃里很快也着了火,让身子稍稍暖和了些。阿岚把酒葫芦还给展昭,然后看着对方面不改色地也灌了好几口。 “我们明天应该就能入谷了。”展昭说,“今晚早些休息。” 阿岚点了点头。两人各自歇下。 然而就在半夜的时候,展昭却忽然摇醒了阿岚。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张嘴要问,却被展昭一把捂住了嘴。 他轻轻指了指不远处。 阿岚狐疑地抬眼望过去,借着微弱的火光,朝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她僵住了。 在黑暗中,数不清的绿色光点悬浮在地面上方,闪烁着诡异的光。 群狼。 第52章 群狼 阿岚从未见过这样的狼,它们浑身的皮毛都是白色的,有着硕大的头颅与细而柔美的身体,是一种同时具备野性与美丽的复杂存在。她与那些狼相互凝视,在剧烈的心跳中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错乱——这更像是一场梦,而并非现实。无论是狼群的美丽与杀机所导致的矛盾,还是寂静的雪地与庞大的狼群所形成的对比,都使得一种怪诞的氛围在四周弥漫开来。在这样北风呼啸的寒夜里,它们几十只聚集在一起,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领头的狼像是具备某种惊人的智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并缓缓地上前了半步,此举既像是试探、又像是宣战。 展昭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与头狼冷静地对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和这些雪地里的生灵刀兵相见。虽说狼的杀伤力与他而言还未可怕到令他胆怯的地步,然而对方数量众多,一旦真的展开交战,展昭无法保证阿岚的安全。 而狼群已经缓缓散开将山坳包围,像是战前列阵一般。这些白色的捕食者是天生的战略家,在数量占到优势的同时,它们似乎已经有了完美的进攻计划。 展昭缓缓站了起来,他的拇指摩擦着粗糙的剑柄,上面的纹路似乎有使人冷静的功效。他不动声色地将阿岚挡在身后,从头到脚坚定得像是一块石头,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值得庆幸的是,在服过药后展昭在最近半个月内都不必受到变成猫的困扰。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不是手按剑柄站在这里,而是作为一只猫崽子趴在地上,狼群早已冲上前来将他与阿岚撕成碎片。 夜色浓稠而又寒意刺骨,冰雪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蓝色。而展昭却仿佛能感到狼群所散发的热气,它们微微咧开的嘴不断地喷出白汽,姿态警醒而又戒备。空气仿佛被天地间的寒意与杀机冻结了,没有任何一方轻举妄动,然而较量早已暗中开始。 阿岚的呼吸在急促过后渐渐平缓下来,冷静与镇定也重新回归,然而手脚仍旧冰冷僵硬,那是恐惧的残留效应。她仍在学习如何面对危机而不自乱阵脚。这一点显然未能达到展昭的要求,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但是眼前可是几十只几乎比人还大的狼,阿岚觉得自己为此感到短暂的惊慌也可以理解。 她的目光在狼群与展昭身上不断徘徊。展昭站得很稳,但阿岚能感觉到对方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随时都可以进攻或者防守。而那些狼的举动则耐人寻味,它们将山坳包围之后按兵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它们在等待什么?是等待展昭先动手,还是在等待他们被无形的恐惧压垮,自身先一步崩溃? 夜风变得凄厉起来。头狼忽地弓起了身子,前爪重重地陷入雪地,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呛啷”一声,展昭手中的巨阙应声出鞘,与此同时头狼身后的三匹狼猛地向他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悍然发动了进攻。 展昭左臂一抬,一支袖箭破空而去,倏忽间射穿了最前方那匹狼的咽喉。炙热鲜红的血喷溅开来,洒落在白雪上,刺目而又艳丽。浓重的血腥气在刹那间蔓延开,转顺便将杀意蒸得沸腾。 狼群蓦地发出凄厉的鸣叫。阿岚抓起棍子一跃而起,和展昭一左一右冲了上去。当展昭一剑结果了那只扑向他咽喉的狼之后,阿岚一棍子砸断了另一只狼的后腿——不知为何,她竟下不去死手。虽说这些负伤的狼通常会因此而难以存活,但阿岚看着那些冰冷的兽瞳,却有一种惊痛感在心底蔓延。 而就在眨眼间,已又有十几头狼前后左右朝他们扑了过来! 展昭手中的剑舞几乎成了一片寒光,将一多半的狼都挡在外面,而阿岚则将那些跃过防线的狼一棍子砸回去。不断有狼死在展昭剑下,然而它们却不愿放弃,跃过同类的尸体继续向展昭与阿岚扑咬。虽说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这样的打法既无法长久支撑,也很难取胜。 狼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雪野一望无际,这些狼又极为擅长奔跑,展昭不认为自己带着阿岚能够跑赢这些畜生。 这是僵局,也是死局。 然而还不等展昭思索出一个破解之法,阿岚竟已经负伤!一只狼从左侧突袭了她,将阿岚的左腿紧紧咬住。阿岚闷哼了一声,手中的齐眉棍狠狠砸下去,竟将那匹狼的头颅砸破。她的左腿血肉模糊,在雪地上有洒下几点殷红。空气中浓重刺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狼群的嘶吼声将风声湮没。 阿岚拄着棍子踉跄了一下,棉裤厚实她并未伤及筋骨,然而伤口所带来的剧痛仍旧使人惊慌失措。更多的狼向阿岚扑来,她之后退了一步,就忽然被展昭拦腰抱起。对方右手持剑击退了进攻的狼,揽着她的左手骤然发力,竟猛地将阿岚高高抛起。 “啊!”阿岚猝不及防,在半空中叫出声来。她被展昭直直扔向了山坳的顶部,短暂地翻滚之后便重重地摔在上面,雪扑簌簌落下,扬起满天雪雾。 山坳顶部弧度并不小,阿岚在上面几乎不敢动弹。冰冷的雪刺痛了伤口,她挣扎着爬起来,探头冲着下面大喊:“师父!” “躲好了!”展昭几乎没有闲暇说话,一头狼趁此间隙蓦地跃起,狠狠咬住了他的左臂。展昭回剑刺穿对方的头颅,倏忽间便用力甩开它的尸体,砸向另外几只趁机扑上来的畜生。 阿岚直看得大声惊叫:“师父!”她撑起身子便要跳下去,却被展昭厉声喝住:“你敢!” 而就在形式几乎已到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忽然山谷中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 这钟声仿佛响彻天地,却并不是以声音之震耳欲聋所达成的。其音清灵空明,使人精神振奋;其调悠远悠长,令人心向往之。无论是狼群还是展昭,在听到这钟声之时,竟都不约而同停了手。 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间,阿岚仿佛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叹息。她的眼前浮出现了一幅宁静祥和的画面,其真实感几乎与冰冷的雪与刺骨的风同样令人信服。而当画面消失之时,阿岚甚至抑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失魂落魄。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这钟声过后,所有的狼竟然都放弃了进攻。它们在雪地上匍匐下去,朝着山谷的方向,仿佛臣服。 阿岚不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连展昭都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惊讶。 钟声止歇,狼群缓缓站起,然后潮水般退去。如果不是满地尸体、处处鲜红,几乎难以想象方才这里进行了一场血战。 而天地间再次恢复了寂静,狂风眨眼间吹散了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昭示着和平降临。 阿岚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从山坳顶上挣扎着扑下去,吓得展昭冲上去一把将人接住。而对方则立刻手脚并用死死搂住他,压抑的哭声一下一下撞着展昭的心。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展昭干巴巴地安慰着,几乎手足无措。 阿岚哭得不能自已,她方才是真的以为展昭要死了,哪怕峰回路转,也仍旧无法抹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撕心裂肺的痛苦。展昭只能将就着把人抱住,其实他身上溅满了鲜血,此刻实在不想和阿岚亲近。他希望阿岚能干干净净的。 终于等阿岚哭完了,她才想起来要给展昭包扎伤口,并且严词拒绝了对方先给她处理伤处的提议。其态度之决绝,几乎让展昭觉得自己师威难振。 火堆早已熄灭了,但是两人的眼睛都已适应了黑暗。阿岚半倚半靠在展昭怀里,小心翼翼地将他伤口附近的衣服剪开,用棉布沾着烈酒擦拭伤口。她还孩子气地说:“痛了就叫出来,我会尽量轻一些的。” 展昭:“……”他现在挨得阿岚太近,下巴擦着她的发丝。然而阿岚现在沉浸在强烈的情绪中,根本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出了礼数所能容忍的范围。 好在酒沾到伤口的瞬间所带来的刺痛足以让人清醒,展昭的手臂绷得像是铁一样硬,却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阿岚垂着头仔细地擦拭着伤口附近的血污,忽然微微偏头从下往上看了展昭一眼。不知是那偏头的角度,还是那一瞬阿岚柔和的眼神,展昭的呼吸顿时沉重了起来。 “痛?”阿岚立刻放轻了动作,以为自己弄疼展昭了。 展昭的喉咙发紧:“不痛,你快些。” “哦。”阿岚老实地答应,然而动作仍旧小心翼翼。这样折腾了半天,才结束对展昭的折磨。 展昭缓缓吁了口气,混乱的头脑差一点想不起来阿岚的腿也有伤。他哑声让阿岚坐好,然后把她的腿轻轻搁在自己膝盖上,先检查骨头有没有受伤,然后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伤口。 然而展昭的手却一直在微微颤抖,方才面对狼群都坚定得好像磐石的神经这会儿变成了风中的蛛网,不断剧烈抖动着。 阿岚并没有展昭那份忍功,不住地倒抽着冷气,发出“嘶嘶”的声音表示疼痛。她越是这样,展昭的手越是抖得厉害,一瓶伤药竟撒出去了一多半。 好容易将伤口包扎好,展昭立刻放开阿岚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他尽力调整着呼吸,望着居然已经发白的东方,低喃道:“天亮了。”他忽然回头,望向隐在半明半灭之中的阿岚,说道:“起来吧,我们立刻动身入谷。” 第53章 入谷纪 在阿岚的坚持之下,展昭没有将她背起来,而是任由她像个小瘸子似的拄着棍子往前一蹦一跳。而他则尽力放缓脚步走在阿岚身边,希望在这个固执的小姑娘一不小心摔倒的时候能及时扶住她。 不过出乎展昭意料的是,阿岚跳得格外的稳。也许是这几个月来她真的下苦功去练轻功了,虽然离飞檐走壁还有一定距离,但是下盘功夫已经合格。一口气跳了几十步之多,阿岚也未曾因此而乱了气息,只是吐气略有些沉重。而她的伤腿则微微弯曲着,脚并不着力,每次跳的时候都会在地上留下一深一浅两个脚印。 阿岚每一步都格外小心,并不想因为自己再给展昭添任何麻烦。刚才的那一战令阿岚真正意识到自己距离展昭的差距,这一认识虽然令人心中沮丧,但在沮丧过后也同样具用某种振奋的作用。她想起在东海岸时被展昭留在安全地带的自己,那时她只觉得心有不甘,明明渴望证明自己却又偏偏被当成保护对象,因此心中十分无力。然而现在,阿岚恍然有些明白贺洲……或者是那个顶着贺洲的脸的不知名的家伙,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还需要变得更强,才有资格站在展昭身边。而在那之前,任何不自量力的举动都只会给展昭找麻烦。 阿岚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重新充满了斗志。 此刻天光仍旧晦暗不清,天空的颜色深沉而又阴郁。风声从响亮的哀鸣转为低沉的呜咽,地上的雪则微微折射出一种灰白色的荧光,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某种巨型鸟类徘徊在上空,也许具有潜在的威胁,但是刚刚面对狼群进行恶战的两人都并不为此感到胆战心惊。从远处看去,山谷的形状似乎具有现实的意义,然而尘世的俗人却无法参透其中的奥妙。 在靠近山谷的过程中,阿岚一直有种钟声还会再次响起的预感,因此始终耐心等待着。然而山谷恢复了寂静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她感到隐约的失望,却也更加想要进山谷去一探究竟。 越靠近山谷,他们脚下的积雪就越松软,下陷的雪窝几乎能够没过阿岚的膝盖。她的伤腿有时也会不留神踢进雪中,在靴子上留下凌乱的雪泥。 这时展昭不得不提出来:“还是我背你吧,雪太深,仔细湿了裤子。你腿上还有伤呢。” “不。”阿岚在某些地方倔强得令人惊奇,“我自己可以。而且马上就要到了。”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微微落后阿岚两步,然后忽地在对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哎呀!”阿岚大叫了一声,惊慌地搂住他的脖子,好不让自己的身子完全压在展昭手臂上面。她毛躁地说道:“快放我下来,你胳膊上还有伤呢!” 展昭却看也不看阿岚一眼,径直往前走,同时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分量太轻,骨头都没二两重。” 阿岚扭了扭身子,想使劲挣脱出来,但又怕伤到展昭。此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令她感到一阵懊恼,因此抿起嘴不说话了,然而身体仍旧紧绷,希望能借此少给展昭的伤臂一些负累。 展昭这才微微低头,看阿岚偏过脑袋不看他,忍不住笑道:“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抱一抱你也要生气。” “……”阿岚鼓着脸不说话。 展昭重新抬其头,望向不远处的山谷,轻声道:“真是孩子气。”他的声音低得微不可闻,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然而又走了几十步之后,展昭却忽然一惊,双眼也不由微微睁大——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某个时刻,山谷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个隐约的人形。然而展昭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哪一刻未将注意力放在山谷的入口处,他本应该保持时刻警醒。然而这个人影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完全没能及时引起展昭的注意。 这令展昭心中不由暗自戒备起来,然而直到走得更近之后,他才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尊石像。 一尊高大的、质地细腻、呈灰白色的石像。 然而这尊石像并没有五官,只是具有粗糙的轮廓,双手微微垂在两侧,身体则被酷似斗篷的东西罩住。其外形与材质于此地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并不令人觉得违和,反倒容易忽略,任由其与背景融为一体。在乱石与白雪之间,能清晰地看到它就摆在山谷的入口处,身子微偏,仿佛面朝展昭与阿岚两人。 阿岚在看清这东西之后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好邪门,这里怎么站着个石人?总不会是在迎接我们吧。” “……”展昭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发表任何评论,就听得一阵低沉的响声,那石人竟然动了起来,在关节活动的“咔咔”声中朝他们执手鞠躬行了半礼。 阿岚:“……”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当真期待有什么诡异的、会动的石人来迎接自己,此乃千真万确! 而展昭比阿岚更加镇定一些,他只是狐疑地瞧着这尊石像,以便确认这不是某个喜爱恶作剧的家伙假扮而成的。难道这是某个机关大家的手笔?可细想来也未免太神乎其神了吧?展昭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江湖上的机关大家,却未能想起有哪个人能做出如此精妙的机关人。 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那尊石像在行过礼之后竟缓缓地挪动脚步、僵硬地转过身,朝着山谷内一步步走去。 展昭见状立刻轻轻将阿岚放下来,却在拔脚追上去前不由犹豫了片刻。而就在这片刻之后,那石人仿佛感到它们没有跟上来,居然还回过头来,僵硬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虽然它脸上没有五官,然而其动作姿态仿佛流露出一种茫然不解与无声催促,竟充满了人的味道。 “师父……”阿岚忍不住喃喃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原本以为在苦果岛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是毕生所遇最诡异的,然而眼前的这一幕使得黑水之下的密室都仿佛黯然失色。 展昭则老实地予以回答:“为师不知。”他并不喜欢这种对情况一无所知、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因此说完之后伸手拉起阿岚,低声道:“我们跟上去看看。” “好。”阿岚隐隐有些激动,跟在展昭身边朝着那石人走过去。 而他们一迈开脚步,那石人便似有所感,重新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山谷内乱石嶙峋,上面积着皑皑白雪,看上去一片冰冷死寂。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树木,便是连北国常见的松树都没有一棵。取而代之的则是形态各异的巨石,遍布在山谷内。那石人的脚步落在积了雪的地面上,发出与人不同的古怪声响。而它走得实在不慢,阿岚跟在后面,走了没一会儿竟开始气喘。 展昭发现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握住阿岚的手,运起内力送了过去。阿岚只觉一股暖流从冰冷的掌心涌入,顿时浑身一轻。 她不由抬起头来,望向展昭。然而就在转头之际,阿岚却瞥到一抹不一样的风光,不由震惊地凝住了眼神。 那是一栋宏伟的宫殿,完全由石头建筑而成,隐隐坐落在凌乱分布着的巨石之后。然而它有多么宏大雄伟,便有多么落魄颓败。那原本由洁白细腻的石块构成的穹顶如今已经塌陷了一半,门口的石柱上盘着的花纹也残缺不全,仿佛有一部分已经叛逃。延展开的围墙则成了乱石堆与废墟的所在,一些枯黄的野草在其中顽强地生长着。偶尔有一截墙会仍旧□□地立在原地,显得孤独而又倔强,像是离群的哨兵。 同样无法忽视的是,周围的温度正缓缓上升。那种刺骨的寒凉已经不见了,虽然地上犹有积雪,在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种伪装。 阿岚很快便注意到,那石人正是将他们往石殿的方向带。那里是如此神秘,以至于她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却只有期待。而展昭也同样看到了宫殿,他则暗暗想到:难道这痴心谷中其实也有人居住?上一回在苦果岛已经遇到意外,这一回也难保不会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情。 这么一想,展昭不由隐隐好奇,尘因为何要给他这样一幅地图,并将他指派到这些古怪的地方去?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解除桃花咒吗? 这个问题前面的石人无法解决,然而他们即将见到的那个人,也许可以为他解答。 远处传来苍鹰的叫声,显得凄凉而又悠长。 而他们,也终于走到了宫殿门前。 在一片开阔的空地前,两排残破的石阶分左右一直向上延伸,经过两个杂草丛生的高台之后直通到宫门口。石阶的两侧整整齐齐站立着两排石人士兵,仿佛宫廷守卫。 那石人领着他们走到石阶前却停了下来,而一个“宫廷守卫”则缓缓出列,踏着重重的脚步向着石阶上走去。 展昭与阿岚也只好停下了脚步,阿岚忍不住轻声道:“它是去通报了吗?” 展昭低低“嗯”了一声,竟恍然有一种身在王宫的错觉。虽然此地奢华远不及开封皇城,然而气势森严、秩序井然,却隐隐有并肩之势。 良久,“豁朗”之声重新响起,“守卫”出现在石阶之上。那给展昭与阿岚引路的石人仿佛接收到某种讯息,微微侧身,抬起一只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便带着二人一步步上了石阶。 石阶共二十七级,阿岚每上一级台阶便觉得心跳更快一分。她对于住在这样一个古怪地方的古怪的人——抑或不是人的东西——生出了无限好奇。 当站在宫殿外,听到石门缓缓打开时,阿岚屏住了呼吸。 灰尘在空中飞舞着,一缕朝阳从东方洒下,驱散了殿门内的昏暗与阴沉。在空旷的大殿尽头,高台之上的宝座上面,一个人以手支颐坐在那里。 似乎听到了声音,他抬起头来,面容在晨光之中显得模糊不清。 那是一张灰色的、石头做的脸。 第54章 温柔富贵乡 那张脸无疑是英俊的,而其质地则酷似昆石,洁白晶莹、温润如玉。他仿佛听到了两人走近大殿的声音,于是微微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最先吸引到阿岚注意的,是他的一双眼睛,远远看去像是两颗红宝石,只是与其艳丽的颜色相比闪烁着更加柔和的光芒。再往下是挺直的鼻梁、丰满的嘴唇,下巴的弧度有些秀气,却不同与女子。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像是石头做的,然而其真实程度却不输于任何人。无论是那细腻俊美的容颜,还是生动的神态,几乎都和人没什么区别。 而此刻,他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长袍,头顶戴着王冠。空旷的大殿中并无一人,他却好似君王一般独坐在宝座之上。而领着展昭与阿岚步入大殿的石人躬身朝那人行了一礼,便缓缓倒退着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当王座上的那人正温和地看向他们的时候,阿岚也同样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一副冰冷的、石头做的身躯之上,竟会有这样一双温暖的眼睛。然而她并不怀疑,眼前的人对于他们没有恶意——这个念头是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虽然不清楚缘由,但却令人深信不疑。 而这种直觉展昭也同样有,他抬眼看着对面的人,明知情况未定,可是心中却提不起任何警惕。一路上紧绷的神经在进入大殿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放松下来,仿佛回到了家中,终于可小憩片刻。 “你们是我的贵客。”那人在打量过这两人,或者是任由这两人打量完自己之后,终于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仿佛玉石相击,清冽之中带着一种悠远,竟好像拥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阿岚不禁从心底涌出一种满足,微微扬起脸,充满感激地望着王座上的人。 展昭却暗中猛地咬住了舌尖,疼痛抵消了对方的声音与话语所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醉与满足感。他已经察觉到了阿岚的不对劲,然而却没能立刻做出反应,只因他仍在和那种放弃抵抗的强烈冲动暗中作斗争。 说完之后,那人便缓缓站了起来。只见他的身形极为高大,竟几乎比展昭还要高一个头,然而却又极为瘦削。身体虽然是石头做成的,然而每一处关节的弧度却并不生硬。当站起来之后,他便用一种和人类相去无几的轻盈一步步走下了高台,一直走到离展昭与阿岚尚有三五步的距离。 “这里是痴心谷。”他的语调抑扬顿挫,带有某种古老岁月的味道,“你们到了这里,世外红尘便再没有什么能叫你们烦心的。请留下来,宫殿内有为你们准备的房间,我的子民也会热情地招待你们。” 阿岚已经完全陶醉在这种满足与惬意之中,看上去如同丢了魂似的,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人缓缓笑了起来,他看着阿岚,轻声道:“你会喜欢这里的。” 阿岚则用力点头,诚恳地答道:“我喜欢这里。” “而你,”那人转向了展昭,他的眼睛与展昭相对,似乎浮现出些许忧郁的笑意,“如果不喜欢这里,也请留下来吧。现在是寒冬,谷外很危险。”他意有所指,“我想你应该已经领教过了。” 展昭暗自咬牙,当与那人对视之后,他只觉全身正不受控制地放松下来。虽然心中警铃大作,然而本心却早已经放弃了抵抗。警告因而沦为了一种单纯的形式,表面作为对内心软弱的谴责,而实质则更像是对放弃的一种无声怂恿。 “来人。”那人淡淡地笑起来,而后扬声道,“黄门何在?” 只听门外脚步声铿锵作响,不一时,鱼贯进来几个个头稍矮的石人,打扮则类似于宫中的太监公公。领头的那人深深行了一礼,竟然开口说话了:“殿下。” 原来其余的石人竟也会说话。展昭皱着眉,逼迫自己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好转移心神——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妖族?“殿下”究竟是哪一国的殿下? 而那人也坦然受了这一礼,而后淡淡地吩咐道:“将这两位贵客请到‘柏寒宫’,好生招待。” “是,殿下。”黄门官应声,转而对展昭与阿岚微微躬身,轻声道,“两位,请与我来。” 阿岚已经混混沌沌迈开了脚步,展昭暗自攥紧拳头,脚下却也不由自主迈了出去。他的眼神滑过对面那双红色的眼睛,仍在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异常的情绪,好使自己警醒警惕。然而对方的表现完全便是一个宽容、好客的君主,正尽力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对展昭微微颔首,没有分毫恶意。 抵抗是如此艰难,而沉沦却是如此甘美。 那黄门一路引着他们离开大殿,沿着长长地回廊向宫殿深处走去。这里虽然破败,然而当年的壮丽景观仍可窥探一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虽然无一不是石头制成,然而其制作精良、布局精妙,竟不输于任何王宫大殿。 阿岚痴痴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口中赞叹有声。她一面轻快地走着一面回头望向展昭,忍不住微笑起来:“这里真好,是不是?”她的声音也仿佛有了魔力,似乎对于那位殿下的投降使她已经叛变成为其同党,转而蛊惑其自己的同伴来。 展昭艰难地吞咽吐沫,抗拒这种诱惑使得他的头颅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以至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硬生生把头扭开,不让自己看到阿岚。然后他开口,声音发紧:“阿岚,把嘴闭上。” “哦。”阿岚竟还记得要听展昭的话,闷闷地应了一声之后,居然当真不再说话了。 四周寂静极了,只有前面那黄门官的脚步声。他虽然比那位殿下要矮一些,但实则与展昭差不多身高。行动言语也与常人无异,就好像有人往脸上涂了一层颜料假扮石头似的。 然而无论是展昭还是阿岚都知道,这些人并非假扮石头,而是实实在在便是石头。可是他们竟感受不到任何惊奇或是恐惧,呼吸着这里逐渐变得温暖的空气、走在空荡的石板路上,就像是远离了所有危险。 或者说,他们内心深处都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却无法鼓起劲来与其抗争。 而柏寒宫也已经到了。 还未走到近前,展昭与阿岚便已看到从宫墙探出来的松柏——并非真正的松柏,而是松柏模样的石雕。然而其形态逼真程度,竟仿佛随风轻动一般。随着与柏寒宫距离的拉近,一股浓郁的松香也隐约扑鼻而来,这些香气是从何处而来的? 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提问。阿岚仍旧乖巧地遵守着展昭的命令,始终保持沉默,虽然她并不想要封起自己的嘴巴。这个地方很神奇,阿岚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放松过,她想放声大笑、大叫大跳。如果不是展昭的命令,她猜自己一定会控制不住地说个不停。 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阿岚深深地呼吸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在漂泊了十几年之后,头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够安定下来的地方。完美的地方。何况身边还有展昭。这就好像所有的愿望同时被实现,已经再没有任何其余的期盼了。 或者说,任何多余的期盼都会成为奢求,对于殿下的恩赐而言是一种放肆与冒犯。 他们跟在黄门身后,缓步走进了柏寒宫。这里荒草丛生,缺了一角的石桌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而几个石鼓却仍旧好端端立着。宫内的屋舍楼阁倒是错落有致,如果忽略那些断裂的围墙与破烂的窗子的话,倒也不失为一处雅致的所在。而除去宫墙边上的几株“石柏”,竟还有一方小小的花圃,里面一簇簇挨挤着形态各异的“石头花”,栩栩如生。 黄门一径将他们引入了正屋之中,里面虽然破落,倒是没什么灰尘。款式陈旧的摆设像是来自前朝抑或更早,然而床榻桌椅的功能并未受到真正的影响,比之展昭与阿岚曾经栖身的山坳而言,这里的环境甚至可以称之为舒适。而完全由石头建成也并未使得这里看上去过于单调,那些石头的色泽并不相同,因此看上去显出一种错落有致的美感,与周围的落魄相互辉映,显得异常搭调。 “两位贵客请先歇下,”黄门对展昭与阿岚躬身道,“稍候自然有人送饭过来。”他说话的时候微微眨眼,仿佛那双石头做的眼睛真的需要眨眼来缓解疲惫,“如果您旅途劳顿,柏寒宫后面还有温泉,请务必不要客气。” 展昭闻言微微颔首,然后目送着对方离开。那个黄门官并无心留恋此处,完成了任务之后便干脆利落地出了柏寒宫。这里很快便只剩下他与阿岚两个人。 最初展昭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些能够混乱人的头脑、消磨人的意志的影响因素都暂时离去了。无论是那位殿下,还是离开的黄门,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区别只在于程度不同。而此刻他们都不在近旁,展昭觉得自己的呼吸稍稍顺畅了些,理智仿佛也随之回归。 然而他错了,理智并未随着那些家伙的离去而真正回归。而那种魔力也并不因那些石头做的古怪的人或近或远而增强或是消减。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展昭此刻感到的些许心安,如果说之前他还能隐约为那点不对劲而提心吊胆的话,这会儿,展昭已经从内心深处允许自己放松下来。 因为身边只有阿岚。 第55章 清醒 淡淡的松香萦绕在鼻端,身边轻拂着的风也没有了刺骨的寒意,仿佛微温的丝绸从脸上滑过。 阿岚终于忍不住在屋中坐下,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完完全全放松下来。这里虽然只是个石屋,却有着让人想要一辈子待在这里的魔力。而这座仿佛废墟一般的宫殿则是戴了假面的仙宫,在那些荒草、乱石堆下面掩埋着的,全部都是致命的诱惑。 而这一切吸引力的源头,则是那位殿下。 阿岚忽然抬起头,懒洋洋地问展昭道:“师父怎么还站着?不坐吗?”她说着用脚将一个矮凳往展昭那边踢了踢。 “你现在觉得怎样?”展昭却并未坐下,只是看着阿岚,“伤口还疼吗?”他忽然这么问。 阿岚当即便摇了摇头,扬起脸来笑道:“不疼啦。”她并未深思其中缘由,只因为眼下的一切惬意极了。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担忧,她坚信自己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不需要任何顾虑。 “是吗?”展昭呢喃了一句,他在听到阿岚的回答之前便已心中有数,只因为他的伤口其实也已不再作痛。仿佛这个地方的空气有这方面的奇效,使他们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所有负面的感受都被压制。 展昭低下头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开始变得迟缓,他竟分辨不出眼下自己的状况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有一种冲动不断驱使着他,诱惑他放弃抵抗——找个地方坐下,一会儿便会有珍馐佳肴送来,能够随意享用。在走了这么久、累了这么久之后,为什么不好好休憩片刻、纵情享受一番呢? 尽管这个念头如此令人难以抗拒,可展昭却仍在迟疑着。他的脚步迈出去,然后又收回来,浑身的肌肉松弛下来,又再次紧绷。就好像他的整颗心已经有九成九都投降了,然而仅剩的那一丁点却仍在尽职尽责地向他发出警告。 “师父?”阿岚歪了歪头看着展昭,心中感到大惑不解,“您怎么了?” 展昭将目光放在阿岚的脸上,她苍白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两只手撑在椅子上,离地的双腿微微晃着。 真是孩子气的坐姿,而她也的确是个孩子。 展昭仍旧坚持站着。忽然,有一阵隐隐约约的悠扬的乐声从远处传来,随着日头逐渐升高,整座宫殿都仿佛活过来了。 “噫。”阿岚从座位上跳起来,轻快地跑到窗前探身出去看,然后她兴冲冲地说道,“原来这里住着许多人啊。” 她并未感到惊奇,只觉得满足与喜悦。 展昭闻言顺着窗户看出去,只见这座之前还空荡荡的宫殿之中竟然开始有人走动——而且并非那些石头做的人,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人。 他们穿着柔软的丝绸做的衣服,在寒冬腊月里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纷纷从之前关着门的房间里慢吞吞地走出来,而后懒洋洋地站在太阳下。有些人以一种缓慢的语调开始交谈,所谈及的东西虽然平乏无味,但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而那种笑容同时也是空洞的,仿佛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为什么要笑,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感到愉悦,因此便露出笑容。 这些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甚至不只是汉人,也有金发碧眼的番人。而无论这些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脸上都一径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的神情。周围的废墟、荒草,和他们的穿着、神情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却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出来。 阿岚也似乎并没有看出来不妥,事实上,她的神情已经变得与那些人越来越像——轻松惬意,仿佛对于什么都能够毫不在乎似的。 “回来,阿岚。”展昭忽然出声叫了她一声。他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心悸,本来应该更加强烈,只是其程度被此地特异的环境弱化了。 阿岚不解地回头望了展昭一眼,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却当真老老实实回来坐了下来。 “站起来。”展昭又道,“不要坐下。” “为什么?”阿岚一边不大情愿地站起来,一面一头雾水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站着?” 展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自己本该给出一个十分合理的缘由,然而他的脑袋就像一团生锈的废铁,里面的关节都转不动了。他只能重复了一遍,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严厉一些:“站着,站好了。” “哦。”阿岚只得站直了身子,茫然地望着展昭。外面阳光明媚起来,而她与展昭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面面相觑。周围的香气则愈发浓郁,像是黏稠的蜂蜜或者糖浆,人一旦陷进去,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得更深,然后彻底失去自由、失去意志。 忽然有人从窗外看到了他们,笑着对他们说道:“啊,你们是新来的吧,真是辛运的家伙。”他说着冲他们招手,“出来和大家一起晒晒太阳吧,这些都是殿下给我们的恩赐。” “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展昭闻言望向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尽量不让自己眉头皱得太紧。 而对方则像是没骨头一样软软地靠在窗边,笑嘻嘻地回答道:“名字并不重要,你来到这里,处在殿下的庇护之下,之前的一切——身份、姓名,就统统不重要啦。”他用手指点了点下巴,说道,“你可以叫我张三,也可以叫我李四,那不过是个代号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殿下?”展昭内心仅存的些许理智觉得,也许自己可以趁此机会从这些人口中问出一些消息,因此努力打起精神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殿下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有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为什么要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殿下就是殿下,而我们已经在这里了,那么为什么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这里是人间的净土,也是极乐之地。殿下赐予我们欢欣与喜悦,消除所有悲伤与痛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展昭逼着自己问问题,试图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清醒起来。然而他却觉得随着那个人的话语,自己正在更加迅速地沦陷。 “这些都不重要。”对方回答,“你已经来了这里,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他说着看了一眼屋里的另一个人,阿岚,然后他笑起来,“你已经有妻子了?” 展昭生硬地回答:“那不是我妻子。”他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并藉此恢复了些许理智,而后清晰地回答说,“她是我的徒弟。” “随你。”对方耸了耸肩,“如果你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你都可以……”他说着暧昧地笑了笑,然后目光在阿岚脸上转了一圈。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地、毫无负罪的欲望。 展昭忽然感到一阵愤怒从心底挣扎着涌出,就好像那片被冰封的负面情绪被怒火烧开了一个口子。他猛地一挥袖子,一股真气随着衣袖鼓荡送了出去,竟将那人硬生生逼退了两步。 那人愕然了片刻,却很快又笑起来,毫不介意地说道:“你会习惯的。”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展昭胸口微微起伏着,他能感到那股怒火正迅速被压服下去,他需要别的什么来保持这种心跳的感觉。这种活着的感觉。 “师父……”阿岚胆怯地开口,被方才展昭勃然变色吓得有些失神。 展昭忽然猛地上前一步,抬起阿岚的下巴便亲了上去。 “唔……”阿岚惊慌地瞪大了双眼,然而很快便放弃了挣扎,她顺从本能扬起脖子。忽然她唇上一痛,展昭居然狠狠地咬了她。 阿岚闷声叫了一声,随即用力推开了展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之前裹着她的那层蜂蜜或是糖浆被激烈的情绪冲淡了,阿岚猛地睁大了双眼,惊骇地瞪着对面的展昭。 展昭同样气息沉重,哑声问她:“醒了吗?”他此时此刻才真正感到理智回笼,之前变得不完整的心又重新恢复了。 “我、我怎么……”阿岚能感到胸腔里心脏剧烈地搏动,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我刚才是怎么了?”那种诡异的平静、喜悦、满足,当清醒之后回头去看,简直像是最恐怖的存在。 展昭简短地答道:“我不知道。”他扫了周围一眼,“这个地方很危险,它让我们失去斗志,沉溺于毫无意义的安乐当中。” “我们怎么办?”阿岚能够感到那种感觉再次潮水般涌来,然而她有了挣脱一次的经验,因此这回已经能够尽力抵抗。 展昭忽然用力握住自己受伤的手臂,蓦地发力。一种麻木的疼痛很快变得尖锐起来,他咬紧牙关,片刻后缓缓舒了一口气,望着阿岚道:“疼痛能够让我们保持清醒。”他说着伸手捏住阿岚的耳垂缓缓用力,在阿岚露出吃痛的表情后低语道,“你记住,没有痛苦的存在,一切喜悦都将是虚假的。你现在能够感受到疼痛,欢乐才真正有意义。” “嗯。”阿岚咬着后槽牙,“可是,师父……真的好疼。”展昭的手劲本来就大,这会儿心绪激荡之下失了分寸,阿岚只觉得要疼得哭出来了。 “那你自己来。”展昭松了手。 阿岚默默地伸手捏了捏耳垂,力道更像是慰藉疼痛。然而展昭的目光严厉起来,她只得狠下手,一只眼由于吃痛而闭上,看上去像个独眼小怪物。 “啪、啪、啪”鼓掌声从门口传来。他们猛地抬头朝那边望去,只看到戴着王冠、披着长袍的石人站在门口,那双红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赞赏和惊叹: “不愧是青酒的弟弟,果真有一手。” 第56章 痴心咒 展昭猛地转身,难以抑制的惊讶不仅是为了对方造访的悄无声息与出其不意,更是因为听到了那个名字。 那个从不被提起的名字。 展昭已想不起来有究竟多少年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就好像随着那个人的死去,这个名字也已被封存起来,随着那些或许温暖、或许冰冷的记忆。而这个世上也已经没有多少那个人曾经存在的痕迹了,也许他就是最后一个。当展昭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悲伤。 而眼下,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对面那双红色的眼睛,那个名字好像还在耳边回荡着。展昭的心头虽然惊骇不已,可是却仍旧未能将其成功地表现出来——所有与那个人相关的事情,现在都只会引起他的一种反应,一种隐藏自己所有反应的反应。 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就好像人小的时候被开水烫了一下,以后就会学着不去碰开水一样。展昭已经学会不再将自己内心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情绪表露出来,因为那毫无意义。 “殿下认得家兄?”展昭的声音比自己预想中要平静,他已经放弃通过按压伤口来获得疼痛感,因为由往事所引起的内心的痛苦已经足够。 “当然。”对方微笑起来,仿佛因为拥有某个对方不知道的秘密而感到窃喜,“你能来这里,一定是尘因给你指的路,难道尘因从未跟你提起过青酒吗?” 这句话令展昭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可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你认得尘因?” “认得,自然认得。”对方慨叹着回答,“当年我们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兄弟,只是如今已各奔东西、再不复从前了。”他说着又歪了歪头,仿佛好奇一般问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摆脱‘痴心咒’的吗?” “痴心咒?”展昭扬眉,望向对面的石人。 而对方则点头道:“是啊,痴心咒。这几百年来,凡是到我这‘痴心谷’里的人,就没有能抵抗‘痴心咒’的。你是第一个,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外面的人,都是中了你下的‘痴心咒’才会变成那样?”阿岚在一旁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双红色的眼睛眨了眨:“为什么?这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那些人和你无冤无仇,被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困在这里……” “你这么说,他们可不会同意呢。”石人不满地摇了摇头,“我给了他们最好的,不是吗?所有的欢愉、喜悦,我统统都给他们。而那些痛苦、悲伤则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说着冲阿岚笑了笑,“告诉我,小姑娘,你们人类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 阿岚:“……” “为了权、为了钱、为了女人。”对方看阿岚露出迷茫的神色来,便笑着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人们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从出生到老死,没有一刻不在为这些事劳心劳力。最后,有的人财色两全,有些人两手空空,数不清多少人为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阿岚皱起眉来:“就算这世上有人争权夺利、有人尔虞我诈,可你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人为了别的事而活着。” “是吗?”石人勾了勾唇角,“也许有吧,可他们最后得到了什么?或者说,他们是为了得到什么?” 阿岚撇嘴道:“我怎么知道?天下人这么多,每个都有不一样的理由,都有不一样的追求。” “可是归根结底,他们追求的都是一样东西。”石人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带着笑意,“他们为了得到喜悦、幸福,无论是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的人,还是为国为民、心怀天下的人,最后都是为了获得内心的满足感而已。” 他说着笑起来:“而我直接把他们一生也许都得不到的东西直接给了他们,你又怎么能怪我的不是呢?” “……”阿岚张口结舌,呐呐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这根本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石人说道,“他们想要的,我给他们了,甚至不用他们费心费力。你说我让他们活得不人不鬼,可是我从来没有逼他们留在这里,只是他们舍不得走罢了。” “那是因为中了你的痴心咒。” “可你们不就醒过来了?你觉得那些人为什么没有醒过来,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愿醒过来吗?他们其实也乐在其中啊。”他说完转向展昭,轻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真的很好奇,就这么放弃难道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去抵抗它?” 展昭却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问道:“那么你呢?你说人活着不过是为了满足感。那么你做这些事情,用‘痴心咒’困住那些人,感到满足了吗?” 石人哈哈大笑,他仿佛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无法抑制的荒诞似的,笑得弯下腰去。他擦着眼角的眼泪,说道:“满足?我当然满足了,能留住这么多的人,我怎能不满足?” “我来这里是为了‘痴心泉’。”展昭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因此话题一转,“不知殿下可能行个方便?” 石人微微喘着气,仿佛还未从方才那阵大笑中回过神来,他说道:“尘因指使你来要‘痴心泉’?他要那玩意儿干什么,难不成中了‘桃花咒’不成?” “还请殿下行个方便。”展昭并不正面回答。 石人却意外地很好说话,他道:“你能不为‘痴心咒’所困,也算是通过了我的考验。那么‘痴心泉’赠与你也无妨。” “多谢殿下。”展昭微微颔首。 “那么,三天后我再来找你们。这三天便请你们先留在这里,请不要担心,‘痴心咒’对你们已经不起作用了。”石人说着哧哧笑了起来,似乎为这句话的隐喻而感到窃喜。而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阿岚,对她笑道:“小姑娘,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也可以满足你。” “没有。”阿岚干脆地摇头,对这位殿下心中充满了防备与不信任。 石人遗憾地摇头笑叹:“可惜,真可惜。”他说着眨了眨眼,“如果你真开口的话,不管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他说完便摆摆手,大笑着离开了。 外面响起一阵欢呼声,那是院子的人在对他们的殿下、他们的恩主表达感谢。 “师父,”阿岚一直目送着对方离开,这才低声道,“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啊?” 展昭凝重地摇头:“我从未曾听尘因提起过。看起来,他与那个和尚曾有什么恩怨。”他有一种被尘因愚弄的感觉,虽然并未强烈到因此感到怨恨,但也足够让他感到恼怒。 “其实……”阿岚闻言迟疑地说道,“我曾在苦果岛上面,听一个怪人说过一些事情,提到了‘尘因尊者’。” 展昭猛地扬起眉来,问道:“尘因尊者?” “嗯。就是在那片黑水下面,有个看守宝藏的人,他告诉我,当年有四个很厉害的妖怪,分别叫‘东雾君’、‘寒石殿下’、‘梦魇将军’,还有一个就是‘尘因尊者’。他说当年这四个妖怪曾是……要好的伙伴,和刚才那位殿下所说的十分相近。” “……你以前从未提过这些事情。” “我给忘了,以为那都是些胡言乱语。” “他的原话是怎样的?你在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阿岚于是又将那晚曾听到的古怪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在她的记性好,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倒也能将那番话说得七七八八。 展昭听到一半便皱起了眉头,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下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尘因的确是他的朋友,非但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值得信任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展昭便极少让人真正的靠近自己,然而尘因却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法做到了这一点。他们相识于少年,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虽然并非生死之交,但却是君子之交。展昭从未怀疑过尘因与自己结识的偶然性,然而方才那位殿下提起了那个名字,并且说——“难道尘因从未跟你提起过吗?” 尘因竟然认识那个人吗?难道他竟然是因为那个人所以才来接近他的吗?信任似乎开始动摇了,并非一朝一夕之间,却在此时此刻由于那个名字而遭到了致命一击。 为什么要让自己到那三个地方去取三样奇怪的东西?展昭此前从未质疑过,直到在苦果岛遇到声称自己是尘因旧人的东雾君。 在这些事件中,尘因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展昭近来一直对于是否要继续寻找那些东西持犹豫不决的态度,然而在这一刻,他却做了一个决定——按照地图上所给出的信息,继续找下去。 他从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这一回,也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选择。展昭需要知道,尘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也想知道,对方是否依旧值得信任。 第57章 夜袭 当晚阿岚睡得并不安稳,夜间的风很大,在山谷间回荡着一种持续的、疯狂的呼啸声。虽然这座宫殿里要比外面暖和些许,然而到了晚上,刺骨的寒气依旧无孔不入。他们所住的这间屋子空旷且大,更是让这种寒冷将其程度发挥至十成。 展昭睡在外间,而阿岚听从他的安排睡在了里屋。这样无论是谁想要进屋来,都得先经过展昭。这应该算是一种保护,阿岚也已经习惯。然而在这样寒冷的冬夜中,这种保护也未尝没有副作用。她忍不住开始怀念在雪野上的夜晚,虽然一样的寒冷,甚至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但是好歹展昭就在身旁。当她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温度时,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然而眼下,阿岚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分空荡的房间甚至使得这种声音产生了回音。她也没法看到展昭,因为冰冷高大的石墙阻隔了视线。而在寂静的夜里唯一能捕捉的声音,就是那不甘寂寞的风声,令人心烦意乱。阿岚将自己团成一团之后裹紧了被子,但仍旧冷得发抖。她忽然迫切地想要抱一只猫在怀里。 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子时,白日里那些神情恍惚而又喜悦的人们早便在狂欢之后睡去了。这座山谷、这座宫殿,现在只怕已经没有多少醒着的人——或者石人。阿岚辗转反侧中忽然感到一丝好奇:那些石头人需要睡觉吗?需要吃饭吗?白天的时候有石人来给他们送饭,其精美丰盛的程度在这样荒芜而又偏远的地方可以说是惊人的。那么他们自己也会吃这些东西吗?还是仅仅为住在这里的人准备的? 还有那位殿下,同样叫人捉摸不透。阿岚记得对方的全名应该是寒石殿下,如果黑水下的那个怪人没有说谎的话。他白天说的那些话的确够叫人糊涂的,阿岚认为自己不应该细想,就像展昭之前嘱咐她的:别去管那位古怪的殿下说了什么,他说的都是废话。 然而这在白天很好做到,可是一到夜里,尤其是这样孤枕难眠的夜里,阿岚觉得自己很难不去回想白日里寒石殿下与展昭所说的话,还有他对自己说的话。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用这种诡异的方法将这么多人留在此地呢?于寒石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阿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她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像是某种低沉的呜咽。 虽说在荒凉之地的夜里,听到什么都不奇怪。然而当阿岚听到这种呜咽的时候,却感到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寒气——只因为这种声音她不久前就曾听到过,那是狼的声音。 持续而又低沉的呜咽回荡在山谷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阿岚又躺了一阵子,觉得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她回想起昨晚驱散狼群的钟声——那也许是寒石殿下帮了他们一个忙。那么为什么今晚,狼群会在如此接近宫殿的地方出没呢?还是说,狼群其实可以随意出入山谷? 阿岚不觉得最后一个想法值得考虑,那些狼明显对于传来的钟声感到畏惧。单纯的钟声显然不会使这种畜生心生恐惧,那么它们一定是惧怕着钟声所代表的人,也就是说,寒石殿下。 是什么,才会让那些狼忍着恐惧接近山谷呢? 阿岚忍不住悄悄坐起来,她胸口感到一阵憋闷,虽然冷极了,但她还是从被窝里钻出来,想要透一口气。黑暗已经被冻结了,没有丝毫光亮能够穿透,连月亮都已经在乌云后面隐藏了身影。阿岚摸索着找到自己的鞋,刚哆嗦着打算把衣服披起来,忽然感到一个人从身后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阿岚大骇。然而紧接着,展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压得极低:“别说话,穿好衣服,有危险。” 阿岚感到从后面贴上来的温暖的身体和自己拉开了距离,她忍不住伸出手胡乱摸索,想找到一个支撑点,让自己不因为腿软而坐倒在地。然而她的指尖触到了某个温暖柔软的东西,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阿岚惊魂未定,便被展昭塞了一堆自己的衣服在怀里。对方在夜里也能够如常视物,看阿岚跟小瞎子似的乱摸,他就干脆替她将衣裳都从床角找了出来。 阿岚脸上不由滚烫,赶紧背过身去迅速穿衣服。展昭是个很安静的存在,然而对阿岚而言却又有着极强的存在感。她冰冷的手指也许是因为冻僵了,怎么也系不好衣带,急得额头都有些冒汗了。 忽然,她手背一暖,展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替她把腰带打了个结。他紧接着伸手搂住她的腰,毫不费力地将人拎了起来。 这一下,阿岚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上,倒是还记得展昭的嘱咐,咬紧牙没有出声。可是她的心跳声比出口说话也轻不到哪里去,寒夜里,展昭的胸膛温暖而又可靠。阿岚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拎着自己大步往外走。 而哪怕走得飞快,展昭踮起脚尖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他出了里屋,小心翼翼地避开窗子,朝着屋角潜行过去。阿岚在黑暗中茫然的睁大了眼睛,然而有一瞬,她借着窗外黯淡的月光看到了庭院里的景象。 刹那间,阿岚猛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失声惊叫出来。她也立刻明白了展昭这样如临大敌的缘故。 外面的院子里,竟然安安静静地蹲伏着数十只雪狼。 这情形与昨夜何其相似,却又有着令人胆寒的不同——昨晚围攻他们的狼群纵然悄无声息,但那些狼总要发出些许声音:喉咙里的咕哝声、脚爪拍地的沙沙声。然而眼下庭院里的那些狼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竟仿佛等待命令的士兵一般严肃有序。 阿岚本能地搂紧了展昭的脖子,心都开始颤抖起来。 展昭实际上比阿岚更早的发觉了狼群的入侵,然而对于那时的情况来说,他也晚了一步。狼群仿佛是听从某个首领的指挥,竟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从宫殿围墙的破口钻入,迅速把守住了各个寝宫的要道。除了在院子里留守的那些,还有数不清的狼正潮水般分散开,有条不紊地占领整座宫殿。 这绝不是偶然的事件,也应当不是寒石殿下的诡计。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夜袭。 展昭无意于再跟这些畜生拼一次命,但他需要保护阿岚。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狼群似乎还在等待最终的进攻命令,而寒石殿下好像也还未察觉到自己的领地已经有异族入侵,他可以避开狼群,去找那位殿下看看可有破解之法。 正对着庭院的门窗是不能走了,展昭将脚步声压得几不可闻,避开窗子的视角朝着屋子角落缓慢地走去——那里有一道偏门,通往后面的温泉。 外面的地面上没有积雪,粗砺的石面吸收了大部分的脚步声。这是狼群之前能够不惊动任何人而潜入的有利条件,而现在则成了展昭的最佳掩护。他敏捷地从偏门中侧身出去,弓起身子便蹿了出去。虽然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然而展昭踮着脚尖从地面上一掠而过,却像一只猫似的。 浓重的夜色中,展昭的身影几乎与黑暗相融,他像是一道残影一样划过宫墙,稳稳地落在了温泉边上。 这里水气弥漫,温度在几步之内便会有剧烈的波动起伏。展昭轻轻放下阿岚,凑到她耳边说道:“尽量别出声,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寒石。” “师父,”阿岚的声音在颤抖,到不完全是因为害怕,她的耳朵红得要滴出血来,“别丢下我一个人。” 展昭用手轻轻拍了拍阿岚的头,压低声音道:“这里暂时安全,但是外面随时可能陷入危险,我去找寒石商量对策……” “不用找了,我已来了。”朦胧的水汽中响起一个声音。展昭一把将阿岚揽到自己身后,凝声道:“出来。” 寒石轻笑了一声,从藏身之地缓步走了出来。他瞥了眼阿岚,然后将目光放到展昭身上:“看来我有麻烦了,三天之后的约定也不知还能不能兑现。你若是不想空手回去,不妨现在就和我去痴心泉那里,我将东西给你,你也不至于白跑一趟。” “眼下大敌当前,难道殿下便放心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吗?”展昭沉声道。 寒石无声地大笑起来,他的那双红眼睛涌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低声道:“你居然觉得自己的事情无关紧要吗?” “平心而论,还真没生死危机来得重要。”展昭沉稳答道。 寒石微微颔首,他说道:“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狼群围住了我的宫殿,我也知道他必定不会立刻发动进攻。如果你还想取走‘痴心泉’并且全身而退,那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一旦对方开始进攻,我非但无暇再顾及给你找泉水的事情,甚至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想好了吗?” 第58章 贺莲与邢中玉 狼群除非是在寒冷的冬季,否则一般很少集体行动。可即便是在寒冬腊月,这样大规模进攻人类聚集地显然也是不合常理的,并没有人会天真地将此当做自然事件。哪怕是阿岚,也能敏锐地嗅到其中的诡谲与蹊跷。 不过即便他们已经料定此事必是人为,当寒石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狼群的时候,展昭与阿岚仍旧禁不住地感到一阵惊讶。 ——这是否说明来人是他的宿敌?他对此是否早有预料? 而寒石之后提出的建议则更耐人寻味。为什么在大敌当前的紧要关头不去思考如何防御反攻,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关心起两个外人来了?即便看在尘因的份上给些照顾,却也不该如此不顾大局。 展昭无法不起疑心。不过显然寒石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的意愿,他只是平静地告诉展昭:二者选其一,这是唯一的机会。 温泉中有汩汩的水流声传出来,混合着蒸腾的水汽,形成一种朦胧而又模糊的气氛。寒石用那双红色的眼睛望着对面的两人,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的回答,似乎并不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担心。 “眼下情势已是一触即发,这阖宫上下都仰仗殿下庇护,也许离开并非上策。”展昭沉吟许久之后开口,“何况,展某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殿下虽有宫中武士守卫,但若是还要人手,展某也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寒石闻言缓缓微笑起来,他说道:“难怪尘因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展昭无奈地说道,“殿下……” 寒石却摆了摆手,对展昭说道:“你不明白,我们根本没有胜算。这一局,我们已经输定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展昭闻言并未乱了分寸,“虽然狼群已经围了宫殿,然而眼下也并非死局。” 寒石蹙眉,轻轻用手指敲着下巴,发出一阵清脆的“咚咚”声。他微微仰头,低声说道:“我知道那人的手段,也知道那人的脾性。既然他有备而来,想必已有对付我的法子。”说罢,寒石垂眸瞥了展昭一眼,“奋然抵抗也许可以僵持一段时间,然而对于最终结果并无益处,无非是死更多的人罢了。” “难道放弃抵抗便不会死人了?”展昭微微扬眉,“那人冲着殿下而来,想必是寻仇吧?既是寻仇,便不会轻易放过殿下,难道殿下以为认输投降便能求得一线生机了吗?” 寒石无声地大笑起来,他用力摇着头说道:“不、不,我从未想过向那人投降认输。”他说罢忽然凝视着对方,沉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帮我?我与你并无交情,甚至还曾拿‘痴心咒’暗算过你。在这种不容乐观的情势下,你为什么还想着要来帮我这个大难临头的人?” “因为你是尘因的朋友。”展昭淡淡地回答,“你若有难,尘因若是知道便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他说着微微一笑,“那么展某又岂能隔岸观火?” 寒石微微一怔,他说道:“你的确和你哥哥很像。” 这句话令展昭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差点动摇了出手相助的念头。他不由冷下声音,带着隐约的不悦冷漠地说道:“殿下,如今还是赶快商量对策为是,没时间废话。” “难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认识你哥哥的吗?不想听听你哥哥的事情?”寒石毫无畏惧地挑战展昭的底线,几乎是在揭他的伤疤了,“青酒死的时候,你应该还是个孩子吧,还记得你哥哥长什么样子吗?” 展昭沉下脸色。阿岚却从一旁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冰凉柔软的手掌让展昭一个激灵。 “殿下,”阿岚的嗓音细弱柔和,但已隐隐有了展昭说话时的气势,“你不觉得,眼下还是将那些陈年旧事放一放的好吗?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最后一句话也许是说给展昭听的。 寒石扬了扬眉,虽说在那张石头做的脸上,眉头耸动的时候更像是灰白色的前额涌起一阵波浪。他无奈地说道:“好吧,如果你想要知道青酒的事情,随时可以来问我——当然,你最好趁着我活着的时候。”他说着转过身,冲他们招了招手,“既然你们一定要上赶着找死,那不妨就跟我来吧。”他的语气并无感激,也并不热忱,仿佛更希望展昭“聪明”一点——选择取走痴心泉,然后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展昭心中不无疑惑,然而还是拉起阿岚,放轻脚步跟了上去。阿岚走得更是小心翼翼,她的轻功还欠些火候,只好一路踮着脚尖。几人借着夜色掩护,在迷宫一般的废墟中穿行。偶尔也会遇到守卫的狼,然而无论是寒石还是展昭都未曾出手,而只要他们不往外走,狼似乎也并无阻挡之意。 这一段路程令人心惊肉跳,阿岚手心里都是冷汗,然而她的手被展昭紧紧抓着,根本抽不回来擦一擦。寂静之中酝酿着某种不祥的气氛,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令人喘不过气来。阿岚有时会不经意与那些安静的畜生对视双眼,那平板无波、一片死寂的眼神令她感到陌生而又恐惧。 而宫中的侍卫却一个都不见,也不知去了哪里。寒石带他们走的这段路极为冷清,除了拐角处总有一只或多只狼蹲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几人这样安静地一直走了有盏茶功夫,便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钟楼前。 这里竟有一片湖水包围着钟楼,水面清澈,泛着刺骨寒气。 只见五座石桥从楼下基座向外辐射,像是马车的轱辘,连通着钟楼与陆地。而每座桥的桥头,都有一个高大的石武士把守。当寒石领着展昭与阿岚走进时,那石武士低头行了一礼,石头做得铠甲发出一阵声响,在寂夜中令人心惊。 “这里是钟楼,也是我的瞭望塔。”寒石轻声开口,“从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宫城。” 他们说着走上了石桥。阿岚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阴冷潮湿的寒气令她浑身寒毛直竖。她忍不住朝展昭靠近了一些,有些不敢往两边的湖水上看,总觉得一旦视线接触,就会被水里的什么东西给吸进去似的。 而当他们走过石桥,进入钟楼的时候,寒石吩咐了一句:“不要高声讲话,这里面回音很大。” 他这句话虽然压得极低,但仍旧在钟楼内一层一层回荡开去,好像投入石子的水面。 狭窄的钟楼内部被黑暗笼罩着,空气冰冷得使人呼吸时感到胸腔微痛。一条楼梯盘旋着向上延伸,在圆筒状的楼内一层层绽放开来,仿佛没有尽头。展昭与阿岚跟在寒石身后,一步步沿着楼梯向上。因为楼梯有些陡峭,每一级台阶都窄得只有一掌的长度,因此展昭重新紧紧拉起阿岚的手,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滚下去。 “师父……”阿岚小声叫了一句,然而刚一开口,声音便像是被无限放大似的,并且回音不绝、不肯停息。阿岚顿时想起方才寒石说的话,不由紧紧咬住了嘴唇。 展昭却偏了偏身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嗯?” “我、我看不见脚下的路了……”阿岚每一步都在哆嗦,他们已经上到九层,而楼梯两侧也并无扶手栏杆。 展昭低声道:“我拉着你,不怕。” “我怕把你拽下去。”阿岚的声音低不可闻。 然而展昭还未回答,前面的寒石却忽然哧哧笑起来,他说道:“这娃娃真是你徒弟?不是你闺女?” “……”展昭咬牙切齿。 阿岚涨红了脸抗议道:“不是。” 虽然钟楼内部比外面还要冷得多,然而阿岚身上已渐渐开始出汗。在狭窄的楼梯上攀爬固然消耗体力,但是知道自己已经离地面如此之高,则会使人感到难以忽视的压力,心脏备受折磨。 所以当他们终于走到了楼梯的尽头,从楼内钻出去站到高台上的时候,阿岚忍不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口气在她看到远处的景致时,便又哽住了。 阿岚从未如此居高临下俯瞰过大地,之前那些显得高大巍峨的宫殿现在看上去像是小石块那么大,而如果有人的话,大约与蚂蚁差相仿佛。她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心底感到一阵震撼。 而寒石已经走上去,站在了雉堞前。他扶着砖墙望向远处,低声道:“他们已经到宫城外了。” 展昭神情渐渐凝重,也走上前去极目远眺,他已经望到了城墙外、山谷中罗列着的骑兵——不是狼,也不是石人,而是真真切切的军人。展昭不久前还曾见过这样的部队,他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邢中玉。 果然,展昭拧着眉头,终于在城外看到了数月前曾与自己交手的那位年轻的邢大人。只见他身着战袍,稳稳地骑在马上,似乎感到了展昭的目光,竟然抬头朝着这边望过来。 而后,邢中玉露出一个冷酷而又残忍的微笑。 “那边有辆马车,”阿岚从后面探出头来,她低声对展昭说道,“师父你看,那个人下马走到车前了。” 展昭伸手按住阿岚的脑袋,他的目光仍旧追着邢中玉。只见他缓缓走到马车前,微微弯下腰,似乎在和马车里的人说话。 片刻后,帘子被人打起,一个女人缓缓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阿岚倒抽了一口冷气,失声道:“贺莲姐姐!” 第59章 故人 贺莲看上去形貌与从前并无不同,然而气质上却又有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只见她罩着一身雪白的披风,边上还滚着一圈绒毛,远远看上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而从前那个古怪的渔家女孩则被掩藏在了不知哪个地方。至于邢中玉,此人对她的态度则恭敬之中又带着几分亲昵,使得他扶贺莲下马车的那一幕看上去恍然像是在汴梁的小楼后桥头边,而不是寒冬北国的战场前。 而后贺莲微微扬起头,冲着展昭与阿岚露出一丝微笑。 “师父……”阿岚只觉浑身发冷,“为什么会是他们?贺莲姐姐怎么会和那个家伙成了一伙儿的?” 展昭微微摇头,而寒石闻言却反问道:“你们认得那个女人?”他说着伸出手,遥遥指向贺莲。 “之前我们去苦果岛的时候……”阿岚开口回答。 不等阿岚说完,寒石却猛地转头,那双红色的眼睛里射出狂热的光芒:“苦果岛?你们去过苦果岛?!” “嗯……”阿岚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展昭身后。 展昭微微抬手,对寒石说:“我们的确曾经见过东雾君,”他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远处的贺莲,“那个姑娘便是东雾君的徒弟。” 寒石沉默了许久,忽然笑起来了,他说:“那个人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知道如何激怒我们。”他的声音渐低,变得轻而缓,“可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展昭凝视着对方,“他是否能占用别人的身体?贺莲是否就是被他控制?” 寒石说道:“并非是他能占用别人的身体,而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说着微微一哂,“多年前那一战,我们四个和他打得天翻地覆,可以说风云为之变色。后来我们赢了。我以为,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能够完全摧毁他的本体,对我们来说也算不枉了。 “可是,如今他却又回来了。不光领兵为了我的地盘,还抢走了四妹的徒弟。”寒石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我认为,这就算是宣战了。” 展昭则微微凝眉,他说道:“当时在东海岸时,那人似乎是上了贺莲姑娘的身。然而贺莲姑娘好像还有一丝神智,因此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意图与此人同归于尽。”他问寒石道,“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能占用贺莲姑娘的身体吗?” “那个姑娘竟然自尽了?”寒石闻言微微扬眉,他继而一笑,“真是四妹的好徒弟。” 阿岚则紧张地追问:“那现在下面的到底是你说的那个人,还是贺莲姐姐?贺莲姐姐还活着吗?” “唔,这个问题可有些复杂了,这要看你如何定义活着。”寒石慢悠悠地答道,“上身这种事,其实并不简单。如果只是短时间内、没有意外的,也许那人还能全身而退。可是那姑娘居然在那期间重创了自己,怎么说……”他沉吟道,“就好像你不小心把两种酒混在一起,再想分开,可就难了。” 阿岚一愣:“你、你的意思是,现在那人和贺莲姐姐……变成一个人了?” “嗯,可以这么说。”寒石轻叹道,“可怜了四妹的徒弟。如今他们既然能够找到这里来,而且肯定不是来作客的,那么我想,那人现在多半是占上风,四妹的徒弟只怕被那人压制住了。” 阿岚迷茫地看向展昭。然而展昭却并未在贺莲的问题上过分纠缠,他只是说道:“如今我们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御敌,殿下您说呢?” “对,御敌。”寒石侧了侧身,望向对面黑压压的大军,“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展昭也转过身,面对远处的邢中玉与贺莲,他低声道:“我的确有个法子,却不是好法子。” “但说无妨。”寒石似乎好不紧张,哪怕下面的是自己从前的死敌,也依旧漫不经心。 展昭手指在石墙上轻敲,他说:“擒贼先擒王,我可以对付邢中玉。”他望向寒石,“你能对付得了贺莲吗?” “哈。”寒石歪了歪头,“好问题,答案是我不知道。所以,不如我们试试?” 展昭微微一笑:“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寒石挑眉。 展昭淡笑不语,忽然伸手在雉堞上一撑,眨眼间大鹏一般凌空掠起,竟从钟楼顶上一跃而下。 “师父!”阿岚骇极大呼。而展昭两脚在墙上一蹬,身子好像旗花火箭般冲了出去。 远处的邢中玉望见这一幕不由微微变色,他右手立刻高高抬起,沉声道:“弓箭手听令——放箭!” 刹那间,只听弓弦声大作,无数箭矢流星般朝展昭射去。阿岚瞪着双眼吓得竟喊不出声来,而寒石则伸手压着她的肩膀喊道:“蹲下!” 说时迟那时快,身在半空的展昭竟微微露出一丝微笑。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在半空一折,箭矢倏忽间从他脚下射过。就在此时,他蓦地伸足一点,竟借着这一踏之力又掠出去四五丈! 意识到自己为他人做嫁衣的邢中玉面沉如水,大吼道:“停止放箭!” 然而已经晚了,这不过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展昭已借着流矢在半空中几个起落,倏忽间冲到了他的面前。只听“呛啷”,展昭身在半空便长剑出鞘,长虹贯日一般朝着邢中玉刺来。 这一剑势不可挡,邢中玉哪里还敢硬接,竟狼狈地滚下马去。展昭剑锋微偏,“嗤啦”一声已在邢中玉胸口划出一道口子,转眼便渗出鲜血来。 钟楼上的阿岚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而寒石则对她简单嘱咐道:“躲好了,这里很安全。”说完也跟着猛地跃下了钟楼。而他不同与展昭轻功高超,并未远远掠出去,反而是轰然在钟楼不远处着地,然后竟猛地再次跃起。 这一跃居然足有几丈高,地面的石块被他踏得纷纷碎裂开来。寒石几次纵跃,已猛地冲到了展昭身旁。而后者正与邢中玉斗得难舍难分,居然还抽空说了一句:“你可够慢的,殿下。” “没办法,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已经老了。”寒石莞尔一笑,顺便猛地一拳砸飞了朝他冲上来的士兵,然后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静静观战的贺莲走去。 “我以为你会找个安稳的地方,等着这一切结束再来渔翁得利。”寒石一面走一面缓缓道,“你从来不是个喜欢上战场的家伙。”他说着歪了歪头,“除了我们逼你的那一回。” 贺莲轻声道:“是人都会变,我也不例外。” “哦?真的吗?”寒石哂笑,“人的确会变,但你不一样。”他微微沉下声音,“你根本不是人。” 贺莲嗤笑了一声:“而说这话的人是个修炼成精的石妖?” “我从不以人自居,不像你。”寒石耸了耸肩膀,“这么多年不见,我本来想客气一些的。但即便你不像从前那么怕死了,我也依旧讨厌你,所以我就直说了。” 贺莲微扬下巴:“说。” “二百四十八年前,我们能杀你一次。”寒石说着缓缓敛起笑容,“两百四十八年后,我们就能杀你第二次。” 贺莲闻言竟然一笑:“‘我们’?以我所知,你们四个早已经分崩离析了吧?当年风光不再啊。听说梦魇被关押在了西南,尘因更是舍弃了妖身,你的心上人却为了他隐居东海。”她说着语声微沉,“而你,则龟缩在这里。难道你还在等着你的心上人心回意转来找你?你应该明白,就算你能留住天下人,你也留不住东雾,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心……”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古怪,像是从缝隙中挤出来的一半,蓦地,她猛地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给我滚回去!” “看来你也过得不容易啊。”寒石似乎并未被对方的话打击到,“你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吗?” 贺莲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嘎声道:“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竟用力朝着自己太阳穴狠狠砸了一拳。 “她是四妹的徒弟,”寒石轻声道,“你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贺莲被自己那一拳砸得眼冒金星,她感到一阵愤怒,猛地抬头望向寒石。忽然,她露出一个冷笑:“我已经知道厉害了,可你还不知道。” 远处的钟楼上,阿岚正紧张地关注着下面的战局。展昭看上去还算游刃有余,虽然邢中玉身旁的士兵总是会给他添麻烦,但是展昭并未乱了阵脚,而且正在步步紧逼,让邢中玉渐渐左支右绌。而寒石则似乎在和贺莲叙旧,阿岚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然而距离实在太远。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种袖手旁观的感受并不好,她正在努力适应。 然而就在阿岚以为自己只需要看热闹就行了的时候,忽然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她猛地着地一滚,之前倚靠着的雉堞竟被打得粉碎。当阿岚翻身跃起朝着偷袭者看去时,不由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个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正从碎石堆中抽回手来。它浑身长着雪白的长毛还有狼的头颅,后肢却直立着,两直锋利的爪子看上去像是人手与狼爪的混合体。 “卧槽。”阿岚喃喃地骂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殿下,这就是你说的很安全?” 而对方已经一声低吼扑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完之后想了一下,按照物理学教给我们的知识:展昭和箭同时在空中,受到的都只有向下的重力。他即便踩着飞箭也基本是没办法从中借力的,毕竟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太小,估计没法抵消他下冲的劲头。按照这个高度计算一下,落地的时候垂直速度绝对能把人摔碎了:) 不过这是武侠,可以随便瞎编嘻嘻嘻 第60章 钟楼激战 钟楼上寒风凛冽,那口巨大的铜钟不时发出轻微的鸣响,好似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当那头半狼半人的怪物朝着阿岚扑过来时,她咬紧牙关反手抽出背后的齐眉棍,紧跟着矮身横扫,棍梢猛地向怪物的脚踝抽去。 “轰”的一声,伴随着怪物的嚎叫,对方竟被阿岚一棍子扫倒在地,扬起一片灰尘。 阿岚顿了顿,然而就在这一瞬,那怪物便从地上一下弹了起来,毫不犹豫再次朝阿岚冲来!它张开那血盆大口,竟连空气中都好似沾染了几分腥气。阿岚拼命往后滑了一步,双手持棍朝前一捅,直进中宫。然而怪物竟不闪不避,阿岚这一棍正中它心口的同时,那怪物猛地伸出长长的手爪,恶狠狠从上往下朝着阿岚抓过来。 而那手爪上面还有四根尖锐锋利的骨刃,竟仿佛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阿岚不敢硬接,身子眨眼间后仰跪倒,整个人竟从怪物身下滑了过去。她手中的长棍紧跟着猛地一提,正击中怪物□□,不等那怪物痛嚎出声,阿岚便顺势拧身跃起飞出一脚,就着怪物前冲之劲竟将它踢得滚到在地。 然而对方皮糙肉厚的程度超出预计,阿岚方才落地站稳,怪物已经再次爬起来朝着她扑过来。虽然招式毫无精妙之处可言,然而这怪物力大无穷、速度奇快,阿岚再接了两三招,便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竟然奈何不得这家伙。 可如果拖延得久了,阿岚只怕自己更无胜算——她的体力明显比不上这种怪物。 “阿岚!”就在阿岚着地一滚躲开对方一击的时候,她耳旁隐隐听到展昭的呼声。她立刻提了一口气,大声喊道:“我没事!”阿岚生怕自己的处境令展昭分神,给他拖后腿,竟脚尖一点高高跃起,紧接着两手抱住架起铜钟的石架拼命爬了上去。只眨眼的工夫,她竟然便爬到钟楼的顶尖上,而后冲着展昭挥手大喊:“师父我没事!” “小心!”展昭交手之际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这种楼足有十几层那么高,他仗着轻功高方才敢一跃而下,阿岚若是从上面摔下来,离得这么远他都没法去救。 然而阿岚胆量也着实不小,也许是和展昭这一路的冒险锻炼了她。当她趴在楼顶,而那怪物拼命跃起朝她扑过来的时候,阿岚竟没有立刻闪避,直到那怪物扑倒近前,她双手抱紧身下的横梁,居然拧身一脚便朝怪物踢了过去。 那怪物身在半空,挨了阿岚这重重一脚便猛地偏离了方向,哀嚎一声从钟楼摔了下去。阿岚自己也被这一脚的力道冲的滑下了屋顶,好在她抱紧了横梁,翻了个身便挂在了铜钟的边上。 夜风仍旧猛烈,阿岚身后的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她挂在楼上喘着粗气,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怖涌上心头。而她眼前则是无边的夜空,地面的一切看上去都遥远极了——阿岚甚至分辨不出展昭的身形。 “阿岚!”展昭手中的长剑已经舞成了一片光影,他频频回头,几乎快要让邢中玉扳回局势。而当那声惨叫划破夜空的时候,虽然展昭听出了那不是阿岚,仍旧从心底升起一阵惊惧。 阿岚两手一松落到地上,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大声应道:“师父,我没事!”话音刚落,身后一阵腥风,她竟猛地被扑倒在地。 原来怪物居然不止一只! 阿岚的后颈甚至都感到了对方锋利的牙齿,她大喊一声拼命撑着地面向后翻身,然后顺势连滚几圈摆脱对方的桎梏。那白毛畜生不等阿岚爬起身便再次朝她扑来!阿岚两手撑地,矮身飞起一脚直蹬怪物的脚踝,对方下盘本就不稳,挨了这一脚,立时大吼一声扑地朝着阿岚摔倒。她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便猛地掏出匕首往上一捅,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脸,这一下竟将怪物的喉咙捅了个对穿。 咫尺之间,那怪物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悲哀的呜咽。而它的两只手爪重重插入阿岚两侧的地面中,混合着血的粘液从巨大的吻部滴落下来。她瞪大双眼惊惧地望着自己上方的怪物,看着那雪白的皮毛沾染了殷红。而后那沉重的身躯挣扎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呼啸的夜风中,只剩下了阿岚的喘息声,粗重而又急促。她僵了片刻便拼命伸手推开怪物的尸体,然后坐在地上拼命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然而其中的血腥味浓郁刺鼻,令人作呕。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岚才手软脚软的爬起来,她捡起跌在一旁的棍子,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溅满了鲜血,连脸上都是一片濡湿。 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时已经无法忽视了,阿岚趴在雉堞上一看,发觉正有数不清的怪物朝着上面飞快的攀爬。她会转到楼梯口,里面的低吼和脚爪拍地的声音也同样清晰。 看来方才那两只不过是先遣队,这些怪物竟然包围了钟楼。 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抓她?阿岚一面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鲜血,一面闪过这个念头。然而这个问题并不适合在这种时刻思考,她估计了一下敌方的数量,发觉自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而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切断。这楼顶也并无可以利用的东西,所以她无法在对方爬上来之前采取任何进攻行动。 阿岚本能地朝远处望去,那里展昭正与邢中玉激烈交手,再也无法分出心神来关注阿岚这面的情况了。而寒石和贺莲的身影委实太快,所表现出的能力与常人并不相符——他们也的确不是人。意识到没有援兵之后,阿岚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下了震荡的心神。 一阵碎石声响,三只怪物同时从东西两侧冒出头来。阿岚轻叱一声,两手抡起棍子便是一招横扫千军,力道之道竟将挨着的两只扫下楼去。然而另一只却已从背后扑来。阿岚着地一滚,意识到自己得利用地形,于是猛地跃起抱住了铜钟。而后她两手吃劲,身子往上一翻便稳稳落在了铜钟顶上。 一阵嗡鸣声从铜钟内部响起,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实在是有震耳欲聋的效果。阿岚一阵头晕目眩,然而那些怪物却比她反应更大,竟抱着头哀嚎起来,甚至有不少还在攀爬的怪物竟直接跌了下去。 阿岚精神一振,踩着铜钟使劲往外荡出去。更大的钟声响起,她空不出收来捂耳朵,只能咬紧牙关。又有一批怪物在钟声下哀嚎着倒地,然而却也有个别强悍的朝着阿岚猛地扑来。阿岚两脚站稳、重心下移,双手持着齐眉棍连捅带戳,将那些扑上来的纷纷击退。而身下的铜钟受到震荡,不断摇晃着发出更大的嗡鸣声。 阿岚一面祈祷自己别从钟上摔下去,一面凝神对付四面八方扑上来的敌人。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啸响起,阿岚竟控制不住猛地捂住耳朵惨叫起来。然而她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喊声。 这声呼啸一停,所有的怪物就像是疯了一般,再也不顾钟声,纷纷朝着阿岚扑过来。阿岚头晕目眩之际脚下站立不稳,竟被扑得从铜钟上摔了下去。她在半空中猛地伸出手来,在跌下钟楼之前拼命抓住了雉堞。 下面的怪物纷纷鼓噪着去抓阿岚的小腿,她尖叫着用力踢蹬,手下的石块却像是结构不稳,上面龟裂的纹路仿佛拥有生命似的不断延伸开来,显然石块马上就要碎裂了。 恐惧刹那间袭上心头,石块碎裂开来的声音像则是当头一棒,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逆转。阿岚不知道自己是否尖叫出声,她的耳朵至今还未从那呼啸声引起的嗡鸣中恢复,世界是一片嘈杂中的死寂。而失重的感觉则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在噩梦中跌落万丈深渊,只要蹬一下脚便能醒来。 她掉下了钟楼。 在可怖的下坠之中,阿岚疯了似的狂乱地挥舞着双手,也许是命不该绝,竟真让她抓住了一只攀在墙上的怪物的尾巴。那怪物惊叫一声,而阿岚下坠之势也跟着一减,身子重重撞到石墙之上。她两脚拼命在钟楼的墙上乱蹬,却找不到借力的点——那些怪物都是脚爪、手爪插入石墙之中进行攀爬,而本身这座钟楼外部则是光滑平坦的。 阿岚没有那么锋利的爪子,她只好空出一只手抽出匕首狠狠向石墙刺去。这墙十分坚硬,第一下竟没能刺穿。阿岚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怪物正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而上面那只被她扯着尾巴的怪物正拼命挣扎。 “哧”的一声,匕首终于扎进了墙体。阿岚手腕一拧,竟将整个身子借这一点之力撑了起来,向上跃起之际她脚尖在匕首上一点,又猛地窜高一段。她从不知道自己竟能将轻功发挥到这种地步,居然能跳得这么高,而对于落点的预判居然也如此迅速而又准确。 然而,就在阿岚接近顶楼时,却有一只怪物不要命似的在半空中朝她扑来,仿佛要与她同归于尽。 阿岚只觉一个沉重的身子撞上了自己,她的指尖与雉堞相擦而过,仰起头,夜空中没有月,也没有星。而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缓慢而又激烈,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当他们坠落之时,墙上攀着的怪物纷纷扭头朝她看过来,一双双兽瞳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其中是否含有某种悲伤?而空气激烈地从身体两侧向上腾升,虚无的形体却无法支撑他们下坠的身体,于是形成了一声无奈的喟叹。 在这一切荒诞之中,突兀响起的箭矢破空之声却格外清晰。阿岚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一支钢箭流星般朝着自己射来,追溯源头,她望到了手持弓箭的展昭。 阿岚与那双坚定的双眼相望,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容。 “哧”的一声,飞箭刺破了肉体,却温柔得仿佛开花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一下:没死:)没残:) 第61章 寒石的秘密(上) 永恒的一瞬有多长? 当阿岚从高空坠落的时候,她脑海中闪过这个模糊的念头——如果迎接她的是死亡的话,那么她生命的最后一瞬大概就会成为永恒的一瞬。这个念头也许是愚蠢的。阿岚还记得很久之前曾经听一个老乞丐说过,人之死前会回想起一生的事,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可是当阿岚急速朝着地面坠落时,脑海中却只浮现了展昭的模样:他含笑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样子……还有不久之前,他们那个意味不明的吻。 阿岚原本以为还能与展昭有更长久的时间相伴,死亡却已在她尚未准备好时,便悄然而至。 然而死亡并未真正到来!当阿岚已经做好永远沉睡的准备时,她竟听到了弓弦声,当转动眼珠的时候,她看到了展昭射向自己的那一箭。 准确来说,这一箭其实并非射向阿岚,而是射向那个紧紧箍着阿岚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怪物。 永恒的一瞬过去,只听“哧”的一声,飞箭眨眼间便洞穿了怪物的胸口。而其力仍未竭,竟“哆”的一声将那怪物的尸体一箭钉在了墙上,箭尾犹自不住颤动。而那怪物虽死,两只长长的手爪却一时还未松开阿岚。就在这短短一瞬,阿岚只觉下坠的力道猛地一减,当即反手扣着怪物的肩头顺势借力跃起,倏忽间足尖在箭身上一点,身子直直向上窜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当其余怪物反应过来之后,阿岚几个起落竟已经接近钟楼顶部。她屏息凝神,耳边再次响起怪物的嚎叫和剧烈的风声。说时迟那时快,阿岚猛地拧身在半空一偏,提腿一脚重重踏上又一个向自己扑过来的怪物。 ——这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只能使一次。当阿岚有所防备之后,这些怪物再想借此要她的性命,不过是给她送来方便罢了。 当那个怪物惨嚎着跌落时,在这一踏之力的作用下,阿岚则往上跃得更高。只眨眼间她便已翻入了钟楼的雉堞之内,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阿岚几乎摔得骨头都散架了,然而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却几乎令人落泪。毕竟谁能想到不过片刻功夫,阿岚竟已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然而她却没有时间回味其中的惊险,甫一落地,四面八方的怪物便都向她齐齐扑来。阿岚还未及起身,只好狼狈不堪地着地一滚躲开那些利爪,而她左右匆匆一瞥,竟然转身冲进了塔楼的楼梯内部。 钟楼顶已经被围困了,留在上面只会是死路一条。阿岚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机会离开钟楼、回到地面。然而这又何其困难。 明明只几步之遥,这塔楼之内却比外面还要更加昏暗。阿岚只在台阶上冲了两三步,前面便已迎来怪物——都是从塔底爬楼梯上来的。而她的身后则是从塔楼外爬上来的,两拨怪物已悍然前后向她夹击! 阿岚大约是方才那一遭锻炼了胆量,当怪物一前一后已几乎扑到身边时,她竟猛地在身侧的墙壁上一蹬,身子腾空直直朝着钟楼另一侧的楼梯扑去。这塔内的楼梯本就是盘旋而上,阿岚爬上来的时候对其间的距离约莫有个印象,这一跃竟当真跃到了对面楼梯的边上。紧接着她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石台阶的边缘,两臂猛地一较力,整个人便倒翻了上去。 然而此处也并非没有怪物,只是它们未曾料到阿岚竟会突然出现,阿岚趁此机会骤然出手,将它们一脚踢下了楼梯。而她则飞快地沿着楼梯向下飞奔,每当被前后围堵,阿岚便故技重施跳到对面的楼梯上,因此摆脱怪物的追击。 虽然这些怪物力大无比、行动迅速,然而却十分蠢笨。不过这短短的功夫,竟让阿岚一口气往下跑了十几层。然而就在阿岚以为自己快要逃出生天之时,一阵熟悉的呼啸声再次响起,同时伴随着的是怪物们狂乱的吼叫声。 阿岚立时暗道不好,刚准备纵身跃起,却猛地被发狂的怪物们一把扑倒。她重重地磕在台阶上,还没来得及往下滚就被怪物叠罗汉一样压了个结实。阿岚满嘴都是血腥味,她惊慌失措之下竟忘了自己身在高楼,居然拼命往旁边一滚,想要身上的摆脱桎梏。 下一刻,她的身子歪出台阶,在怪物的嘶吼声中,阿岚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掉了下去。 而这一次再没有展昭帮她,阿岚甚至还没来得及恐惧便已轰然落地,她猛地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疼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远去,这令阿岚有一种错觉,似乎头顶上方不断有重物落地,发出砰砰的巨响。然而那听起来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自己身边只有冰冷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出微弱的□□声,从地上撑着爬了起来。身上的疼痛持续了一阵之后似乎变得可以忍受,阿岚捂着肋骨,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奇怪的是那些怪物并未追过来——为什么?难道它们的目标不是追击自己吗?还是说它们以为自己已经摔死了? 阿岚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然后干脆吐出一口血沫来。她的手在冰冷的地面摩挲,触感光滑平整,似乎是大理石质地。 怪了,阿岚记得清楚,这钟楼并非是以大理石建造的。她进来时也曾踩过底层的石砖,并非这个感觉,要粗糙许多——展昭还提醒她仔细脚下来着。 阿岚只思索了片刻边放弃了思考,她浑身疼得厉害,连带着头颅深处也阵阵作痛。想想上面的怪物,阿岚立刻决定离开钟楼。 至少找个安全的地方,让自己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也许她运气好,肋骨大概并未断掉,然而内伤可实在不轻。 阿岚吃力地站起来,两手在黑暗中摩挲着,很快便触到了一面同样光滑的墙壁。于是她沿着墙壁一步步走下去,以为自己总会顺着圆周摸到门边——阿岚并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光线没有从门□□进来,也为什么塔底会如此黑暗,她刚才那一下几乎摔得整个人都蒙了。 所以当阿岚发觉自己已经沿着某条直线走了远远超出钟楼大小的距离之后,她再想回头已经晚了。 而前面也亮起微弱的光芒来。 阿岚迟疑地扶着墙喘息了一会儿,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往前走去。她想:前面情况再坏,也不会有身后的怪物可怕。 远处那点光线似乎总在不断晃动,然而定睛去看却又是静止的。阿岚眯着眼睛朝着光线不断地走,一直走到几乎失去力气,忽然,她觉得一直扶在墙壁上的手似乎感到了一丝震动。 阿岚立时停下了脚步。她想要抽回手,却一时半会儿惊讶地回不过神来。 ——如果刚才那一下不是阿岚的错觉的话,那震动似乎是从墙里发出的。 这里就像是幽暗的地下洞穴,除了空气在甬道内流动时发出的古怪声音之外,就只有阿岚沉重的喘息声。她僵立当地,良久不敢动弹。然而就在阿岚快要确认那就是自己的错觉之时,那阵震动竟再次传来,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 那是墙面起伏了一下所产生的。 蓦地,阿岚像是被蛇咬了一样用力抽回手来。她紧紧抿着嘴唇,发出急促地呼吸声。片刻后,阿岚抬起脚大步继续往下走去,紧接着变作了小跑。周围墙壁的存在感似乎在不断增强,给阿岚一种它们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感觉。她迫切地想要出去,想要到空旷的地方深深地呼吸,想要看到光明,而不是这一成不变的黑暗。 快点、再快点。阿岚拼命地吸着气,挪动两条沉重的腿往前飞奔。然而那点光芒似乎从未离她更近过,始终保持一个遥远的距离,让她永远追逐不上。 “啊”。阿岚猛地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痛得闷哼了一声,双臂撑了一下想要爬起来,却又颤抖着重新摔回了地上。 挣扎了几下,阿岚忽然便放弃了,她伏在地上小声地哭起来。 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着她的是有冰冷的石头,而这绝对的黑暗与虚假的光明简直让人发疯。阿岚受不了的呜咽着,低声道:“师父……” 没有回答。风声讥诮地笑着,从她身边经过。 “我真没用。”阿岚嘟哝着吸了吸鼻子,她伸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爬了起来。这并不容易,她浑身都在颤抖,几次跌回去,却又重新爬起来。 当阿岚倚着墙站起来时,她几乎感到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然而头颅却十分沉重。她抬起头去张望那点光芒,却有些惊讶地发觉光芒消失了。 除了身后缓缓起伏的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那堵墙内响起一声清晰的心跳声,伴随着缓缓的起伏,竟像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62章 寒石的秘密(中) 阿岚不确定这种诡异的感受是否出于自己的幻觉,她现在对于一切都不再确定了——周围的黑暗使得所有东西都具有欺骗性,让人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于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 于是,当那阵心跳声开始变得稳定持续的时候,阿岚再次将手掌贴到了墙面上。身后甬道内的风不断发出持续低沉的呜咽,并带来刺骨的寒意,占领此地的黑暗仿佛具有某种实体,给人似乎可以触碰的错觉。而她则试图通过这一举动来找回真正的感知,只是当真正触碰到起伏的墙壁时,阿岚却猛然发觉此举令自己更加迷惑。 因为那种心跳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仿佛她所触摸的不是冰冷的墙壁,而是隔着心脏的胸膛。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阿岚屈起手指在墙面上轻轻敲了三下,低声道:“有人吗?” 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闷,在这一段甬路中反复回荡,也许是此地的环境所导致的。然而那阵心跳却蓦地强了一拍,既像是对于阿岚的回应,又像是被阿岚的声音所惊到。 如果不是她疯了的话,也许墙后面真的有人。 阿岚开始在墙壁上移动手掌,她的掌心贴合着光滑、沁凉的墙面,试图分辨出不同位置心跳的强弱,希望能以此确定“心脏”的具体位置。 如果这颗心脏真的存在的话。 当阿岚进行这一工作的时候,她的思绪控制不住地游离。近两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阿岚失去了对于依据常理进行判断的信心。无论是被钟声驱散的狼群,抑或是住在石头宫殿里的石头人,也许它们的诡异程度都比不上今晚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狼群攻城,而背后指使者竟然是贺莲与邢中玉。那些半狼半人的怪物又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对自己痛下杀手?究竟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让它们出动如此之多的兵力来围攻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咚”的一下,就在阿岚走神走得厉害的时候,手掌下的震动唤回了她的注意。阿岚微微凝眉,将耳朵贴近冰凉的墙壁。 “咚”,又一下震动。阿岚谨慎地在附近的地方测试了一下,发觉这块地方的确是心跳感最强烈的地方。于是她再次敲了敲墙壁,问道:“有人吗?” 墙壁的起伏似乎急促了些,伴随着一阵更加剧烈的心跳,甚至引起了风的变化,让阿岚有种置身怪物内部的错觉。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古怪的感觉甩掉,伸手在墙壁上摩挲起来。 在展昭教给她的许多闯荡江湖用得上的知识当中,有一条是专门关于密道的。这种密道通常在寺庙、道观中比较常见,也许这个诡异的地方应该也囊括在内。如果想要寻找密道,可以通过拍打墙壁听有没有空洞的声音,或是通过估计墙壁的厚度来判断是否有密室。 于是阿岚在石壁上轻轻叩起来,开始认真按照展昭教给她的办法寻找密室。起初似乎所发出的声音都差不多,然而当阿岚扩大范围之后,当她敲击的地点落在某一范围之外时,声音就会突然变得清脆。 阿岚脸上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来,她振奋起精神,前前后后敲打了一遍,大概估计出了声音变化的范围——大概有一臂宽,像是一扇门。 “应该如何打开你呢?”阿岚喃喃自语,想要借说话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她冰凉的手指不断颤抖着,身子也轻轻哆嗦,并不完全是由于此地太过寒冷。 沉吟了许久,阿岚伸手在墙壁上重重一推。 蓦地,只听“喀拉”一声,石墙竟当真往后移去。 原本只是试探而并未抱任何希望的阿岚不由震惊地退了一步,猛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使她几乎流下泪来,双目刺得微痛。 当阿岚勉强适应这种光线之后,她看清了石墙后的东西——一间石室,一间古怪的石室。与苦果岛上那间堆满了金银珠宝的石室不同,这间石室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除了正中间竖着的一根石柱,上面摆放着一块发出柔和光芒的东西,而石室内的光线就是这个小东西散发出来的。 阿岚瞪大了双眼,忍不住缓缓上前一步。而当她走过那道打开的石门之后,只听“轰隆”一声,石墙竟再次闭合了。这一下横生变故,阿岚猛地回头扑到墙边已来不及了,她只好拼命用力地去推、去敲、去踹,然而那面石墙却纹丝不动。 除了那始终持续的起伏。 而阿岚这才发觉,那阵心跳声在这间石室里几乎已经清晰得像在耳边。如果说在外面的甬道内心跳声听上去还像是隔了一层胸腔的话,那么眼下她就像是贴在了心脏边上。 然而石室中除了那根石柱之外再无其他东西,阿岚眼见自己无路可退,便干脆壮起胆子大步走上前去。 那根石柱只有半人高,约莫碗口粗细。而上面摆着的发光物则难以用语言形容,并且难以理解。阿岚盯着这玩意儿只看了一会儿便受不了的移开视线,视野内也出现大片黑斑,仿佛和太阳对视太久刺伤了眼睛。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心跳声并非从这里传出。它似乎只是单纯地摆在这里,也不知摆了多久,更不知是为了什么。 “有人吗?”阿岚再次出声问道,她绞尽脑汁回想着展昭告诉她的江湖套路,扬声道,“在下阿岚,是寒石殿下的客人,机缘巧合误入此地。若是冲撞了主人,还望宽恕则个。”她说着还拱了拱手。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虽然阿岚并不感到吃惊——也许真有人回答才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眼见此地无人,阿岚开始在这间石室里搜寻,试图找到另一条出路。她虽然对外面黑暗的甬路深恶痛绝,然而此地纵然光芒万丈,她干等在这里也只会被冻死饿死。 展昭想必是无法找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的。阿岚甚至自己都说不上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还在钟楼内吗?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身上的伤已经不再那么痛了,而是转为一种轻微的麻痒感,似乎已经开始愈合。然而这应该也是错觉,阿岚知道自己的伤势,纵然不会再继续恶化,也是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开始好转的。 只不过在这样的环境内,人是无法准确感知时间流逝的。如果不是没有产生强烈的饥渴感的话,阿岚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在此地呆了数天以致数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将石室内的每一个角落的敲打遍之后,阿岚颓然坐在了石柱边上。此地并没有出路,就好像是一个囚室,而她则是那只绝境中的困兽。 阿岚喘着粗气微微后仰,意识到自己近来真是太倒运了,居然总是碰到这种诡异的麻烦事。更糟糕的是,阿岚竟然已经开始习惯。她不由感到惊讶,原来人也是会对倒霉这种事情习以为常的。 难道真的是遇见展昭用尽了她一生的运气? 不过为了能够遇见那个人,阿岚也乐意付出倒霉一辈子的代价。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腹中猛地一震。 这一下震动似乎并不单一,阿岚同时感到背后的石柱也震了一下。惊骇之下,她捂着肚子猛地跳了起来,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石柱上摆着的那个发光的东西。 而手掌下的肚皮则好像在隐隐发烫,甚至隔着这么多层衣服也能感觉出来。阿岚不觉得疼,却觉得恐惧,她有一种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出来的感觉。 蓦地,那种震动再次传来。阿岚捂着肚子闷哼了一声,本能地朝着石柱的方向踉跄了一步——似乎有什么力量在牵引她往那里去。 而阿岚甚至顾不上这一点,她瞪视着对面的石柱。方才就在她的腹中传来震动的那一刹那,那个发光的东西居然猛地弹了起来,竟朝着阿岚的方向飞快地扑过来,却又仿佛撞在了石柱上方一层无形的壁垒上似的,重新跌落回了石柱上。 这一幕令阿岚瞠目结舌。她忍不住上前伸出手指去触碰那个发光的东西,却并未碰到任何屏障。而那个发光的东西此刻也正在发烫,阿岚蓦地缩回了手指,将手重新捂回了肚子上。 而她也愕然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开始发光——也许身体并不准确,是她的腹部,开始发出一种柔和的光芒,和石柱上的东西极其相似。这种光芒穿透了厚厚的衣服,和外面的光芒融合在了一起。 阿岚的喘息声沉重起来,当震动再一次传来时,她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而那颗石头也在弹起之后嵌在了半空,似乎卡在缝隙之间正在拼命挣脱。 而阿岚也感到了腹中的一阵阵不祥的动静,她甚至有一种荒谬的预感,即这个发光的东西会冲破一切桎梏和她肚子里的那个东西结合——而她肚子里的东西也完全一样。 到时候,她的身体是否也会成为桎梏之一?这些东西是否会不顾一切地穿透她的腹部? 阿岚的眼睑微微颤抖着,手指轻轻抽搐。就在震动越来越剧烈、发光物眼看就要挣脱出来的时候,她忽然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起了那个发光物张嘴吞了下去。 第63章 寒石的秘密(下) 当展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地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其实他的神经已几乎绷得快要断掉。即使那一刻与阿岚成功翻进钟楼内相隔不过几个呼吸,然而对于展昭而言,那几乎是他所经历的最漫长的一瞬。 脑后的劲风紧跟着响起,展昭顺手将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铁弓拧身抡了下去,把意图从背后偷袭他的兵丁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他随手丢开已经断裂的弓,重新拔剑冲了上去。 激战所持续的时间也许并不长,然而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度日如年,展昭已数不清自己打倒了多少拦在面前的人,可邢中玉仍旧没能被他制服。 诚然,对方也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只不过任谁也能看得出,这场战斗到底已经接近尾声了。宫殿正内不断有石武士冲出来——它们已经彻底解决了占领宫殿的狼,于是在寒石殿下的召唤下出来迎敌。惟一出人意料的,就是那些不知如何突破防线攻入钟楼的半人半狼的怪物,仿佛从天而降,并直接接受贺莲的指挥。 方才展昭只是有片刻功夫没去注意钟楼上的阿岚,她便已悄无声息地陷入了险境。谁也没能料到,贺莲在与寒石激战之际竟然还有余力去指挥钟楼上的怪物,随着她口中尖锐的呼啸声落下,那些怪物像是疯了一样发起进攻。紧接着,展昭便见到了阿岚从钟楼坠落的一幕。 这大概会成为他今后挥之不去的噩梦之一,看着阿岚从远处的高楼上坠落而下,像一只折翼的鸟,在半空中急速下落。 展昭那时甚至顾不上邢中玉迎面劈来的一刀,手中长剑直刺出去,竟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打法。邢中玉被他这骇人的气势硬生生逼得退了一步,展昭立时便回过身,猛地从身侧一个兵丁手中抢过弓箭,随即弯弓搭箭对准阿岚。 而阿岚那时刚好抓住了某只怪物稳住了身子。 展昭甚至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邢中玉便像是跗骨之蛆一样紧跟着攻了上来。展昭咬紧牙关拧身跃起,对邢中玉手中的钢刀不管不顾,反倒闪电般踢出连环几脚。其腿风凌厉,在他情急之下更是发挥出了十成十的功力。邢中玉虽是个以快打快的高手,在展昭这犹如拼命一般的强劲招式之下竟也难撄其锋芒,“铛”的一声钢刀竟被展昭一脚踢飞,他胸口则重重挨了一脚,立时吐出一口鲜血。 而展昭没有功夫赏给他一个眼神,他似有所感一般猛地回身,就见阿岚身在半空之时竟有一个怪物朝她飞扑过去,“嘭”的一声撞在一起,而后共同向着下空坠落。 这短短一瞬并未给人以时间思考,展昭弯弓搭箭的时候手臂始终在剧烈颤抖,直到他瞄准目标。 那一刻,展昭似乎感到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他的世界也随之静止,阿岚下坠的一幕被永远定格在脑海里,并且将伴随他一直进入坟墓。 “嗖”的一声,箭离弦飞去,仿佛拉长了展昭的视线。他的目光与阿岚交汇,看到她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仿佛为能够对视着一眼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错位的时间在这一眼中归位。而展昭射出的那一箭则准确洞穿了那怪物的胸口,并将其牢牢地钉在了钟楼的外墙之上。可是展昭仍旧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阿岚跃入钟楼内,他才意识到双眼已经由于长时间没有眨动而变得酸痛。 展昭庆幸之余只希望能尽快结束这边的事情,他已经等不及要去钟楼把阿岚接出来。展昭现在感到无比懊悔,他当时就不该轻易将她单独留在钟楼上。 只是虽然局面已经向着对他们有利的一边倾倒,然而寒石那边的情况仍旧不容乐观。他似乎在与贺莲的交手之中始终未能占到上风,打得十分吃力艰难。两人的速度都快得让人看不清,即便是以展昭的眼力也很难分辨出他们的招数。贺莲就像是一阵疾风,身形快到以致于夜色都稀释了她那身雪白的披风。而寒石更像是闪电,所有被他碰到的东西都在强悍的力道之下碎成粉齑。然而展昭能够看出,寒石的动作已越来越慢,出手逐渐变得滞涩,常常被贺莲以巧劲带歪。 这已经是落败的迹象。 展昭深吸一口气,提剑朝那边冲了过去。虽然他并未不自量力到觉得自己能加入那样一场非人的战斗,然而展昭觉得自己多半可以帮上一点忙。 只是邢中玉不会放任他在那边的战局横插一脚,一抹嘴角的血迹就再次冲了上来。他的钢刀已经遗失,便赤手空拳朝他发起进攻,神情甚至有些狰狞,与他苍白的脸色和往日冷淡的态度极不相符。 有一刹那,展昭甚至从那种眼神中看到某种熟悉的感觉。下一刻,他长剑一抖点向邢中玉的手腕,倏忽间留下两点嫣红。展昭沉声道:“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邢中玉咬紧牙关,他瞥了一眼贺莲,动作反倒愈发刚猛。只是邢中玉方才受了展昭一脚,胸中气血滞涩,这一强行运转使得他脸色更加难看。 展昭也不再手下留情,每一剑刺出的时候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使的本就是重剑,这一来每一招都隐隐有了泰山压顶之势。邢中玉重伤之下更是接不住这样的硬招,不一会儿功夫便又吐出一口血来。展昭并未给他缓解的时间,跃起身一脚便踢向他腰间环跳穴,将邢中玉踢倒在地。 与此同时,身后的贺莲蓦地发出一声轻叱,紧接着只听到“喀拉”一声,展昭猛回头,就见贺莲一只纤细的手竟已直直没入寒石的胸口。 寒石并未惨叫出声,反倒从喉头溢出几声低笑:“好手段。” 贺莲面沉如水,不等展昭冲上前去,便用力一抓——一声轰响,寒石整个人竟眨眼间便碎成了粉齑。而贺莲随之露出的手中则握着一个心脏大小的石块,似乎就是从寒石胸口掏出来的。 “咯”的一声轻响,贺莲捏碎了那块石头。蓦地,她的脸色变了,另一只手在掌心的碎屑拨弄着,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什么东西,然而却一无所获。 贺莲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她猛地喊道:“寒石!寒石!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声嘶力竭的模样,竟像是发疯了似的。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了。”寒石的声音忽然响起,一旁的一个石武士铿锵地走上前,组成身体的石头竟像是变成液体似的开始流动变形。 不一时,又一个寒石出现在了当地。他眨着那双红色的眼睛,笑道:“你不会以为,同样的错我我会犯第二次吧。” 贺莲气喘吁吁,她狠狠盯着寒石,流露出的恨意令人心惊。她一字一顿地说:“把东西交出来。” “你有本事就来拿。”寒石微笑以对。 贺莲忽地转向展昭,冷漠地勾起嘴角道:“如果他不把东西给我,你的小姑娘就会死。展昭,你还要继续帮他吗?” “阿岚的性命,还由不得你说了算。”展昭沉声道。 贺莲冷笑:“你可知那钟楼上有多少狼人?只要我不下令,它们就永远不会停止攻击。你觉得,你的小姑娘能撑多久?她能一直撑下去吗?” 展昭面色一沉,转身便往钟楼的方向走。然而贺莲猛地扬手,冲天的火光平地而起,逼得展昭硬生生退了一步。她森然道:“我想拖住你,你就别想走。” “你想拖住他,得先问问我。”寒石接口道,他对展昭笑了笑,“你去吧,这里有我。” 展昭微一颔首,微微后退两步,然后猛地往前飞出两步,身子急掠而起,竟从那火焰之上一跃而过。 贺莲身形微动,寒石已经一拳轰了过去。他的招式并没有多高明,但是足够快、力气足够大,便逼得贺莲不得不还手。 展昭没有去管身后,他运起轻功在宫殿内的屋脊之上飞奔。下面满地狼藉,是石武士与狼恶战一番留下的战场。偶尔会有一具人的尸体突兀地出现,也许是住在寝宫中的那些人惊慌之下跑了出来,反倒遭了杀身之祸。 然而这些只是匆匆在展昭眼底掠过,他向着钟楼冲去,耳边是凛冽的风声。离得越近,钟楼里发出的嚎叫声也就越清晰,那属于贺莲口中的“狼人”,在展昭看来完全是畸形的怪物,似人非人、似狼非狼。 当到达钟楼下的那片湖水边时,展昭看到了守卫桥头的武士凌乱的尸体,此刻已经变作了破碎的石块,凄凉地散落在地上。他不假思索地朝着钟楼冲过去,却在进入钟楼之前脚下一顿。 无法用语言形容,展昭忽然感到一种古怪的震动,仿佛来自地心深处。那一下震动似乎与他的心跳吻合,以至于牵扯到了浑身的血脉,叫人身子剧烈一震。 蓦地,钟楼内的怪物齐声哀嚎起来,似狼非狼、似人非人,听起来恐怖到令人血都仿佛冷了下来。 远处传来贺莲凄厉的惨呼:“寒石,我杀了你!” 然而展昭的注意力却丝毫没有分到那边,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一瞬,然后又剧烈跳动起来。 钟楼的门被“咣当”推开,阿岚踉踉跄跄冲了出来。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钟楼门口,与不远处桥中央的展昭对视了一眼。 展昭忽然拔足狂奔了起来,只几步便冲到了阿岚身边,然后他用力抱起了她。一片寂静中,展昭能听清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 他颤声道:“阿岚。” 第64章 真相 这个拥抱不算很久,但阿岚仍旧有一种强烈的窒息般的眩晕感。她似乎感到展昭在轻轻颤抖,无论是紧紧箍着她的双臂还是那剧烈的呼吸,都呈现出一种不规律的震颤。阿岚的身体原本十分冰冷——或者说至少皮肤冷得像石头一样——然而她被展昭抱在怀里时,感觉却像是投入了熔岩当中,连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种灼热的温度重新带给阿岚活着的感觉,似乎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再那么冰冷了。 她逐渐感到自己的心脏隔着胸腔同展昭的心脏一并跳动,频率渐趋一致。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岚用双手轻推着展昭,开口时声音沙哑而古怪:“师父,我喘不上气了。” 展昭很快便松开了她。阿岚则仍旧处在一种茫然而又混乱的状态当中,无力自拔——她一定是失去了某一部分的记忆,而后突兀地出现在了钟楼底部。她看到周围的怪物纷纷嘶吼着倒下,像一只只断线的木偶。而阿岚自己则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烧感,从胃里升起,然后沿着血脉蔓延至全身,以致痛苦到近乎痉挛。与此同时,她的皮肤似乎是为了阻止这种高温外溢,于是变成了冰冷、僵硬的石头。 那一瞬的感受让她想起死亡,于是阿岚踉跄着冲出了钟楼,她甚至想要找一把刀剖开肚子把发热的那个东西取出来。然而阿岚看到了展昭,紧接着的拥抱让她恢复了理智,只是依然虚弱并感到错乱。 展昭则抬手抚着她的脸颊,迫使阿岚正对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发生什么了?”他一眼就看出阿岚失魂落魄的状态不对,“阿岚,说话。” 阿岚张了张嘴,然后缓缓摇头,语气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我不知道。” 展昭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凝声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好像没有。”阿岚不甚确定,她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似乎自己应该受了不轻的伤。然而此刻除了难以解释的灼烧感之外,她甚至有一种浑身上下充满力量的感觉。 展昭并不相信:“哪里觉得难受吗?” “……没有。”阿岚不知为何撒了个谎。她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情是很难解决的,即使是对于展昭来讲,也同样棘手。然而对方一旦知道,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替她解决问题,这却是阿岚所不愿看到的。 展昭狐疑地看着阿岚,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感受着掌心冰凉细腻的感觉,慢慢说道:“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一定要立刻告诉我,知道吗?” “嗯。”阿岚与展昭对视,试图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我会的,师父。” 展昭被这一声声“师父”叫得有些心乱,他矛盾地放下了阿岚的手,低声问道:“钟楼里面什么情况?”这么久还没有东西冲出来,应当只有一种解释。 阿岚给出了这个解释:“都死了。突然就死了。” “我们去宫外找寒石。”展昭拧眉道,说着俯身便将阿岚抱了起来,运起轻功在夜色中轻快地奔跑起来。 阿岚这一次没有大惊失色,只是伸手轻轻搂住了展昭的脖子。这一场恶战令她感到无比的疲倦,因此将脑袋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阖上了眼睛。 而在阿岚看不到的地方,展昭微微勾起了嘴角。他脚下并未放慢速度,却有这种冲动,希望自己能走得慢些。然而寒石还在外面,战况不知如何,虽然方才贺莲那一声惨叫令展昭觉得局面应该还算明朗,然而不排除横生枝节的可能。 他们跃过一重重屋脊,仿佛在无数石头巨兽的一排排背脊上飞掠。不一时,他们跃出了宫墙,落到了外面同样坚硬的石头地面上。 那里,寒石殿下挺身而立,对面则是贺莲与邢中玉。只是贺莲已经倒在了地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而她的生命也仿佛随之一起从体内涌出。邢中玉颤抖着不断擦去那些蜿蜒着的殷红的痕迹,一遍一遍地低声道:“贺莲,贺莲你撑住。”他的语声似乎有些哽咽,其中包含的沉痛令人吃惊。 这样的局势逆转虽然在意料之内,但看着不久前还意气风发、似乎能够攻下整座王城的男人成了这副模样,还是有些令人恻隐。 “发生了什么?”展昭放下阿岚,上前低声问寒石,“你杀了她?” 寒石低声回答:“那家伙已经逃了,这是四妹的徒弟,只是已快不行了。”他的语气中有遗憾在内,却不知是针对逃走的宿敌,还是故人的徒弟。 “救救她。”邢中玉闻声抬起头来,这个男人也同样满脸尘土和鲜血,然而那双眼睛里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救救她。” 寒石摇头道:“我救不了她。那家伙曾经以这姑娘为寄体,使她承受了凡人所无法承受的能力。一旦这种能力消失,她就会油尽灯枯——至多只有三个月。” “所以这一场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展昭转而望向寒石,“贺莲,或者说是控制贺莲的那个人,他为什么要来攻打你的城池?”他说着看了邢中玉一眼,“而那人又是如何联合起襄阳王的人,使这些军士供他驱使?” 寒石没有回答,然而邢中玉却开口了,语气中有一种死气沉沉:“为了宝藏。” “什么宝藏?” “最大的宝藏。” “……是贺莲告诉你的吗?” 邢中玉闻言低头轻抚着贺莲的脸颊,微微点头,他说:“在东海岸时,我请大夫治好了贺莲的伤。因此按照约定,当我们一同回到襄阳之后,贺莲便向王爷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她说自己的力量受到抑制,声称只要找回宝藏就可恢复力量,并助王爷登上帝位。” “所以你们来这里是找回宝藏的?”展昭只觉匪夷所思,不由看了寒石一眼,“这里哪有什么宝藏?” 寒石却轻叹道:“有的。只是他到底晚了一步,宝藏已经不属于他了。”他说着却又微微皱起眉来,“但我觉得那家伙不会轻易放弃。” “你可以从头解释。”展昭耐着性子说道。 寒石扫了在后面安安静静站着的阿岚一眼,开口道:“那家伙其实也有个名字,只不过我们都不愿意提起,姑且就叫他鸩好了。” “鸩?是那种毒鸟?”展昭皱起眉头来。 寒石笑了笑:“他当然不是鸟,只不过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展昭莫名想起了不久前从采花贼晏飞身上搜出的一块铜牌,上面绘制着一直古怪的鸟——那当然不是鸩,然而却更加邪恶。 “鸩活的时间比我们四个加起来都要长。”寒石却已经开始讲故事了,“他生性喜欢作恶,你们人间所记载的大灾难、大动乱,几乎都是他的手笔。鸩有控制飞禽走兽的能力——如果你们人也算在其中的话。” 展昭:“……” “有一天,鸩对于小打小闹已经不再满足了,他想要更多。于是他追随那些古老的传说找到了据说能赐予他通天之力的神石,想要获得更大的能力。”寒石说着叹了一口气。 展昭微微挑眉:“真有这种东西?” “没有。”寒石的笑中含有淡淡的讥讽,“鸩找到的不是神石,而是噩梦。拿东西中封存着一个更加可怕的东西,险些被他放了出来。我们四个——尘因、梦魇、东雾,还有我,拼尽力气才将那东西关回去,然后合力杀死了鸩。” 展昭接着道:“但你们并未真正杀死他,现在他又卷土重来了。” “是啊。”寒石似乎也感到很遗憾,“这就是祸害遗千年了。” “他想找的、以宝藏为借口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展昭问道。 寒石回答:“是钥匙。一共有四个部分,分别由我们四个保管。” “钥匙?开锁的钥匙?” “是啊,只不过它能够打开的,是封锁噩梦的那把锁。”寒石说道,“鸩只想要报复,他已经不在乎会不会被噩梦杀死了。” 展昭拧起眉头,问道:“你刚才说宝藏已经不属于他了,意思是他已经无法得到钥匙了?为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寒石长叹了一口气,他忽然不打算再向展昭解释下去,而是对邢中玉说道:“如果你想她再多活一阵子,可以去找东雾,也许她有法子能给她续命。聊胜于无吧。”说着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抱什么希望。 邢中玉却仿佛得到了救命药方,抱起贺莲冲着寒石深深一揖:“多谢先生解惑。” “你不要再带兵来打我,我就满足了。”寒石并无意与这些被鸩所控制的人类寻仇,他摆了摆手,“叫你的人都散了吧。回去告诉你们王爷,称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当皇帝都死得快。” 展昭:“……” 邢中玉很快便带着众人离开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寒石仿佛感到无比疲惫,往后轻轻一靠,倚在了石墙上:“还是让他跑了。” “你说过,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展昭对于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并不热衷,然而如果它会带来危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 寒石则说道:“你们不必担心那么远的事情,他卷土重来也许是几年后,也许是几百年后。那时候你们都死光了,还担心什么身后事。”他说着苦笑,“该担心的是我们四个才是啊。” 展昭仍旧皱着眉,他说道:“你对隐瞒的事情,恐怕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吧?” 话未说完,忽然“扑通”一声,阿岚竟然毫无征兆的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都TM什么狗屁玩意儿,写这东西的作者是个傻逼吧凸(艹皿艹 ) 别管这些shit了,我们下一章开始换口味吧(#^.^#) 第65章 又变猫啦 “不要紧,她只是劳累过度。之前那一战对你我而言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小姑娘可就有些吃不消了。” “当真?” “当真。” “之前都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她之前就好比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一下子松开了,所以才会突然晕过去。” “你最好没有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想听我发誓吗?” “你可以出去了。” “……这里可是我的寝宫。” “难道看在我刚刚帮你打了一场胜仗的份上,你还不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吗?顺便把门外的那些家伙赶走,或者至少让他们安静些。” “好吧。” 阿岚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这段对话声音压得极低,她听得并不真切,然而却辨认出了展昭的声音。只是她仍旧无法醒过来,似乎精神与身体由于某种未知的缘故分了家,这时她还记得自己是在痴心谷,展昭始终在身边陪伴着她。然而常常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会忘记这一点,而有一种自己身在别处的错觉。 她似乎走进了一座寺庙,这种感觉如此真实,让阿岚无法意识到这并不是现实世界。风中依稀带有桂花的香气,并不浓郁,反倒恰到好处。她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缓缓走着,穿过一株株桂树,看到了一间僧舍。 僧舍前,正有一个身着月白僧衣的和尚捧着一卷经坐在廊下读着。他的态度闲适,既未敲敲木鱼、也不颂颂佛经,远远看去更像是在读一些轻松的故事小说。 这份意境很恬淡,而对方的容貌也更使得这一幕能够入诗入画。他的相貌很难用俊美来形容,因为连这个词与他身上那分淡然相比也太艳了。他像是天间的云、林中的溪,有一种不沾尘世烟火气息的清爽。 然而阿岚并未注意到这些,她固然觉得对方容姿脱俗,却未曾让对方走进自己心里。当停下脚步时,阿岚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反倒是——这人就是尘因了。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从心底升起,阿岚虽然从未见过对方,却在一眼之间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忽然,阿岚低下了头,她发觉自己的掌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把钥匙。不,这个说法并不准确,这并不是一把钥匙,而是半把。另外一半像是被割裂出去,不知散落在了何处。而仅剩的这一半钥匙正缓缓发出暗沉的光芒,明明灭灭,像是在轻轻呼吸。 而阿岚抬起头,在尘因手中发现了遗失的一半钥匙的一部分。对方正垂着头看着手中的钥匙,似乎并未发觉阿岚的窥视,良久,他长叹一声收起了钥匙。 一阵风打着旋儿经过,将桂树上的花瓣捎下来几瓣,在半空依依不舍地徘徊了一阵之后飘落到了泥土上。 阿岚缓缓握紧摊开的手掌,却又发觉那半把钥匙已经不见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尊者。” 这个声音带给阿岚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抬头望过去,发现尘因的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这人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黑色的斗篷中,连手指都没露出来。 尘因淡淡地说道:“青酒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大人不敢当,尊者呼我‘青酒’便好。”这个叫做青酒的男人开口,语气甚至比尘因还要淡,却意外的并不冷。 尘因摆了摆手:“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是三妹让你来的?” “将军有口信要我送与尊者。” “什么口信?” “她梦到了鸩。” 尘因并未动容,他只是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也梦到了。” “尊者可有回信要我送与将军?” 尘因想了想,忽然笑了:“与她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弟弟近来在人间的朝堂中做了官。你不关心他吗?” 阿岚蓦地想起来——青酒,这个名字寒石曾经提起过,似乎是展昭的哥哥。难怪她之前听的时候觉得那么耳熟。 然而青酒却仿佛并不关心尘因所说的,只是答道:“尊者若是没有回信,那我便告辞了。” “你还要去给大哥与四妹送信吗?” “将军并未要我给殿下他们送口信。” “只送给我?” “只送给尊者。” “三妹这个小心眼,难道这会儿还在记仇?”尘因似乎哭笑不得,他想了想,说道,“青酒大人若是愿意,不妨替我劝劝三妹。” 青酒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而阿岚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竟久久不能回神。她感到一阵恍惚,忽然想起来:自己不是在痴心谷吗?怎么会到这里来?展昭的兄长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阿岚只觉身子骤然一沉,已回到了床上。这时更加真实的感觉渐渐冲散了方才荒诞的一幕幕画面,她眼皮颤动着,拼命想要睁开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将眼睛撑开了一条缝。昏暗的光线对她而言仍旧有些刺眼,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一幅沾了水的字画,笔墨都晕染开了。 “阿岚?”一个声音就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听上去却恍惚有些遥远。阿岚脑海中不由闪过青酒的身影,却又很快消散。 她看清了在床边俯下身来的展昭。并不明亮的烛灯使得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大部分都隐没在光芒无法冲散的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里面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含着复杂难言的感情。 多少年后,阿岚回想起这一幕,仍旧会觉得心口发热。那是一种飘零太久之后终于扎根的感觉。 “师父。”阿岚口齿有些不清,“我睡着了?” 展昭没好气地说:“你晕过去了。”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脸色却忽然一变。 阿岚心中一悸,猛地撑起身来,刚说了半句:“你怎么了……”展昭就忽然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猫,缩水的身体从半空落下来。阿岚本能地伸手一接,把毛绒绒、暖烘烘的猫接了个正着。寂静的夜中,她愣怔的与猫对视着,一时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而展昭这会儿就算没有无语凝噎,也只能发出“喵喵”的叫声。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奈过,这些天一直挂心阿岚的身体,他几乎忘记了自己那“变成猫”的诅咒。谁想到阿岚才刚醒来,他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直接在对方面前上演了大变活人的戏码。 直到阿岚回过神来,展昭都一直在装死,不切实际地希望阿岚能把刚才那丢人的一幕忘记。不过阿岚并未在意,她只是松了一口气,带着还未消散的朦胧睡意用脸蹭了蹭猫,嘟哝道:“我睡了几天了?” 展昭:不是睡了几天,是昏迷了几天。 可惜这话他说不出来,无法表达自己的郁闷,只能轻轻摇了摇尾巴,不乐意地叫了两声。 “两天?” “……” 阿岚闭着眼睛把猫抱紧怀里,坐在床上轻微地前后摇晃身体,她低声说:“我好像做了个怪梦。” 猫自然没办法回答。阿岚也不是很能想起梦中的情形,反倒隐隐升起一种荒诞的感觉。她嘀咕道:“算了,挺没意思的梦。” “……”展昭狐疑地仰头看着阿岚,神情有些凝重。不过对于一只猫来说,这种表情看上去更像是盯着耗子准备捕杀。阿岚轻轻挠着猫的下巴,仍旧试图回想凌乱的梦境,然而只是徒劳无功。 最后她放弃了这种尝试,抱着猫重新躺回床上:“我还是好困,咱们一起睡一会儿吧。”阿岚知道展昭一定许久未睡了,方才她看到他眼下的阴影。 石室中并不算很冷,展昭准备了炭盆。而阿岚的褥子被子也都是棉花的,盖上去非常暖和。她抱着猫缩进被窝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轻松,什么都不再想去费神考虑。 展昭也渐渐放松下来,他变成猫后会跟怕冷,而被窝里十分暖和。虽然以这种形态与阿岚同床共枕简直令人不知该哭该笑,但展昭也没有换个地方休息的打算。 他是真的很累了,阿岚醒来之后就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一人一猫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展昭迷糊之间觉得不对,却没有及时醒来——他忘了午时效应。 于是阿岚正做着美梦,就忽然觉得身上一沉,被人压了个正着。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压着自己的人就迅速撑起身,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扑通”、“哗啦”。 阿岚猛地坐了起来,就看到展昭正扶着摇摇欲坠的一支石质灯台,脚边是已经被他踢倒的石凳。 “呃……”展昭从未感到如此心虚,他看着阿岚喃喃地说道,“你醒了。” 阿岚呆呆地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找猫,然后才想起展昭已经变回来了,不由有些失落。 “你……你先收拾,”展昭立刻转身往外走,“我、我出去转转。”话还未说完就不见了踪影。 阿岚望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就笑了出来。她正打算起身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对话声。 “着急忙慌地上哪儿去?你家小姑娘出事儿了?”声音是寒石的。 展昭含糊地答道:“没事儿,她醒了。” “……”寒石紧接着说,“既然醒了,那我正好和你说说痴心泉的事情。” 第66章 痴心泉 天空透明澄澈,没有任何颜色,仿佛纹丝不动的水面一般。就好像天气太冷,以至于连天都被冻住了一样,变成了透明的冰晶。 而山谷中则回荡着终年不断的风声,时而强烈得像是吼叫,时而又低沉得如同呜咽。在乱石间穿行,时不时会让人感到难以排解的孤独,在这样一片荒芜之地上,似乎只剩自己还在缓缓前进。 好在展昭他们一行一共有三人,能够偶尔说说话来缓解这种沉闷的氛围。除了带路的寒石之外,阿岚也跟来了。虽然展昭对于是否要带阿岚同来十分犹豫不决,然而将她留在宫殿则更让展昭觉得不安——无形的危险似乎还未消散,他无法容忍阿岚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更何况是留她一人在那个曾经被攻打入侵过一次的地方。 因此,哪怕寒石向他保证了宫殿的绝对安全,展昭也依旧顺从阿岚的意思将她带在了身边。虽然这意味着阿岚得撑着刚恢复的身体在寒风中前进,然而她坚称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天气冷得连人的血液都流动得更加缓慢了。自从出了宫殿之后,舒适的环境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这些冬日行者的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冷风、低温以及脚下崎岖坎坷的路。 寒石说,前往痴心泉大概需要半天时间,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可以在一天之内往返。现在虽然已经时近正午,然而展昭和阿岚依旧未能看到任何水的痕迹,似乎那条他们为之跋涉千里的泉水还要不可及。 阿岚在呼出几口白汽之后不得不闭上了嘴巴,刚才张口呼吸的举动并未能缓解已经有些急促的喘息,反倒使她的嘴巴里多了一层冰碴子,当闭上嘴的时候又化成冰水,顺着喉咙一路流进胃里。 这大概是阿岚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开封地处中原,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不会冷到这种地步。然而在这片北国的疆土上,温暖似乎真的只存在于那个属于妖精的宫殿当中,而其余所有地方都已被寒冷占领。 展昭就在她身后走着,只落后了半步。阿岚时不时偷偷从眼角去看展昭,虽然大家都裹得严丝合缝,恨不能连眼睛鼻子也一并包裹住,然而她还是能看出展昭硬朗的五官轮廓来。这样的长相似乎与这样寒冷的天气格外相宜,显出一股坚毅的味道,连寒风也无法撼动。 “给。”展昭忽然从后面伸出手来,递过来一只厚实的酒囊。里面装的是烈酒,在这种连水都冻成冰的天气里,里面的酒水却仍旧能发出晃荡的声音来。阿岚用冻僵的手指拔出塞子灌了一小口,当眼下冰冷的液体时,她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口冰火。 “还有多远。”展昭拿回酒囊的时候问前面不远处的寒石,这不是他第一次发问,然而却不是为自己问的。 寒石的回答也依旧与之前的相去无几:“快了。” “有多快?”展昭追问。 寒石顿了顿,然后闷声回答:“……比半个时辰前快。” “还有几个时辰要走?”展昭决定单刀直入。 寒石这一次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指了指远方:“看到那座山丘了吗,痴心泉就在那脚下。” 展昭极目远眺,果然在苍白的冰雪只见看到了一座显露出斑驳的灰色的山丘来。它的形状并不狰狞或是奇诡,反倒有着柔和的线条,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圆润的巨石,上面覆盖了点点积雪,偶尔会露出黑色的地表。两者交融出呈现的灰色。 寒石也看着那里,似乎有些感慨:“我以后多年未去过那里了。”他说话时并没有白汽从嘴边冒出来,因为是石头做的,他比这周围的雪暖和不了多少,都是一样的冰冷。 他也是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任何棉衣,只披了一件长袍的人。阿岚看着对方的背影时会感到羡慕,因为不必承担这样的风霜侵蚀。然而细想之后,阿岚又觉得体会不到寒冷也是一种遗憾。 就好像几天前展昭曾对她说的那样:没有痛苦的存在,任何欢乐都将是虚假的。同理,没有严寒作为对比,温暖就会失去其可贵之处。 又在风雪中跋涉了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接近了山丘下。而这时,展昭已能听到一种奇异的水声。 说它奇异,因为这并不是单纯的水声,其中夹杂着一种清脆的声响。展昭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冰凌撞击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环佩声,但要更空灵一些。 “噫,好像稍稍暖和一些了。”阿岚不知道是自己已经冻傻了以致出现幻觉,还是周围的温度当真有所回升,“师父,你有没有觉得暖和一点?” 展昭沉默了片刻,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他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不过如果这样能让阿岚感觉好受一点,他不介意打一次诳语。 然而寒石却接话了,他说:“的确,这里应该要更暖和一点。” “你能感觉得到?”展昭闻言好奇地望向寒石,“无意冒犯,但我还以为你是感觉不到冷和热的呢。”石头不都这样吗? 寒石笑了笑:“我的确感受不到,但是冰能化成水以足够说明问题。” “是哦。”阿岚傻傻地笑了起来,似乎单纯地为能够更暖和一点感到高兴。 展昭于是也点了点头,他再次感受了一下,仍旧未能感到阿岚所说的“暖和了一点”。虽然对于展昭而言,现在也并未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修习内功多年,说是寒暑不侵也不为过。 再走了一阵儿,水声便更明显了,仿佛从背景浮现到了空气中,由隐隐约约变得低沉悠长。脚下的乱石之间开始能够见到一些黄绿色的野草,在风中瑟缩着,然而却仍旧顽强地生长着,使黑白两色中多了一些调剂。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条泉水。在已经被冻得坚硬土地上,流动的泉水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在大地上蜿蜒,向着未知的目的地不断前行。阿岚小声惊叫起来,兴冲冲跑上前去,弯腰伸手去鞠泉中的水。 “小心凉。”展昭无奈地跟上去,生怕她一不留神栽进水里。在这种天气里,那可真会要命的。 阿岚已经把手伸进了水里,立刻被冰水激得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叫声。然而她没有把手抽回来,反倒抬起头兴冲冲对着展昭说:“这水好清澈呀。” 多少年后,展昭还能回忆起这一幕的情形。在漫天风雪中,阿岚似乎是苍茫中唯一的亮色。她用那种坦率真诚的目光望向他,言语中流露出的喜悦带着一种天真。展昭有一种错觉,仿佛冬天正悄然退场,而阿岚的存在使得周围的一小片地方变成了春天,因为那融融的暖意。 “这就是痴心泉了。”寒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令展昭骤然回神,“不过你们要取泉眼的水,还要继续往上走。”他的语气中似乎含有某种深藏的笑意。 展昭拉起了阿岚,不动声色地将她冰凉的手指攥紧掌心:“冻麻了吧。” “还好,早就麻了,这会儿也没什么感觉。”阿岚已经对于展昭表现出的亲昵习以为常,她以为这是天冷的时候展昭对自己的体贴照顾。 展昭的手温度要更高一些,他摩挲着那冰冷纤细的手指,一面重新迈步一面问阿岚:“累不累?” “不累,真的不累。”阿岚有些兴致盎然,“我感觉从来没这么有精神过。” 展昭狐疑地看了阿岚一眼,想确定对方是否在强撑:“你不久前还昏迷了。” “可我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是睡了一觉。”阿岚试图让展昭相信自己,她认真地说道,“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我现在感觉特别好,前所未有的好。” 寒石不动声色地看了阿岚一眼,并且小心翼翼地没让展昭发觉。他转过头,石头做的唇角缓缓露出一丝微笑。 越往上走水便越大,似乎温度真的上升了。当展昭与阿岚终于觉得快要到了的时候,水却又渐渐变小了。原来如果还有床板那么宽的话,现在就只剩下半张床那么宽了。 “这水怎么变小了?”展昭忍不住问寒石,“我们没有走错方向吧?” “没有。痴心泉就是这样,水先是很小,然后渐渐变得湍急,如果是冬天的话,就像现在,到更冷的地方就会冻住。”寒石笑了笑,“就好像你们人间的风花雪月、男女之情,一开始像是涓涓细流,后来却会变得疯狂炙热。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当年热得好像连铁都能融化的感情就会被冻成冰。连自己回头看的时候都会奇怪,曾经怎么会爱得那样深。” 阿岚忍不住撇了撇嘴:“也未必会被冻成冰吧?白头偕老、恩爱一生的眷侣也不是没有。”她试图从自己读过的书、听过的故事中找出个范例来,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反正到了春天都要解冻的。”展昭看阿岚想得辛苦,忍不住说道,“冬天总会过去的。” 寒石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是石头一样冷硬,在寒风中远远地传出去。 到了山丘脚下,已经有能够成片的野草了。这时乱石反而成了点缀,冰雪已经有部分消融,坚硬的泥土变得稍稍松软了一些。寒石大步领头,穿过一丛丛深褐色的灌木,来到一面和缓的斜坡前。终于,他们找到了泉眼。 这片斜坡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将来人清晰地映照了出来。在左边偏下的地方,一个手指粗细的孔洞内正汩汩流出清澈的水来,沿着一线下落,最后汇入那条已经变得细细的泉水中。而洞口附近还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似乎是某种人迹。 “这水是人为引出来的?”展昭忍不住问道。 寒石却说:“不知道。这水已流了几千年,可从没人问过它是从哪里来的,是自己想要流出来还是那个人想让它流出来。” “那上面有花纹。”阿岚忍不住指了出来,“刻的是什么?字还是画?”她说话时看到对面的斜坡上映出的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不由感到有些新奇。 寒石则耸肩道:“不重要吧。反正你们只是要泉水而已,取不就得了。” “嗯。”展昭望了望天色,便取出一只水壶上前接水。当水壶的口对准那一线泉水时,始终回荡着的水声止歇了片刻,转而变得闷闷的。 阿岚忽然童心大起,躲在展昭后面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我看见了。”展昭忍着笑收回了水壶,水声重新激荡起来。他抬头看着对面光滑的石镜,看着阿岚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忽然想,结束这趟旅程,就回开封一趟吧。 要过年了。 第67章 返京 在阿岚跟着展昭回京之前,后者曾特意嘱咐过她,尽量不要在人前叫他师父。当阿岚问及原因时,展昭只说了句朝堂不比江湖,便不再多作解释了。 事实上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他若是单纯地带了个姑娘在身边,也许只有包公会为此提点他两句。但如果这个姑娘的身份是他的徒弟,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说不好还会被包公的政敌抓住这个把柄参上他一本。 虽然展昭无心留恋官场,但当年他曾向包公保证过要辅佐他左右。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展昭决定还是能少惹麻烦就少惹麻烦为妙。 而其余的原因,展昭并未深究,或是不愿深究。哪怕他已经对于收阿岚为徒感到后悔了,也绝不会承认这一点。毕竟当时收阿岚为徒似乎是唯一将这个姑娘留在身边的手段,若是那会儿阿岚没留在自己身边,展昭觉得自己也不会像如今陷得这样深。 不管如何,展昭最终还是决定叫阿岚隐瞒他们之间的师徒关系。在内心深处,他似乎隐隐期待这种关系将来可以作出某种改变,那么越少的人知道,受到的阻力也就越小。 好在阿岚虽然总喜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叫她听话的时候她一般都是很乖的。因此当看出展昭不准备再作出更多的解释时,阿岚便转而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师父呢?” “随便。”展昭鬼使神差地想要知道阿岚打算如何叫自己,因此便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答了一句。 阿岚于是为难地皱起了眉毛,喃喃道:“那要不,我再继续叫您先生?”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一个。”这个称呼还不如师父。 阿岚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后实在想不出,只好呐呐道:“师父,我实在想不出了。” “那要不,”展昭尽量用一种随意的语气淡淡地提议道,“叫大哥?” 阿岚大吃一惊:“那怎么好?”她脱口而出,显然毫不犹豫。 “怎么不行?”展昭有些不满阿岚的反应,不过并未表现出来,“你倒是说说,怎么就不好了?” 阿岚居然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个所以然,最后说了一句:“可你是我师父啊。” “我只比你大七八岁,”展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叫我一声大哥怎么了,难道还要叫爷爷不成?” 阿岚固执地嘟哝道:“可你是我师父。”她心想,自己当初费了多大力气才让展昭答应叫他一声师父,叫大哥哪有叫师父亲近。 若是展昭知道阿岚想的是什么,怕不是要气得眼前一黑。 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展昭做了主——因为也确实没别的好叫的。虽然他并不介意阿岚直接叫他的字,但那样显然太过亲近了,展昭觉得还是一步一步来比较好。 两人为了在过年前到达京城,所以一路上都没有耽搁时间。于是,在赶了一段时间的路之后,两人终于又回到了最初旅程的起点——开封。这天虽然也依旧很冷,但却是个难得晴天。太阳发出微弱的热量,固然不足以驱散寒冷,却神奇地让人感到不那么冷了。四周的景色呈现出一种青灰色,仿佛连雪都然上了这个色调,因此显得厚重了起来。 阿岚虽然一直住在开封下辖的某个小县城内,但事实上她从未经过京城,只听几个流民提起过,京城十分繁华气派。 因此当远远看到开封的城门口的时候,阿岚内心还隐隐感到一阵激动。虽然已经时近年节,然而城门口也依旧来来往往有不少进城出城的人。除了骑高头大马的,还有乘马车的、坐轿子的,看得阿岚睁大了双眼。 这会儿她正和展昭坐在一匹马上,因为她那匹马之前在雪地上滑了一跤,展昭便让阿岚坐到了自己后面。虽然阿岚已经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但展昭仍旧时不时担心阿岚会从马上跌下去。 好在阿岚坐得挺稳当的,她原本还觉得骑马有些冷,但坐到展昭身后便再也吹不着风了,身前的人更是热烘烘得像个火炉子。 离了大街,展昭便与阿岚下了马。这里行人渐多,展昭嘱咐阿岚不要走丢了,一定跟紧。然而阿岚还是跟第一次进城的小乡巴佬似的东张西望,兴奋地指指点点。展昭看得无奈,忽然伸手勾着她的腰将阿岚提到了马上。 “哎,怎么了师父?”阿岚猝不及防,连这几天艰难改口的大哥也忘了,脱口叫的就是师父。说完她才想起这茬,连忙抿住了嘴。 展昭也没追究,只是淡淡地答道:“怕你走丢了。何况坐在马上,看得不是更清楚?” 阿岚忍不住咬着嘴唇笑了笑。 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这样个风尘仆仆的旅客。当走了半个时辰之后,展昭便带着阿岚到了开封府的后门。 “啊,展大人回来了!”守门的衙差精神一振,连忙上前替展昭牵马,“您这一走几个月,可辛苦了吧。” 展昭简单应了几句,便领着阿岚进了后衙。阿岚生平头一回进衙门,跟在展昭身后悄悄地问:“师父,这地方我能进?” 展昭也悄悄地回答:“你再叫我师父,就不行了。” “……”阿岚连忙改口,“大哥。” 展昭满意了。他没带阿岚往前面走,反倒径直去了后厨。这里虽然多是杂役来往的地方,但却也依然井井有条、整洁干净。因着要过年,厨房前挂着一串串风干的鸡鸭,一旁的架子上是一笼屉一笼屉提前蒸好的馒头。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一个胖而和蔼的老妇人正坐在门口的一张板凳上钳鸭毛,几个小杂役被她抓着收拾刚从地窖里取出来的白菜。 “齐婶儿。”展昭上前打了声招呼,笑着寒暄,“这些天您可忙坏了吧。” 像所有长得精干并且也十分能干的年轻人一样,展昭很招老人家喜欢。齐婶儿一见是展昭,便连忙站起身来,一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面笑道:“展大人,您可回来了,一路辛苦吧。” 其余几个小杂役听见是展昭回来了,也纷纷偷眼看过来,被齐婶儿回头喝了一声才赶忙老老实实继续干活。 “哪里。”展昭客客气气地和齐婶儿说了几句话,阿岚便忍不住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齐婶儿看见不由吃了一惊,道:“哎呦,这妮儿长得好水灵,是展大人的朋友?” 阿岚不禁一阵赧然。展昭则应了一声,又让阿岚叫人,她便喊了一声“齐婶婶”。齐婶儿上上下下得打量阿岚,乐得合不拢嘴:“哎呀,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齐整标致的人儿。果然展大人是人中龙凤,认识的朋友也是一样的出众。” “婶婶哪里的话,”阿岚羞得涨红了脸,“我哪比得上大哥半分。”虽然有些紧张,居然也没有再把展昭叫错成师父。 展昭咳了一声,对齐婶儿说道:“阿岚在京城举目无亲,又是大过年的,我就想着能不能让她在您这儿帮帮忙。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可方便。”齐婶儿估计正缺人,一听就同意了,又有些为难,“只是展大人的朋友,不好跟着我们做些粗活吧。” 阿岚抢着道:“婶婶说哪里话,我可能干了,什么都能做。” “就是,齐婶儿您尽管使唤她,别客气。”展昭也笑了笑,拍了拍阿岚的肩膀。 齐婶儿眉开眼笑:“哎呦,好姑娘。” “那齐婶儿,我先去找包大人复命了,就不打扰您了。”展昭说着对阿岚道,“听齐婶儿的话,不许捣乱听见没有。” 阿岚老老实实点头应下:“是,大哥。”她目送展昭离开,这才回头冲齐婶儿一笑。 齐婶儿一看也不能让人一来就干活,便先把手头的事情搁下,道:“你先跟我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你还没住处吧?” “没。”阿岚不好意思地说,“麻烦婶婶了。” 齐婶儿摆了摆手:“哪儿的话。孩子,我听你也是本地口音吧?” “是,不过我是头一回来京城。”阿岚回答。 齐婶儿看她一个姑娘家,大过年也没法子回家,就猜是家里出事了。她也没说破,只道:“咱们这府里过年可热闹,除夕那天城里也要闹红火,等展大人闲下来,让他带你去逛逛。” 阿岚闻言兴奋地点头。 在后院里绕了几绕,齐婶儿将她带到了一间清净的客房,说:“这里平时也都有人洒扫,只不过许久没人住过了。你先在这里住下,回头我在找人收拾收拾。” “不用麻烦了婶婶。”阿岚生怕给齐婶儿添乱,在陈设简单到极致的房间里搁下行李就挽起袖子,“您之前不是还忙吗,我给您帮忙去。” 齐婶儿心中欢喜,嘴上却道:“那怎么行,你们一路上风尘仆仆的,怎么也要休息休息再说。好姑娘,明儿再说也不迟。” 阿岚只好应下了,整顿梳洗不提。 而展昭在简单打理过之后,也终于去衙前见了包公,然后不出意外地挨了一顿训斥。 第68章 梅花几何 当展昭尽可能真实地将这半年他所经历的事情禀告自己的顶头上司之后,对方并未立刻表达看法。虽说包公在展昭前来见他的时候,便第一时间指责了他长时间离任的不负责行为,然而他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这个颇为爱护的属下更多的是担心。 包公了解展昭的为人,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他不可能只寄一封信便一走了之。而随着对方杳无音讯的时间推移增长,这种担心已经难以消除。因此,当听到展昭陈述那些离奇诡异的事情的时候,包公甚至没有觉得太过吃惊,只是为展昭遇到了这种事情而微感诧异。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如此说来,那所谓的‘桃花咒’仍未解决?” “是。”展昭微微颔首,“此事到底有些麻烦,因此属下想在年后再南下一趟。” 包公微微颔首:“也好。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展护卫也但说无妨。” “多谢大人。”展昭拱了拱手,而后又道,“只是属下还有一事相询。” 包公便道:“但说无妨。” “属下曾在东海、北境与襄阳王的一个手下相遇交手,依他之言,襄阳王正大肆搜寻某个宝藏,并且……”展昭语声微顿,“似乎襄阳王已有反意。” 一旁的公孙策闻言悚然一惊:“展护卫此话当真?可有什么凭证?” “并无任何凭证。”展昭微微摇头,“这只是那名手下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属下不敢妄下定论。” 公孙策不禁露出些许忧虑之色:“无风不起浪,若是那襄阳王当真恪守本分,怎会凭白有人污蔑于他?” 包公却不置可否,半晌开口问道:“那手下姓甚名谁,可有官品?” “那人姓邢,名中玉。”展昭答道,“他手下至少领着千名以上官兵,应当是个不小的武官。” 公孙策闻言不由一扬眉:“邢中玉?”他似乎感到有些难以置信,“符宝将军邢中玉?”他不由望向座上的包公,道:“此人乃是朝中邢阁老的长孙,自幼长在军中,年纪轻轻便大有所为。只是听说后来染了重病,便辞了官,一直在家调养。” “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包公喃喃道,而后问展昭,“展护卫可能描述一下那人的相貌?” 展昭微一沉吟:“那人的确一脸病容,然而武艺十分高强。是个瘦高个儿,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难道真的是他?”公孙策不禁动容,“那岂非连邢阁老也牵连进此事中了?” 包公摆摆手:“先不要下定论。即便展护卫遇见之人当真便是邢阁老的长孙,而他所言襄阳王要反之事也确属实,邢阁老也未必与此事有关。” “大人。”公孙策不由劝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造反这种事情实在太大,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要谨慎而为。”包公沉声道,“若是一时情急便慌了手脚,反倒容易打草惊蛇。朝中势力错综复杂,稍一不慎,也许就会被别人当成刀使。” 公孙策立时醒悟,忙躬身道:“大人所言极是,是学生冲动了。” “无妨。”包公说罢又对展昭道,“展护卫一路上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年前年后也没什么要紧事,你也可多休息几日。” 展昭谢过包公,便转身离去了。此时天色也已不早了,他想起阿岚也不知安顿好了没有,便脚步一转,到后厨去了一趟。 那里齐婶儿仍旧忙得热火朝天,看见展昭过来,便知道是问阿岚的,连忙道:“姑娘已安顿在客房那边了,大人若是找她,尽管去就是。” “有劳齐婶儿了。”展昭微微颔首,又往后院的客房去。一路上还遇见几个小杂役,纷纷笑嘻嘻向他问好,走出去几步仍能听见他们几个窃窃私语。展昭不由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等到了客房这边,展昭刚一进院子,就看到阿岚站在一株梅树下,正仰头不知看什么。她已经换过一身衣裳,眼下穿的是梅红色的滚边棉袄,身边是皑皑白雪,衬得她好像雪中的精灵。 展昭不由顿住了脚步,似乎怕自己贸然闯入会破坏了这幅景象。 然而阿岚已经听见展昭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了,她看见展昭不由大喜,一路小跑过来,仰头笑道:“师父你忙完了?” “嗯。”展昭含糊应了一声,甚至忘了纠正阿岚又叫他师父。 阿岚方才半日未见展昭,心中已觉想得厉害。她脸上不知为何有些发烧,便借故回头指着身后那株梅树道:“齐婶婶说明日再叫我去帮忙,我闲的无聊,都开始数树上的梅花了。” “真的?”展昭一扬眉,“那可数出来有几朵了吗?” 阿岚一拍脑袋:“哎呀,刚才你一过来,我就忘了数了。”她回头去看树上的梅花,嘴里还不住嘀咕,“起码有二十三四朵吧,或者更多。” “三十二朵,”展昭一本正经地说,“一朵不多,一朵不少。” 阿岚瞪大了眼睛:“当真?你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朵花了?” “那是自然。”展昭说得煞有介事,“习武之人这个眼力还是要有的,你还需多多练习才是。” 阿岚半信半疑,大概是展昭眼底藏不住的笑意暴露了事实,她忍不住笑道:“师父你就胡扯吧,还三十二朵。” “不信?不信你数数。”展昭说着冲梅树扬了扬下巴,“数完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阿岚挑起一边的眉毛来,似乎有些拿不准展昭到底是不是又在拿自己寻开心。半晌,她索性任性地说道:“我偏不数,数完真是三十二朵,那是你眼力厉害。数完不是三十二朵,那是你骗人厉害。怎么都是你厉害,我偏不让你得逞。” 展昭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不错,学乖了。” “师父就喜欢拿我寻开心。”阿岚也笑着眯起眼睛。从认识展昭到现在,她一直都对他尊敬有加,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大哥叫顺嘴了,竟然也有些放肆起来。 这正中展昭下怀,他巴不得这小姑娘别再把自己当成长辈供着,因此也乐得与她逗开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展昭看天色实在不早了,两人孤男寡女的不成体统,便对阿岚道:“你去屋里歇着吧,我也回了,” “师父回哪儿?”阿岚立刻问道,虽然不能再和展昭住一块,但是知道对方在哪里总是一件安心的事。 展昭简单地回答:“衙里有我的房间,离这里不算远。你一个姑娘家就别往那边跑了,都是男人,不方便。明日若是齐婶儿找你帮忙,你就在后厨好好呆着,别乱跑,听见没有。” “嗯。”阿岚一一点头应了。 展昭仍旧有些不放心,啰啰嗦嗦地说:“到时候手脚勤快些。”又顿了顿,“也别真把自己累坏了,粗活累活交给那些小子干,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展昭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慨叹:自己居然也有如此婆妈的一天,真是报应。 “嗯,我知道了,师父。”阿岚则乖乖点头,展昭说什么她应什么。 展昭忍不住伸指点了点她的脑门:“记不住吗?还叫师父,叫大哥。” “哦,大哥。”阿岚捂住脑门无辜地抬头看着展昭。夕阳西下,她清澈的眼瞳里映出温暖柔和的光芒来,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展昭不由暗自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便转身往院外走。阿岚在身后一直跟着,直到院门口方才停下脚步,远远地说道:“师父……哦不,大哥,早些休息啊。” “嗯。”展昭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脚下加快了脚步。 阿岚目送展昭离去,隐隐觉得对方走得似乎有些狼狈。不过她并未深究,而是听话地回到了房间里。这些天也确实辛苦,她便简单收拾一番,早早吹了灯烛睡下了。 而开封府自从轮到包拯做这个府尹,便一直清廉得连一星儿油水都没有。虽说府制是开朝所建,气势恢宏、古朴大气,然而却没有其他王侯将相的府邸那般富丽堂皇,一切从简、。而阿岚所住的客房内只有一个火盆,实在算不上暖和。好在棉被白天的时候还晒了晒,勉强能拢住一些体温。 然而半夜的时候,阿岚还是冻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捂着被子,仍旧觉得浑身冻得直哆嗦,辗转反侧了一阵,阿岚终于忍不住裹紧被子爬了起来。她有些惊讶地发觉,虽然夜已深了,然而屋中却意外地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阿岚不由狐疑地探头张望,发觉窗外有昏暗的光芒映进屋来。她裹着被子从床上挪下来,哆哆嗦嗦走到窗边使劲瞪大眼睛看了看,忽然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怪那么冷,居然下雪了。 屋里的炭盆已经熄灭了,虽仍旧有些余热,但也被冰冷紧紧裹挟着。阿岚回到床边摸索着把衣裳穿好,然后悄悄推门走到了屋外。 一出去,她变冷得打了个哆嗦。 然而那片莹白的世界也映入了眼帘。 第69章 雪夜 在过去的生命中,寒冬雪夜意味着死亡威胁,那些无孔不入的冷风能够带走人的体温、甚至在睡梦中让人无声无息地死去。然而也许是和展昭去了一趟北国,阿岚现在对雪夜已有改观,当看到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片时,她先回忆起的竟然是展昭拥抱的体温。 不过这仍旧不能改变外面冷得要死的事实,阿岚哆哆嗦嗦地张望了一眼,正打算老老实实回屋去,却忽然听到头顶响起一阵风声。她本能地伸出双臂一接,便将从天而降的猫抱了个满怀。 “大哥!”阿岚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在这儿?” 展昭闻言只默然无语,心想这傻姑娘该叫大哥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倒是乱叫。他这般想着,又从阿岚怀抱中挣脱出来,跳到对方肩上,然后摇着尾巴示意对方赶快进屋去。 这么冷,再站一会儿就要冻成冰柱了。 阿岚连忙回身进屋,然后紧紧关上了门。她再次把猫从肩膀上抱下来搂进怀里,然后坐到炭盆前面拨了拨灰烬,想让余温在发挥一下作用。然而即使他们坐在炭盆边上,也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温暖,阿岚便只好再次点着了炭盆,火绒亮起的那一瞬,暗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这么晚,你在外面不冷吗?”阿岚一面拨拉炭堆,一面自顾自地和猫说道,“夜里居然好端端下起雪来,难怪我被冻醒了。” 展昭闻言则无声地望了阿岚一眼,然后趴在阿岚的膝盖上,心中不由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在这个鬼天气出现在此地,其实就是担心阿岚夜里会醒。事实上,自从那晚钟楼激战过后,展昭就发觉阿岚频频在夜里被噩梦惊醒。虽然她从来不提,可是展昭也能够猜出一二——阿岚应该梦到的是从钟楼顶层坠落的场景。 这使得阿岚最近一直睡不好觉,然而展昭对此却也并无办法。虽然他能让阿岚吃饱穿暖,能教给她防身立命的本事,却没有办法不让她做噩梦。何况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一般人通常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阿岚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肯定吓坏了。 这样想着,展昭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原以为凭自己的本事,怎么也能护阿岚周全,然而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 屋里的炭盆开始发出哔剥之声,而外面的雪则越下越大,几乎已能听到雪花落在屋顶的声音,扑扑簌簌的响个不停。阿岚抱着猫发了一会儿抖,身子终于渐渐暖和起来了,她松了一口气,抱着猫开始轻轻摇晃起身体,低声嘟哝道:“睡吧。” 展昭:“……”你倒是上床去睡啊,一会儿睡着了再到火盆里怎么办?他挣了两下,试图让阿岚清醒一点,然而后者反倒按住了他的脑袋,低声说:“别闹。” 外面呜呜地响起风声来,阿岚听了忽然就道:“这里的风没有北面那么大。”她还记得北国整宿整宿刮着的风,像是能把屋顶都掀了去,听着就嫌冷。 这里的风虽然也很冷,但是劲头却小多了。阿岚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不习惯,仿佛在北国的经历已经在她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连带着那些风雪也都刻进了骨血中。她把挣个不停的猫抱紧了,嘟嘟哝哝地说:“别闹了,快睡吧,一会儿天就亮了。” 也许还得有几个时辰,冬日里天总是亮得晚些。阿岚这么想着,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的炭盆。里面的炭块有些正烧得发红,而有些已经变成了灰白色,显得酥软可欺似的。她垂着眸子一直盯着那些红灰相间的炭块,到最后开始隐隐觉得那像是一幅画,像是一只怪鸟的头颅,有鸡冠、鹰嘴和翎羽。 浓重的睡意仍旧时不时袭来,然而阿岚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睡着。她在尚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这么做了,不过是为了减少做噩梦的几率。在这方面阿岚已经有些经验了,往往半夜醒来再睡去,十有八九便是噩梦。 而梦里的场景也每次都相去无几,在那风声凛冽的钟楼顶层,阿岚抓着的那块砖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身后并没有任何怪物,只有不见底的深渊。阿岚一动都不敢动,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有一种自己一动那块砖石就会完全碎裂的预感。 然而即使她纹丝不动,那块砖石也每次都会碎成粉末。阿岚的手虚抓一下,然而只有冰冷的空气从指缝溜走。她往后一仰,朝着深渊坠落下去。 不同于现实中的记忆,每次阿岚在梦里坠落的时候,那段过程都是没有尽头的。她不断地下落,一开始还能看到头顶的钟楼,后来便只有漆黑的夜空。四周空旷无极,呼呼的风声不断往耳朵里灌。 阿岚一开始还会恐惧,然而坠落了太长时间之后,这种恐惧就与疲倦相混合。她甚至会开始期待这种折磨的尽头,即使下场是摔得粉身碎骨。 “喵!”一声猫叫唤回了阿岚的神智,她一低头,正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阿岚不由哆嗦了一下,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哪怕没有睡着,也依旧重温了一遍坠落的情形。她低低喘息着,松开刚才一直保持紧张的双臂——展昭就是借此察觉阿岚不对劲的。 “什么时辰了?”阿岚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朝着窗外望了望。外面仍旧漆黑片,也许月光更黯淡了,因此连雪光都不如先前那么亮。 展昭终于挣扎着成功从阿岚怀里跳了下来,他尽可能推着阿岚往床那边去。然而现在他身量还不及对方一半那么大,再怎么用劲阿岚也一动不动。 “我不想睡觉了,一会儿就天亮了。”阿岚嘀咕着低头去抱猫,然后被猫躲开了。 展昭无奈地绕着阿岚转了个圈,最后只得自己朝着床那边去。他这么一走,阿岚也终于站起来了:“猫,你别闹了,这边更暖和。”她终于不再叫大哥了,这是今晚唯一的好事。 “喵!”展昭变成猫的时候通常不愿意发出声音,但是今晚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叫唤。 阿岚看上去还不怎么领情,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叹气道:“天都要亮了,何必麻烦呢。”然而猫已经跃上了床,她也只好跟着钻进被窝。离开床这么久,被子已经重新变得冰冷起来,阿岚简直不愿意脱衣服,索性就这么和衣而睡。展昭满意地看着阿岚老老实实闭上眼睛,这才在她的枕头上窝了下来。 当躺平之后,睡意终于变得不可抵挡,阿岚眼皮颤动了两下,便沉沉睡去了。原以为自己还要再做一次噩梦,然而在一睁眼,天居然已经蒙蒙亮了。 外面的雪无疑已经停了,连风声都已听不见了。而猫则不见了踪影。阿岚连忙翻身爬起来。她这才猛地想起来自己答应过齐婶儿今天去帮忙,便快手快脚收拾起来。 昨夜的情形就好像是一场梦,若不是醒来时还穿着衣裳,阿岚没准儿真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推门离开前再次扫了眼屋子,发现展昭果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走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走的。 猫,应该不会钻狗洞吧? 阿岚默默为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抿了抿嘴,她踩着外面大概只有三指深的积雪朝着后厨走去。 一路上已经有勤快的杂役起来扫雪了,阿岚经过时,这些小杂役都忍不住朝她偷偷看。显然,展昭带了个江湖朋友回来的消息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开了——因为这个朋友竟然是个姑娘。 阿岚并不知道开封府衙里已经到处都是自己的传说,她只是早早地找到了齐婶儿,然后便开始跟着对方学习如何蒸馒头。 齐婶儿做了一辈子厨娘,既能做山珍海味,也会炒家常小菜,馒头、面条、大饼也是样样精通。如果借用江湖上的说法,那么齐婶儿一定当得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样的评价。当阿岚看到对方揉面的架势之后,就开始佩服对方——这熟练的手艺、恰到好处的力道,一看就是个高手。 而齐婶儿也对阿岚很满意:这么冷的天气,姑娘居然还能起得这么早,一看就是个能吃苦的好孩子。不愧是展大人的朋友。 两人于是相处十分和谐。阿岚跟着齐婶儿学会了揉面、做馒头,她挽起袖子来,两手沾满了面粉。因为过年,每个馒头上还点了红点,在白乎乎的馒头相衬之下显得十分艳丽。 衙里人多,那些差役、捕快都是在府里用饭,一个男人就能吃三四个馒头。因此齐婶儿一回就要正好几屉,阿岚在一旁打下手,直到胳膊都酸了,才堪堪准备完今日的早饭。 而上午要干的活,则是为过年做各种各样的准备。 阿岚感觉从未如此充实过——即使跟着展昭学武,她也没有这么累过。短短几天,阿岚跟着齐婶儿学会了蒸馒头、做点心、杀鸡宰鱼。凡是厨房里有的活,就没有阿岚没学过的。齐婶儿完全是抱着一片栽培之心,看阿岚聪明,便倾囊相授。当阿岚学得又快又好时,她就会心满意足地说:“这么巧的姑娘,将来谁娶了你可就有福咯。” 阿岚通常只是笑笑,她自小没家,也就没动过成家的念头。嫁人于她而言似乎还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 然而某天傍晚,当齐婶儿靠着门廊捶着腿坐着歇气儿,又将这话念叨了一遍时,不远处有人接道: “怎么,阿岚想嫁人了?” 第70章 人约黄昏后 当阿岚惊讶地抬起头,她便看到展昭正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有些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方才那句话也许只是玩笑,然而展昭的语气仿佛带有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含义。当两人四目相对时,阿岚不由脱口叫道:“师……大哥。” “我不姓师,我姓展。”展昭说着笑了笑,语气揶揄。他一面直起身子朝她们走了过来,一面对正向他福身的齐婶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齐婶儿笑得眯起了眼睛:“大人,来找岚姑娘?” “嗯。”展昭点了点头,“正好这会儿没事,就想带阿岚上街转转。”他说着笑起来,“齐婶儿可要放人啊。” 齐婶儿乐呵呵地连连道:“那是自然。岚姑娘这些天可帮了大忙了,真是个能干的姑娘。” “是吗?”也许这句话与之前那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展昭又露出那种阿岚无法理解的神情,他转而对阿岚道,“走吗?再过一会儿不仅天会黑,而且也会更冷。” 阿岚连忙点头:“走。”她从迷茫中抽身而出,感到一丝雀跃。虽然手头有活可干会让人感到踏实,然而长时间没有娱乐也会令阿岚觉得乏味。 还有什么能比与展昭一同出门更有趣、更令人放松呢? 这会儿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捕快差役大都回家吃饭去了,只有还要值夜的差人们还三三两两聚在饭堂里谈天说地。展昭便带阿岚从上回走的那道角门离了府衙,外面一条青石板的长街干干净净,两边的积雪被堆砌成一座座洁白的小山丘,有些地方已经被冻得坚硬了。 “方才齐婶儿和你说什么呢?”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展昭便漫不经心地问阿岚,他偏头看向安静走在自己身侧的姑娘,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上看出什么。 阿岚既没有显得惊慌,也没有羞窘,只是慢吞吞地回答:“婶婶夸我来着,说我能干。” “哦。”展昭拖长了声音,“就只夸了你能干?” 阿岚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在她看来“娶了你可就有福咯”这句话与“能干”是一个意思。她还天真地以为展昭是想问自己这些天有没有努力干活,便说道:“我有听齐婶婶的话,学了好多东西。” “……”展昭只好顺着话问道,“都学了什么?” 阿岚开始扳指头:“蒸馒头、烙大饼、磨豆浆,还会炒几个简单的素菜。齐婶儿还教我怎么做点心,不过我做出来的不是太甜就是太淡” “好,看来你以后饿不死了。”展昭点头道。 阿岚笑嘻嘻地说:“是啊,以后闲下来还可以给师父做饭。所以我要好好跟齐婶婶学。” 展昭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阿岚还在没心没肺地说:“府里的大锅饭到底好吃不到哪里去,师父你总不能一直在府里吃,时间长了多腻歪啊。那些衙差大哥平日里还能回家换换口味,师父一年到头也难回一次家,总不能想换口味只能下馆子吧。到时候我就可以给师父开小灶啦,您想吃什么,我就给您做什么。” “嗯。”展昭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未及多想便轻声问道:“可要是等你嫁人了呢?到时候可怎么办?” 阿岚却“噗嗤”一笑:“我还一次都没给师父做过饭呢,师父你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她然后顿了顿,任性地说道:“不过师父既然这么问了,那我将来不嫁人好了,一辈子给师父做饭。” “那怎么行。”展昭听完“不嫁人”的时候再次脱口说道,等听阿岚把最后一句说完,他又在心里加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阿岚没听到展昭的心声,只是说:“怎么不行?我根本就不想嫁人。”嫁人这种事情实在太遥远了,现在想想,不嫁人似乎也没什么。 毕竟她从小身边就没个成家的好榜样。 “成亲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展昭听了这话,觉得不能让阿岚坚定这个念头,便缓缓地说,“你现在先别急着下决定,也许将来遇到合适的就想嫁了呢。” 阿岚却撇了撇嘴,心直口快地说道:“嫁过去干嘛?我可不喜欢伺候人,每天围着灶台和孩子转,要不就是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多累啊。”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还说要给展昭做饭,立时加了一句,“不过伺候师父我就乐意,不嫌累。” 展昭默然无语,不禁想要仰天长叹一声: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阿岚仍旧毫无自觉,她忽然被街边一个馄饨摊子吸引过去。大冷的天,只有那摊位附近朦朦胧胧、氤氤氲氲,一口大锅蒸腾着袅袅热气。那摊主看见阿岚凑过来,自己手上还包着馄饨,嘴上忙道:“客官,坐下吃完馄饨吧!大冷的天,一碗下肚浑身都暖和了。” 然而阿岚只是想看对方包馄饨的手法,她这两天净学这些了,以至于现在一看见做饭的就想学人家的手艺。展昭还以为她是想吃,正想开口,就听阿岚问道:“老板,你这馄饨是什么馅的啊?” “猪肉白菜,肉大着呢。”摊主卖力推销,“这眼看着要过年了,才杀了口猪,新鲜着呢。” 阿岚虚心好问:“那剁馅子是用前腿肉好,还是五花肉好?” “五花肉吃着香,前腿肉有嚼劲……”摊主噼里啪啦说到一半反应过来,脸一沉,“你到底吃不吃?” 一旁展昭顺手递过去钱,道:“两碗馄饨。” “好嘞。”摊主眉开眼笑,“客官快坐。” “啊。”阿岚呐呐地,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只是看……”还没说完就被展昭推到了座位上,后者垂眸问她:“晚饭还没吃吧?” 阿岚摇头,之前光顾着给别人做饭了,哪里有空祭自己的五脏庙。展昭便道:“那就吃饭。人都是先回吃饭,才会做饭的。” 这种歪理把阿岚逗笑了,她也确实饿了,就老老实实坐在桌前。虽说之前展昭带她去过更贵、更气派的饭庄,一顿饭能买几十碗馄饨,然而阿岚却忽然觉得这样坐在街边的小摊上与展昭吃一碗馄饨是从未有过的温暖。 也许是天太冷的缘故,心反倒格外容易滚烫起来。 馄饨上的很快,是用海碗盛的,热汤上面漂着油花、葱花,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摊主放下碗后一面用手巾擦了擦手,一面笑道:“两位慢用。”又转头冲阿岚道,“小娘子,做馄饨要皮薄、重汤料。若是素馅,芹菜要茎、白菜要帮,葱要够大……”他滔滔不绝地说,阿岚认认真真地听。彼时民风淳朴,这摊主也不怕阿岚是想偷学本事和他抢生意,捡着重要的事项挨个说了一遍。末了,摊主冲两人再次一笑:“慢用,小心烫。”便再次回到了锅前面。 展昭看阿岚仍在扳指头记着方才摊主说的那些要点,便拣了个勺子递给阿岚:“小心烫。” “嗯。”阿岚这才回神,冲着展昭一笑,“以后我可以试着做,不知道齐婶儿会不会。” 展昭想了想:“会,府里以前吃过馄饨,不少次呢。” “那感情好。”阿岚一面说一面凑到碗沿上吹了吹,里面的汤还烫得厉害,她看着那些在汤里浮浮沉沉的混沌,肚子都咕噜咕噜叫起来。 展昭不由觉得好笑:“饿成这样?之前在厨房怎么没偷着吃些?” “那怎么行。”阿岚立刻耿直地道,“那些都是公家的东西,我们不能随便拿的。”虽然这些天她也见过不少次有人吃厨房的东西,或是把剩饭剩菜带回家。 展昭也笑起来,他隔着汤碗中升起的氤氲热气,看着阿岚被模糊了的眉眼,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人间烟火,的确是最能让人心软的东西。 不过阿岚却没空去看展昭,她的注意力都在那碗馄饨上面。方才眼前没得吃,她也就忍着饿,现在吃的都在眼前了,反倒一刻都忍不了了。阿岚试探着用勺子舀起一个馄饨用嘴吹了吹,片刻后又轻轻用嘴唇碰了碰,觉得不怎么烫了,就放心大胆地咬了一口。 然后被里面还热着的馅烫了一下,“嘶”了一声。 展昭近乎出神地看着阿岚这番动作,心想之前自己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可爱呢?甚至更早的时候,展昭回忆起来自己还曾想方设法要摆脱阿岚,觉得她是个麻烦。 那时为什么那么愚钝呢? “师父,你怎么不吃?”阿岚终于迟钝地察觉展昭的视线,忍不住问道,“不饿吗?” 展昭回神,他应了一声拿起勺子,也缓缓地吃起来。这馄饨真的很香,展昭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 “好香啊。”阿岚显然也和展昭有共同的想法,她幸福地喝着汤。即使跟在展昭身边这么久,她也还是当年那个因为吃到好吃的就会无比满足的姑娘。 展昭笑起来,他故意问道:“你将来能做得比这个还好吃吗?” “唔……”阿岚含着勺子歪了歪头,嘀嘀咕咕地说,“这我怎么知道?” 展昭存心为难她:“没这个好吃,我可不吃。” “那我一定好好做,做到最好。”阿岚鼓着嘴答应。 展昭大笑:“逗你的,你做成什么样我都吃。” “……”阿岚猝不及防又被展昭消遣一次,对此已经感到无奈了。 谁让她摊上这么一个喜欢拿自己徒弟寻开心的师父? 用过这顿便饭之后,展昭便与阿岚继续沿着街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这个时节其实正好,比天热的时候人少,却因为过年而不至于太冷清。随随便便走几步,就能听到两旁的屋里传来人们的笑谈声。因为是年关,连脸红发火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图个吉利。 阿岚拍着肚子满足地说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展昭一笑,正想说话,拐过弯前面忽然撞过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和阿岚碰了个满怀。 “哎呀!”那小孩子叫了一声,捂着帽子抬头看两人,口中只道,“对不住、对不住。”说着就要走。 展昭却伸手便揪住他,微笑道:“别急着走啊,先把你偷走的东西还回来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做饭的巴拉巴拉,都是我瞎诌的,请勿当真:)渣作者是个五谷不分的废柴 PS:新人物登场啦,猜猜他是谁? 第71章 小侠艾虎 “哎呦,老爷您可不敢瞎胡说。”那小子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从展昭手里挣了几下没能挣出来,便叫道,“您红口白牙说我偷东西,可我偷了什么东西?东西在哪儿呢?” 展昭听着小子嘴上机灵,忍不住笑道:“你自己偷了什么东西难道还不清楚?真等我说出来,你可不是没脸吗。” 那小子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一时吃不准展昭是不是诈他。阿岚却忍不住问道:“师父,他偷了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看身上少了什么。”展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东西让人家偷去了都不知道,你这样子还怎么走江湖。” 阿岚“哎呀”一声,连忙在身上摸了摸,随即惊道:“我的荷包呢?” “呸!”那小子却吐了口吐沫,说道,“这哪是你的荷包?分明是我义父的!” 展昭闻言不由冷笑,问道:“你义父又是谁?” “吓,说出来怕惊着你。”那小子一扬头,傲然道,“我义父便是紫髯伯欧阳春,江湖人称北侠的便是。” 展昭吃了一惊,心道欧阳大哥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义子?他一时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待要细问,却忽地瞥见阿岚脸色骤然大变。他不由微微一怔,迟疑道:“阿岚,怎么了?” “没什么。”阿岚似乎惊魂未定,她咬紧嘴唇,片刻后颤声说道,“师父,我们走吧,这荷包我不要了。” 展昭拧起眉来,那小子却哼道:“怎么样,做贼心虚了吧?我看你也不是那等下三滥的无赖,怎么去学人家偷东西,也不怕脏了手?”他还说着斜乜了展昭一眼,“这是你徒弟不是?好好管教管教,传出去也不怕给你丢人。” “你还有脸说人家。”展昭听得都要气笑了,抬手便轻轻给了那小子一个爆栗,“你刚才不也偷人家的东西了?” 那小子却梗着脖子说道:“这东西是我义父的,我不过是替他老人家拿回来,算不上偷!” “怎么就是你义父的?分明是我徒弟的。你红口白牙说这荷包是北侠的,北侠人呢?叫他出来咱们两厢对质。”展昭仍旧拎着这小子的衣领,并没有因为阿岚一句话便轻易放着孩子离开。 ——他很确定,那荷包决计是阿岚的。虽然阿岚现在穿的戴的大都是遇到他之后才置办的,然而那个荷包,展昭清楚地记得,是阿岚一直便带在身上的。最早的时候她还把东西藏在怀里,后来直到展昭给她零花钱,那个荷包才被阿岚挂到腰上。 当时展昭还微微惊讶了一下,因为那个荷包相当精致,上面绣着春夜宴桃花园图,针脚细腻,花色并不常见。 可为什么这个小孩会说荷包是欧阳春的?是情急之下胡说八道?可为什么阿岚的反应如此古怪? 然而还不等展昭未问出个所以然来,阿岚便已经忍不住轻轻拽了拽展昭的衣袖,低声道:“师父,我真的不要了,那里面没什么钱。我们走吧。”她语气中有些苦涩,哀声恳求道,“好不好?” 昏暗的夜色中,阿岚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惊慌失措,抓着展昭衣袖的手指微微发抖。 展昭犹豫了片刻,终于松开了那小子。他蹙眉低头望了阿岚一眼,沉吟片刻,而后道:“那就走吧。”说着便与阿岚绕过那孩子继续往前走去。 虽说展昭的确很想将事情搞清楚,可是阿岚的反应令他迟疑了,最终不得不退了一步不再追究——这也许就是动心之后的结果,理智时不时就会被莫名其妙的理由压倒一头,让人变得没有原则。 而阿岚则微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偷走自己荷包的人。对方也正朝她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那小子冲她挥了挥拳头,露出一口白牙。 “还想去哪儿逛逛吗?”展昭细心地并未直接出言相询,他对于阿岚自己的小秘密虽然不无好奇,却充分尊重。 阿岚方才的兴致自然已经烟消云散了,只是她怕扫了展昭的兴,便又强行打起精神来,笑着说道:“齐婶婶说京城可热闹了,那我们去最热闹的地方,好不好?”她暗自希望热闹的环境能够掩盖自己的心神不宁,却不知,只有热闹才是最能衬托低落的东西。 “嗯。”展昭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便带着阿岚往御廊那边走去。 虽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然而御廊两侧临街的店铺仍旧热闹非常。老百姓们就算不买东西,也会三五成群在这里闲逛打发时间,远远便能听到喧闹之声。 阿岚尽力让自己显得热情一些,她每个店铺挨个看过去、逛过去,京城的热闹繁华足以让她眼花缭乱。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展昭始终跟在她身边,更是个安定可靠的存在。阿岚时不时也会笑着说些什么,虽然她根本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装作寻常模样不过是她为了不让展昭担心而做出的本能反应。 而在这份空虚的热闹之中,有一些散乱的画面时不时涌上心头,让阿岚对于那些陈旧记忆的生命力感到诧异——她曾天真地认为自己已经忘光了那些往事。 “怎么,想要?”展昭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温润醇厚,带着低沉的暖意。 阿岚回过头,就看到展昭正垂眸看着自己。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逛进了一家首饰店里,正盯着红木架子上的一只金镯子发呆——因为它勾起了一些童年时模糊的回忆。 “不,我不要这个。”阿岚坚定地回答,虽然她明白这种语气并没有什么意义。 展昭又问:“那有什么想要的吗?”他微微笑着,“今晚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阿岚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我也没什么想要的。”有你陪在身边,哪怕一无所有,我也无所畏惧。 展昭微微摇头,故意叹道:“那你可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以后再想要什么,我可不一定掏腰包了。”这是假话,无论阿岚想要什么,展昭都知道自己一定会尽力满足她的。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阿岚却也笑起来,并且还狡猾地眨了眨眼。 虽然她其实很少问展昭要东西,阿岚如今穿戴的衣裳首饰基本都是展昭主动买给她的,必要时阿岚还会阻拦展昭在自己身上多费银两的举动。而之前展昭给她的零花钱,阿岚直到现在也没花掉几文钱。只是可惜了那个荷包…… 阿岚不由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之前的记忆甩出去,可她却仍旧控制不住地心想:那孩子是谁呢?他和那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那孩子,虽说阿岚与展昭都不认识,可也并非无名之辈。他姓艾名虎,虽说小小年纪,却心志高傲、气度不俗,自有一番英雄气概。至于论起来处,在襄阳王党羽、太岁庄恶霸马强所的开招贤馆中,艾虎其实还曾做过小馆僮。 只是他虽然出身不高,却偏有识英的慧眼,在招贤馆那一堆无赖流氓之中一眼认定了黑妖狐智化,并拜他为师学了一身武艺。后来马强多行不义必自毙,被欧阳春与智化一道擒了扭送官府收监。艾虎便跟随智化离开招贤馆,一同在江湖上游历,也算是长长见识。 小侠艾虎素来为人机灵,只和北侠见过几次面,便因为聪慧而被欧阳春收为义子。艾虎记得十分清楚,自己义父随身带着的一个荷包,上面绣着的正是春夜宴桃花园图。因为这荷包样式少见,艾虎印象十分深刻。 这一回,他与师父黑妖狐智化一道上京,艾虎原本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却不想在一个姑娘身上见到个一模一样的荷包。那荷包样式罕见,一般人哪里会绣这种复杂的图案在一个小小荷包之上?艾虎便认定是欧阳春的东西叫人给偷了。他还挺机灵,远远看见展昭带着剑,举手投足间像个武艺不低的练家子,便并未直接上前硬碰硬,而是干脆打算将东西偷回来——或者该算是拿回来。 谁想到那男人眼力相当好,居然一把抓住了自己。艾虎眼看智取不成,便干脆道破了自己的来处——果然那个小贼心虚了,拉着自己的同伴匆匆离去。小侠乐颠颠回了客栈,正巧智化也从外面回来,看见徒弟笑得见牙不见眼,便问:“遇着什么好事了,乐成这个傻样?” “师父,你可不知道这有多巧。”艾虎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那个荷包,道,“您瞧瞧,可认得出这是谁的吗?” 智化看了两眼,又接过来在手中把玩一阵,沉吟道:“看这磨损的样子,起码被人带在身边有十几年了。唔,春夜宴桃花园图,这花样可少见。应当不是从店里买来的,定是专门缝制的。”他说着凑过去轻轻嗅了嗅,接着道,“一股子脂粉味,臭小子,你这是从哪个姑娘身上偷来的?还是小小年纪便有了相好,人家送你的?” “师父您老可看走眼了,”艾虎忙道,“这是我义父的东西,你忘啦?” 智化一怔:“欧阳兄的东西?”他看了看手中的荷包,皱眉道,“为师可半点也不记得了。” “绝对没错,就是义父的。”艾虎急得跳脚,“今天我在街上看见有个女贼带着这荷包,定是她从义父身上偷来的。我就问她要回来,那女贼听见我报出义父的名号便立时做贼心虚,连忙走了。” 智化一哂:“天下竟有这等巧事。”他将荷包掷还给艾虎,“那你就收好,下次见着你义父还给他便是了。” 两人却不知,这荷包竟又引出一桩陈年旧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时间线其实已经与原著不同了——欧阳春收艾虎为义子是在五鼠闹东京之后。so,你们就当时间线被渣作者吃了吧OTZ。 顺便,因为这是同人,渣作者就默认小天使们认识主要出场人物了,什么“认名师学艺招贤馆”、“割帐绦北侠擒恶霸”之类的戏码我就不赘述了,好奇宝宝可以去翻《七侠五义》。 我们还是要专注于昭昭的剧情,握拳 第72章 夜游神 这天夜里,阿岚无法入睡。北风不知疲倦地盘旋在屋子周围,营造出一种仿佛身处荒野的氛围,使得天地间一片萧瑟与凄凉。夜色则介于昏暗与黑暗之间,偶尔会有黯淡的月光从云间漏下来,在窗纸上留下古怪的光影纹路。 尽管已经放下床帐、盖好棉被,阿岚还是无法抑制地冷得直哆嗦。被子里总有一部分地方是捂不热的,因此一旦将手脚伸到那些禁区就会感到刺骨的寒意。这令她缩成一团不敢动弹,只能任由一阵阵的寒意不断从脊背上窜过。 虽然坦白来讲,这已经比从前流浪时的条件要好得多,然而正所谓由奢入俭难,眼下阿岚内心深处仍旧感到不完全满足。她此时此刻无比希望能有个暖烘烘的东西抱在怀里,比如猫之类的,那样就不会这么冷得难捱了。 这会儿夜已很深了,门窗时不时在风大时发出低沉的“咣当”声,伴随着丝丝冷风像蛇一样从缝隙游进来。阿岚侧躺着,蜷起双臂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球,然后将脑袋藏进被子里。这样能够使自己不那么冷,然而也没太大作用。 她从小就怕冷,大约是因为出生在北方冬天的缘故,对寒冷的敏感仿佛已经刻入骨血。然而阿岚也并未因此而变得习惯忍耐寒冬,甚至比常人更加畏寒,只是她从不愿将此表现出来。 而每当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阿岚都会忍不住怀念人生中最初那段极为短暂的安稳时光——那时她还有个叫做“家”的东西。然而这种怀念却又带有更加复杂的情感,往往让阿岚在原本已经冷得血都要冻住的天气里,更加心如死灰。 又强撑着在床上躺了一阵子,阿岚觉得自己已经冻得浑身发麻了。她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裹紧被子一面哆嗦着去摸自己的衣裳。床帐里黑漆漆的,费了好大功夫阿岚才在被窝里穿好衣裳,然而就在她正准备重新躺下的时候,忽然一声隐约的动静令阿岚顿时警醒。 那是衣袂凌风的声音。 阿岚一骨碌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甚至都来不及从走门,抓起床头的齐眉棍、推开窗子便跃了出去。 外面寒风刺骨,然而阿岚已经顾不上了,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匆匆一瞥,便纵身跃起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这短暂的一眼已足以令她看清:那是两个人正施展轻功在夜色中奔行。后面的人正是展昭,而前面那人穿着一袭白衣,身形如闪电一般,远远看去犹如鬼魅。 夜风不断从耳旁呼啸而过,脚下的青石板也飞快地向后倒去。可虽然阿岚已经拼尽全力奔跑,还是很快便跟丢了。她气喘吁吁地放缓脚步,一面打量四周的环境,一面暗自揣测要是自己被人追赶,会往何处逃跑。 这会儿他们早已经出了开封府衙的范围,附近民居并不多,街道也十分宽敞。阿岚扬起脖子看了看附近房屋的高度,又竖起耳朵听了听,便朝着自己猜测的方向赶去。 走了大约一百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便随着风送进耳朵: “白兄,你我既已定好一年之约,便当遵守约定才是。”那是展昭的声音,听上去气息仍旧平稳,他的语气也并无不满,似乎只是单纯地发表看法。 阿岚只觉精神一振,随即朝着那里蹑手蹑脚地小跑过去。 而另一人则冷笑着回答道:“怎么,展兄的意思莫非是只要你南侠在京城,我白玉堂就得换个地方呆着?” 这人竟是白玉堂。阿岚此刻已贴着墙角站好,立刻便回想起了数月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锦毛鼠。她忍不住心想:这人,难道竟是专程来找展昭麻烦的吗?想想上一次展昭与白玉堂动手的情形,阿岚不由隐隐担忧起来。 “白兄这是哪里话。”展昭闻言似乎笑了笑,真诚地说道,“这京城偌大的地方,白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展某管不着,也不敢管。”他紧接着话音一转,“只是白兄竟三更半夜逛到开封府衙之内,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白玉堂却嗤笑一声,冷冷地说道:“你也别多想,五爷今晚可不是为你展昭专门走这一趟。咱们的一年之约仍旧有效,届时五爷自会和你一决高下。” “那是自然。”展昭平静地说道,“只是还望五爷卖兄弟一个面子,开封府的大门随时向白兄大开,只盼白兄别再半夜翻墙了。” 白玉堂没有立刻回答,也不只是点头还是摇头。阿岚等了片刻,便忍不住探头朝上面望了望,只是视线被屋檐遮挡着,上面的情形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忽地,白玉堂冷冷喝道:“哪里来的鼠辈,还不滚出来!”他动作极快,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人竟已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掠下屋顶,紧跟着抬手便是一掌,硬生生将阿岚逼出藏身之地。 阿岚敏捷地着地一滚,避开那劲风凌厉的一掌便旋即跃起,持棍身前冷静地与白玉堂对峙。 反正展昭就在这儿,她根本不怕对方。 “阿岚?!”紧跟着跃下的展昭见状不由吃了一惊,他立刻拦住白玉堂,匆忙道,“这是……自己人。”他差点将“我徒弟”三个字说出口,临了又悬崖勒马,这才堪堪改了口。 白玉堂见展昭与这人认识,不由微微皱起眉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轻声哼道:“谁跟你们是自己人?”他瞥了一眼阿岚,似乎并未认出这便是之前跟在展昭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孩子,抑或是他单纯地没刻意去记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师……大哥。”阿岚舌头也打了个结,“我、我听到动静就追过来,怕您有危险,没有故意想要偷听。”虽然她的确偷听了,而且内心毫无愧疚。 展昭闻言只是胡乱点了点头,他冷不丁瞥到阿岚身上的衣服,立刻回身对白玉堂道:“白兄,夜已深了,展某便不多留你了,这便请吧。”他也不打算追究白玉堂大半夜跑到包公房内干什么了,左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再耽搁下去,阿岚绝对会被冻出毛病来。 “呵。”白玉堂则凉凉地笑了一声,他扫了一眼展昭与阿岚,也不知看出了什么,转身便大摇大摆离去了。 展昭立刻回身拉起阿岚的手,运起内力送了过去。他追出来时为了轻便,并未穿着挡风的衣服,现在想脱一件给阿岚披上都没办法。 阿岚还在傻乎乎地说:“师父,我不冷。”早就冷过劲儿了。 “闭嘴。”展昭拽着她大步往府里走,“以后晚上别出来乱跑,怕冻不死你吗?” 阿岚呐呐地应了一声,说:“我这不是担心您嘛。”她连忙转移话题,“方才那位便是锦毛鼠白玉堂吧?” “嗯,”展昭应了一声,“你还记得他?” 阿岚则道:“他方才自称白玉堂,我就想起来了。”她脸冻得发僵,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师父,他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这次应当不是。”展昭其实也不知道白玉堂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他皱了皱眉,说道,“我半夜听到动静,寻过去就见他正从包大人房里出来。” 阿岚吓了一跳:“包大人没事吧?” “没事。”展昭听得很清楚,包大人甚至都未能从睡梦中惊醒,因此他也就未进去打扰,而是直接追了出来。 阿岚也觉得匪夷所思:“大半夜跑到人家房间里干什么?做贼吗?” “白玉堂不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展昭摇了摇头,他思索了片刻无果,便又低头看了眼阿岚,“现在暖和了一点没有?” 阿岚连连点头,她的两只手都被展昭抓着,不断有暖烘烘的内力从两人手掌交握之处送来。这种暖流似乎不仅带走了身上的寒意,连由于之前的遭遇而在心中生出的寒意都一并驱散了。 展昭于是放心许多,他这时已带着阿岚走到后门附近,却顿住了脚步——那里虽然有衙差守着,然而他与阿岚半夜都是翻墙出的府衙,这会儿直接回去,只怕会惹人闲话。 “准备好。”展昭低头看了阿岚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笑意。 阿岚疑惑道:“准备什……”还没说完便忽地被展昭抱起来轻轻巧巧跃过围墙,跳进了府衙内。 一队巡逻兵刚好离开,根本没人发现他们。然而阿岚还是吓得抱紧了展昭的脖子,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应该从展昭身上下来。 “干嘛翻墙?”阿岚嘀嘀咕咕地抱怨,一面松开双手好让自己两脚着地,“你刚才还要那位锦毛鼠不要半夜翻开封府的墙呢。” 展昭则道:“即使我和他说了,他该翻的时候也还是不会犹豫的。” “……”阿岚默然无语,紧接着展昭拉起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朝着客房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阵子,阿岚忍不住低声道:“怎么感觉咱们俩像做贼一样?” “因为不想让人发现。”展昭也低声回答。 阿岚奇道:“为什么?” “因为会被当成贼。”展昭闷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又问,“你追出来的时候没被人发现?” 阿岚有些得意:“那当然,我的轻功已经有很大进步啦,这里的守卫又不森严,我当然不会被发现。” “是吗?”展昭想了想,“回头得告诉王朝,府里的防卫还得再加强。” 阿岚忍不住撇了撇嘴:“我觉得没用,只要轻功好点儿的江湖人就基本不会被发现。而轻功不好的人谁会半夜闯开封府啊。” “也不尽然。”展昭轻声道,“稍稍布置一下,像你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想要来去自如就很难了。” 阿岚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好了,快去睡吧。”展昭松开了她的手,冷风立刻重新包裹住二人的皮肤。 阿岚应了一声,连忙钻进了客房内。她没有立时躺到床上去,而是悄悄从窗缝头看展昭。 而后者则在她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他这才转身离开。 第73章 寄柬留刀 第二天,阿岚起得比平日稍晚一些。她用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沾湿毛巾擦了擦脸,原本浓郁的睡意便立刻尖叫着四下逃离,阿岚用力眨了眨眼睛,感觉恢复了部分精力。 天气较之前几日有些阴沉,即使是大清早也仍旧有一种昏暗压抑的感觉——事实上,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然而阿岚需要帮助齐婶儿准备早饭,后者甚至天不亮就爬起来了。为了让值早班的衙差们吃上热饭,后厨的人个个都起得比鸡早。 当阿岚打着哈欠走到厨房时,人已经到齐一半儿了。她与这些天渐渐熟悉起来的几个杂役点头问好,大概因为阿岚是展昭介绍来的,这些人对她都十分客气。 厨房里弥漫着蒸腾出的白色水汽,因此比外面要暖和得多。大锅里的水已经快要烧开了,齐婶儿正指使几个年轻的女人做烙馍,看见阿岚过来了就说:“阿岚啊,等水开了把米下进去,看着仔细别让汤熬干了。” 阿岚应了一声,顺手揭开锅盖,热气顿时将她包裹住。阿岚幸福地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将米倒进锅里,然后用勺子慢慢地搅了两下。身后几个杂役正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其中一个故作神秘地低语:“你听说了吗?咱府里昨晚儿招贼了。” “你就胡说八道吧,”另一个人正切咸菜,闻言不屑地道,“咱府里怎么可能招贼?哪个贼活腻歪了,还敢闯开封府?就不怕展大人一剑把他削成两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昨儿晚上来的可不是一般的贼。”对方低低哼了一声,显然不满于同伴的反应。 那人闻言好奇道:“何来这么一说呢?贼能有什么不一般的?难不成还长了三条腿?” “三条腿那还是人吗?”对方听了这话不禁翻了个白眼,然后凑过去低声道,“之所以说他不一般,是因为那贼非但没偷东西,反倒还留了两样东西。你猜他留在哪儿了?”他竟还卖了个关子。 那人果然也被吊起了胃口,忍不住便追问:“哪儿?” “包大人屋里——就在桌上搁着,一把那么长的刀。”对方再次压低声音,还伸手比划。 那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的假的?”得到肯定之后,便忍不住低声嘟哝,“你说这刀要是不往桌子上搁,而是往咱们大人脖子上那么一抹……”话未说完两人脑袋上就一人挨了一下。只见齐婶儿正抄着擀面杖,冲着两人瞪眼道:“你们闲得没事儿干是不是?都去给我切葱去!” “婶儿,我们错了。”小杂役闻言立刻哭丧起脸来,“咸菜还没切完呢。” 齐婶儿喊了一声:“阿岚,你来切咸菜!”然后拿擀面杖指着两个小杂役,“再让我听见你们搬弄是非,就不是切葱这么简单了,还不快去!” 两个小杂役抬头可怜兮兮地看了正缓缓挪过来的阿岚一眼,后者用无奈的眼神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他们便只能认命地去切葱花了。 其实阿岚刚才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开始还有些窃喜,因为这事儿她也算了解不少情况。直到那人说有贼在包大人屋里留了一把刀时,她才忍不住大吃一惊,心中立刻涌出无数疑问。 ——原来昨晚白玉堂跑到包大人屋里是留刀去了?他这是想干什么,挑衅开封府吗?这件事情展昭知道吗? 不过连厨房里的杂役都听说了,肯定他早就知道了。也不知道包大人会不会因此罚他。阿岚不禁忧心忡忡,心想要是展昭因此被扣了月俸可怎么办。 “阿岚,”齐婶儿这时打量了她一眼,开口将阿岚的注意力引了回来,“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啊,身子不舒服吗?” 阿岚笑了笑,说道:“大概是太冷了吧,我比较畏寒。” “你们小孩子家家就是怕冷,等将来嫁了人就好了。”齐婶儿一边说着一边又去做别的了,徒留阿岚一个人脸涨得通红。这会儿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埋头用力切着老咸菜,感觉浑身的血一时间都冲到了脸上。 真是怪了,前几天听齐婶儿念叨这些的时候她还没什么感觉,怎么今早反应这么大? 不过等真正忙起来,阿岚也就没空想这些了,一直到饭堂开饭了她才得空吃饭。厨房里清闲下来的几个人都凑在一起,一人捧着碗热汤,手里拿着烙馍卷着菜,大口大口往嘴里送。齐婶儿带着几个年纪大的去饭堂给人家打饭去了,几个小年轻儿一时间没了管束,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哎,你之前说的那个留刀,怎么回事?”问话的这人早上显然也听到了那两人的对话,这会儿便问道。 “嗨,别提了。才说了两句就让我去切葱,我眼睛现在还流泪呢。”对方连连摆手。 问话的人伸长脖子瞅了瞅,然后说:“怕个球,齐婶儿这会儿在饭堂呢,谁来管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是碰巧遇见,你们可别外传啊。”那人果然被说动了,当即摆出说书人的架势来,“今儿我起了个大早去拉尿,当时才五更天,外头还黑漆漆的。” 有一人咳了一声:“让你说留刀的事,谁听你拉屎拉尿的,没看见大家伙儿正吃着呢吗?” “你听我慢慢道来。”那人灌了一大口汤,然后这才说道,“我从屋里出去,正要找个地方……” 方才那人又咳了一声:“没完没了了你还,没看见还有姑娘呢吗?” “……”阿岚默默地低头吃饭,就当自己不存在。她和其余几个年轻女人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离那些小杂役有一些距离。 “唉,这不就快说到了吗?当时我刚拉开裤带,就听见有人在远处说话,你猜那人是谁?” 有人热情捧场:“谁?” “包总管!”那人语气激昂起来,“包总管是去找展大人的,为的就是这事儿!我听得真真的,包总管说咱们大人房里凭空多了把刀出来,就在桌上搁着。” 众人一片嘘声。有人说:“这可真是,竟让人溜进大人房间里都没人知道,这要是刺客可怎么办?府里的校尉都是吃干饭的吗?” 阿岚闻言不由默默地心说:谁说没人知道,就你们这些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家伙才不知道呢。 也有人压低声音:“这话你也敢胡说。万一让那个脾气爆的赵校尉听见了,看他不把你打成猪头。” 众人纷纷附和:“可不敢胡说、可不敢胡说。” 阿岚听得有些食不知味,她现在就跟百爪挠心一样,真想立刻找到展昭把这件事问个清楚。然而今日是上朝的日子,展昭应该跟着包大人天没亮就走了。她不由叹了口气,心中仍旧猜测着白玉堂留刀的用意。 而正如阿岚所想,展昭此刻正护送包公上朝。他一早便听管家包兴说了包大人房中出的事情——并非那小杂役所听的只言片语,完整的事情真相是那把搁在包大人房中桌上的刀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颜查散冤。 展昭当即便向包公禀明了昨夜之事,言明这寄柬留刀之人乃是白玉堂。然而其用意展昭一时也揣测不出,因为最近开封府所办理的案件中,并无一人名叫颜查散的。而能劳动白玉堂来向包大人伸冤的,想必是他的朋友、兄弟。可为何只却留下“颜查散冤”这几个字,却不写明案情经过呢?至少也该留个地点才是。 只是这种事也急不得,想要调查也无从下手。包公便决定等散朝之后在慢慢地访查。及至散朝,包公乘轿、展昭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回转开封府。然而刚到衙门口,忽然便从人群中钻出来个小孩儿在轿旁跪倒,高声道:“冤枉,大人,冤枉啊!” “停轿!”展昭扬起手,而后翻身下马往那小孩跟前去,问道,“你有冤要申?”他心中隐隐有些预感,只怕这便是白玉堂留刀寄柬所为之事了。 小孩儿闻言连连点头,他仰头时露出面容来,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倒是长得唇红齿白、精神聪明。展昭伸手便将那小孩提了起来,交给一旁的王朝马汉。众人不一时进了衙门,立刻便升堂问案。 包公升至首座,一拍惊堂木,扬声道:“升堂!”两旁衙差列队而上,手中水火棍齐点,跟着沉声喝道:“威武!”四大校尉分东西两侧站定,展昭与公孙策则站在包公案首。 “把那孩子带上来!”包公吩咐。 外面便将那小孩带上堂来。那小孩跪倒向上口头,口称:“草民雨墨,参见青天大人。” “你为何事拦轿伸冤?且诉上来。”包公便道。 那小孩口齿甚是清晰,朗声道:“草民乃武进县人。只因同我家主人到开封下辖祥符县投亲……” “你家主人叫什么名字?”包公问道。 雨墨回答:“姓颜名查散。” 展昭心中原本便有所怀疑,这会儿听了雨墨的话更为确定——这就是白玉堂昨晚翻墙闯开封府所为之事了。 “你主人投在什么人家?”包公接着追问。 雨墨道:“就是双星桥柳员外家。这员外名叫柳洪,是我家主人的姑父,我家小主人与这柳员外的女儿自小便定下亲事。谁知我家主人的姑母三年前便没了,如今柳员外续娶的乃是冯氏安人。” 包公听得明白,心中暗暗点头。 雨墨则微微喘了口气,定了定神接着道,“我家小主人原是奉母命前来投亲,一来在此读书,预备明年科考;二来又为的是与柳姑娘完婚。谁知道这柳员外听了我家小主人说明来意,便拉下脸来把我们打发到花园居住——这才是不怀好意呢,才住了四天,便有衙役大清早将我家主人拿去了。说我主人无故将小姐的丫鬟绣红掐死在内角门以外。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大人,小人与我家主人时刻不离左右,我家主人从未出过花园中那书斋半步,怎么会在角门外掐死了丫鬟呢?” “既是如此,你便该将此情禀明当地县令,为何跑到开封府来伸冤?” “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刚被县里拿去,才过头一堂就满口应承,说是自己将丫鬟掐死,情愿抵命。小人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到青天大老爷台前,只望大人能与我家主人做主。”说着连连叩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案子是七五里原来就有的,我会在原定基础上进行改编。不过案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培养感情吖(#^.^#) 第74章 命案 包公听得心中纳罕,沉吟半晌,又问道:“你家主人既与柳员外是亲戚,想来出入是不避的了?” “大人您哪里知道,那柳洪为人极其固执,慢说是旁人,就是那个续娶的冯氏也未容我家小主人相见。”雨墨连忙道,“我主仆在那里住了四五天,起居都在花园书斋里头。所有的饭食茶水都是小人进内自取,并未派人服侍,很不像带亲戚的道理。菜里头连一点荤腥儿都没有。”说着很是愤愤不平。 包公又问道:“你可知道小姐那里除了绣红,还有几个丫头?” “听说小姐就只这么一个丫鬟,还有个乳母田氏。这个乳母却是个好人。”雨墨小心答道。 包公忙问道:“怎见得?” “小人进内取茶饭时,她就向小人说:‘院子空落,你们主仆在那里居住须要小心,恐有不测之事。依我说,莫若过一两天,你们还是离了此地的好。’不想果然就遭了此事了。”雨墨说着心有戚戚。 包公心中暗衬,只怕这乳母田氏知晓什么内情。他便吩咐将雨墨先带下去,然后立刻命差役将柳洪并他家乳母田氏分别传来,不许串供。又吩咐到祥符县提颜查散到府听审。 那祥符县离开封府颇有一段距离,来回怎么也要三四个时辰。包公便暂时退堂,将展昭与公孙策叫进后衙去商议此事。 公孙策先开言道:“大人,依学生之见,此案恐怕并未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已听展昭说起过白玉堂寄柬留刀之事,“那锦毛鼠白玉堂留下‘颜查散冤’这几个字,多半是出于他与颜查散的私情。” “嗯,”包公颔首,而后问展昭道,“展护卫可了解那锦毛鼠白玉堂的为人。” 展昭迟疑片刻,答道:“属下与白玉堂不过几面之缘,他为人如何,属下不敢妄下断言。只是与他两次交手,属下觉得他出手虽然狠辣,却磊落光明,不似那等卑鄙奸猾之人。” “话虽如此,”公孙策犹豫道,“只怕白玉堂之言也不可尽信。此案案情究竟如何,学生觉得,还是听过柳洪、田氏的证词之后再做定夺。” “本府也是此意。”包公点了点头,又望向展昭,“不知对于此案,展护卫可还有什么看法没有?” 展昭心中略一思索,便答道:“若是颜查散真被冤枉,哪怕他因何要在公堂上一口咬定是自己杀害了丫鬟绣红?若是能搞清楚这一点,只怕案情会明朗许多。” 包公微微颔首:“此言有理。那柳洪、田氏被拘来只怕还得几个时辰。两位且先去歇息吧,跟着本府也是辛苦你们了。” 公孙策与展昭忙道不敢,与包公告辞后出了后衙。展昭便想先去寻阿岚,于是先往后厨去了一遭,却被齐婶儿告知阿岚跑到衙门口去看审案了,眼下还未归来。 展昭不由微微担心——退堂已有一阵子,按说早该回来了。他便立刻转身往衙门外走,谁知刚路过花园便与阿岚碰了个正着。 之前阿岚的确跟着几个小杂役一同到衙门口看包公审案去了。只是她个子矮、身量小,哪里挤得过对于包青天审案格外热情的开封老百姓,站在最后面连踮起脚尖都看不见公堂上的情形。她只好竖起耳朵听那拦轿喊冤的小孩儿说些什么,正听得入神,偶然间一偏头却不由吃了一惊。 ——与她同样站在人群后面的,还有一个人。这人既未伸着脖子去看热闹,也未偏头竖起耳朵认真听,倒像是对公堂上的情形漠不关心似的。只是他仍旧站在公堂外面,一身白衣与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仿佛沙子里混进了一粒珍珠。 “白五爷?”阿岚忍不住惊讶地出声,虽说昨晚才见过,然而在这种地方看见白玉堂仍旧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 白玉堂闻声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大约是认出了阿岚是昨晚跟在展昭身边的那个姑娘,于是用轻轻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您……”阿岚想起留刀之事,又看看公堂,心中不由纳闷,“您怎么在这儿?” 白玉堂不冷不热地说道:“怎么,这是你家地头儿?五爷还站不得了?” “也不是。”阿岚噎了一下,“只是您在这里做什么呢?”白玉堂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会对衙门审案感兴趣的人,他表现出的态度也证实了这一点。 “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白玉堂反问。 阿岚呐呐地说道:“我听人家说有人拦轿喊冤,就来看看。” “彼此彼此。”白玉堂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阿岚直觉白玉堂说得不是真话,不过是应付自己罢了。她默默地叹了口气,继续竖起耳朵去听衙门里审案。正好雨墨说到颜查散上了公堂二话不说便招认杀人罪行一事,阿岚听了不由大为奇怪:“这人真是,若不是他杀的人,干嘛要承认?若真是他杀的人,怎么又来喊冤?真是奇哉怪也。” 她原本是自言自语,不远处的白玉堂却听了个清楚,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阿岚忍不住偏头看了白玉堂一眼,对方的神情令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白玉堂是站在颜查散那边的。 这么一来,白玉堂莫非是为了颜查散才昨夜擅闯开封府,今日又站在公堂外面听审的? 阿岚正蹙眉思索,公堂上忽地传来一阵响动,原来是已经退堂了。人群拥挤起来,阿岚连忙往边上站,生怕自己被看完热闹的百姓们撞倒。人群熙熙攘攘,直花了盏茶的功夫才完全散去。而等阿岚再一抬眼,白玉堂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忍不住瞪大双眼四下搜寻了一阵,却哪里还能看到白玉堂的人。 又四下里瞧了瞧,阿岚确认白玉堂已经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之后方才往府里走。之前同来的那几个小杂役早已经回去了,她也加快脚步往后厨走,结果刚过花园却迎面撞见了展昭。 “啊,大哥。”阿岚连忙站定脚步,心中涌起一阵欢喜。 展昭先飞快地上下扫了阿岚一眼,确认没伤没病,这才缓声道:“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刚才衙门口太挤了,我就等人都走光才往回走的。”阿岚答道,而后又兴冲冲地问道,“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展昭微微笑了笑:“来看看你好不好。方才齐婶儿说你到衙门口挺热闹去了,怎么,对这个感兴趣?”这可不像个姑娘家,不过展昭并不惊讶,因为阿岚一直是特别的。 阿拉则回答道:“这个啊,我是正好听厨房里的人说,白玉堂昨晚在包大人房里头留了把刀。”她说着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干嘛要留把刀在包大人房中,难不成是威胁大人?” 展昭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不止留了刀,刀下还有一张字条,写着‘颜查散冤’几个字。” “哦!”阿岚恍然大悟,“难怪,我方才还在衙门口看见白五爷来着,难怪他会对官府审案感兴趣。是不是这个颜查散是他朋友啊?” 展昭答道:“这还不清楚,需得等与案人员到齐之后再行论断。”他紧接着问道,“你方才看见白玉堂了?” “嗯,就在衙门口。”阿岚说道,“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至少没说什么有意义的话。 展昭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吩咐:“别和他多说话,白玉堂性子古怪,不知道哪句话就能把他惹急眼。到时候跟你过不去,你可要吃亏。” 阿岚连连点头,又道:“我得赶快回厨房了,齐婶婶等着我呢。”说完拔腿就跑。 “嗯,别累着。”展昭看着阿岚的背影提声吩咐了一句,后者远远地答应了一声。 等一路跑到了后厨,正好齐婶儿拎着一个食盒出来,见了阿岚忙道:“阿岚,你来得正好。我听小子们说今日有个小孩儿拦轿喊冤,只怕这会儿正在后衙的耳房里头关着呢。他小孩子家家也是可怜,想来中午也没得吃。你年纪小不用避讳,帮我把这个食盒给他送过去,别把孩子饿着了。” “好嘞。”阿岚二话不说就接过食盒,然后笑嘻嘻地说道,“齐婶儿您真细心。” “快去吧。”齐婶儿闻言笑得眯起眼睛,“慢点别摔着。” “知道啦。”阿岚转身便往后衙那边走,午时衙差们多去饭堂用饭了,一路上也没什么人。她加快脚步没一会儿便找到了后衙的耳房,只见两个衙差正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围着吃饭,两人看见阿岚过来,便起身喝道:“什么人?跑到这里干什么?” 阿岚抬了抬手里的食盒:“齐婶婶叫我来给那个小孩儿送饭的。” “哦,原来是齐婶儿那边的人。”衙差们复又坐下,指了指身后的耳房,“那小孩儿就在里头呢,你进去吧,别关门。” 阿岚应了一声,便推门进了耳房。里头雨墨早听见外面的动静了,连忙起身笑嘻嘻地说道:“有劳姐姐了。” “不客气,快吃吧。”阿岚把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把盘子一样一样往桌上放,“冬天饭凉得快,凉了就不中吃了。” 雨墨忙帮着一起摆饭,口中连声道:“怎么赶麻烦姐姐,我自己来吧。” 阿岚一面放下手中的盘子,一面悄悄打量雨墨,忍不住问道:“你多大了?” “十四。”雨墨闻言笑着回答,而后又道,“这一趟劳烦姐姐了,您先去吃饭吧,等吃完了我自己就能收拾家伙。” 阿岚垂眸看着雨墨,忽然冷不丁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认得白玉堂?” 雨墨闻言大吃一惊,然而那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他立刻如常笑道:“姐姐说谁?我只听过金玉满堂,白玉堂却是不认得的。” “看来是认得。”阿岚仔细分辨着雨墨的神情,虽然对方强作镇定,然而撒谎到底还是令他神色有异。 雨墨却道:“姐姐你可别冤枉我,我是真不认识。这人是谁?你的朋友吗?” “那个颜查散又是白玉堂的什么人?”阿岚没有接雨墨的话茬,而是紧跟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朋友?兄弟?”她仔细看着雨墨的神情,而后试探道,“看来是兄弟……结义兄弟。” 雨墨倒吸了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阿岚:我忽然有了测谎仪的能力,真神奇:) 第75章 进展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午后还算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形成一种淡淡的金黄色。外面两个衙差高谈阔论的声音清晰可闻,而积雪消融时则发出细微的、不易差距的沙沙声,仿佛窃窃私语。 雨墨花了些力气才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告诉阿岚:“我不认识什么白玉堂、金玉堂,我家主子也不认识。姐姐你若是想向我打听人,那可就找错人啦。这才是我第一次上京,谁都不认得呢。” “嗯。”阿岚并没有继续逼问,一来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二来继续追问下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她便对雨墨说道:“先吃饭吧,我一会儿过来收拾家伙。” “劳烦姐姐了。”雨墨拱了拱手。 阿岚便转身出了房间,她一面往厨房走,一面不自觉地回忆公堂上雨墨的证词。这个案子有一种古怪的特质,无论是被害人、还是嫌疑犯,都似乎被搁置在了错误的位置上。一个去姑父家寄住读书的人怎么会杀死府上的一个小丫鬟?可如果不是他杀人,那么为何又要承认,难道这人不怕死吗? 换一个角度来思考,为什么死的是丫鬟?是一时激愤失手杀人?还是有预谋的杀人灭口?如果是前者,那么杀人之后有悔改之意,似乎也还说得过去。可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在公堂上承认罪行显然与动机不符,说明杀人的另有其人。 阿岚想得极为入神,她从前未曾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人命案子,一时间竟真的好奇起此案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了。可惜她既不能到命案发生的地方看一看环境如何,也无法知道与案人员的具体供词。 ——除非等到包大人再次升堂。祥符县离这里有些距离,那些人最早也是下午甚至近黄昏时分才能到了。 “阿岚!”齐婶儿的声音叫阿岚蓦地回神,“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你把饭送过去了吗?” 阿岚愣怔地点头:“送去了。”她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四下里看了看,阿岚才发觉自己回到了后厨。这会儿已过了午饭的点儿,衙差们已经用过了饭,于是后厨的人们便得了空闲,正凑在一起解决中午的剩饭。 “快过来,婶婶给你留了一块烧肉。”齐婶儿给阿岚盛了满满一碗面,上面浇着肉汤,闻着就很香。阿岚一面道谢一面接过碗,也真的有些饿了,便和大家伙凑在一起吃了起来。 一个小杂役这时说道:“我赌两个铜板,杀人的不是那个书生。”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今日公堂上审理的那起案子,阿岚不由竖起了耳朵。 “我觉得悬,真不是他杀的,干嘛要招认?”另一人反驳道。 小杂役压低声音:“屈打成招啊。” “你就胡扯吧,没听那小孩子说,那人刚一过审便痛快招认了。”对方则道,“若是屈打成招,怎么也得过个三堂才能把犯人的骨气磨没了,甘愿招认这杀人罪行——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你当屈打成招那么简单呢。” 阿岚:“……”原来里面还有这学问,真是长见识了。 “咱们府里是没有这样的事情。”那人接着道,“我以前在下头的县里干过差,但凡有人进了衙门的大门,不管犯没犯事儿,再想出去都得扒一层皮。” 小杂役瞪大了眼睛:“怎么说?” “就比如说被关进牢里面,家人想探视,就得意思意思。”那人将拇指与食指搓了搓,“从狱卒到牢头,哪个不得打点,上上下下加起来起码得这个数。”他说着竖起两根手指。 小杂役长大了嘴巴:“二钱?”顶他一个月的俸禄了。 “想美事儿吧,起码二两。”那人嗤笑道,“不光是探监要出钱。犯人下在狱里面,不想挨打,得孝敬;想吃上热饭,得孝敬;不想挨饿受冻,还得孝敬。那有钱的能在牢里面耗得倾家荡产,没钱的也得落个家破人亡。等到榨得一丝儿油水也没了,若是有关系的,就放出去,没关系的就只能烂在牢房里了。” 阿岚只听得不寒而栗。 “难怪说衙门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小杂役喃喃道,“我还以为天底下衙门都跟咱们似的,跟清水一样呢。” 那人却道:“正是因为其他衙门里都是一潭臭水,所以才显出咱们青天大老爷的可贵之处啊。我刚到开封府时还觉得没油水可捞,可干得久了,咱心里也痛快,比什么不强?” “可不是。”小杂役挺了挺胸,“我出去说我在开封府包大人手下干活,旁人都眼红得不得了呢。” 阿岚闻言不由有些感动,却忽听另外一人嗤笑起来:“咱们都是杂役,还说什么在包大人手下当差,包大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吗?”又点了点方才长篇大论的那人,“你现在不过是个厨子,还提什么当年勇。现在就是有油水可劳,也轮不上你啊。你们啊,就会吹牛皮。” 话题一时被歪到了别的地方。阿岚干脆大口大口把面倒进肚子里,起身离开了后厨。她准备再去一趟雨墨那里,把食盒收拾回来。展昭这会儿想必正忙着,阿岚便也不去打扰,静等着接下来开堂审案。 果然到了酉时左右,衙门前传来一阵呼喝之声,显然证人已经传到,包公升堂了。阿岚赶忙与几个同样钻空子的小杂役一起跑到了衙门口看审,这会儿人竟比午时还多。 阿岚这回位置稍稍靠前,便拼命踮起脚尖,依稀只见堂上跪着个老员外。而首座上面包公则开言问道:“柳洪,我且问你,那颜查散是你什么人?” “是小老儿的内侄。”柳洪忙道,“前阵子来投奔小老儿的,是为的读书备考。” 包公又问道:“闻听得他与你女儿自幼便结下亲事,可有此事?” “禀大人,确有此事。”柳洪不由暗自捏了把冷汗,本以为还能将此事瞒过去,不想包公早已知晓,他只得老实回道,“那颜查散留在小老儿家,也是为了与小女完婚。” 包公微微颔首,紧跟着问道:“你家丫头绣红,可是服侍你女儿的吗?” “正是,那丫头从小便跟在小女身边,聪明伶俐、会写会算,实在死得可惜。”柳洪说着努力做出一副凄惨的样子,试图博取包公的同情,然而不甚成功。 只听包公冷冷地追问:“怎么死的?” “是被那颜查散活活掐死的。”柳洪立刻大声回答,连腰杆都挺直不少。 包公看在眼里,心中对与案人员已有大致了解,便进而询问具体案情:“绣红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在何处?” “及至小老儿知道,已有二鼓之半。却是死在内角门以外。”柳洪垂头回答。 包公猛地一拍惊堂木:“满口胡言!方才你说,及至你知道的时节已有二鼓之半,自然是你的家人报与你知道的。你并未亲眼看到是谁掐死绣红,为何咬定是颜查散杀人?明明是你嫌贫爱富,将丫鬟掐死之后诬赖颜生,还敢在本府面前支吾不成?!” 这一番讯问着实精彩,阿岚听得心中暗暗叫好,简直要拍起手来。那柳洪哪里想到自己言语之间漏了马脚,这会儿被包公一吓,顿时连连叩头:“大人息怒,息怒。小老儿原也不知是谁杀了绣红,只是死尸旁边落下一把扇子,却是颜生的名款,因此才知道是颜生所害。” 包公不由微微一怔,未曾料到还有扇子一事。阿岚也是吃了一惊,她心中立刻猜测:若是杀人者心慌意乱,匆忙之间遗落扇子,那倒也还说得过去。莫非颜查散正是因为证据确凿、无从抵赖,方才干脆认罪的吗? 正皱眉思索间,衙差上前回道:“乳母田氏传到。” 包公便吩咐将柳洪带下去,即将田氏带上堂来。后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直吓得抖若筛糠。包公便缓和了声音,问道:“你就是柳金蝉的乳母吗?” “婆……婆子便是。”田氏颤声回答。 包公略一思忖,以同样的问题问道:“丫鬟绣红为何而死?从实说来。” “回、回大人,这事儿实在是说来话长。”田氏抹了把汗,“我家小姐自幼许配给了颜家姑爷,前一阵子,颜姑爷便前来投奔,想在我家府上温书备考,在准备与我家小姐完婚。” 包公听这与柳洪证词前后吻合,便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不要急。” “是。”田氏连连点头,也不敢有半点隐瞒,便道,“本来这是一桩好事,可谁知婆子无意中听到我家员外与安人私下商议,要害颜生。婆子便自作主张与小姐商议,莫若赠他些银两,叫他赶快离开为妙。给颜生送去字帖儿约下时间,小姐却又胆怯,便打发了绣红去。谁知颜姑爷得了财物,不知何故竟将绣红掐死了。偏偏的又落下一把扇子连那个字帖儿。我家员外见了,气得不得了,当即便把颜姑爷送了县了。” 阿岚听了田氏的证词,微微皱起眉来,心道: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全了,也不知雨墨敢为他家主子伸冤,是不是还留有什么后手。 而包公听罢,心中也已有定夺,当即便令左右将雨墨带上来。只见包公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好你个大胆的雨墨,小小年纪竟敢欺瞒本府,该当何罪?” “小人句句是实话,焉敢蒙混青天大人。”雨墨赶忙向上叩头。 包公一声断喝:“胡说!你说你主人未曾离开书房,他的扇子为何又在内角门以外呢?讲!” 阿岚也连忙竖起耳朵,听雨墨如何分辨。 作者有话要说:展昭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PS:案情至此将会与原著有很大出入,敬请期待 第76章 僵局(上) 只听雨墨不慌不忙地叩了个头,恭敬回答道:“大人若问扇子,其中尚还有个情节。只因柳洪柳员外有个内侄,名叫冯君衡,乃是现冯氏安人的侄儿。前日里他与我家主子谈诗、对对子,后来又要了我家主人的扇子瞧,却把自己的扇子给我主人,求着题字。我家主人初时不肯,他便把我主人的扇子夺去,说写得了他的,再将扇子还与我主人。” 阿岚恍然,心中连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便说得通了。感情是那冯君衡杀人嫁祸,颜查散是被冤枉的。只是颜查散他好端端为何要认罪呢?” 而公堂上,雨墨说完之后又怕包公仍旧存疑,便又补充道:“大人若是不信,打发人将冯君衡的那把扇子取来便可,现在仍在花园书斋的笔筒内插着。小人断不敢撒谎。” 包公方才听罢雨墨之言,心中便已有了分寸。他当即命人连夜去书斋将扇子取回,并出签捉拿冯君衡到案。 公堂外,阿岚却微微蹙起眉,担忧此事恐怕不会那般简单——若当真是冯君衡嫁祸与颜生,但凡他是个思虑周到的人,只怕就会销毁证据。颜查散与雨墨这段时间都不在柳洪府上,冯君衡若是想趁人不备偷偷取回扇子,只怕易如反掌。若是雨墨所说夺扇一事除了他主仆二人再无认证,只怕会被冯君衡反咬一口,诬赖他主仆二人串供栽赃。 到时,也不知雨墨与颜查散如何分辨。 阿岚正忧心思虑着,忽听外面衙差禀报,说祥符县已经将人犯颜查散解到。包公便叫将田氏带下去,又吩咐雨墨跪在一边。他先将颜查散的供状看了一遍,已然看出破绽,不由心中暗暗叹气。一拍惊堂木,包公便叫带颜查散。 两旁衙差唱威,此刻因为天色已暗,公堂上已点起了火把灯烛。阿岚便也踮起脚尖去看,远远看到颜查散虽说形容落魄,然而仍旧挺直腰杆,并无半点畏缩之象。非但不像奸猾杀人之辈,更不像个阶下之囚。 那颜查散此刻镣铐加身,一路到了堂上跪倒。包公却先叫左右与他去了刑具,说道:“颜查散,抬起头来。” 颜查散便仰起头来,但听得堂上包公厉声问道:“你因何起得杀心,又是如何将绣红掐死?从实招来。” “只因绣红素来不服呼唤,屡屡逆命。那晚她又口出不逊,罪民一时气愤难当,便将她赶至后角门教训。”颜查散不假思索,张口便道,“谁知刚刚扣住她咽喉,她便已气闭而亡。这也是前世冤缠,做了今生的孽报。若有何罪名,犯民决计毫无推诿,望讫大人早早定案,犯民便再也无怨的了。”说罢连连叩头。 包公听罢微微颔首,道:“绣红也真正可恶。你是柳洪的亲戚,又是客居他家,一个小小丫鬟竟也敢不服呼唤、口出不逊,无怪你愤恨。” 颜查散微微一怔,也不答话,便在下面安安静静跪着。 包公看在眼里,又道:“若要定案,倒也简单。你且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出了书斋?由何路径到了内角门?什么时候掐死绣红?她死于何处?讲!”包公每问一个问题语气便重一分,问到最后重重一拍惊堂木,骇得颜查散浑身一个激灵。 而颜查散竟是连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直被问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公堂上忽地陷入一片寂静,只剩外间百姓们窃窃私语。 一直听到现在,阿岚心中已几乎确定——人绝不是颜查散杀的。方才包公说了那一番“无怪你愤恨”的同情之语,颜查散非但并无半点赞同之意,而后面的问题更是令他茫然不知所措。若真是一心求死的杀人犯跪在堂上,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忽然,雨墨打破了寂静,在一旁哭道:“相公,您此刻还不说实话,真个就不念老安人在家念悬吗?” 包公始终将一双眼睛看定颜查散,只见他一听雨墨提及自己母亲,面上便有羞惭之色,也立时红了眼睛。包公心中了然,便问:“那柳家的小姐既然寄柬与你,你为何不去,是何缘故?” 颜查散听包公已然如此问,便知自己已是无法在将这个谎言继续下去了。他便长叹一声,叩首道:“此事皆是犯人之错。那日绣红将柬贴儿送来,犯人还未及看上一眼,冯君衡便恰巧前来借书。犯人便将此柬掖在案头书内。谁知冯君衡借书离去之后,此柬遍寻不见,竟是插翅飞了一般。犯人并不知柬中是何言辞,如何知道有角门内之约呢?” 阿岚心道:又是冯君衡,看来是这人没跑儿了。 “冯君衡在书斋之时,你可曾离过案头?”包公追问。 颜查散颔首:“当时曾起身去书架上拿书,正好背对着书案……”他语声威顿,“大人的意思,莫非竟是冯君衡偷了柬贴儿,杀了绣红,嫁祸犯人不成?” 可怜颜查散竟直到此时方才反应过来。 “最后一个问题。”包公听到这里已将案情了然于胸,“既然此案非你所为,那你又为何上了公堂便直承杀人罪行?可知这是欺瞒父母官的重罪?” 包公语气甚是严厉,颜查散竟听得浑身冷汗,他不由低头羞愧道:“犯人知罪。只因此事乃是犯人遗失柬贴儿引起,绣红也因此殒命。若是犯人实言相告,非但拖累柳家小姐到公堂上抛头露面,更是坏了小姐的名声。因此便将这罪过承担下来,只望能平息此事。” “糊涂。”包公恨然道,“你可想过,你此举固然保全了柳家小姐名声,却也让那杀人凶犯逍遥法外。绣红冤魂一缕若是泉下有知,如何能够心安?而那柳家小姐虽然名声未毁,你却因此而死,又让她后半生如何自处?” 颜查散闻言一呆,直如五雷轰顶一般,目中不由落下泪来,叩头道:“犯人实在罪该万死,惟求大人笔下超生。” 包公摇头叹气,并未出言回答。他暗自思索前往祥符县的衙差一时半会儿只怕还回不来,便一拍惊堂木,道:“退堂。将颜生押入大牢!” “威武!”两旁衙差齐声低喝。颜查散也跟着磕头,对包公已是心服口服。 眼见着退堂了,外面百姓便陆陆续续离去了,阿岚却一时未走,在附近翘首看着展昭与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跟随包公进了内间。她收回眼神,又看到几个衙差正押着颜查散出来,雨墨在后头跟着,一边小跑一边拿手背抹眼泪。 “小孩儿!”阿岚忙跟了过去,出言问道,“你跟去干什么?包大人又没叫你跟着一起坐牢。” 那两个押解颜查散的衙差本来正要赶走雨墨,忽听得一个姑娘说话,不由回头一看。其中一人认出阿岚是展大人带回来的朋友,立时便道:“哎呦,岚姑娘,是您啊。”他因为敬重展昭,因此对阿岚也十分客气。 “嗯。”阿岚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又对雨墨说,“你跟去干什么?” 雨墨抹着眼泪:“我、我进去伺候我家相公。” “哎呦我的小祖宗,牢里有什么好去的。”衙差一看阿岚也在边上,似乎还和雨墨有些交情,便不好直接硬赶,只道,“您还是回老地方呆着吧,咱们不会亏待颜相公的。” 颜查散也温声道:“雨墨,好孩子,你回去吧。” 雨墨一时急了,对那衙差打躬作揖道:“我家相公哪里吃过这个苦,还请您行个方便吧。”竟也顾不得阿岚就在边上,悄悄便往衙差怀里塞钱。 衙差却大惊失色,推拒道:“可不敢、可不敢。我的祖宗,这里是开封府,咱们不兴这一套。让人看见了,明天我就得扒了这身儿衣裳滚回家去。”说着把雨墨的胳膊连连往回推。 “只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雨墨哽咽着道,“就求您老照顾我家相公一二。”他早些时候在祥符县便是如此,一时还以为开封府也是一般,那衙差不过是嘴上客气。 然而那衙差哪里是客气,只见他连连摆手,一叠声地道:“快把钱拿回去,你家相公不会受苦的。赶紧走、赶紧走。”说着用力摆手,恨不得眼前这个小祸害立时消失。 “可……”雨墨哪里放心的下,“您就让小人进去照顾一晚。” 衙差眼见这小孩儿倔驴一样,竟是有些委屈地看向了阿岚。阿岚默然片刻,拉住雨墨道:“你放心吧,咱们开封府的人没有坏心肠的,不会有人去为难你家相公。”虽然在大牢里住一晚的确说不上是什么美妙的经历。 “就是。”衙差一拍大腿。颜查散在一旁也劝道:“雨墨,快回去吧,不必理会我。”他还长叹一声,“这也是我应得之罪。” 雨墨哇的一声哭出来。 阿岚竟然有一丝微妙的联想——总算理解展昭以前看着自己皱眉叹气时的心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展昭不在的第二天,想他 第77章 僵局(中) 等将雨墨劝回去,天色已完全黑了。阿岚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住的客房那边走,一时只觉困得厉害。 今夜似乎格外的冷,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般。高高的院墙将原本便黯淡的月光牢牢挡住,当阿岚慢吞吞回到院子里时,只觉得周围的黑暗似乎也被冻成了某种切实存在的东西,每次呼吸都会顺着气管一路钻进肺里。 就在她摸着黑准备推开门时,身旁极近的地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阿岚差点原地跳起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语气似乎还有些不满。 阿岚浑身猛地哆嗦了一下,若不是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谁,只怕要大叫出声。她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道:“是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吓死我了。” “不是我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展昭反将一军,“习武之人本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这么晚还一个人外面晃荡,更是要多加注意。” 阿岚听着展昭的教导,头一次没有连连点头称是,而是大着胆子道:“这又不是外面,我这不是在开封府里头吗?昨儿大哥你不是还说,府里面安全得很吗?”她还特意咬着“大哥”两个字,似乎是为自己顶嘴加一层底气。 “……”展昭一时竟无言以对,默然半晌,他认命地转移话题,“方才干什么去了,大晚上也不早点回来。” 阿岚站得有些冷,便抱着胳膊搓了搓,答道:“方才不是退堂了吗?那个叫雨墨的孩子想跟到牢里面去伺候他家主子,我跟着劝了两句,让他回衙前的耳房呆着了。”她说着用力跺了跺脚,“这种天气,别说是牢房里,就是普通的客房也冷得厉害,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吃得消。” “这种事让衙差管就行了,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展昭看阿岚冷得厉害,虽然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却又心疼,怕阿岚冻病了,便道,“快回屋去吧,脸都冻白了。” 阿岚却觉得不舍,虽然中午时还见过,可这会儿才说了几句话,感觉意犹未尽,便道:“我不冷。”她原地跳了几跳,说道,“这么样就暖和起来了。你陪我说说话吧,在这里我都找不到人说话了。” “怎么,和他们说不到一起去吗?”展昭闻言有些担忧,“没人欺负你吧?” 阿岚摆了摆手,有赶忙将手缩回衣袖里,说道:“齐婶婶罩着我,哪有人敢找我的麻烦。只是那些杂役都是男的,后厨里的女人们有多是嫁了人的,凑在一起说些‘孩子’啊、‘尿布’啊之类的话,我一句都插不进去。” “这样啊。”展昭不由沉吟。他之前只想着将阿岚安排进府里头,方便照顾,倒是没考虑到在府里阿岚平日里竟连个说话的伴儿也没有。 阿岚却不甚在意这一点,她继续说道:“我今儿中午不是给那个小孩子去送饭了吗?你猜我问出什么了?” “什么?”展昭还未回神,顺嘴问道。 阿岚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答道:“他认识白玉堂,他家主子和白玉堂是结义兄弟。” “你说什么?”展昭吃了一惊,“那小孩告诉你的吗?” 阿岚噎了一下,说道:“也不是直接告诉我的吧,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展昭闻言哭笑不得,无奈道,“看出来的,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脸上写着‘我认识白玉堂’几个字了?” 阿岚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得不说她翻白眼真是深得展昭的精髓——而后嘀咕着说道:“我也说不清,反正他应该是认识白玉堂,那个颜查散和白玉堂是结义兄弟。”她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要再强调一遍。 “好了。”展昭顺手将阿岚耳边的一缕碎发抿了抿,低声道,“此案其实与颜查散认不认识白玉堂干系不大,只是白玉堂擅闯开封府与此有关罢了。然而我又不能把白玉堂抓起来关进开封府的大牢,所以他们是不是兄弟还真没那么重要。” 阿岚有些失望:“这么说,这个线索对破案没什么用了?” “也不能这么说。”展昭怕打击到阿岚的积极性,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又问,“你怎么对这些刑狱方面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阿岚吸了吸鼻子,说道:“正巧碰上了嘛。我一开始也是好奇颜生明明已经认罪了,他的小童却偏偏又到开封府来告状,觉得稀奇。听完包大人审案,才知道原来是那么回事。” “这算什么稀奇的。”展昭说道,“开封府每年审理的案子更稀奇的也不是没有。”他说着叹了口气,又看阿岚在原地又蹦又跳地,心中到底不忍,便道,“回去吧,这个时辰也该歇下了。” 阿岚被展昭赶了两回,不由有些怏怏不乐,又仰起头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展昭决定速战速决,阿岚冻得鼻涕都快下来了。 阿岚便问道:“你觉得那个叫冯君衡的会认罪吗?” “若是他犯下的罪,自然会认。即便姓冯的还想狡辩不认,包大人也有办法让他最后俯首认罪。”展昭对于包公倒是信心十足。 阿岚却道:“若是没有人证物证呢?” “怎么没有?”展昭道,“那小孩儿不是说了吗,冯君衡的扇子还在书斋的笔筒里插着。” 阿岚啧了一声:“万一冯君衡把扇子偷回去了呢?他敢把颜查散的扇子留在案发现场栽赃嫁祸,就该想到毁灭证据。” “……”展昭沉默片刻,“那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阿岚问:“怎么挡?怎么掩?” 展昭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到院子外头有人小声喊:“展大人!展大人!”他一扬眉,摆摆手叫阿岚回屋去,一面抬脚往外走,应道:“谁?” “是我,王朝。”来人却是四大校尉之一,他站在院子外面抱了抱拳,道,“冯君衡已押回衙门,大人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展昭不由挑眉:“按理说升堂也是明早的事了,怎么叫现在过去?大人还没歇下?” “唉,别提了。”王朝摇了摇头,叹气道,“去祥符县的衙差没在颜生下榻的书斋里头找到扇子。押回冯君衡之后,那姓冯的自己从身上掏出了扇子,说是从来没有换扇子的事情。” 展昭闻言默然片刻,忽然觉得阿岚也有乌鸦嘴的天赋。他点点头:“那事不宜迟,你我这就过去。劳烦王大哥跑这一趟。” “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王朝笑了笑,“他们几个还在找您呢,我是想着没准儿您会在这儿,就过来看一眼。”他也不敢多说,便对展昭道,“要不您先去包大人那里,我去把虎子他们几个叫回来再向大人复命。” 展昭微一颔首,脸上有些发红,所幸夜里也看不出来。他别过王朝,便大步往衙斋里走去——包公若不升堂,通常都是在那里询问案情。 夜风寒凉刺骨,他却有种胸口发烫的感觉,心脏跳得似乎过快。方才王朝也不过是提了一句,并未点破,然而展昭仍旧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一直到书斋外,他才稍稍平复下来,等通报过,便大步走了进去。 书斋里头灯火通明,转过屏风,展昭便看见包公坐在案首,下面跪着一个白丁。他先上前向包公行礼,这才不动声色地打量下跪之人冯君衡。 坦白而言,与颜查散相比,冯君衡的相貌实在有些寒碜。他眼睛太小、鼻子太大,眉毛稀稀疏疏不见几根,倒是头发又多又密像团杂草,又是兔耳鹰腮、蛇眉鼠眼,看这便不像良善之辈。然而跪在地上,冯君衡却也未曾吓得两股战战,只是面上有一种愤然之色。他也不管展昭进来,一径跟包公说道:“青天大老爷,那颜查散杀人不说,竟将这一盆脏水泼到草民头上,编造出那等子虚乌有之事为证,实在是、实在是……”他竟像是气得说不下去了,抚着胸口连连顺气儿,然后重重叩头道,“还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照你说来,”包公闻言不动声色,“你并未与那颜生换过扇子,绣红之死你也毫不知情?” 冯君衡用力点头,说道:“正是。草民的扇子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这不方才给您献上去,还在案上搁着呢。” “本府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不要多言!”包公冷冷道,“绣红死的当晚,你在何处?” 冯君衡答道:“当然是在小人的房间里。” “可是在柳洪府上?”包公追问。 冯君衡坦然道:“草民前去探望亲姑妈,这才在柳员外府上住着。”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说明你那晚未曾到过案发现场?”包公继续追问。 冯君衡苦下脸来,道:“大人,这叫草民上哪里找人去?草民不过是个白丁,又没什么家底,哪里还能像那颜查散一般找个人贴身伺候?” “不要多言!”包公一拍桌子,“既是如此,案发当晚你在何处,便无人能为你作证了?” 冯君衡道:“大人,您不能就因为这个便要定草民的罪啊。那晚府上无人能够作证的肯定不止草民一个,难不成您还都要怀疑一遍?” “大胆!”包公将桌案重重一拍,“好刁的一张嘴。你若是什么事都没做,那颜生好端端为何要攀咬于你?” 冯君衡道:“这草民如何知道?又不是那颜查散肚里的蛔虫。想来他是走投无路,胡乱攀咬,真真的用心险恶。” 第78章 僵局(下) 一桩谋杀案,两个嫌疑犯。一个已经认过罪,却又在书童的努力下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供状,他的说辞似乎十分可信。而另一个则从未认罪,前者指控他的证据仿佛子虚乌有,于是他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真相似乎一时间变得难以捉摸。 当展昭听完冯君衡的供词之后,他心中不由回想起阿岚的一连串问题,那时展昭曾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句话。然而事实上,连展昭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对阿岚所说的托词,或者是对自己的安慰。 包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然而依展昭对自己这位上司的了解,他一定心中并不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跪着的冯君衡仍旧坦然自若,而包公则叹了口气,说道:“先将冯君衡收押大牢,择日再开堂审理。” “大人,草民无罪!”冯君衡挺起腰来,直视这包公,“还请大人明示,这都是颜查散的栽赃陷害,大人可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词,便冤枉错抓了好人啊。” 包公并未因此而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你不必担心,孰是孰非,本府心中自有评断。若是你当真清白无辜,那么本府也绝不会冤枉于你。”他说着把一双虎目望向冯君衡,隐隐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只听包公沉声道:“然而你若是心存侥幸,想以此欺瞒本府,本府也定当查出真相。你可明白?” “草民明白。”冯君衡面色不变,然后跪下磕头。两旁衙差便上前将冯君衡带走,临走前,这人似乎还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留在屋内的人一眼。 展昭隐隐觉得那种眼神带着挑衅的意味,充满了讥诮与不屑。然而对方面色如常,态度也恭敬自若,挑不出任何错处。 片刻后,书斋内便只剩下了包公、展昭与公孙策。蜡烛已经快要烧到尽头,因此火光变得闪烁不定。那朵明黄色的火焰时而剧烈的跳动着,时而蜷缩成一小团,片刻有又再次舒展开来。 寂静中,包公先开口道:“方才那冯君衡之言,你们也听到了。” 公孙策与展昭立刻点头称是。包公便问道:“可有什么看法?” “唔,”公孙策沉吟片刻,说道,“颜生若想翻供,那把扇子便是极为重要的一样物证。然而这物证没了,无论真相如何,只怕他都难以摆脱杀人罪名。” 包公又看向展昭。展昭略一迟疑,回答道:“人若真是冯君衡杀的,那么此人阴险狡诈的程度便不可小觑。若想让他老实招供,只怕不是件易事。” “据祥符县的捕快禀报,自从抓了颜生,那花园书斋便在搜查之后被封了起来。直到颜生招供,封条才被揭去,这是两日前的事情。”包公并未对两人的看法作出任何评论,只是陈述道,“捕快们没有留意书桌上的笔筒中是否有一把扇子,而柳洪府上的仆人也无法证明封条揭去之后冯君衡未曾进去过。” 公孙策便道:“那么如此说来,冯君衡身上的疑点也并不能洗清。” “然而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证冯君衡杀人。”包公轻叹道,“那雨墨乃是颜查散的书童,在颜查散身有嫌疑的情况下,他的证词并不能完全作数。” 展昭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来:“依大人的意思,难道此案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那么依展护卫的意思,”包公却不答反问,“你已相信颜生是清白的了?” 展昭稍一沉默,便点头道:“属下的确更相信颜生是无辜的,而这冯君衡才是杀人的真凶。” “只是看他今晚的表现,”包公说道,“只怕明日公堂对质,颜生无法辩驳过此人啊。” 公孙策颔首道:“的确。此人态度不慌不忙,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没有有力证据能够证明冯君衡之罪的话,只怕他绝不会轻易认罪,更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罢了,”包公微微摆手道,“天也是在太晚了,两位且回去歇息吧。”而他自己却并未露出打算安睡的意思,似乎仍想要再好好思索一下颜查散与冯君衡的这桩案子。 公孙策不禁担忧道:“大人您也该注意身子,太过劳累可不好。这会儿已入了冬,您应当早些休息才是。” “本府明白。有劳公孙先生挂怀。”包公微微笑了笑,对自己这两个左膀右臂说道,“你们下去吧,本府还要再考虑考虑这案子,明日才好升堂。” “是。”展昭与公孙策拱手退下。外面明月高悬,已是半夜光景,值夜的衙差们悄无声息地站在各个路口,巡逻队的脚步声则从远处传来。 展昭轻轻叹了口气,抬步朝着自己房间走去。然而走到一半,他却又情不自禁地调转方向,挑着无人的小路朝着客房那边摸过去。也不知是哪一种心情,驱使展昭躲开了一路上可能遇到的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客房的院落中。 这个时辰,阿岚应当已经睡下了。 展昭望了已经熄灭灯烛的房间一眼,然后忽然纵身掠起,轻轻落在了院中的一棵大树上面。 这株梧桐十分高大,只是叶子已落光了,因此没有夏秋之季看上去那么庞大。展昭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屈起左腿在树干上坐了下来,微微舒了一口气。 冬夜是寂静的,只有寒风不知疲倦、不眠不休。坐在树上,展昭虽然不能俯瞰整个开封府,却也将附近一整片地方都收归眼底。他先是出于习惯确认了一下府中的守卫情况正常,然后才缓缓放松下来。 这似乎才是他生活的常态,展昭心想,之前那几个月更像是一场荒诞不羁的怪梦。而在此之前,在开封府永远是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这个世上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现在与从前也不完全一样了,那几个月的经历已经完全改变了他。展昭不得不承认,他回来之后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这种变化——至少他现在不吃药就没法好好生活。 而为了最近这桩案子,展昭不得不从已经所剩不多的药瓶中在匀出一部分作为工作所需。他有一种这样的麻烦已经渐渐成为习惯的危机感,变成猫给他带来的实质性的困扰虽然没有减少,但是心理上的抵触已经在逐渐减弱。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展昭并不想做一只猫,他还是比较喜欢做人。 然而按照尘因的说辞,如果没有一个女人爱他爱得刻骨铭心的话,这种变成猫的诅咒是不可能消除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凑齐那几样东西,然后去找尘因。展昭想着,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摸出了那颗“苦果”。 不知是不是错觉,展昭觉得这颗苦果似乎比之前看上去要大,颜色变得更浅了些。他微微皱起眉,将果子在手里把玩了一阵。这颗果子应当不是什么寻常东西,不然尘因也不会让他费劲千辛万苦摘来。然而就和痴心泉的泉水一样,展昭看不出这个东西有任何特别之处。 忽然,一阵衣袂风声凌空响起。展昭顺手将苦果塞进衣袖里,然后抬起头来,不悦地说道:“五爷,这开封府的墙头,难道你真的想踩便踩、想翻就翻?” “那冯君衡没有招认。”白玉堂没有理会展昭的质问,只是轻飘飘站在墙沿上开口说道,“我方才问过包公,他眼下并没有办法让冯君衡招供。” 展昭只觉一阵头大:“你跑去见包大人了?” “颜查散是我结义兄弟,我清楚他的为人。”白玉堂似乎不打算接展昭的话,“人绝不可能是他杀的,冯君衡一定在说谎。” 展昭微微一哂:“你把这话和包大人说了?” 白玉堂板着脸点了点头。 展昭叹了口气,说道:“让我猜猜大人是怎么回答的。是不是说: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如果没有人证物证,他不会轻易改判此案。” “你倒是知道他的心思。”白玉堂一扬眉,“难道你也这么认为?” 展昭翻了个白眼,说道:“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案子如今交给开封府,按照包大人的性格,想要翻案就必须有人证物证。” “雨墨那孩子不是认证?那把扇子不是物证?”白玉堂反诘道。 展昭说:“雨墨和颜查散关系太近,而那把扇子也并不像是雨墨所说的在书斋中,而是在冯君衡身上。” “那是冯君衡将扇子偷去了。”白玉堂沉下脸来,“你堂堂南侠,难道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清楚吗?” 展昭冷笑了一声:“我想得到是清楚。白兄想来一早便插手了此案,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早将那把扇子拿回来,反倒便宜了冯君衡?” “……”白玉堂哑口无言,他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只知道颜查散是被冤枉的,具体案情并不清楚,怎能料到那把扇子会成为重要物证呢。 展昭紧接着叹气道:“如今冯君衡拿着这把扇子已经给包大人看过了,你便是再将扇子偷回来,也没用了。” 白玉堂哼了一声:“五爷岂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他微微垂下眼皮,淡淡地道,“只是此事也不难,那冯君衡再厉害,难道还能厉害得过我手里的这把刀吗?” “你是想去威胁他?”展昭扬眉。 白玉堂冷笑:“怎么,展大人想要阻拦白某?” “唔……”展昭却摸着下巴来了一句,“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白玉堂:“……” “你去吧,记得别弄出伤来,让包大人看出来就不好了。”展昭嘱咐,“也别说你来见过我,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第79章 供状 第二日一早,开封府便再次开堂,审理昨日未完之案。这一回来看审的百姓更多,还未到时辰围栏外面便已熙熙攘攘,人们窃窃私语,都在议论昨日那桩案子。更有甚者,还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竟像是来看戏的一般。 阿岚起得本来就早,这会儿刚干完活儿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便忙不迭偷偷溜了过来。她挑了个角落往墙上一靠便开始打盹,想趁着衙差们到位之前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好在附近人多,挡住了呼啸的寒风,倒也没有特别冷。 “哎,怎么还不开堂?”有人在不远处低声抱怨。 旁边的人则说:“你就耐心等着吧,咱们包大人什么时候耽误过正事儿。” “也不知昨儿个那小孩说的姓冯的抓到了没有,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也有人对于案情更加好奇。 便有人回答:“这咱们怎么知道,一会儿听包大人升堂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忽然,阿岚觉得周围似乎一下安静了起来。紧接着,一声清脆的惊堂木响声回荡在公堂之上,包公的声音低沉洪亮:“升堂!” “威武!” 阿岚立刻睁开眼睛,打起精神朝堂上看去。然而还未等包公吩咐将人带上来,忽听得一阵破空之声,阿岚猛地绷紧身子。却见站在包公身旁的展昭凌空一翻,眨眼间将一物抄在手中,平稳落地。 “大人。”展昭微微皱起眉头,扫视了一眼公堂外之后将手中的东西呈递给了包公。 竟是一张供状,钉在一枚钝头的飞镖上掷了进来。 包公将供状展开一看,神色不由一动。在他蹙眉阅读这份供状之时,公堂外人声渐响,人们纷纷议论这横生的变故。 阿岚却皱起了眉头,同展昭一样,她方才第一时间便向着东西射来的方向看了过去,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江湖上能人辈出,身手这样好的自然不在少数。然而恰与颜查散此案有牵连的,却只有那么一位。 只是不知道,这位锦毛鼠白玉堂在寄柬留刀之后又准备出什么幺蛾子。 良久,包公终于阖上了手中这份薄薄的供状,沉声道:“待颜查散、冯君衡!”他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衙差们哪里还敢耽搁,立马便有人将颜、冯二人押了上来。这两人都在牢里住了一晚,各个神情憔悴,到了堂上老老实实跪好,听候包大人讯问。 然而包公却没有立时开口,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神情。颜查散虽然蓬头垢面,然而目光清明,似乎自从昨日在公堂上将实言吐露出来之后他便摆脱了颓丧。而冯君衡,他的面色透着一种怪异的红润,垂在两侧的双手正微微颤抖。 不像是害怕,倒像是情绪激动。 包公心中了然,缓缓开口问道:“颜查散,你且将昨日的供词再说一遍。” 颜查散磕了个头,当即将昨日的话重新叙述一遍,前后并无出入。那冯君衡在一旁听着,面上却没有剧烈的神情变化,又或者他此刻正极力抑制着某种情绪,因此无法在作出相对的反应。 包公听罢点了点头,问冯君衡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冯君衡抿着嘴,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良久才道:“此乃一派胡言,草民从未与颜生交换过扇子,而是将扇子一直随身携带。昨晚已将扇子呈与大人,还望青天大老爷明鉴。” 公堂之下,百姓顿时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包公连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而后,他望向冯君衡,将对方隐隐不耐烦的神色尽收眼底。包公目光扫过桌上这份供状,沉默片刻,又问道:“颜生,你可有话辩驳。” “大人,换扇子那日罪民的书童便在一旁,可以作证。”颜生没料到冯君衡竟然矢口否认,也没想到那扇子竟已不再书房,他补充道,“在罪民被衙差大人们带走之前,那把扇子千真万确便在书斋之内,至于如何会回到冯君身上,罪民不知。” 冯君衡轻蔑地一笑:“口说无凭,我看你不过是巧言令色罢了。” “肃静!”包公又是一拍惊堂木,吩咐道,“将那书童带上来。” 左右便将雨墨带了上来,雨墨在公堂上跪倒,叩头行礼。包公问他:“你昨日所说换扇子一事,可是你亲眼所见?” “正是草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雨墨立刻回道,“及至小人离开,那扇子还在书斋的桌子上。”他已经隐隐感到不对劲,“难道未曾找到吗?” 包公淡淡地说道:“昨日衙差赶到祥符县柳洪府上时,发现那扇子在冯君衡身上。” “这不可能!”雨墨不由惊呼,“一定是这厮偷偷将扇子拿回去了!” 冯君衡冷笑一声:“你们主仆倒是口吻一致,都将脏水往无辜之人身上泼。有本事你们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你!”雨墨气得涨红了脸,“你少得意,包青天迟早识破你的真面目。” 冯君衡不理,只是再次朝公堂上包公说道:“说起来,草民昨夜在开封府大牢之时还遇见了一桩奇事。” 包公暗道: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便问道:“哦,什么事?” “昨夜草民睡至半夜,忽然有一个白衣人闯进了牢房,以命相逼,勒令草民写下了一份供状。”冯君衡不卑不亢道,“草民因为性命受到挟制,不得不按照对方之意写下一份认罪书。然而狱卒却从始至终未曾出现,不知这是有歹人溜进了大牢里为非作歹呢,还是别的什么?” 展昭在一旁听着时神色不动,然而心中暗叹一口气:就知道这不会成功。 包公听完这番话则面沉如水,一拍惊堂木喝道:“将昨夜执勤的狱卒统统带上来!” “是!”四大校尉立刻拱手领命,因为要带的人是衙门里的官差,因此少不得便要他们劳动他们跑一趟。 不多时,四个狱卒并一个牢头被带了上来,在公堂上跪倒。 包公冷冷问道:“那冯君衡声称,昨夜有人进入他所在牢房之内,逼迫他写下一份供状,尔等可知情?” 几人大惊失色,牢头颤声道:“大人,我等昨夜兢兢业业,连眼皮都没干耷拉一下,怎么可能有人闯进牢内?”其余几人立时纷纷应合。 “我亲眼所见之事,又岂能有假。”冯君衡忍不住道,“那人一身白衣,身量很高、相貌齐整,应当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一旁的颜生忽地心中一跳,心道:糟糕,莫非是五弟?唉,我的这些事情竟将他连累到这个地步,真是、真是惭愧之极。 而包公终于将面前这份供状捻起,掷到下面,问道:“这可是你被逼迫写下的那份供状?” 冯君衡立刻跪着往前两步,捡起那份供状匆匆一扫便道:“正是这份供状。大人,那歹人凶悍至极,草民是迫不得已方才写下这些文字,还请大人明鉴。” “这是那人口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写下的?”包公冷冷问道。 冯君衡唯一迟疑,道:“是草民自己写下的。那歹人将刀横在小人脖子上,不写就砍,小人只好胡编乱造了一通。”他没说出口的是,其实这份供状改了三四次对方才满意。一开始冯君衡试图在供状内留下明显破绽,以便反口。然而白玉堂何其聪明,当即照他肚子上踢了一脚,令他重写。冯君衡想到此处忍不住微微咬牙,他第二日一看,腹部虽然仍旧疼痛,却偏偏没有半点瘀伤,不然今日更是能为自己所说增添说服力。 “那么,‘对丫鬟绣红心怀不轨,趁傍晚将其偏至角门外意图施暴,不意将其杀死’也是你胡编乱造写下的?”包公紧紧盯着冯君衡。 冯君衡答道:“这实在是生死攸关,草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并不认为这份供状会成为铁证。若是换了哪个昏官还有可能草草结案,然而包公号称青天,绝不会因为这份明显是屈打成招的供状而妄下评断。 果然,包公道:“如此说来,你是清白的?” “正是。草民绝对清白。”冯君衡的眼神之中不由流露出一丝得意,他说道,“昨夜那歹人说不准便是颜生的帮凶,想为颜生脱罪,才会行此胆大妄为之事。大人应当将其捉拿归案,与这颜生一并治罪。” 包公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本府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说罢也不管冯君衡目瞪口呆,一拍惊堂木,“将他们押回大牢,听候审问。退堂!” “大人!”冯君衡忍不住还想说什么,然而两旁衙差已经喝起了堂威,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阿岚看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几乎是最糟糕的情况。颜生无法洗脱自己身上的罪名,不但是因为证据对他不利,更是因为他已经认过一次罪,再推翻自己的口供便会不那么可信。而相比之下,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证其杀人的冯君衡显然要占据优势,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无罪,阿岚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招供。 虽说阿岚自己认为杀人者是冯君衡无疑——这是一种直觉,在今日看过两人在公堂上的表现之后。 颜查散的行为与动机是相符的,他的表现更加自然。然而冯君衡,他的神态、语气并不像是一个凭白被卷入杀人案中的无辜之人。 只可惜这些并不能作为证据。阿岚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便也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展昭叫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非常丧,只想趴着什么都不干QAQ。 顺便告诉大家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年底有个很重要的考试要准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渣作者可能无法再每天都挤出时间来分给写文这个小爱好。不过之前每周一停更的时候,我也没停笔,就是一直在攒稿,怕到时候断更。虽然持续了一个多月,我攒下的稿大概也只能支持一礼拜OTZ 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等我弹尽粮绝开始缘更的时候,小天使们能对我不离不弃(???) 而在此之前,我还是尽量提高复习效率,争取每晚码字QAQ 第80章 跨年之案 “大哥?”阿岚顿住脚步,诧异地看了眼从身后追过来的展昭。 展昭原本跟着包公去了后衙,这会儿没事儿了才出来,正巧看见阿岚慢吞吞往后厨走。他没多想便赶了上去,开口叫住了阿岚。 “这两天后厨那里忙得厉害吧。”展昭没话找话,看着阿岚疑惑的眼神,心中感觉莫名的有些痒痒的。他与阿岚并肩朝后厨方向走,刻意放慢了脚步,隐隐希望这一段路能长一些。 而阿岚偏头想了想,说:“还好,不是特别忙。”她还能找到时间溜出来看包大人审案,说明也没忙到脚不沾地。 “后天就是除夕了吧,”展昭低头算了算日子,“这案子真是出的不巧了,赶在年关下,也是晦气得很。” 阿岚不由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她说着仰起头看着展昭,忍不住问道,“可包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冯君衡不肯招供,有没有证据,这案子可以说是死无对证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展昭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也觉得这案子不好办。而他在烦恼案情之余还得担心白玉堂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冯君衡。 真要是那样,才是真真正正的死无对证呢。只希望白玉堂能冷静一些,千万不要头脑一热便什么都不顾了。 而阿岚却仍旧好奇:“包大人将冯君衡也一并关进了大牢里面,说明他也怀疑冯君衡杀人。可是要如何证明这件事呢?” “不好说。”展昭想了想,“包大人其实也很头疼,只是没有明确证据,也不好对冯君衡动刑。最近又是年底,事情多,没准这案子就拖到年后了。” 阿岚一考虑:“那颜查散和雨墨可倒霉了,还得在大牢里面过年。” “那也没法子,谁叫颜查散当初招供了呢,现在想翻供可是难上加难。”展昭耸了耸肩,“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拖上个把月都不稀奇。” 阿岚深吸了一口气,道:“在牢里住上个把月,起码得少活好几年吧。” 展昭忍不住笑起来:“你想得倒是挺远。开封府的大牢还算不错吧,虽说冷了些,但至少还算干净。” “说得好像您住过似的。”阿岚嘀咕了一声,然后立刻缩了缩脖子,“我错了师父。”正说着,已到了后衙,展昭便顿住了脚步。 天气很冷,但也很明亮。此刻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透明的阳光从院墙上空洒下来,像是某种闪闪发光的绸缎。后厨就在不远处,已经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厨子们大约开始准备午饭了。 阿岚眯着眼睛仰头看着展昭,心中有一种缓慢、轻松的喜悦渐渐升起,她嘀咕着说了一句:“您该忙去了吧?” “嗯,最近可是有的忙。”展昭点了点头,却又道,“除夕那天我若是告下假来,可以带你到京城热闹的地方去转一转。” 阿岚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她虽然前几日刚出去过,然而那次到底被败了兴致,这会让听展昭又要带她出去,立刻开始在心里暗暗期待起来。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展昭没有表现出来内心同样的期待,只是轻轻拍了拍阿岚的脑袋,说道,“干活的时候悠着点,别把自己累坏了。” “诶,知道了。”阿岚满口答应,一直目送展昭走远这才回头进了厨房。她一进去,立刻便觉得暖和多了,齐婶儿正在灶台前忙活,把几个小杂役指使得团团转。阿岚便自觉给自己找到了活计干,然而忙碌的时候却仍旧忍不住想到颜查散与雨墨他们。 大概也同样有人惦记着牢里的那两人,到了傍晚的时候,上面便有人过来告诉厨房里,让专门送些饭菜到牢里面给颜查散主仆。也不知是谁打点下来的。 阿岚便自告奋勇,将晚间的烩面盛了两碗摆放妥当,小心翼翼地拎着食盒往大牢那边走。她想着牢里面到底阴气森森的,喝些热汤会好受许多。 她虽然之前曾去给雨墨送过饭,然而大牢里还是头一回去。那里不在开封府衙门里头,而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头石头做的怪兽蹲在地上,只不过这个怪兽四四方方的。 阿岚拎着食盒钻进了怪兽的嘴里。这里守卫森严,来人都要细细查过才能放行,虽然阿岚是受齐婶儿指派,进去也仍旧费了一番功夫。 冬天本就黑得早些,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余晖了。大牢里面灯光昏暗,有一股子发霉的味道,还混合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阿岚在狱卒的引路下一直进到大牢深处,年节下牢里面也冷清得很,死刑犯都已经在秋后掉了脑袋,除了颜查散与冯君衡,这里竟然都没什么犯人。 “这就是颜查散的牢房。”狱卒指了指通道左边,“你不能进去,把饭放在外面就好了。” 阿岚便道:“我还得把食盒收回去,等他们吃完我再走,大人你看行吗?” “成吧。”狱卒知道是厨房里的人,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他又警告了一句,“不要随意走动,这里面关得都是坏人。”他似乎把阿岚当成了孩子。 阿岚无语凝噎,只得认真点了点头:“您放心,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狱卒这才放心离去。 阿岚看对方走远了,便转身看了看牢里的颜查散,雨墨自然也跟了进来,不知是怎么和狱卒扯皮的,终于让他们同意这孩子陪着他家主子一同坐牢了。阿岚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将食盒打开,道:“趁热吃吧,一碗下肚,浑身都暖和了。” “哎,谢谢姐姐。”雨墨连忙过来小心翼翼接过阿岚隔着栅栏递过来的两个大碗。他恭恭敬敬端给颜查散,道:“相公,晚饭得了。” 颜查散点了点头,又对阿岚道谢:“有劳姑娘了。” “好说。”阿岚头一回近距离观察颜查散,虽说灯光昏暗,她仍旧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来,也不陌生:“唉,杀人犯有热汤可喝,而我这无辜之人却只能啃这凉馒头,连口咸菜都没有。” 阿岚回过头,然后有些诧异地发现冯君衡竟然就在对面关着。 狱卒这么安排,这是让他们过年好作伴吗?阿岚不由走了一下神。 雨墨则立刻大声道:“好不要脸。你杀人之后栽赃给我家相公不说,这会儿还装什么好人?真真是无耻之尤!” “你们主仆二人才是狼狈为奸呢。”冯君衡脸色阴沉,“你们等着吧,此案包大人定会判我无罪。”他很清楚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认自己。 雨墨气得脸都红了:“你!” “你们快吃吧,和他吵什么。”阿岚淡淡地开口,她倚着牢门瞥了眼冯君衡,轻声道,“包大人号称青天,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此案的杀人真凶最后也一定会被绳之於法。” 冯君衡闻言冷笑了一声:“妇人之见。” 阿岚不禁一扬眉,心中顿时不痛快起来。她当即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垂眸看着坐在牢门口的冯君衡,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冯君衡微微有些诧异,待要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却又隐隐有一种,自己若是不说话便是怕了对方的错觉。他不由张口道:“我姓冯,名君衡。君子的君,制衡的衡。” 阿岚仔细看着对方的表情,继续随口发问:“你是男人吗?” “呵,姑娘你长着眼睛,难道还不会自己看吗?”冯君衡怫然不悦。 阿岚却混不理会,紧跟着便问道:“绣红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冯君衡脱口而出,“人若是我杀的,便叫我天打雷劈!” 雨墨在一旁嗤笑了一声:“真是老天爷不开眼。”又被颜查散低声喝止。 然而阿岚却浑若未闻,她没有放过冯君衡的任何一个表情,轻声道:“这么说来,人的确是你杀的了。”这是她的判断,冯君衡方才在说谎。 “呵。”冯君衡虽然心虚,却仍旧面上强撑着表现出一副自若的神情来。 阿岚又走近了半步,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问道:“你为什么杀了绣红?为财?为情?”她眯起眼睛,“嗯,看来是二者兼而有之了。” 冯君衡脸色刷的惨白,他冷冷道:“自说自话,可笑至极。” “你的目标最早其实不是那个丫鬟吧?你觊觎柳家小姐,是不是?”阿岚盯着他不放,视线仿佛具有某种压力,令冯君衡喘不过气来,“嗯,看来你承认了。” 冯君衡蓦地大叫起来,他猛地扑在栏杆上,吼道:“狱卒!狱卒!把这个女人给我轰出去!” “姐姐,你快过来些。小心这疯狗咬你。”雨墨吓了一跳,连忙对阿岚说道。 阿岚哪里会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看着冯君衡的脸色,很快得出了新的结论——那位柳家小姐是他的软肋。 这时狱卒骂骂咧咧地大步走了过来:“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大晚上的,号丧呢!” “狱卒,把这个女人给我轰出去!”冯君衡冷冷地看着阿岚,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恨意,“我不要和这个女人共处一室。” 狱卒扬手就是一鞭子,“啪”的抽在了牢房门上,骂道:“你以为这是你家地头儿,想赶谁走就赶谁走?” 雨墨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另一个狱卒的声音:“阿岚姑娘,有人找你呢!” 第81章 装神弄鬼 阿岚从大牢中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大门处的墙上插着明亮的火把,燃烧的时候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令这寒夜稍稍温暖了一些。她从引路的狱卒身后探出神来,就看见展昭正跟牢头说着话,对方十分恭敬,过分拘谨的态度令展昭有些无所适从。 大概是今日上公堂走了一遭,牢头很有些草木皆兵,还以为展昭是来视察他的工作的。生怕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合适,连下个月的俸禄也一块丢了。 “大哥。”阿岚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清晰而又干净,像是某种凛冽的溪水从山石间流过,“你怎么过来了。” 展昭偏过头来,笑了笑:“我听人家说,你跑到这里来送饭,就过来接你。” “啊。”阿岚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们还没吃完呢,我还打算把饭盒带回去。” 展昭则道:“你倒是不嫌麻烦。”他看了牢头一眼,对方便立刻心领神会:“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麻烦阿岚姑娘,待会儿我叫小子们送去厨房就行了。” “有劳了。”展昭冲牢头微微颔首,对方连忙惶恐地拱拱手,连道不敢。 展昭便用目光示意阿岚,道:“走吧。”他等阿岚迈开脚步走到自己身边,这才并肩与她离开大牢。身后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织在一起,形成抽象模糊的图案。 阿岚先是沉默了一段路,而后才打起精神开口道:“大哥你忙完了?” “嗯。”展昭正疑惑阿岚为什么没动静,她开了口,展昭才微微松了口气,答道,“都这么晚了,府里头也只有包大人还在忙。” 阿岚便轻声道:“当官也不容易啊,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 “可不是。”展昭说着微微笑起来,他觉得阿岚这句话多多少少也是在关心自己,毕竟他大小也是个官。 这应该,不算是自作多情吧? 阿岚则吸了吸鼻子,伸手将身上的棉衣裹得更紧了些。她从厨房直接出来,穿得都是干活时候穿的衣裳,披风留在房间里了。展昭当即便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将阿岚裹了个严严实实。他说:“你该多穿点。” “我也没觉得太冷。”阿岚还想嘴硬,话音刚落便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展昭有些不放心,他抬起胳膊迟疑了半晌,这才放在阿岚后心上,缓缓将内力送过去。 阿岚闷声说道:“大哥你不用浪费内力了,不辛苦吗?” “不辛苦。”展昭心想自己习武这么久,还从未觉得这种东西这么有用过。他的掌心贴合着对方脊背的起伏,心中有些慨叹。阿岚仍旧不胖,哪怕隔着厚厚的衣服,也依然能感觉得出来脊梁骨的形状。 阿岚则将半张脸藏在衣领后头,顺便遮住自己唇角不受控制勾起的弧度。她之前还冷得直哆嗦,可展昭贴着她背心的那个地方源源不断有温暖的热流送过来,那种温度不仅仅使得身体不再僵冷,也同样令她的心跳变得活泼起来。 脚下的雪已经被冻结实了,踩上去的时候不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并且变得十分光滑。展昭扶着她的那只手不仅仅是为了让阿岚暖和些,也是为了保证阿岚不会在冰雪上滑到。 “要过年了。”阿岚忽然说道,这种身心都十分愉悦的情况下,她想起的都是好事情,“这肯定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年。” 展昭笑起来,他在心里说:这也将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年。 阿岚忽然扭过头来看展昭,然后伸出一小截指头点着展昭笑道:“你笑了。” 展昭索性将这个笑容完全放开,他低头看着阿岚,眼眸中倒映着那个已经进入他心里的姑娘,说道:“心里高兴,自然要笑。” 阿岚重新把连藏回衣领后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展昭。她的神情像是一只心满意足的松鼠,因为囤积了足够过冬的食物而满心欢喜。走到客房院子外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你要不要进去坐坐?” 展昭诧异地挑了挑眉,虽然他心里很想去,但是嘴上还是得说:“太晚了,不方便。你快去睡吧,熬夜伤身。” “哦。”阿岚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大失所望,冲展昭挥了挥手,这才慢吞吞往房门口走。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展昭的大氅她还披着,却又只是放缓了脚步,走到门口这才“呀”了一声,掉过头再慢慢往回走。 展昭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这会儿便问道:“怎么了?” “你的大氅。”阿岚的声音闷在已领后面。 展昭当即迈开脚步朝她走过来,然后推着阿岚回头往房门口走,说道:“这么冷,就别脱下来了。进屋再说。” “嗯。”阿岚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然而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展昭便将阿岚护在了身后,冷冷朝里头喝了一声:“什么人!” “嗤”的一声,桌上的蜡烛被点燃了,昏黄的灯光将一袭白衣染成暖黄色。白玉堂甩了甩火折子,然后扭头朝他们看过来,道:“我有事找阿岚姑娘。”他倒是终于记起这个姑娘的名字了。 阿岚大为诧异,忍不住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你确定是我,不是展大哥?” “……”白玉堂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肯定了阿岚的疑惑,“我找你。” 展昭沉下脸色,道:“深更半夜的,白兄闯进一个姑娘家的房间里,只怕不妥当吧。” “房间里没人。”白玉堂微微一哂,“外头有巡逻队。展大人也不希望我和贵府上的人动起手来吧。” 展昭翻了个白眼,没再回答,也没再计较。他拉着阿岚进屋去,这才问白玉堂道:“你找阿岚什么事?” “我听说,阿岚姑娘几晚在大牢中将那姓冯的问得哑口无言、气急败坏。”白玉堂也没有闲情逸致和展昭叙旧,开门见山地说道,“不知道阿岚姑娘对此案可有什么法子?” 展昭一怔,扭头看阿岚,问道:“你和那冯君衡说话了?” “嗯,随便说了几句。”阿岚含含糊糊地答道,心想雨墨真是个大嘴巴,这么快就把这件事捅到了白玉堂那里。 展昭却仿佛不大高兴,他说:“以后你少和这种人说话。那姓冯的不是好东西。” “哦。”阿岚咬了咬嘴唇,低声答应下来。 白玉堂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二人,他看向阿岚,问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阿岚本能地朝展昭看过去,对方给了她个鼓励的眼神,阿岚才开口说道,“我觉得,冯君衡才是杀人凶手……” 白玉堂不耐烦地道:“别说废话。” “哦,”阿岚噎了一下,“按照颜查散所说,他收到了柳家小姐给他送的字柬,约他在后角门外见面。只是颜查散没来得看,这张字柬便被冯君衡偷走了。他应当是对柳家小姐有非分之想,因此便冒充颜查散赴约。没想到来的是绣红,他便……” 白玉堂耐着性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打断:“我不是要听案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是姓冯的杀的。至于他为什么杀人,怎么杀人,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只问你,有没有办法证明颜查散的清白。” “……”阿岚想了想,“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审问冯君衡,逼得他吐露实情。” 白玉堂不耐烦地道:“他要是不招呢?这种卑鄙之徒,想来根本不可能老实招供。” “这我怎么知道啊。”阿岚嘀咕了一句,“绣红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除非能让冯君衡自乱阵脚,否则他肯定一口咬死是颜查散杀人,那有什么办法。” 白玉堂忽地一顿,眯起眼睛道:“死无对证……自乱阵脚……” 展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白兄,那绣红已经死了。” “到时候把尸体偷出来,找个易容高手扮成绣红的模样不就得了?”白玉堂根本不觉得这是问题。 展昭再次翻了个白眼:“仵作都验过尸了,这会儿再冒出个绣红,人家只会以为是诈尸了。” “诈尸也行,”白玉堂显然得到了启发,“正好那姓冯的做贼心虚,到时候吓得他屁滚尿流,看他还招不招。” 展昭顿了顿,居然觉得此法可行,只是…… “你上哪儿找易容高手?” 白玉堂垂眸思索了片刻,道:“我认识的朋友中,京城里就有一位擅长易容的。只是他是个男子,到时候怕身量不像。” “而且大过年的,你让人家化妆成一个死人,人家就不嫌晦气?”展昭想想觉得这事不大好操作,“而且包大人那里肯定不能瞒着,得先让他同意。” 白玉堂皱眉道:“为何?” “你见过鬼大白天出来溜达?”展昭无语,“如果真的准备好了,肯定是晚上升堂。”反正包大人也有个“日审阳、夜审阴”的名声,不怕冯君衡起疑。 白玉堂点点头,又道:“而且那冯君衡卑鄙狡猾,只怕得让扮成绣红的那人小心逼问,才能让他露出马脚。”他说着忽然看向阿岚,眼中精光大胜,“姑娘,扮鬼吗?” 作者有话要说:阿岚立了个flag 第82章 叛逆 “不行!”在阿岚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的时候,展昭便抢先斩钉截铁地开口,直接否定了白玉堂的建议,“绝对不行。” 白玉堂不悦地眯起眼睛,道:“我问的是阿岚姑娘,又不是你。你激动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展昭盯着白玉堂一字一句地说道,“白兄,你江湖朋友遍天下,还望你另请高明吧。” 阿岚见状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通常情况下,当展昭摆出这副神情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无论她再说什么都不会管用了。 在某些方面,展昭的固执与控制欲几乎叫常人无法忍受,那种独断专行的劲儿上来,连违抗圣旨都不怕。只不过他通常不会对一般人表现出来——当然,阿岚并不是一般人。因此,从相识直到现在,阿岚已经养成了服从展昭命令的习惯,基本不会违抗他的意思。 然而白玉堂不是阿岚,他也并不把展昭放在眼里。因此在展昭拒绝了他精妙的点子时,白玉堂转头看向了阿岚,认真地又问了一遍:“干不干?” “……”阿岚心里有点慌,她本能地看了眼展昭。 白玉堂伸手重重按在桌子上,挑眉道:“我问的是你,你看展昭做什么?他又不是你爹,你还事事都要请示他不成?” 阿岚:“……”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展昭听了这话是绝对不会高兴的。 虽然阿岚内心深处的确被白玉堂所说的给触动了一下——是啊,她为什么非要事事听展昭的?虽然他是师父,但是也没规定徒弟一定要听师父的啊。 在更加隐秘的心思中,还有一个更加放肆的念头——你若是一直听他的,那就只好一辈子做他的徒弟。你永远不可能和他平等地站在一起。他也永远不可能平等地看待你。 而正如阿岚所料,白玉堂的这番话的确令展昭差点气得拎起对方的领子把他扔出去,好在最后展昭还是冷静了下来,也扭头看向了阿岚。当然,展昭的目光中只有一种意思——赶快给我拒绝他,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原本,阿岚是该遵照展昭的意思谢绝白玉堂的,这才符合她一贯的行为准则。毕竟她还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也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情。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被展昭管这管那,阿岚心中本来没多少的那点叛逆忽然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冒出了头来,她居然大着胆子看着白玉堂,一时冲动地脱口说道:“好啊。” 展昭:“……” 白玉堂微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等等。”展昭黑着脸开口。 白玉堂扭头挑眉道:“展兄,我好像没什么好和你说的吧?” “阿岚,”展昭沉下脸看着阿岚,“你怎么回事,胡闹什么?这种事情是给你闹着玩的吗?” 阿岚只觉心跳如擂鼓一般,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都涨得通红,但也能隐隐感到面孔发烫。方才忤逆展昭的这一举动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令阿岚在感到恐慌的同时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窃喜。尤其是她看到展昭的情绪因此而被牵动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这里令阿岚为自己的恶劣而感到愧疚,因此脸就更红。 展昭:“……”他默默地收回看向阿岚的眼神,并用眼刀示意白玉堂非礼勿视。后者则回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慢吞吞地说道:“展兄,白某先告辞了。” “不送。”展昭冷漠地开口,只希望对方赶快消失在自己眼前。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白玉堂察觉到了展昭的心思,他偏偏要故意拖着脚步慢吞吞走到门口,然后还回头冲着二人一笑,露出一口紧密结实的白牙:“我明日再来找阿岚姑娘。”说罢看着展昭吃瘪的神情,无声地仰头大笑起来,嚣张地推门扬长而去。 门被关上时送进了一阵风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摇欲坠。屋内光影明灭,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断变换着位置与颜色深浅,像是某种轻轻抖动的怪物。外面北风呼号,然而屋内却静得只剩下灯花爆开的声音。 “怎么回事?”展昭终于打破了寂静,他蹙着眉头问阿岚,“你为什么要答应白玉堂?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阿岚垂着头低声道:“我没闹着玩。”之前算是一时冲动,可现在缓过神来,她居然没觉得有多么后悔。相反,当之前的激动平复下来之后,阿岚感到有一种失落与沮丧逐渐在心底弥漫开来。 “这还不是闹着玩?”展昭心中顿时冒出一股无名火来,偏偏不敢发出来,怕吓坏了阿岚,压抑着声音说道:“你准备怎么办?到时候白玉堂找来人,真把你扮成绣红的样子,你难道便真的上堂去装神弄鬼?” 阿岚嘟哝道:“为什么不行?”她鼻子有些发酸,展昭严厉的声音让她觉得难过。 虽然这不是展昭第一次教训她,但没有哪一次让阿岚感到这样难以释怀。 “你说为什么?”展昭的声音猛地提起来,然后又硬生生压下去,“审案问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到时候坏了事怎么办?” 阿岚忽然抬起头来,之前一直涨红的脸这会儿看上去就像熟透了的虾,她眼睛里盛着的泪水滚来滚去的。一部分是出于委屈,另一部分则是之前太过激动,她因而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哑声道:“您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展昭一时默然,也不知是因为阿岚的话,还是阿岚这副模样。他咬紧牙关猛地扭过头去不看对方,良久才道:“不是我不相信你。阿岚,只是、只是……”他说不出来,心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了起来。 说到底,他只是不希望阿岚经历这种糟糕的事情罢了。因为两人年龄相差不小的缘故,展昭对于阿岚始终有种责任感,认为自己应该照顾她、保护她。这个世上肮脏的事情太多,然而阿岚应该是干净的,那些脏事儿别说是让她搅和进来,就是看一眼都嫌多。 那个冯君衡是什么东西,这种卑鄙无耻之徒,阿岚根本不该看见。更别提还要扮成死在冯君衡手里的那个丫鬟,想办法去套话了。 只是这话不好和阿岚说,甚至展昭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他不由对自己感到一阵恼火,紧紧皱着眉头,看着一旁墙壁上阿岚的影子,耳边是她略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忽然,展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她哭了? 他蓦地转头看向阿岚,后者埋着头,打眼看去似乎没什么不妥,然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却露了马脚。 阿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一开始只是觉得眼眶发烫,感觉要掉眼泪了。于是她赶紧低下头,不敢让展昭看见。结果稍一低头,“啪”的一声那滴大大的泪珠就跌在了桌上,摔得粉身碎骨。阿岚吓了一跳,悄悄从眼角偷看展昭,只看到对方紧绷的下颚。 他没看阿岚,而是盯着墙壁发呆。虽然只是一个侧脸,然而阿岚仍旧能从那熟悉的线条中看出严厉与不悦来。 阿岚呼吸一滞,更多的眼泪涌了上来,根本无法控制。她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起来,无论是跳动的烛火,还是展昭紧绷的侧脸。她感到一阵羞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给展昭添了麻烦,另一部分是因为阿岚发觉她内心深处并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忽然,她眼睑下微微一痒,展昭伸出手指轻轻蹭去了一滴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的眼泪。他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也没骂你,你哭什么?” 阿岚基本很少哭,以前就算是哭,那也是因为别的事。但是今晚,展昭不得不承认,自己把小姑娘给招哭了。 而阿岚则愣怔地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展昭。忽然,她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方才混乱的思绪这会儿全部被抽空了,眼前只剩下展昭一脸隐藏在无奈下的小心翼翼。 “我、我没事儿,”阿岚傻乎乎地说道,“就是、就是突然想哭,所以就哭了,和你没关系的。” 展昭:“……”他默默收回了手,抿了抿指尖,上面方才还滚烫的泪水这会儿已经凉透了。他有些拿不准地看着阿岚,不知道对方是真的“兴之所至”掉了几滴金豆子,还是真的被自己方才的言语伤到了心。 然而就算是后者,展昭这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法子——他这方面贫瘠的经验根本不足以支持展昭完成讨女孩子欢心这种高难度任务。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才僵硬地站起身来,他没有看阿岚,说道:“明天再说吧,今晚先睡。”他顿了顿,放轻声音,“无论如何,都不要担心。有我呢。”说完推门离开。 门轻轻关上时,阿岚猛地松了口气。她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冰凉的手掌与滚烫的脸颊顿时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她刚才到底是抽什么风?为什么答应白玉堂?为什么当着展昭的面掉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给你们讲个笑话:这是我的最后一张存稿:) PS:还有得磨合呢。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都会不知不觉的改变。 第83章 易容(上) 阿岚细心地察觉到,展昭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改变。并不是说他不再关心她了,事实上,如果要换成一个外人来看的话,或许会觉得展昭依然对阿岚如故。然而阿岚凭借自身的敏锐发现了对方态度中的古怪变化,并且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无法再保持之前与展昭相处时的心态。 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连冲突都算不上的小摩擦,却最终让阿岚大为苦恼。她生性快活,哪怕是一个人在街头讨生活的时候也没把自己搞得苦大仇深过。然而第二天,就连齐婶儿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虽然阿岚胡乱用一句“没有睡好”敷衍了过去,但心中却在不由自主地回想昨晚的事情。她回想起自己冒冒失失地答应白玉堂的那一幕,还有之后自己没头没脑的掉眼泪。这两件事令阿岚感到心烦极了,第一件事算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在答应的时候她还并未这样觉得,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挑战,能够让无趣的生活变得更有意思。然而当一夜过去,阿岚不由开始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有躲避麻烦的,哪有人上赶着给自己去找麻烦的? 而且展昭的担忧不无道理——她的确有可能把事情搞砸。 只不过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还要令人烦恼。阿岚每次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涨红脸。她手上漫不经心地做着活计,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时她那句掷地有声的“好”出口之后,展昭脸上混合着的惊讶和恼怒的神情。 他一定大吃了一惊。阿岚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时既有些愧疚,又有些难以抑制的得意。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让身旁的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可旋即阿岚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她回想到,那之后的一切就变得愚蠢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虽然并没有任何理由。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回想起来简直莫名其妙,然而当时阿岚却无法控制自己,只好任由自己像受了委屈似的默默哭泣。 或者即使是自己受了委屈,也不该在展昭面前直接哭出来。这是无理取闹,展昭一定会觉得她不可理喻,甚至对于自己感到无比失望。 阿岚一面想一面用力揉了揉手中的面团,忍不住愤愤地在上面拍了拍。她觉得自己傻到家了,并且在最近有越来越傻的趋势。展昭当时发觉自己哭了之后那么吃惊,想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给自己擦眼泪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回想起来既让阿岚觉得好笑,又让她感到对自己的恼怒。 十几岁了还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哭鼻子,简直像个没断奶的孩子。阿岚皱起眉头,对于展昭的心思的猜测让她的心情一阵沮丧、一阵窃喜,脸上的神情也不断变换。 好在厨房里蒸汽袅袅,如果不是盯着阿岚,没人能发觉今天这个雷厉风行、勤快能干的姑娘像个傻子似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偷笑,还时不时涨红了脸。 就在阿岚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时,忽然有人在外面喊:“阿岚姑娘,有人找!” 阿岚本能地以为是展昭找自己,心脏不由重重地跳了一下。她不知所措地搁下手中的面团,扬声答应了,然后这才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她既渴望见到展昭,与他多说几句话,又怕两人之间更加尴尬。 然而这种担忧注定是没必要的,因为当阿岚除了厨房之后,失望而吃惊地发觉来找自己的根本就不是展昭。 而是白玉堂。 他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腰上挂着刀,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当听到阿岚走出来的动静时,白玉堂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说道:“你太慢了。” “正在忙呢。”阿岚尽力掩盖着自己的失望,说道,“你怎么来了?” 白玉堂不由挑起了眉,道:“怎么,你忘了昨晚答应我的事了?” “哦。”阿岚点了点头,“我没忘。”她一阵头疼,但又不能出尔反尔,便道,“难不成你已经找到那个会易容的朋友了?” 白玉堂点了点头,道:“是,所以来找你。” “你现在就要让我易容吗?”阿岚有些底虚,两手在腰上围着的围裙上擦了两下,道,“不和展大哥商量一下?” 白玉堂显然不大乐意和展昭打交道,然而这件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想了想,只好道:“我在外面等你,你叫上他,我们一起商议一下。” “展大哥这会儿也不知道在不在忙……”阿岚随口一说,然后看见白玉堂沉下的脸色,只好道,“我去看看。”她衷心希望展昭这会儿不忙,因为白玉堂看起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 如果展昭抽不出身来,谁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会不会直接进去把展昭拽出来。阿岚一面想着一面解开围裙就要往衙里走,心中有一种自己不愿承认的喜悦。虽然刚才还有些担心与展昭见面,然而这会儿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展昭了,阿岚又觉得心底雀跃。 幸运的是,展昭这会儿并不算特别忙。在衙差带着那种心照不宣的笑容告诉他阿岚在外面找他的时候,展昭有些无奈地搁下了手中不算重要的事情,出去找阿岚。 这天是个大晴天,寒冬中难得一见的太阳使得天空呈现出透明澄澈的颜色。化掉的雪水一滩滩凝聚在地上,上面还漂浮着一些未能化尽的积雪,看上去松软得好像棉花。风里带着一股冰凉的味道,使得太阳散发出的热度稍稍削减,但是带来了清新的空气。 展昭深吸一口气,快步朝着院子走去。隔着老远,他就看见了阿岚,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灰蓝色的滚边棉袍,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帽子,然而明亮的容颜却使得这身打扮也显得艳丽起来。展昭有一种加快脚步跑过去的冲动,然而他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显然会惹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因此只好压住脚步,没让自己真的跑起来。 只不过他也走得不慢就是了。 “大哥!”阿岚兴冲冲地冲他招了招手,暂时忘记了之前两人的尴尬,笑嘻嘻地道,“你不忙吧?” 展昭温声道:“不忙,怎么了?”他虽然仍旧怀着对阿岚的愧疚——把她弄哭了——但是展昭觉得自己掩盖得很好。 “白玉堂来了。”阿岚小心翼翼地说道,脸上的喜悦稍稍收敛起来,谨慎地打量着展昭的神情。 展昭微微拢起眉头,不过他看到阿岚不安的样子,于是没有唉声叹气,只是平静地说道:“那我去见他。” “他说让我们一起去。”阿岚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发觉展昭没有再流露出昨晚那样的恼怒、无奈的神情,便松了口气,“我们一起去吧,他在外头等我们。” 展昭点了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好像阿岚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也算是一件好事。展昭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哭一场也不算什么……吧? 而阿岚此刻心里想的竟与展昭差不多,她想:展昭这么忙,她的那点小事,应该不会让他太困扰……吧? 这两个问题注定是不会有答案的,两人并肩往衙门外头走的时候,阿岚绞尽脑汁想要说点什么,却头一次觉得舌头打结。她犹豫了半天,选择了一个还算安全的话题:“今天是个晴天。” “嗯。”展昭颔首,瞥了眼阿岚有些发白的脸色,“你可以多晒晒太阳。” 阿岚仰着脸,让温暖的阳光流淌在脸颊上,她应了一声:“好啊,晒晒太阳也很舒服呢。等到中午的时候会更暖和吧?” 展昭看着阿岚在阳光下脸上细嫩的绒毛,连自己嘴里应了什么都不打清楚。他看到阿岚笑着转过脸来,明亮的笑容仿佛带有不知名的魔力,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 “你们两太慢了。”等了老半天的白玉堂出声唤回了展昭的注意力,他皱着眉头,似乎非常不耐烦,“我的朋友在客栈里等我,你们和我去一趟吧。正好,展兄,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展昭点头应下,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白玉堂,心中有些无奈。 也许还是赶快结束这个案子比较好,拖着实在太麻烦了。至少等案子结束之后,以展昭对白玉堂的了解,他敢说直到约定之日到来之前,他都不会再来打扰自己。 怀着这样的心情,几人一路上走得也很快。冬日的开封不像以往那样热闹,他们穿过安静的街道,来到了一家清净的客栈前面。 或许不该说清净,而是冷清。这地方看上去与白玉堂不是很相配,而白玉堂也适时地开口道:“我那朋友是个怪人,不喜欢见生人。” 展昭闯荡江湖已久,知道江湖上有本事的怪人不少。他看了眼阿岚,示意她注意一下,后者则回了个迷茫的眼神。 “……”展昭望天,心中再次叹气。 几人进了客栈,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任何人,只有一个裹着棉袄缩在炉子边上的小伙计。看见他们至少少抬了抬眼皮,根本没有站起来招呼的意思。 阿岚不由好奇地扫了眼这个有些落魄的地方,她跟着展昭走了许多地方,风餐露宿也不是没有过。然而这里的情形却让她觉得有些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一直到上了二楼之后,阿岚仍旧忍不住回头往下看,那伙计正巧也仰头往上看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阿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伙计自己在哪儿见过。 这不是那天抢了自己荷包的小孩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裸奔生涯啦啦啦(~ ̄▽ ̄)~ 其实也不完全算裸奔,但我觉得半裸也是裸:) 第84章 易容(下) 虽然时间相隔不算很长,然而当阿岚认出那个缩在炉子边上的少年时,仍旧有一种恍惚的隔世之感。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只是当再次看见相关的人,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阿岚之所以能够忘记,不过是她想要忘记罢了。然而究竟是否能够真正忘记,却从来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 这家空荡的客栈里仍旧冷冷清清,外头不算很大的风将木头窗格吹得发出“咯咯”的响声,持续之中有一种无奈的疲惫感。陈年的木头楼梯踩上去还会“嘎吱”作响,让人不禁怀疑这楼梯下一刻会不会塌了。而一楼大堂的火炉里,木柴正热烈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这种噪音几乎带有温度,光是听着就会觉得温暖。 然而阿岚却只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有那么一刹,她甚至有些失魂落魄。当机械地跟随白玉堂上了二楼之后,阿岚本能地看了展昭一眼,却见到后者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也认出那个孩子了。 不知为什么,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阿岚忽然便定下了心神。之前几乎带着眩晕的恐惧感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轻微的耳鸣。她悄悄攥紧冰凉的拳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到了,就是这儿了。”白玉堂的声音让阿岚回过神来。前者在一扇破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敲,扬声道:“智兄,小弟把人带来了。” 片刻后,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是五弟回来啦,快请进来吧。” 有了主人邀请,白玉堂便当即推门而入,径直走进去说道:“智兄,这位便是阿岚姑娘,你先看看合不合适。”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眼展昭,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对了,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南侠展昭,跟着阿岚姑娘一起来的。” 展昭面色不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而阿岚则将目光投向了白玉堂说话的对象。 “哟,几位大驾光临,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只见屋里的炕上盘腿坐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一面说一面散漫地笑笑,不成规矩地拱手道,“展大侠,久仰久仰。”他嘴里虽然说着久仰,然而之前是怎么坐的,现在还是怎么坐的,丝毫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 展昭却并不在意,一面微微点头,一面客气道:“想来阁下便是黑妖狐智化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只一眼,他就猜出了白玉堂口中的“智兄”是谁。 “哎呦,”智化不禁一扬眉,“让您这样的大人物对我这种无名小卒久仰大名,可真是智某人三生有幸。” 展昭并不真心地微笑,口中淡淡地说道:“智兄真会说笑。” 智化果然嘻嘻笑起来,他又将目光转到阿岚脸上,并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那双细长的眼睛有一种精明、警惕的光芒闪烁着,片刻后他轻笑道:“这位就是阿岚姑娘,失礼了。” “智大侠,久仰。”阿岚微微一抱拳,不冷不热地招呼道。她被那种审视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作为回报,她也从眼皮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男人。 智化是个一眼看去并不起眼的男人,或者说,他非常擅于不让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阿岚一面观察一面心想。从他的散漫不羁的态度中能够看出,这人对于一切权威都敢于质疑、乐于挑战,因此智化对于展昭的态度完全说不上客气。 而屋中的摆设则简陋并且凌乱,隐隐显示出屋主不拘小节的性情。角落里的炭盆已经熄灭了,因此有些阴冷,可主人却连生火都懒得生,宁愿缩在炕上叫自己冻着。看来这是个古怪的人——就像白玉堂说的那样。 并且还有最明显的一点:智化始终在观察阿岚。哪怕大名鼎鼎的南侠就站在一旁,哪怕他们同出江湖应该对彼此更感兴趣,可智化的目光仍旧追随着阿岚。 这让阿岚深感不安。 展昭也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便开口道:“听白兄说,智兄精通易容术?”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智化这才缓缓将目光从阿岚身上移开,而后冲着展昭微微一笑,“几位若是不客气,那便坐下说吧。你们都站着,我可要不好意思了。”虽然他并未表露出半分不好意思的神情,也并不会表现出类似的神情。 白玉堂早就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大喇喇坐了下来,等展昭与阿岚在桌旁的圆凳上坐好之后,便开口道:“智兄,我请阿岚姑娘来是想让你瞧瞧,她能不能扮成那个丫鬟?” “能。”智化并未犹豫便轻笑着答道,“身量模样都合适,稍稍画一画就能瞒天过海,五弟只管放心。” 白玉堂闻言不由松了口气,笑道:“那便麻烦智兄了。”他这些天为颜查散的案子挂心操劳,这会儿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只觉心上轻松不少。 而智化则摆了摆手,道:“应该的。”他说着又望向展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么不知展大侠来此为何呢?总不会是来探望我这个小人物的吧?” “探望智兄固然是一方面,”展昭缓缓道,“来与诸位商议又是一方面。”他说着看了一眼白玉堂,示意他有话可以赶紧说了。 白玉堂于是咳了一声,便开口道:“展兄,若想让阿岚姑娘假扮那个丫鬟去套姓冯的口供,还须你同包公通个气儿,给我们行个方便。”他难得放低了姿态,没再趾高气昂地直接让展昭怎样怎样。 虽然这事儿他也没少做。 “此事我已与大人说过,”展昭虽然心中并不乐意让阿岚趟这趟浑水,然而还是不得不告诉白玉堂,“包大人已经应允。若是时间来得及,今晚便可以升堂夜审。” 白玉堂闻言抚掌道:“太好了。”说着便转头望向智化,扬眉道,“智兄,那么便看你的了。” “好啊。”智化说罢笑眯眯地看向阿岚,客客气气地说道,“只是要请阿岚姑娘配合我一下。” 阿岚微微皱眉,问道:“怎么配合?” “坐到这边来吧。”智化终于舍得从炕上下来了,趿拉着一双破棉鞋,“哗啦、哗啦”地挪到了床头的一个矮柜前。 阿岚也便跟着站起来,又迟疑地看了展昭一眼,然后才往智化那边走去。展昭一言不发地随之起身,虽然未走到二人近前,但也在床头柜不远处站定,然后斜斜靠在了墙上。 白玉堂看着两人的举动,但笑不语。 而智化则垂头按着阿岚的肩膀让她坐好,然后从柜上随手摸出一个盒子来打开,用小指挑出了什么东西。 阿岚鼻端只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香味,便觉得脸上一凉,智化将什么的东西贴到了她的脸上。 而展昭则看得清楚,那是一张薄薄的、好似豆腐皮一样的面具。他早便听闻江湖上擅长易容术的行家能够装扮成完全不同的角色,并且让人完全无法察觉。然而这会儿亲眼看见,仍旧不禁在心中暗暗惊叹。 智化的手指细长苍白,同时也灵活得不可思议。当他挑出那张面具将它贴到阿岚脸上时,甚至没有碰到阿岚的一根头发丝儿。面具的大小其实并不完全适合,当那薄薄的一层贴服着阿岚的脸时,智化以一种令人想象不到的灵巧手法调整着面具的位置。 而后,他取出一把精致的碧玉小刀,在展昭的心还没来得及提起来的时候便轻巧地沿着阿岚的脸部轮廓一划。 “啪嗒”一声,面具多余的部分跌在了地上,软软摊开像是某种液体。 阿岚转动眼珠子,却只能看到智化的那双手,以及他的袖口。灰色的布料上沾着什么深褐色的东西,已经干涸,也许是某种污渍。她的脑袋有时会轻轻晃动,这是一种不受控制的行为,阿岚只觉自己全身都像石头一样。 身后,智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感觉怎么样?阿岚姑娘。” “凉。”阿岚的声音有些古怪,因为面具贴在脸上,她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好像变得僵硬了。 智化的手指飞快地在面具上轻点,很快便将不平整的地方压得妥帖。他轻声道:“你不用紧张,试着让脸上的肌肉放松,不要绷紧。” “嗯。”阿岚尽量按照智化说的去做,然而还是觉得整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了。 智化微笑道:“没关系,第一次总是生疏的。”他又从桌上取出什么,阿岚从眼角看到类似于画笔似的东西。 “阿岚姑娘恐怕并不认识那位绣红姑娘吧?”智化一面将手中的东西在什么上蘸了蘸,一面在阿岚脸上轻轻刷了一笔,“不知姑娘对于今晚如何假扮绣红可有什么想法?” 阿岚微微一怔,心中有些发愁,她闷声道:“不知道。”这的确是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见过绣红,也不了解对方的言行举止。如果说死亡能够极大限度的改变一个人,那么假扮成绣红的样子、穿上绣红死前的衣裳应该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然而她要面对的是冯君衡。阿岚从短短的见面中就能够猜得出,那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如果仅凭外貌,只怕难以让冯君衡真正心生胆怯。 有这桩沉甸甸的心事,时间仿佛过得非常缓慢。阿岚一直觉得脸上痒痒的,可又不能伸手去挠。她有时还想要挪一挪身子,却只能保持一动不动。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折磨人的过程,如果不是阿岚跟着展昭习过一段时间的武,她觉得这会让自己八成已经腰疼得坐不住了。 就在阿岚觉得真的坐不住了的时候,智化淡淡地开口,说道:“我有一个建议,阿岚姑娘可以听听。” “嗯?”阿岚转动眼珠,然而仍旧无法看到身后的智化。 智化只说了三个字:“少说话。”而后他将手移开,往后退了一步。 阿岚抬起头,便看到对面的铜镜上映出一个陌生的人影。 一个面色惨白、双眼突出的女人从镜中瞪着她。 第85章 夜审(上) 夜,深夜。 此刻,开封府的大牢之内已经完完全全地安静了下来。在此之前还有隐约的人声在空旷的走廊中低沉地回荡,这会儿却连仅有的这点声音也消失了。巨石砌成的墙壁仿佛具有吸收一切的能力,使所有的声音、光芒都消弭于无形。一只疲惫的蟊虫在铺有干草的阴冷地面缓缓爬过,带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冯君衡仍旧未能入睡。 事实上,自从入狱以来,他就未能真正睡过一个好觉。这里固然又湿又冷、又脏又臭,然而仅仅是环境的恶劣还不能令冯君衡陷入这种境地。 他不敢入睡。 夜更深了,空旷的寂静在监牢内不断缓缓膨胀,压迫着囚禁其中的犯人们。黑暗模糊了人的视线,目之所及,一切静止不动的东西仿佛都在不断颤抖,并且伴有轻微变形。冯君衡听着隔壁颜查散均匀的呼吸声,心中再一次控制不住地腾升起厌恶感。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对这个颜查散没有好感。不仅是因为对方处处都压自己一头,更是因为这人一副伪君子的模样。冯君衡还能清楚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那时他刚刚从柳家表妹那里离开,却在门口遇到了刚到柳府的颜查散——高头大马、锦衣玉冠,甚至在颜查散被他的小童搀下马时,他还注意到了冯君衡,并礼貌地颔首微笑。 冯君衡几乎能够感到那种无懈可击的微笑之中包含的冷漠与讥诮,他看到了对方彬彬有礼的面具,也自觉看出了面具之下的虚伪。他私下里去问了冯氏安人,得知颜查散与柳家小姐从小指腹为婚,这一回是来进京赶考、并与柳家小姐完婚的。 那一刻,冯君衡的心脏仿佛被嫉妒的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从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甚至觉得连同处一片天之下都是无法忍受的。 早在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柳家小姐时,就为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倾心了。冯君衡自己是个白丁,家中虽然并不拮据,却也无法与柳家的家业相比。然而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慕上了柳家小姐,并且越陷越深。 冯君衡以为,自己这一片痴心终有一天会打动柳家小姐,就像话本小说里讲的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颜查散的出现使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冯君衡嫉妒得发狂,他甚至不顾一切趁夜溜到了柳家小姐的闺房外,想要冲进去对柳家小姐吐露心意。 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小姐的乳母对小姐说的话——“小姐不妨给那颜生写一张字条,约他在花园外角门那里见面。到时候把盘缠给他,早些打发他离开才是。” 冯君衡的心狂跳起来,他一开始还以为柳家小姐也厌弃颜查散,想要打发他走。可是当继续听下去时,他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嫌弃颜查散的是柳员外。而乳母真正的建议是给颜生盘缠,让他找个地方用功复习,到时考中状元之后再来迎娶小姐。 在外面听墙角的冯君衡只觉心如死灰,浑浑噩噩离开了小姐的闺房外,一路游魂似的在柳府里头乱闯。 直到他走到了花园外的角门处,忽然,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冯君衡站在一片灌木后,不禁颤抖起来,为了自己刚刚想到的万全之策。 小姐给颜生送字帖,一定是打发丫鬟绣红去给颜生送。如果他能找准时机,就能够将这张字条偷来——丢了字帖,颜生必然不敢赴约。到时他在角门外等候小姐,再吐露心曲,还怕事情不成吗? 如果小姐仍旧执迷不悟,那张给颜生的字条还在他的手中。相信柳家小姐还看重自己的清白闺誉,与男子私相授受这种罪名,她受不起。 这原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然而冯君衡没有料到的是,赴约的竟然不是小姐,而是丫鬟绣红。当绣红惊慌之下尖叫起来之时,冯君衡猛地扑了过去捂住了绣红的嘴。惊慌的少女在他怀里挣扎,然而冯君衡却看着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生出了更加胆大的想法。 如果绣红死在这里,身边是约颜查散见面的那张字条,那么颜查散就是百口莫辩。 这一瞬似乎很短,又似乎漫长得令人心焦。冯君衡缓缓将手上移,冷酷地将绣红的口鼻严严实实捂住。绣红的挣扎变得更加剧烈起来,并且不断抽搐。冯君衡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的灌木丛上,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渐渐的,臂弯里的人挣扎得越来越弱,再过了一会儿,便彻底不动了。 冯君衡松开手,冷静地看着绣红的尸体“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他摸出怀里那张字条扔在地上,却凑巧碰到了一把扇子——白日里他去找颜查散,却被对方借着对对子一通羞辱,冯君衡气不过,便耍无赖抢过了对方的扇子。 “啪”的一声,冯君衡将扇子也一并掷在地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只要到时他趁人不备将自己的扇子拿回来,那么颜查散杀人的罪名也就坐实了。谅他一个穷乡僻壤的书生,也不会有机会给自己打通关系逃过死罪。 忽然“豁朗”一声响,大牢之内的冯君衡猛地睁开了眼睛,就见两个一身穿得漆黑的衙差拎着锁链走了过来。 “人犯冯君衡,上堂了。”那人磔磔怪笑,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着森冷的光芒。 冯君衡不由一怔,迷糊地说了一句:“现在不是晚上吗?”没人回答他,那两个衙差直接拎起了他,粗暴地将冯君衡朝外拖去。冯君衡惊慌地挣扎起来,却被冰冷的锁链捆了个结实。 两个衙差一路将他拖到了开封府的大堂之上,“嘭”的一声扔在了公堂上。 “啪”的一声响,上面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沉缓地喝道:“升堂!” “威武!”两边的衙差拉长了声音,不知是不是冯君衡的错觉,他似乎觉得两旁的衙差连声音都比白日里多了股冰冷阴森的气息。 然而当冯君衡再次抬起头来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双目与上首的包公相对,他想起了对方“日审阳、夜审阴”的名号。 “冯君衡,你可知罪?”包公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却在耳边久久回荡不去。 冯君衡叩首道:“回大人,草民无罪。” 包公猛地一拍惊堂木:“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府!” “草民口中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鉴。”冯君衡不假思索地答道。 包公冷笑一声,忽地将一张纸劈头盖脸掷了下来,道:“还敢狡辩!本府已经收到了冤魂绣红的供状,你还有什么话说?” 冯君衡的心猛地一跳,他眯起眼睛,将飘飘扬扬落到自己面前的那张纸拾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快速扫了一遍。 然后他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绣红一直跟在小姐身旁,因此写字画画都是学得小姐,笔法如出一辙。如果说别人认不出她们的字迹的话,冯君衡却早已对柳家小姐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这张指控他杀人的供状,笔迹与小姐、绣红分毫不差。 “还不快招!”包公又狠狠一拍惊堂木。 然而冯君衡却已经稳住了心神,他方才匆匆一扫,便看出这份供状三言两语、含糊其辞,虽然指认他冯君衡杀人,然而事情经过却是一笔带过。他心中冷笑,面上却分毫不显,再次叩头道:“大人,此乃无中生有、栽赃嫁祸。草民斗胆,请大人将绣红招上堂来,当堂对质。” 他心想,这下看你们的戏还怎么演下去。 然而包公听到这里却忽而笑了,他道:“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来啊,传绣红上堂!” 冯君衡猛地抬头,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一阵阴风刮过,冯君衡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只觉这股味道说不出的古怪,仿佛混合了另一种刺鼻的气味。他微微颤抖起来,却忽然觉得一阵凉风从脸颊侧吹过。冯君衡一抬头,猛地便看见一个脸色苍白、双眼突出的少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张脸,正是绣红的。 冯君衡脸色蓦地变得惨白,他身子猛地往后一倒,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面前之人。而绣红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甚至在冯君衡后仰的时候还往前凑了凑,始终离得他非常之近。 冯君衡忽然意识到了那种古怪的刺鼻气味究竟是什么——那是石灰与腐尸的味道。 “绣红。”公堂上包公淡淡地叫了一声。 绣红的脸似乎扭曲了一下,恋恋不舍地将身形轻飘飘移开,向后退了一些,然后跪下冲着包公磕了个头。冯君衡顿时松了口气,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开始恢复正常。 他偷偷从眼角去看绣红身旁有没有影子,却因为大堂之上灯光太暗而作罢。 “你状告冯君衡害你身死,可是真的?”包公问道。 绣红听了只是冲堂上不住叩头,然后捂着自己的咽喉“啊”了几声,继而猛地转身冲着冯君衡,那双冰冷的眼睛令他不禁浑身一抖。 紧接着,冯君衡意识到,绣红没法开口说话——因为她是被自己掐死的。他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因为察觉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他大声喊道:“大人,冤枉啊!”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才突然发现:这一章竟然没有主角出场——至少名义上没有出场︿( ̄︶ ̄)︿ 第86章 夜审(下) “你何冤之有?”包公冷冷地问道。大堂内阴风阵阵,公案上不知为何并未点有灯火,冯君衡往上看时,只能看到包公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 他已从方才的惊恐中渐渐冷静下来,一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升了起来。冯君衡匍匐在地,说道:“草民并未杀人,绣红之死,与草民无关。” “那么绣红为何要状告你杀人?”包公一拍惊堂木,“讲!” 冯君衡仍旧气息沉重,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中发出嘶哑的低鸣声,他嘎声道:“必定是因为绣红对草民怀恨在心,才诬赖草民……”他语声忽地一顿,心脏随之狂跳起来,嘴上却不得不将话说完,“才诬赖草民杀人。” 等这句话说完,冯君衡额头已有冷汗渗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他若是没有杀人,这会儿就该回一句“不知道”。 这是冯君衡的第一个失误。 “哦,是吗?”包公却并未如同冯君衡猜测的那样乘胜直追,只是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你仍旧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了?” 冯君衡心中不由更加七上八下,冷汗顺着脸颊流进脖颈,引得身子一阵战栗。他重重地叩首道:“是。” “绣红,那冯君衡不认你的指控,你可有话说?”包公将目光从冯君衡脸上移开,转而望向了绣红。 绣红哪里能够回答,一手扣着喉咙,只顾磕头不止。 “你若是没法张口指认他,只怕本府无法为你做主。”包公似乎有些无奈地说道,“你看看,这可如何是好?” 听包公把话说完,绣红口中蓦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哭声,那哭声嘶哑得仿佛是从缝隙中挤出来的一般。冯君衡只觉毛骨悚然,一时间竟浑身都僵硬得像是石头一般。忽然,只见绣红猛地扭头,那张青白浮肿的脸眨眼间便已贴到冯君衡面前。 冯君衡只觉一双冰凉的手掌狠狠扣上了自己的咽喉,他瞪大双眼却只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鼻端尽是那股刺鼻的腐烂的气味,喉咙上的手掌也开始缓缓收紧,冯君衡不由骇极大呼:“包大人!救命、救命!” “绣红!不可造次!”包公一拍惊堂木。 然而绣红竟像是恨得极了,对包公的警告竟不管不顾,两手掐着冯君衡的脖子不放。冯君衡只觉自己已渐渐说不出话来,耳边嗡嗡直响。他看到左右的衙差甩着铁链冲上来,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望,就见那绣红将手一挥便把冲上来的衙差一下击退。只这一会儿功夫,冯君衡被掐得几乎翻了白眼,心中直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忽地响起:“绣红!” 冯君衡只觉咽喉上的桎梏一下消失了,然而他的心却并未随之放下,反倒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只因他听出了那个声音。 一片死寂中,冯君衡难以置信地转头,然后就看到了自己苦苦爱慕了三年之久的姑娘。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不施粉黛,在昏暗的烛光下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柳家小姐竟到了公堂之上。 只见她面色苍白,身子也不住发抖,颤声低喝道:“绣红,怎么回事?” 绣红膝行几步,一把抱住柳家小姐想要放声痛哭,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她回头指着冯君衡,手背上青筋凸起,显是心中恨到了极点。 “绣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害冯先生?”柳家小姐嘴唇轻轻颤抖,她缓缓蹲下,一手轻抚着绣红的脸庞,哽咽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冯君衡看着这一幕,只觉肝胆俱裂。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冷到骨子里的深夜,一手死死捂着绣红的口鼻,可是眼睛却不敢去看。夜枭的叫声在耳边低低回荡,仿佛某种诱哄,又像是不屑的嘲笑。 他曾动过威胁柳家小姐的心思,用那张出格的字帖。然而冯君衡并不认为这会令柳家小姐恨他——因为德行有失的是柳家小姐。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慕她、想要得到她。 可是杀人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死的还是柳家小姐从小带在身边的丫鬟绣红。冯君衡这一刻不禁又惊又怕,仿佛已看到柳家小姐用恐惧、怨恨、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怕得甚至忘了绣红并不能开口说话,脱口便道:“不要信她!” “为什么呢?”柳家小姐仿佛手足无措一般,胆怯地朝冯君衡看过来。 冯君衡喘着粗气,脑中乱成一片。他原本的一切打算、一切应付的手段都被柳家小姐的突然出现打乱了。 柳家小姐见冯君衡久久不答,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丫鬟?冯先生,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妹,你若是信我便不要再问,回家去吧。”冯君衡甚至是在哀求。他只觉自己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哪怕冯君衡能够用尽手段洗脱罪名,但唯一做不到的,就是不让柳家小姐怀疑自己。 而柳家小姐也的确怀疑他:“你为什么这么说?绣红为什么这么恨你?你说啊!”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变得尖利起来。 “我叫你别问!”冯君衡忽地暴怒,只见他腾地站起身来,两眼圆睁,恨恨道:“你说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要不是你写下字帖想与那姓颜的私会,怎会牵扯出这些事情?要不是你只看中那姓颜的一副皮囊,却罔顾我这一片痴心,又怎么会惹出这些是非来?你说!” 柳家小姐闻言脸色变得惨白,身子也摇摇欲坠。她咬紧嘴唇,道:“难道这竟是我的错了?” “不是你的错又是谁的错?”冯君衡本已勉强冷静了下来,却蓦地被这个问题再次惹怒,“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做错了?” 柳家小姐颤声道:“怎么是我的错,难道还是我害死了绣红?” “当然是你!若不是你打发她替你赴约,我怎会……”冯君衡猛地住口,蓦然张大了双眼。 公堂上,包公冷冷问道:“你怎会如何?怎的不说了?” 冯君衡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柳家小姐也缓缓站了起来,她挺胸抬头望着冯君衡,沉声道:“冯先生,我以前一直很敬重你。如果你觉得自己还值得我敬重,那么就像个男人一样告诉我,绣红是谁杀的?” 冯君衡胸膛不住起伏,双目赤红、气喘如牛。他几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心中一团乱麻。 柳家小姐惨笑一声,转身一步步往公堂外走去。 飘摇的烛火使得公堂内明明暗暗,冯君衡呆立当地,眼见柳家小姐就要迈出门槛,他忽地哑声开口:“绣红是我杀的。” 柳家小姐脚步一顿,却未曾转身,只迟疑了一瞬便再次往外走去。 “绣红是我杀的!”冯君衡忽地大喊起来,“你听到了吗?绣红是我杀的!”他状若疯癫,拔腿就要追出去,却猛地被两旁的衙差一把拽住。 公堂上,包公再次一拍惊堂木,沉声道:“人犯冯君衡,你可认罪?” “哈哈哈!”冯君衡忽地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变成了凄厉的哭声,他捶着胸膛道,“我的罪?我有什么罪?有罪的是颜查散!我苦苦爱了三年的姑娘,凭什么他突然跳出来就要娶走?就凭那一纸婚约?可笑、可笑至极!” 包公冷冷道:“婚姻大事,自该由父母高堂定夺,三媒六聘才是正道。你陷于儿女私情,不惜害死绣红、嫁祸颜查散,还说不是你的罪?”说罢猛地一拍惊堂木,“快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我说了,人的确是我杀的,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冯君衡已经不管不顾了,他冷冷地说道,“包拯啊包拯,枉你还是什么青天在世。如果不是柳妹,你以为你能奈何得了我吗?” 包公冷笑:“杀人偿命,只要你有罪,本府便奈何的了你。”说罢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呐,狗头铡伺候!” 而此刻,绣红却仿佛并不想亲眼看着杀死自己的凶手引颈就戮,像一股青烟一样消失在了公堂之上。 片刻后,阿岚躲在衙门的角门处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具,“啪”的往地上一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扶着墙用力地喘了几口气,这才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情来。 “有劳阿岚姑娘了。”不远处,倚墙而立的白玉堂散漫地开口,“姓冯的能够伏诛,阿岚姑娘功不可没。” 阿岚摆了摆手:“哪里,还是智先生的计策高明,居然真逼得冯君衡招供了。” 白玉堂一笑:“他号称‘黑妖狐’,自然有些漂亮的诡计。” “好啊,五弟,原来我这倒是阴谋诡计了?”一个声音忽地从墙沿上传来,两人一起抬头,就看到智化坐在墙头上,翘着脚似笑非笑看着两人。 白玉堂仰头道:“阴谋、阳谋,能顶用的就是好计谋。若非如此,只怕那个小人还不肯招供呢。” “这便叫做以毒攻毒。”智化哈哈笑起来,而后朝着阿岚看了一眼,道,“不过若非阿岚姑娘,此计只怕也难以成功。” 阿岚抿嘴笑起来,客气了几句,却见智化忽地眯起眼睛,朝他们身后的方向看去。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阿岚也缓缓转过了头。 夜色中,空荡荡的街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今晚月色凄迷,然而他硬朗的五官仍旧清晰可辨,那双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 那是欧阳春。 作者有话要说:裸奔的日子不好过呀,还请多包涵_(:з」∠)_ 第87章 阿岚的身世 自从荷包被那个孩子抢走之后,阿岚私下里曾无数次想象过对方找到自己的场面,但没有哪一种像眼下这种境况似的——她身上穿着女鬼的衣服,披头散发,脸上或许还有未洗净的铅华。 公堂上的声音仍旧不断地传来,仿佛窃窃私语,却失去了具体的含义。在喧闹的寂静之中,阿岚保持半侧身的姿态凝视着欧阳春,脑海中则是一片空白。而在身旁,智化冲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阿岚仍旧像是雕塑一样站在原地,似乎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良久,欧阳春缓缓迈开脚步,朝着阿岚一步步走来。他的脚步介于轻盈与沉重之间,仿佛走得很慢,却又眨眨眼就走到了阿岚面前。 然后他冲阿岚摊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露出了掌心里躺着的两个荷包。 两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因为一直被用力握在手中,已经变得有些皱皱巴巴的。 “我刚从襄阳赶回来。”这是欧阳春的第一句话,嗓音浑厚低沉,听不出情绪。 阿岚的眼角不禁抽搐了一下,仿佛耳朵被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似的。 襄阳,这个地方代表了太多含义,但没有一种是令人愉快的。 欧阳春继续说道:“虎子——就是那个从你这里抢走荷包的孩子——把荷包给我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去了襄阳。”他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看着阿岚,“我需要求证一下。因为当年你娘告诉我,你生了一场病,没能熬过来。” “你……”阿岚张了张嘴,然后发现自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感到一阵窒息,眼前也阵阵发黑。然而她仍旧站得很直,等到眼前飞舞的金花不那么多之后,阿岚便努力发出声音,对欧阳春说:“你认错人了。” 这是她唯一想说的,并且衷心地希望对方能够认同她的看法。事实的真相并不重要,阿岚觉得自己现在很好,不想有任何改变。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被埋在了地下,那么理当任由泥土和杂草将其尘封,而不是重新挖开,露出已经高度腐烂的内里。 然而欧阳春明显不这样认为,他沉声道:“你知道我没有认错人。我不可能认错的。”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阿岚似乎想笑一笑,但是面部表情僵硬。也许是之前戴了太久的面具,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欧阳春闻言则似乎有些愧疚,他低声说道:“女大十八变,我当时……” “所以你认错人了。”阿岚却抢着打断他,她轻轻咬了咬牙,腮帮子的一侧鼓起,“这荷包是我捡来的,从乱葬岗上捡来的。”阿岚加重了语气,强调并且暗示着什么。 欧阳春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痛苦,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了展昭讶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欧阳大哥!” 两人一同转身,便看到了还穿着一身官服的展昭——展昭从方才开始心中便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因此匆匆应付完了差事,正急忙出来找阿岚,结果却见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人。 “大哥是什么时候到开封的?”展昭几步便走了上来,态度热诚,仿佛并未发现阿岚与欧阳春之间古怪的氛围。 ——虽然他的确发现了。但展昭看到了阿岚有些脆弱的表情,于是本能地没有立刻捅破这层窗户纸。 欧阳春于是不得不先和展昭说话:“刚到。” 展昭便点了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对阿岚道:“已经完事儿了,你赶紧去洗洗脸吧,别在这里傻站着了。”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阿岚并不想在这里多待,她只差在脸上写出来“帮帮我”这三个字了。 果然阿岚如释重负,忙不迭点头答应道:“好、好、好。”然后也不等欧阳春说些什么,扭头就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展昭凝目注视着对方迅速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发确定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还清楚地记得,很久之前阿岚与欧阳春的初见时,她的反应就有些奇怪。然而展昭面上不动声色,又转头对欧阳春笑道:“大哥这么晚了到这边来,是来找小弟有事吗?” “……”欧阳春眯了眯眼,坦率地说道,“不瞒展老弟,我是来找阿岚的。”他想起来阿岚是展昭的徒弟,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展昭见对方如此直接,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找阿岚能有什么事?她恐怕和大哥也不熟吧?” “……”欧阳春无言以对,他有些拿不准是否该把自己的家事告诉展昭。然而阿岚到底是展昭的徒弟,所以他准备实话实说:“我前一阵子从我的螟蛉义子艾虎那里,得到了这个荷包。”说着把荷包送到展昭面前。 展昭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是阿岚的荷包,他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猜测,却只是简单问道:“这个荷包怎么了?” “这是我师妹绣的。我有一个,”欧阳春顿了顿,“另一个在我师妹的独生女身上戴着。” 展昭沉默了片刻,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岚告诉我,她是孤儿。”他情不自禁地审视欧阳春,思索方才对方的言语,以便得出阿岚与欧阳春的确切关系。 师妹的女儿?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应当不是血亲,毕竟阿岚长得可一点也不像欧阳春。 “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欧阳春也不是很想和展昭分享自己的家丑,“关于这些,我还想和阿岚再好好谈一谈。” 展昭坦然道:“今日只怕有些太晚了。” “那便明日。”欧阳春对此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劲头,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两个荷包,冲展昭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展昭目送欧阳春离去,才掉转头往衙门里头走。方才与欧阳春短短的交谈在他心中转了一圈,引起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对于欧阳春所说的事情,展昭其实已相信了一大半。不只是因为他信得过欧阳春,也是因为阿岚对此的表现,她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明一切。 所以,阿岚其实有个舅舅——哪怕只是干舅舅——这个舅舅还是北侠欧阳春。 展昭有些头大,他觉得自己该为阿岚感到欢喜,毕竟一个女孩子能有家人在背后撑腰,今后行走江湖都更有底气。然而另一方面,展昭又有些无奈——阿岚是他徒弟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然而好巧不巧,知情人中就有欧阳春。 他加快脚步往阿岚的住处那里走,同时一阵心烦意乱。 夜已经很深了,朦胧的月色像是兑了水进去,淡得几乎在夜色中显不出来。厢房外的小径被未化尽的雪覆盖着,一旁的某株腊梅树仍旧未开花,但已有花骨朵挂在褐色的树枝上面。展昭隔着老远便看到阿岚房中还亮着灯,便走上前去,在门前迟疑了片刻,屈指叩了几下。 “吱呀”一声,阿岚拉开了门。她仍旧还穿着之前那身衣裳,脸也没洗,整个人看上去迷茫而又难过。 展昭的心揪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岚便已经委屈地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了他的腰。 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展昭一下就僵住了。 良久,他才勉强找回声音,哑声道:“阿岚,怎么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阿岚片刻之后才闷声开口,不答反问,“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展昭轻轻在阿岚背后拍了拍,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他说了荷包的事情。”哪怕展昭现下心中有多少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会儿也都得统统往后靠。他能感到阿岚在微微发抖。 “哦。”阿岚闷闷地应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她低声问道:“那你相信他说的吗?” 展昭回答:“这不重要,阿岚。” “重要。”阿岚固执地顶嘴。 “真正重要的是,”展昭说着微微扶着阿岚的肩膀,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无奈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没洗脸?” 阿岚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又抿起嘴,自己用袖子猛擦脸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嘟哝着说:“你又笑我。” “不笑你,不笑你。”展昭推着阿岚往屋里走,“你去坐下,我打点热水来。” 阿岚被按在桌边坐下的时候,起伏的情绪终于渐渐缓和下来。她默默地拿起一旁的铜镜,对着烛火看了下自己的尊容,然后又默默地把镜子放下了。 完了,居然是这幅鬼样子,刚才竟然还扑进展昭怀里了。他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是去换衣裳了吧? 阿岚一边继续用袖子荼毒自己的脸,一边在心里疯狂后悔。她刚才突然见到欧阳春,惊得整个人都是懵的,回来之后哪里还记得洗脸换衣裳的事情。 “哎,你是要把脸上的皮搓下来一层吗?”展昭端着脸盆还没进门就开了口,“别糟蹋你的衣裳了,坐好了我给你拿毛巾擦。” 阿岚眼见展昭大步进来,把盆往桌上一放,拧了拧手帕就要给她擦脸,吓得连忙道:“我自己来就好了!”这么大了还叫别人给自己洗脸,太丢人了。 “老实坐好了。”展昭按住她的手,“脸都花了,你自己擦得干净吗?”说着把毛巾捂上了阿岚的脸。 阿岚只觉热乎乎的毛巾贴着脸,身子顿时一哆嗦。 出乎意料的是,展昭居然动作格外轻柔,似乎生怕毛巾太糙会弄疼阿岚似的。在暖黄色的烛火照映下,他的神情细致而又耐心,并且带有罕见的温柔。 阿岚仰着头,感受着温热的毛巾一下下在脸上擦着。她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展昭的眼睫毛居然很长,简直比自己的还要长。 她的心“嘭”的跳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下。 但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变得不一样了。 第88章 过去 虽然阿岚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过去。甚至对于阿岚而言,短暂的童年始终具有着强烈的存在感,根本无法抹去。 她的父亲在很早的时候便离开了——或许是死了,或许是走了。阿岚的母亲从不跟她提起任何有关父亲的事情,并且在一切能够引起相关回忆的事情面前都显得暴躁易怒。在阿岚生命最初的那段模糊的记忆中,似乎隐约还有父亲的影像存在,但是因为太过淡薄而无法形成完整的个体。 而能够取代父亲,在阿岚的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唯一男性,就是她的舅舅。 当然,对于那个时候的阿岚而言,舅舅就是舅舅。无论是欧阳春这个名字,还是北侠这个称号,都完全比不上舅舅所代表的一切。她小的时候极其盼望舅舅到她们家来探望,每当那个时候,母亲就会把简陋的家收拾得焕然一新,甚至在炒菜的时候用一些猪油。 而舅舅每次来的时候也绝不空手。有时候是妥善藏在包裹里的点心,有时候是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玩具,都是给阿岚的。每当那个时候,母亲就会先跟舅舅客气一番,然后叫阿岚谢谢舅舅。 舅舅长得及其高大,每次打起帘子走进屋子里,都会把屋顶衬得又低又矮。他经常会把阿岚扛在肩膀上,结实宽厚的脊背曾是阿岚最喜欢依靠的地方。在年幼的阿岚眼中,舅舅和母亲一起构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母亲尽管时常打骂她,但是会在她饿的时候给她喂稀饭,阿岚要是一不小心把衣服划破了,母亲就会先抽她一顿,然后唠唠叨叨地坐在门槛上给她补衣裳。 而舅舅,他会带阿岚到住的房子以外的地方,然后玩个尽兴。田野上、山里面、河道旁,充满了儿时的回忆,阿岚现在仍旧能够回忆起那时跟着舅舅外出探险激动与兴奋。 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阿岚相信自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只是这种假设并无异议,因为在她稍稍长大一点之后,情况便开始有所改变了。 最初的端倪,是母亲开始要求她讨好舅舅。当然,“讨好”这种事情对于小孩子来说还太难理解。母亲当时告诉她的,是听舅舅的话、不许惹舅舅生气、要尽可能让舅舅开心。 阿岚于是尽力按照母亲的要求去做,使劲浑身解数讨舅舅欢心。如果做得好了——虽然阿岚一直不知道评判的标准是什么——母亲似乎就会很高兴,而如果做得不好,她就会挨打、挨饿,母亲会大发雷霆、一连好几天都阴沉着脸。 这样的情况持续一段时间之后,阿岚对于舅舅的态度便愈发拘谨,她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幼猫,当着母亲与舅舅的面时恨不得肚皮贴着地。她发觉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盼望舅舅来了,然而如果舅舅当真有一段日子没来,母亲仍旧会变得暴躁易怒,轻易便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大发脾气。 阿岚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生活了两年,这也是她无忧无虑——如果不至于饿死、晚上能够睡在床上就算无忧无虑的话——的童年的最后一段日子。 转折点在一个晴朗得出奇的秋日午后,阿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狗尾巴草编一些猫猫狗狗的小玩意儿。她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和柔软的草茎较真,直到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与其说那是争吵声,倒不如说那是她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更合适一些。舅舅偶尔会在母亲喘气的间隙低声说一两句,那种平稳、低沉的嗓音在多年后都是阿岚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也许会很奇怪,因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女人大吵大闹的声音要更可怕一些。然而不知为何,阿岚就是从她舅舅那种坚定的、冷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他不会因为母亲而改变自己的心意,她隐约预见到将有什么改变,却只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天舅舅甚至没有吃饭就离开了,他并没有动怒,甚至在离去前嘱咐阿岚的母亲保重身体。 而阿岚也没能吃上饭,因为她母亲狂怒之下把桌子都掀了,粗瓷碗碟“乒铃乓啷”摔了一地,变成了数不清的碎片。那是阿岚这辈子头一回感到什么叫做天塌下来,她缩在屋子的角落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出现在母亲面前。 在这不久之后,有一天——依旧是很晴朗的一天——她母亲仔细梳洗了一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带着阿岚出了门。她们走了很远,路上有几次,母亲问她:“囡囡,你现在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阿岚傻乎乎地回答:“认得呀,我记住了。”这是她和舅舅以前常玩的游戏,舅舅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让阿岚带她回家。舅舅说,这种能力要从小培养。 然后母亲就会带着阿岚继续走。她们走了好几天,路上在客栈、茶铺之类的地方歇脚,一直走到了开封府辖下的一个小县城。然后阿岚的母亲问她:“囡囡,现在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阿岚有些忐忑,她摇摇头,小声说:“不记得了,太远了。” “好孩子。”母亲笑了,那种笑容似乎和往常并无不同,“在这儿等着娘,娘一会儿就回来。” 当然,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阿岚也变成了一个小要饭的。 “我那时候,真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一走了之了。”阿岚坐在桌旁和展昭说,她尽量显出一副已经释怀的样子,也许还很成功。但无论是展昭还是她自己,都知道这种事情一辈子也无法释怀。 展昭安静地听完了阿岚断断续续、偶尔颠三倒四的叙述,桌上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此刻心中的感情似乎一经口头表达就会变得大打折扣。最后,展昭只是告诉阿岚:“欧阳大哥明天想见见你。” “哦。”阿岚用拳头支着下巴,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仍旧未能从欧阳春的突然出现,以及重新回顾不快的往事之中回过神来,低落的情绪像是具有实际重量一般压在胸口上。或许此刻更应该大哭一场,但是阿岚已经决定在展昭面前表现得坚强一些。 展昭望着阿岚,然后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阿岚茫然地回答,“我现在挺好的,舅舅……”她生涩地念出念出这两个字,“他知道我还活着,应该就够了。” 展昭苦笑起来:“阿岚,你有没有想过,有……”他差点咬了舌头,“有你舅舅照顾你,你能生活得更好。” “怎么会?”阿岚微微睁大眼睛,“我现在什么都不缺。” 展昭默然无语,不知道是该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心塞。他顿了顿,还是准备和阿岚晓之以理:“欧阳大哥的为人我了解,他来找你,肯定不单单是为了确定你还活着的。欧阳大哥也一直没有成家,前些年倒是收了个螟蛉义子,我想他是会提出来要照顾你的。” “我不需要人照顾。”阿岚认真地说,“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娃娃。”比起被人照顾,她更迫切地希望能够照顾别人。 展昭只好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对阿岚这份心的肯定。 “更何况,”阿岚继续说,“大哥你不是还打算年后到西南走一趟吗?那张地图上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有去呢。” 展昭一愣,他没料到阿岚居然还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事实上,他打算先去找一趟尘因。那瓶药剩得不多了,偶尔展昭也会有一种刀锋不断逼近的紧迫感,但往往在见到阿岚的时候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你先歇下吧,现在也太晚了。”展昭终于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地认识到现在的时间并不适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虽然他和阿岚在一起时,常常忘记这种最基本的礼数。 阿岚沉稳地点了点头,起身把展昭送到了门外。然而等门一关上,阿岚就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面无表情,她难过地弯下腰,感到一种近乎实质化的痛苦。 这一夜注定无眠,无论是对于阿岚而言,还是对于展昭而言。虽然已经离天亮没多久时间,然而两人仍旧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漫漫长夜的难捱。等到一晚上最冷的时候,天上甚至下起了雪沫。不是那种鹅毛大雪,而更像碎掉的冰雹。 天亮的时候,阿岚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开始仔细地洗脸梳头。太阳尚未完全升起之时,天空呈现出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铁蓝色,是尚未褪尽的夜色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风在房屋之间回荡着,形成一种空洞的声音,并不紧迫、也不和缓。 当阿岚推开房门之后,便一眼看到了展昭。她于是立刻知道,对方也同样一夜无眠。刹那间,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令阿岚感到一阵窃喜,仿佛昨夜的伤感被清晨的风一并吹走了似的。 “我已经跟齐婶儿说过了,”展昭在阿岚走近之后低声开口,“你今天不用过去了。” 阿岚一阵轻松:“啊,太好了,可以偷一天的懒。”她笑得好像偷吃到糖的小孩子一样。 “若是真的懒得干活,可以多休息几天。”展昭有些哭笑不得,他最初把阿岚安排到后厨,还是怕阿岚太闲得慌呢。如果她当真喜欢什么都不干,他也能满足她——虽然展昭知道这绝不会是阿岚的选择。 阿岚也的确闲不下来,于是摇头回答:“一天就够了。”她笑嘻嘻地说,“不然齐婶儿要忙不过来啦。” “那好。”展昭请轻咳了一声,终于道,“那你现在想去见你舅舅吗?” 作者有话要说:装死 第89章 一只鸽子 当太阳逐渐升起之后,铁蓝色的天空渐渐被一种明亮的光泽感笼罩,柔软的白云以缓慢的速度移动着,在逐渐变成湛蓝色的天空中呈现出不规则的古怪形状。 阿岚跟在展昭身后,两人一路穿过府衙的回廊。昨夜的雪在太阳出来的时候便开始融化,这会儿已经只剩下几摊积水,还有的正从屋檐上不断滴落。冰冷的空气十分清新,只是当走出后衙的角门之后,便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燃烧干草的味道,使得这股清新又多了些人间的味道。 欧阳春就等在角门外。他背着手正仰头看着从院墙上探出头来的一株老树,不知是什么吸引了他,他显出一副出神的样子。然而当展昭与阿岚走近之后,他没有回头便开口道:“以前你家也有这么一棵树,有一回,你一个劲的往上爬,一直爬到了最上面。” “然后就摔下来了。”阿岚平静地接话,然后笑了笑。很自然的,她回想起了当时的惊险——如果不是欧阳春正好在下头接着,大概她的脑袋已经摔成八瓣了。显然早在童年时代,她就已经具有鲁莽、胆大等种种特质,并且直到如今也未能改变多少。 欧阳春回过头来,眼神怀念而又温暖:“你还记得。”他的语气平和,醇厚的嗓音与阿岚记忆中相比仅仅是多了几分沧桑。 “嗯。”阿岚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欧阳春于是低头看着她,并提议:“今儿天气不错,不然我带你在京城里转一转?”他说着看了展昭一眼。 展昭适时开口:“我衙门里还有事情,恐怕没法奉陪了。”说罢冲欧阳春拱了拱手,转头往衙门里去。 “大哥慢走。”阿岚说道。 展昭差点一头撞到墙上。 一直等到展昭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欧阳春才再次开口,问道:“他不是你师父吗?怎么乱叫人家大哥,没得乱了辈分。” “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我师父都不管,您管什么。”阿岚几乎不假思索地顶嘴,两眼胆大地直视欧阳春。 欧阳春无奈地笑了笑:“好,我不管。”他只是望了眼展昭离去的方向,然后便收回了目光。 “去哪儿?”阿岚尽量以松快的语气问,她回想起儿时常跟舅舅四处玩耍,可那与眼下的情形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欧阳春似乎也有些愣神,他说道:“边走边看吧。”事实上,他对京城并不熟悉。然而他并不想让展昭陪在一旁,那也无疑会显得很奇怪。 “好。”阿岚率先走了出去,迎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欧阳春无言地跟了上来,他有着很强的存在感,哪怕仅仅是在阿岚身边走着,她也完全无法忽视他。而京城早已经在天亮的时候便苏醒了,这会儿已经渐渐有了人声,街上开始热闹起来。阿岚不完全认识路——她认路、记路的本事,早在很多年前就丢了——但这并不能困扰他们中的任何人。事实上,去哪里并不重要,两个人这会儿不约而同都在回忆十几年前更加单纯、更加宁静的生活。 “我之前去了一趟襄阳。”走到一个清静的街角的时候,欧阳春忽然开口,“你的事,你娘恐怕已经知道了。” 阿岚觉得无所谓:“知道了就知道了吧。” “她说当年领你上京城来玩,结果走散了。”欧阳春的浓眉拧起,“她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事实上,不久前的那次会面中,阿岚的母亲对欧阳春的解释是:当年阿岚就那么丢了,她怕欧阳春责怪她,所以才谎称阿岚是病死的。 当然,这话欧阳春并没有信多少。当年的事究竟是谁的错,没人能说的清。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唯一无辜的就是阿岚。 然而阿岚听了却只是“嗯”了一声,并没出言辩解。她仿佛对于过去的事浑不在意,哪怕听到母亲的消息,也只是神色平淡。 “你,不想见见她吗?”欧阳春问道。 阿岚抱起胳膊,仰着头望着蓝天,说道:“无所谓。我也不怎么想见你,你不还是来了?”这话毫不客气,可是说出来真的好痛快。阿岚感到一种夹杂着罪恶感的满足。 “我不能不来。”欧阳春沉默了片刻,低声叹息道,“我不能不来。” 阿岚抿起了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她意识到过去的事实仍旧在影响着她,而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两人在沉默中并肩走了一会儿,欧阳春忽然再次打破了寂静,说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和舅舅说说吧。” 舅舅。 阿岚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了一下,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这是欧阳春得知她的身份之后,第一次这样自称,语气声调与从前别无二致。仿佛他们仍是家人,仿佛他仍能以舅舅的身份关心她。 “你是怎么认识展兄弟的?”欧阳春继续闲聊一般问她,轻松的态度令阿岚有一种即使自己不回答也没关系的感觉。 不过阿岚还是回答了:“路上遇到的。”她暗自期待这个答案能让欧阳春感到不悦,至少让他感到挫败。 “那你和舅舅一样,当年舅舅也是在路上遇到了展老弟。”欧阳春却只是笑起来,似乎这个答案再正常不过了。 阿岚鼓了鼓脸颊,然后问道:“您什么时候走?” “舅舅才刚来,你就要赶舅舅走吗?”欧阳春的语气说不上失落或者黯然,倒是有几分揶揄。 阿岚觉得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她终于忍不住说道:“您其实根本不必管我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对,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欧阳春笑道,“再过几年,就该出嫁了。” 阿岚微一恍惚,然后拧眉朝欧阳春看过去:“您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十几年都没人管我,结果您突然就要为我的婚事做主了吧?” “可你总是要嫁人的啊。”欧阳春叹道,“或者你更想让你娘来替你操持?” 阿岚冷漠地回答:“我没娘。” “那么,你就是想让你师父替你做主了?”欧阳春并未对阿岚的话表示任何看法,只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阿岚用力抿起嘴,过了一会儿说道:“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麻烦别人。” “傻话,哪有姑娘家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欧阳春不禁笑起来,“你去问问你师父,他也不能答 应。” 阿岚脱口而出:“这可未必。” 欧阳春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阿岚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淡淡道:“是吗?” “当然是这样。”阿岚感到一股热血直往脸上涌,一连串的话从喉咙里不断冒出来,止都止不住,“他才不会不顾我的意愿,就要管我这、管我那的。我要是不想让他管我的婚事,他肯定不会胡乱插手。而且我将来嫁不嫁人,嫁给谁,跟你,跟谁都没有关系。” 欧阳春沉默以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阿岚不禁咬住了嘴唇。在微暖的冬日阳光下,她的心脏噗通噗通直跳,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就在两个人都陷入沉默的时候,忽然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在二人头顶响起,一只羽毛灰白、夹杂着铁蓝色斑纹的鸽子在上空“唰”的飞过,快得像一道闪电。 阿岚不由吓了一跳,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鸽子飞走时的残影。 ……这扁毛畜生居然能飞这么快?成精了吗? 可就在片刻之后,那道“闪电”竟然还猛地拐了个弯,而后朝她径直冲了过来!阿岚目瞪口呆,紧接着,那只鸽子目标明确地一下落在阿岚的肩上。它看上去十分焦躁不安,并不断用灰黑色的喙轻轻啄着阿岚的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阿岚着实吃了一惊,伸手想把鸽子从肩膀上抱下来。可那鸽子却又自己振翅飞了起来,先是绕着阿岚转了几圈,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欧阳春见多识广,沉声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你让我等着,难道我就要等着吗?”阿岚想也不想便直接拔脚追了上去,施展起轻功跟在鸽子后面。她仿佛听到欧阳春叹息了一声,然后毫不费力地跟在她身旁。 那只鸽子大概是为了能让两人跟上,已经明显放慢了飞行速度,然而当阿岚与欧阳春跟着鸽子一路狂奔到一座破庙前时,阿岚仍旧有些气喘吁吁。她瞥了眼身旁气息平稳的欧阳春,后者目送鸽子飞进庙里,皱着眉上前将关着的庙门一推。 “吱呀”一声,门并未插上,就这么被推了开来。里面是个空落落的院子,一张翻到的石桌,一棵枯死的大树。 欧阳春压低声音道:“跟着我,不要乱走。”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座破庙。 阿岚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继续气欧阳春,警惕地跟在他身后,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那只鸽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完全将他们抛弃。寒风从开着的门里灌进来,让两人的衣服发出轻微的鼓动声。 欧阳春猫着腰一路朝着殿后走去,脚下坚硬的褐色土地似乎将他的脚步声完全吸收,他的敏捷动作与高大的身形不成比例。 当走到殿后的一个月洞门前的时候,欧阳春轻轻抬起胳膊将阿岚拦在身后,一手握刀,缓缓穿过低矮的拱门。阿岚的心提到嗓子眼,忍不住踮起脚尖从欧阳春身后往前看去。 而当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入门内之后,后院的情形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呈现在他们眼前。 一具尸体,一个活人。 尸体躺在地上,光着脑袋,穿着的月白僧衣已经被血浸红。活人蹲在尸体边上,裹着一身黑色的斗篷,正伸手摸尸体的脖子。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本能地抬起了头。 在低垂的帽檐之下,阿岚看到了一张和展昭一模一样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装死 第90章 凶手 在几人对视的短短一刹那,仿佛被目光猝不及防地刺伤一般,那穿着斗篷的人猛地跳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庙墙外掠了出去。 “站住!”欧阳春眨眼间便像一支利箭一样射了出去,掠起的劲风甚至使得阿岚的发丝轻轻摇摆。他和那个斗篷人几乎是同时消失在了庙墙后,只留下一片蓝得耀眼的天,没有一丝阴霾。 而阿岚还在惊恐地注视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她的眼球微微震颤,犹如一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惊吓的猫。在腹腔深处,阿岚仿佛感到一种持续阵痛的感觉,似乎那里硬生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并微微发烫。 忽然之间,她隐约觉得那具尸体的手竟似动了动,然而僵硬的手指却无法在地上留下任何印记。 那种感觉如此真实,如同有魔力一般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在低沉的风声中,阿岚缓缓在尸体边上跪了下来。 殷红的血与洁白的僧衣所形成的鲜明对比近乎刺目,一柄剔骨尖刀从他的胁下刺入,只有缠着几圈白布的刀柄露出来。伤口附近已完全被血浸湿,像是一朵绽放的血梅。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腥甜味。 死去的是一个样貌十分年轻的和尚,那双微微合着的眼睛不知为何使得他的表情十分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阿岚的目光最后落到那只手上面,几根细长的手指以一种不正常的僵硬弧度弯曲着,已经全然失去生气。 ——所以一定是她看错了,阿岚默默在心中告诉自己。可是她竟然没办法移开目光,甚至也没办法从尸体身边站起来,就像她所想的那样赶紧远远离开。仿佛有一种诡异的、无形力量把她的目光拴在了那具尸体上、拴在了那双微微合着的眼睛上…… 蓦地,那双微微合着的眼睛睁开了!就好像被两根看不见的线牵扯起了眼皮,被迫露出其黑白分明的内里。 阿岚的目光与那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一股股寒气从心脏里不断涌出来,在某种近乎神秘的气氛之下,阿岚只能一动不动,同时感到耳旁响起巨大的轰鸣声——那是血液奔腾的声音。 “钥匙……”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几乎没有动的嘴唇里发出,一只僵硬、冰冷的手抓住了阿岚的手,“……去塔里,找到钥匙。” 他真的已经死了,可不知道是哪种可怕的力量操控着这具死尸,逼迫那已经僵硬的喉咙发出声音。 这个念头令阿岚感到恐惧,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具说话的尸体,浑身僵硬。 “钥匙……”仿佛没有得到保证便无法安息一般,声音仍旧不断从尸体的喉咙里被挤出来,“找到钥匙……” 阿岚终于能够操控自己的脖子,僵硬地点头。 下一刻,仿佛提线骤然断掉,那双眼睛重新合上了、冰冷的手也跌回地上。尸体重新变回了尸体,阿岚有种重新回到人间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之前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阿岚?”欧阳春的声音把阿岚吓了一跳,“怎么了?”他是从庙前头绕回来的,大步上前将阿岚从地上提了起来。 阿岚摇摇头,毫不犹豫地对欧阳春隐瞒了刚才的事情,然后问:“没追到吗?” “没有。”欧阳春的浓眉拧起,“那小子邪气的很,我只跟了三条街就失了他的踪迹。” 才刚刚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吗?阿岚有种已经过了几个时辰的错觉。她不敢将目光落在尸体上,心不在焉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棵枯树说道:“我们得报官吧?”那双眼睛仿佛仍旧以某种虚幻的形式出现在阿岚眼前,无声地催促着她完成自己承诺的事情。 阿岚觉得自己需要知道这人生前的身份。钥匙、塔,这些东西又意味着什么? “……”而欧阳春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紧接着便说道,“是,这事儿交给你师父最合适了。”他想想刚才那斗篷人的样貌,总觉得事情怪怪的,“也许是有人故意易容成了你师父的样子,想捉弄咱们。” 自然,两人都未觉得斗篷人会是展昭。 欧阳春于是嘱咐阿岚守在此地,他只身前去衙门找展昭。一路上,欧阳春都在回想那斗篷人的身法,心中愈发确定那人决计不是展昭。那么究竟是什么人,竟会易容成展昭的模样杀人呢?何况若不是那只诡异的鸽子,想来他们绝不会正好撞到斗篷人。 这是阴谋,还是巧合? “鸽子带你们到了个破庙里,然后发现了一具尸体?”展昭赶出来见欧阳春,便听到了这么个离奇的事件,“凶手还是个相貌与我一样的斗篷人?” 欧阳春严肃点了点头,又道:“阿岚还在那里等着。”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赶过去。”展昭知道欧阳春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当即便叫了几个衙差在后面跟着,他自己则与欧阳春施展轻功往那边赶了过去。 不知为何,展昭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得他的指尖一阵阵发麻。 而这种预感在赶到破庙之后得到了证实。 展昭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站得离尸体远远的阿岚,在穿过月洞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的尸体上。他的脚步蓦地顿住,片刻后又猛地拔腿朝那边走去,险些撞到一旁的欧阳春。 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展昭在尸体旁蹲下来时,甚至不死心的伸手去探已经永远沉睡的那人的鼻息,又摸着他的脖子,试图发现对方装死的痕迹。 然而没有这样的迹象。他真的死了。 尘因死了。 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变得惨白的脸,展昭缓缓把手收了回来。片刻后,他轻声问道:“欧阳大哥你看清了,凶手和我相貌一样?”易容?为了让尘因放松警惕? “嗯。”欧阳春看展昭脸色不对,“你认识这人?” 展昭不知为何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他装作没听到,伸手按上了已经变得冰冷的伤口。淌出来的血此刻已经完全冷了,粘稠而又滑腻。 “一刀毙命。”展昭喃喃自语,语声低不可闻,“你都不躲吗?” 尘因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武功,然而展昭知道,尘因绝不会轻易会被人杀死。 这有些突然。展昭前几天还想是不是该在年后去见尘因一面,好能了结之前的杂事。没准尘因心情好,还会洗手做一桌素斋出来。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与尘因以这种方式相遇。 “大人!”几个衙差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仵作落在更后面,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展昭缓缓起身,吩咐道:“验尸之后便把尸体收敛了吧,这是江湖仇杀。” 几个衙差一听是江湖仇杀便悄悄松了口气——衙门很少会真正去管这类案子,大过年的,他们可不想为了又一出凶杀案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几人都看出展昭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因此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当即开始着手搜查破庙。 展昭这才转向阿岚,后者站在离这里最远的地方,脸色苍白。他心中一动,冲她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阿岚不大情愿地往前凑了几步,不过仍旧开口问道:“大哥,这人……这位师父法号可是尘因?” 一旁的欧阳春脸色微微一动。 “你怎么知道?”展昭也拧起了眉头,“你认得他?” 阿岚摇了摇头。事实上,当她看到展昭那一瞬失魂落魄的神情时,心中便已猜出了七八分。何况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展昭的那份地图上面,最后一个他们没来得及去的地方,就叫“六尘塔”。 这么一来,尘因的遗言连贯起来便是:去六尘塔找到钥匙。 可“钥匙”又是什么?是展昭跑了几个地方找的那些东西吗?阿岚微微蹙着眉,想要把尘因的话告诉展昭,又觉得该等到没有旁人的时候再说。然而出了命案,虽然一时半会儿查不出凶手是谁,但展昭仍旧有的忙,因此阿岚再次单独见到展昭,已经是这天深夜了。 而且并非展昭来找她,而是阿岚悄悄候在展昭住的地方外头。 “阿岚?”展昭一进院子就察觉到了有人,他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疲惫麻木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些,走到近前轻声问道,“怎么这么晚还在这儿?” 阿岚往前走了两步,从廊下的阴影中走到黯淡的月光下,仰起头看着展昭。她发觉对方虽然面上不显,但浑身都笼罩着一种阴郁低沉。 “阿岚?”展昭见阿岚不答,心不在焉地抬了抬手想要去抿她的发丝,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阿岚蓦地回神,这才开口道:“尘因师父临终前曾与我说了两句话。” 展昭身子一僵,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半晌才涩然问道:“什么话?” “去塔里找钥匙。”阿岚如实地告诉展昭,“应该很重要,他说了很多遍,‘钥匙’、‘塔’之类的。” 塔、钥匙?展昭不禁微微扬眉—— 他知道自己没法好好过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希望自己的电脑有一天能发展出自我意识,然后一天24小时替我码字OTZ 第91章 再次上路 冬日不宜出门远行,尤其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不仅处处不便,而且孤单寂寞。 然而展昭不得不在这一天踏上了行程。他丝毫不愿耽搁,哪怕是因为过年这样一件大事。留在开封按兵不动仿佛是一种对于朋友的背叛,展昭想起尘因临终前对阿岚所说的那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心中总有一种被冰冷的火焰烤炙着的感觉。 尘因为何会离开寒山寺?他到开封可是有事找自己?又是谁杀了尘因?凶手与那个斗篷下与自己容貌一样的人是否是同一个人? 而那个斗篷人,又是谁? 这许多问题留在开封显然都无法得到答案,所以展昭无法留在哪里,他决心去寻找真相。哪怕这个突然的决定会产生一些影响,也意味着他不得不离开某个人。然而展昭别无选择。 阿岚并没有跟来。 或者说,她无法跟来。最初的时候,阿岚明确地表达了要和展昭一同动身的意愿,然而却立刻遭到了欧阳春的反对。短暂的、毫无意义的争执之后,阿岚仍旧咬紧牙关半步不退,于是欧阳春便直接道:“那我和你们一同去。” 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一种难以动摇的坚定,先是看了看阿岚,而后又将目光转向展昭。而展昭无法像阿岚一样耍小孩子脾气,更不能真的让欧阳春大过年和自己跑这一趟,于是他只能劝阿岚:“眼看就要过年了,你留在开封好不好?这个时节奔波在路上,实在太辛苦了。” 出乎意料的是,阿岚瞪了他一会儿之后,竟然当真不再坚持跟着展昭了。这令展昭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沮丧,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半分。而他也能够看出,当阿岚听话之后,欧阳春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 压在头顶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将原本便不够热烈的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冷风像刀子一样不断往展昭的脸上割,让他有一种脸皮都被刮掉一层的错觉。 或许阿岚没跟过来是好事,这种天气哪怕在屋里点个火盆都嫌冷得慌。在空旷的官道上,马蹄不断踏在已经冻得坚硬结实的泥土上,发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得儿得儿”声。没有尘土扬起,似乎连尘土也已经冻住了。 这会儿其实还很早,大概是将近巳时。展昭无意在路上多耽搁,便决定连着赶一天的路,估摸着应当能在天黑前赶到卢馆镇。他记得那里有个驿站,晚上可以歇脚——虽然八成驿卒都回家过年去了。不过这个时节,客栈、旅馆更是不可能开张。 这条一路南下的官道笔直平坦,展昭纵马飞驰、片刻不停。中午的时候,他在路边匆匆喝了些凉水、填了些干粮进肚,然后便再次上路。惟一作伴的只有呼啸在耳边的风声,路边连只飞鸟都不见,两旁被积雪覆盖的田野飞一样往后退去,模糊成一片。 展昭忽然感到寂寞。 卢馆镇的驿站的确已经快要空了,只剩个耳背的老驿卒还留在那里。当展昭骑着马在这个阴沉的黄昏到来时,老驿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浑浊的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酒壶——他已完全喝得酩酊大醉了。 于是展昭只好自己牵马去了马厩。之后他试着和那个老醉鬼说几句话问问情况,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含混不清的咒骂,对方将酒壶紧紧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展昭劈手夺去。 而后很快便日落西山,黑暗迅速笼罩了整片大地。展昭翻遍了整个驿站都没能找到一盏灯笼或者一个烛台,最后只能拎着斧头把一扇倒在地上、已经开始腐烂的木门劈成柴火,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生了堆火。老驿卒仍旧蜷缩在院中角落的草堆里,似乎对火光并无向往,又或者已经冻得神志不清,哪怕喝再多的酒也无济于事。 寒风凌冽,火堆在冷冬的夜色中挣扎跳跃着。展昭把老驿卒强行拖进了客厅里,然后把门板合拢关上,打算勉强凑合一晚。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狂风呼啸,还有老驿卒很快便响起来的呼噜声。展昭盘膝而坐,阖上了双眼。 然而到半夜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只是在夜风呼号中听得不甚真切。无声地睁开眼睛,展昭一手扣住剑柄,悄然起身。那声音是从后面的马厩传来的,似乎伴随着马儿的响鼻声和轻微的脚步声。展昭凝神屏息,脚步轻盈地穿过整个大厅,从偏门钻入了驿站的后院。 迷蒙的月色中,他看到了马厩中自己的马,一面轻轻摇着尾巴,一面用头颈去挨蹭边上的人。而那人背对着展昭,正用手轻轻抚摸着马儿。 展昭蓦地顿住了脚步,那一瞬甚至忘记了呼吸。他的心跳也仿佛被无限放大,缓慢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涟漪层层漾开。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那人几乎在同时悄然回头。她披散下来的发丝在半空中划开柔和的弧度,黯淡的月色反而使得那双眼睛如同星子一般更加明亮。她先是肩头微微一耸,仿佛吓了一跳一般,旋即便笑起来,低声唤道:“大哥。” 是阿岚。 她睁大眼睛看着展昭,一开始似乎有些奇怪对方怎么只顾望着自己不说话,后来又想起自己偷偷溜过来的行为,于是心虚地低下头,说道:“我因为想起有事情没和你说,就连忙赶过来了。” 她说完又抬起眼睛,然后发觉展昭仍旧没能回神,便只好小步跑到展昭跟前,仰头问道:“你生气啦?” “没有。”展昭有一种梦游一般的语气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阿岚冻得发白的脸,似乎想伸手替她捂一捂,却又把手缩了回去。 阿岚却自顾自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一大桩心事。她一边原地跺了跺脚,一边搓着手问道:“你晚上就住这里?这也太破了吧。”她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丝毫不知道什么叫做笑不露齿。 这种没心没肺的笑容终于让展昭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他于是皱起眉头看着阿岚,问道:“你是 怎么追过来的?马呢?” “……那不是?”阿岚心虚地指了指身后的马厩。 展昭眯起眼睛:“那是我的马。” “哦。”阿岚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就是不敢看展昭,“我刚才忘记拴马了,这会儿可能已经跑远了吧。” 展昭:“……”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住阿岚的衣裳,把她往屋子里拽。阿岚小跑着跟在后面,嘀咕道:“你别生气啊。” “我不气。顶着风跑了一天的是你和那匹马,又不是我,我气什么?”展昭咬牙切齿,简直不敢相信阿岚能做出这种冒失的事情——早知道就不教她轻功了。 阿岚嘿嘿傻笑,说:“我年轻,没事儿的。” “你的意思是我老了?”展昭终于把阿岚拖进了客厅里,把她按在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前。他又去找了些柴火来,想把火生得更旺些。 阿岚坐在火堆前,忽然看到了之前被展昭拉进屋作伴的老驿卒,不由吓了一跳:“这是谁啊?” “驿卒。”展昭头也不抬地拨弄火堆。 阿岚却往过蹭了蹭,低声问展昭:“你们就睡客厅里?” “别的地方都上着锁。”展昭终于看了阿岚一眼,她的脸容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发红,他便转开眼接着道,“告诉你别来了,这种时候出门实在很不方便。” 阿岚不由撇了撇嘴,说道:“那你呢?” “我是男人。”展昭轻轻哼了一声,“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阿岚紧跟着便道:“那这对我也算不了什么。”她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看着展昭,“我可以和你一样。” 展昭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勾起嘴角道:“和我一样?” “是啊。”阿岚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长大了,可不就和你一样了?” 展昭听着这话里面的孩子气,忍不住笑起来:“长大了可也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就不如你了吗?”阿岚挑衅地看着展昭,眉头扬起。 展昭突然问道:“你方才说有事情忘记和我说了,是什么事?” “……”阿岚一噎,随即转了转眼珠子说道,“我忘了和你说,齐婶儿给我开工钱了,帮忙这几天给了我两百文呢。” 展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这事儿,你跑了几百里地就是为了二百文钱?” “哪有几百里。”阿岚笑嘻嘻地说,“我半路遇到一辆牛车,搭着走了很远呢,不然几晚也追不过来。” 展昭叹气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江湖险恶,你就不怕遇到坏人?” “不怕。”阿岚一边说一边挪动身子,最后靠得展昭极近了方才停下动作。她凝望着跳动的火光,低声道:“我什么也不怕,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跟你去。” ****** 驿站外,一棵高大的松树上,欧阳春正倚着树干,抱着双臂微微叹了口气。良久,他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来。 女大不中留啊。 第92章 酒馆 越往南走,就越是冷得难捱。倒不是说北方就不冷了,风照样和刀子一样往身上扎。但越是往南走,就越是冷到骨子里,冷得骨头都发疼,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阿岚生在中原、长在中原,唯一的一次南下经历还是在入冬之前,哪里领教过南方的冬天。 相比之下,展昭倒是没多大的感觉,但他看阿岚那副冷得恨不得就地冬眠的样子,也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要是留在开封,就不用受这活罪了。”展昭有时候会这么说一句。 阿岚则会告诉他:“留在开封倒是冻不死了,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啊。”她不说哪里不好,展昭也不问。不过展昭每次听阿岚这么说,其实心里都受用得很。 就这样一路紧赶慢赶、风餐露宿,等两人风尘仆仆深入西南之后,天气居然渐渐回暖了。这天正是个难得一见的晴天,冷还是很冷,但是天上的太阳足以给人充分的心灵慰藉。于是阿岚一路骑马都眯着眼、仰着脸,努力感受着微温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感觉。 展昭则就她这个姿态嘲笑了她一路:“寻常人骑马是朝前看,张果老骑驴是朝后看,你怎么朝天上看?天上掉金子了?” 阿岚笑嘻嘻地不予理会,依旧不嫌累的仰着脖子。 而他们这会儿已经离罗镇已经不远了——在真正地深入山野之前,罗镇将是他们最后一个能够落脚的城镇。 罗镇是个非但不大,而且小得可怜、也穷得可怜的地方。到这个镇子上得走整整两天的山路,最难走的地方甚至马都没法下蹄。地势时而高、时而低,有时一路坎坷、遍地荆棘,有时看似一片坦途,然而却是被冻得有些坚硬的沼泽。 因此当经过一小片散发着浓郁草木气息的柳林,涉过几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之后,阿岚望着眼前那个看上去也许还没有开封府衙大的小镇,已经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了。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我大概七八年前曾来过这里。”展昭一手牵着两人的马,边走边说,“当时好像是跟我师父探望什么人,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这地方真是够偏僻的,连骑马都难,更别提马车了。” 偶尔遇到的镇民往往也会盯着他们一个劲儿的看,大概平日里没见过远客,各个脸上一副见鬼的表情。 这个镇上只有一条主干道,短到站在路的这一头,连那一头的人穿的什么衣裳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而在长街中间的位置,则开着一家小得可怜的酒馆,以供本地人闲暇时候凑在一起聊天打屁。 展昭把马拴在门口的柱子上,带着阿岚走进了酒馆。眼下已近黄昏,酒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三三两两的酒客聚在一起大声说笑,所用的方言或者干脆便是另一种语言十分晦涩难懂。 推门的声音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这边看过来,昏暗的酒馆内只有一盏火焰不断跳跃闪烁的油灯,使得一众酒客看上去都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脸孔隐藏在黑暗中,两只眼睛则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展昭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挡住阿岚,然后缓步走向柜台。油腻的柜台后是个又肥又粗的女人,用一条肮脏的抹布裹着头发,她眯着眼睛看着展昭,眼神像是两把沾了油的刷子。 阿岚不喜欢这个女人看向展昭的眼神。 “有酒吗?”展昭微笑着问。如果是不了解展昭的人,也许不会知道他的这种表情往往表示不悦——显然对面女人失礼的打量也同样让他觉得不快。 女人笑了笑,肥胖的脸上堆起厚厚的褶子,她用一种和身材不符的娇柔嗓音说道:“不光有酒。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她的口音有些古怪,不过勉强也算是官话。 “那太好了。”展昭继续保持着微笑,“不过遗憾的是我只要酒。” 女人皱了皱鼻子,脸上笑容不减:“你会改变主意的。”她扫了眼躲在展昭身后的阿岚,“这个小母鸡能让你快乐吗?” 阿岚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惹得对方开怀大笑。 “酒要烫一烫。”展昭没有接话,自顾自地将钱搁在柜台上,“要烈酒。” 女人又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如果捂住眼睛的话,也许还不会显得那么可怕。展昭则没有再理会女人,半拥着阿岚到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前。 阿岚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惹来展昭的低声警告:“别乱动。”然后按着她坐下。 酒馆里很快便被喧闹声重新充斥,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在看到展昭腰畔挂着的长剑之后往往也会偃旗息鼓。等那些人的眼光不再死死盯着他们了之后,阿岚低声对展昭说:“这儿的人怎么怪怪的?” “这里几乎没有外人来。”展昭轻声回答,“不用理会他们。我们在这里呆一晚上就走。” 阿岚忍不住皱了皱眉:“可这里连个客栈都没有,我们住哪儿?” “总有办法的。”展昭不动声色地瞥了不远处柜台后的女人一眼,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本来打算住在这个酒馆里的,就算这里不是客栈,腾出两张床来总不是问题。然而有阿岚在的话,可能比较麻烦。 当年他师父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的来着?展昭拧着眉头,有些记不清楚了。他甚至记不起来当初来探望的人究竟是师父的什么人,所有的记忆都像梦境一样模糊不清。 酒很快就上来了,的确是烈酒,盛在缺口的坛子里。展昭先倒了一碗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又低头嗅了嗅,这才浅浅地啜了一口。 上酒的仍旧是那个女人,她见状叉腰笑起来:“怎么着,怕老娘开的是黑店?” “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些。”展昭淡笑着回答,丝毫不介意对方看出来他心中的怀疑。阿岚则朝对方哼了一声。 女人本来站在展昭那一边,看见阿岚的表情便又往过走了两步,微微俯身,将一只手搁在阿岚肩上,低笑着耳语道:“你还没把他搞到手吧?” 阿岚抬手便把对方拍开,冷冷道:“别碰我。”但她的脸已经涨红了。 “哎呦,还挺凶的。”女人说着又看向展昭,“原来你喜欢这个口味吗?我其实也可以很凶的哦。” 阿岚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怒然瞪着这个大放厥词的女人。展昭却对此不予理会,只是径自给阿岚也倒了一碗酒,说道:“喝些吧,身上会暖和些。” 女人大概觉得无趣,嗤笑了一声扭着腰回到了柜台后面。 阿岚脸上仍旧有些发烧,埋头吞了一大口酒,结果差点被呛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冲展昭笑起来。 “暖和起来了吗?”展昭心中涌起一阵暖意,笑问她道。 阿岚连连点头,然后把剩下的酒喝的干干净净,把碗推给展昭。展昭微一扬眉:“小心喝醉。” “满上。”阿岚笑嘻嘻地说,“我喝不醉的。” 展昭却没真给她倒满,只是倒了一小口,一边把碗推过去一边说:“意思意思就行了,这酒烈得很。” “太辣了。”阿岚抿了一点儿之后吸了口气,“不过还好,喝了之后的确很暖和。” 展昭自己也喝了一碗,他示意阿岚把干粮拿出来,两人简单地果腹之后,那坛酒也快让展昭喝光了。 这会儿外面已经黑得彻底,酒馆里的酒客走了七七八八。剩下多半的都是酒鬼,已经各个喝得眼睛发红、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展昭仍旧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看着阿岚坐在椅子上困得前仰后合。此地的风是低沉的,在酒馆外久久徘徊不去。展昭侧头听了一会儿,垂眸从怀里掏出药瓶来,然后倒出一粒和着酒吞了下去。 阿岚差点一头栽到凳子下面去。她激灵了一下清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问展昭道:“什么时辰了?” “天要亮了。”展昭冲阿岚粲然一笑。 阿岚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又拿我寻开心。” 那个女人就是这会儿重新摇摇摆摆走过来的,她靠在桌角冲展昭嫣然笑道:“这么晚了,客官还不打算找个地方住下吗?” “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展昭回以一笑,不过眼里已没了之前的笑意,“老板娘可有什么好地方介绍给我们吗?” 女人眨了眨眼,凑近展昭低语道:“有是有,可是我不收钱。”她说着看了眼展昭,用那种别有深意的眼神。 “那可真不巧,我只有钱。”展昭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不过我相信,这镇上总有其他人会收钱的吧。” 女人叹了口气,旋即又笑起来:“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不过我住在那里。” “那就不打扰了。”展昭说着把酒钱搁在桌子上,站起了身。 女人连忙伸手拦住展昭:“哎,我还没说完呢。”她瞥了眼阿岚,笑道,“在这个镇上,你可找不到那个地方比我这里更好了。” “你不是说,只有一间房吗?”展昭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女人的手臂,把她贴着自己胸口的胳膊缓缓推开。 女人的声音变得低沉柔和,她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被外星人抓走了,才刚刚从火星逃回来_(:з」∠)_ 第93章 暗夜思潮 酒馆当然不只有二楼的一个房间,那个女人将展昭与阿岚领入了一间虽然局促,但还算差强人意的卧房里。厚实的木头能够遮挡寒冷的夜风,将摇曳不定的烛台搁在桌上之后,整个屋子都有了一丝温馨的气息。 那胖女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好像领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她冲展昭毫不含蓄地笑:“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就在隔壁。” 展昭沉默地点了点头,而阿岚则皱眉看着对方,有种想要拉着展昭离开的冲动。不过那不合适,因为这个小地方大概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能够收留外乡人的住处了。 “那我走了。”女人扶着门框冲展昭抛了个媚眼,然后扭动着肥硕的屁股离开了。阿岚立刻上前重重地把门关上,鼻子里闻到女人身上刺鼻的香气,差点打出喷嚏来。 展昭已经在屋里简单地转了一圈,敲了敲墙壁、踩了踩地板,然后检查了床下。在确定这的确不是黑店、没有密道之后,他对阿岚说道:“过来睡觉吧。这大概是你最近一个月里最后一次能够在床上睡觉了。” “哦。”阿岚回过神,然后有些愣怔地意识到:“只有一张床啊?” 展昭简短地回答:“你自己睡吧,我在桌旁坐一晚就好。”他说着当真坐了下来,椅子又硬又冷、窄小而不舒服,但展昭却毫不在意。他看着阿岚一边听话地往床边走、一边掩住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他几乎是温柔地注视着这一切。在寒冷的冬夜,除了孤灯一盏之外还有人能陪在他身边,这是从前展昭从来不敢奢望的美事儿。而眼下,它却真实地呈现在眼前,并且似乎还能够变得更好。 然而同样是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展昭却忽然生出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未知的旅程,也许还有未知的凶险程度。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无论是什么东西害死了尘因,它都会在前方的道路上等待他跟着步入后尘。 也许他应该叫阿岚回去。 展昭蓦地升起这个念头,却明白自己并未真正考虑这一选择。同样的,他也理智地认为自己也不该继续往前走了。其实只要回到开封,一切就都会安然无恙。他也一定能够找到方法解除自己身上的诅咒,然后让已经很美好的事情变得更美好。 一个妻子,一个家。今后哪怕结束深夜的旅程,灯畔也会有人昏昏欲睡地在等着他。 然而展昭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回头,就好像他并未认真考虑叫阿岚回去一样。他模糊地回想起来自己的哥哥总喜欢说命中注定:从出生起、从儿时牙牙学语起,今后要走的那条路已然渐渐成型。他身上流着的血、他固执己见的性格决定了自己在这条也许会送命的路上将一直走到黑,这就是他的命运。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曾经猝不及防相逢在雨夜的姑娘,她的命运竟然与自己的命运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展昭知道如果他开口叫阿岚回去,无非会有两种结果——阿岚不听从他的命令、阿岚假意听从他的命令。而无论二者中的那一种成真,都会伤透阿岚的心。 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下场:从无所畏惧变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或者虽然并未当真犹豫不决,但却为所做出的决定感到痛苦。 展昭心中刚刚转过这个甜蜜又苦涩的念头,忽然已经躺在床上阖起眼睛的阿岚开口低声叫了一下:“大哥。” “嗯?”展昭抬起头来,眼底是尚未褪去的温柔。 阿岚微微动了动,被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郁闷:“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叫我‘小母鸡’啊?” 展昭差点笑出声来。不过他猜自己的表情多多少少出卖了他的心思,因为阿岚看上去有些气恼地鼓起了腮帮子,质问他:“你也觉得很好笑吗?” “不,不好笑。”展昭连忙否认,然后咬紧牙齿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大笑憋回去,他极力严肃地告诉阿岚:“那不是什么好话,别问了。好了,睡吧。” 阿岚老实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她并未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阿岚当然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意思,其实她在小的时候听过更糟糕的话,有一段时间自己甚至还曾说过这种轻佻放肆的话。 事实上,刚才在开口的那一刹那,她真正想说出口的是:无论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分担。 但这话听上去有些傻,虽然不那么孩子气,但是真的很傻。阿岚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鬼使神差地问出了有关那个讨厌的肥婆的话——哦,展昭可能不会乐意她这么叫对方,这是不好的话。阿岚在心里责备了自己一下,然后心思又转回到了展昭身上。 他最近的确显得心事重重。阿岚很难不注意到,展昭有时候会发呆,脸上露出一种极力掩饰也无法真正抹去的担忧。出于直觉,阿岚认为那种担忧多半与自己有关,她希望展昭能够相信自己一次,不要出言赶她走。当然她无论如何是不会走的,大不了装模作样离开,再偷偷跟上。 只是前路真的如此艰险吗?阿岚微微蹙起眉来,转而想起展昭也许会看到自己的表情,又连忙舒展眉头。她回忆着认识展昭以来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惊险刺激的,他们差点被海上的风浪拍成碎片,还差点被半人半狼的怪物撕成碎片。那时展昭顶多是有些无奈,大概是想到自己身边还有个拖后腿的徒弟,因此多少有些不耐烦。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啦。阿岚眉梢微微耸动着,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蹙眉。她回想起展昭近来时常流露的恍惚与失神,觉得真像是大难临头了。可是只要展昭不打退堂鼓,阿岚知道自己也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去的份儿。她得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足够优秀、足够坚定,这样展昭才能看见自己。 然后呢?阿岚迷迷糊糊地想着,思绪有些涣散,那是快要睡着的象征。她太累了、太累了…… 然后她就能一直呆在展昭身边……阿岚已经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纷乱的脑海里闪现过很久之前的某幅画面:那是入冬之前展昭在某个湖边打水擦身,赤着精壮的上身。阿岚不小心看到了,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有些惊讶地发现展昭的身体和她自己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么壮实,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而阿岚的胳膊还细得跟柴骨棒一样。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滑过,一路流过平坦结实的胸膛,滑进裤腰…… “喀拉”一声轻响,阿岚蓦地睁开了眼睛。重新恢复的寂静之中,她一动不动,在黑暗中迟钝地意识到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了,而桌旁空无一人。 展昭呢? 阿岚喉咙一阵发紧,她浑身绷得像是快要拉断的弓弦,随手从身边抽出齐眉棍便滑下床去。她的动作轻得像是鬼魂一样,往门边缓缓摸过去。然而当手触到冰冷粗糙的木头时,她却忽然想起女人临走前对展昭说的话。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就在隔壁。” 阿岚咬紧了嘴唇。 展昭一直等到阿岚呼吸变得绵长之后,才吹熄蜡烛、站起身来。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确定阿岚真的睡着了,就放轻脚步往门口走去。他脸上所有柔和、真诚的统统收了起来,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展昭的动作僵硬了片刻,他竖着耳朵停了一会儿,似乎什么也没发生,阿岚清浅的呼吸声在呼啸的风中模糊不清。 展昭终于放轻脚步往隔壁走去。 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蓦地被拉开了。一团肥肉蓦地朝他扑过来,夹杂着刺鼻的香气:“死鬼,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紧接着一只滑腻肥胖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展昭差点没忍住本能把对方直接卸掉关节打倒在地,他在成年之后就没再叫陌生人如此接近过自己了。 那女人得寸进尺,将展昭用力拉进屋里,门被猛地撞上——在即将发出惊天动地的关门声时被展昭伸脚挡住。 “怎么?”女人喘着粗气,“怕你的小宝贝儿听见了?”话没说完,展昭已经扣着她的脉门、拧着她的胳膊把她推开按在了桌上。女人想要发出尖叫,却恐惧地发现身体再也不受控制。 巫术,那个男人用巫术控制了她。女人惊慌地想。 “如果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不要大叫大喊,我就放开你,好不好?”展昭的声音听上去没有特别愤怒,顶多是有点冷淡。 女人呜咽着答应了一声。 展昭松开了她。 对方立刻连滚带爬朝门口冲去,但是展昭拦在她面前。女人的脸孔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层层叠叠的肥肉粗糙极了,和她那双手完全不同。 “只是向你打听些事情而已。”展昭客气地说,“如果你不想赚点钱的话,我可以离开。”他巴不得离开。这里的香气刺鼻到令人窒息。真的会有人娶一个浑身散发着这种味道的女人吗?阿岚身上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打住。 女人惊疑不定地看了展昭一会儿,然后咳了一声,问:“你想打听什么?”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六尘塔。”展昭抛出简短的三个字。 然后他看到女人僵住了。如果说她之前只是惊慌的话,这会儿就是惊恐。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上去像是死鱼一样,在肥肉中凸出来。风用力拍打着窗棂,发出“咯楞咯楞”的声音,还有另一种咯咯声。展昭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女人牙齿打颤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我从外星感染了外星感冒回来,失约两天,万分抱歉_(:з」∠)_ PS今天码字的时候总觉得鼻涕连脑子一块堵住了,如果这一章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被我写进去了,提出来,等这该死的感冒好了之后我就改。 顺便如无意外今后应该是日更了……吧OTZ 第94章 塔 阿岚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她知道一旦展昭警觉起来,周围一切细微的动静都很难逃过他的耳朵。好在今晚的风声足够大,轻而易举地遮过了阿岚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使得腐朽潮湿的地板发出的声响不再刺耳。她特意留着房门没关,因为记得那扇门关上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声——展昭就是在关门的时候吵醒她的。 隔壁的房间一直有动静传出来,阿岚竖起耳朵就能够听到那个女人叽叽咕咕的声音,偶尔也有展昭的声音,低沉、模糊不清。整条走廊漆黑一片,走廊对面的尽头处有一扇木窗,有十分微弱的光芒洒进来。 片刻后,阿岚终于蹑手蹑脚溜到了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她的心扑通扑通之跳,生怕展昭发现她在外面。然而里面忽地传来“咚”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展昭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如果你不想赚点钱的话,我可以离开。” “你、你想打听什么?”在阿岚胡思乱想之前,那个女人用一种吓坏了的声音问道。 阿岚立时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班上。片刻后,她听到展昭的低语:“六尘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鼻,以不可思议的力道把她猛地往后一拖! 很难说那只手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冰冷、僵硬,像是像是某种石头。阿岚惊骇之下便要尖叫出声,然而声音被闷得死死的。紧接着,另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她的腰部,箍着她的时候几乎使她两脚离地。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阿岚便被不知名的存在迅速往身后的黑暗中拖去,两脚踢蹬着却无法着地。她回肘猛撞,只觉得硬生生撞上了岩石一样,不但肘部立时疼得失去了知觉,便是小臂连带着整个右手都麻得抽搐起来。 而那只手仍旧不断地把她往后拖,阿岚左手扣住那只手的手腕试图将它拉开,用小擒拿手试图卸掉对方的关节,又拼命稳住下盘不被对方拖走。然而身后的人力大无穷,并且对阿岚的拳打脚踢浑不在意,径自将她拖离门口,朝着黑暗幽深的走廊拖去。 “大哥!展昭!展昭!展昭!”阿岚尖叫,但只有沉闷的声音从那手掌下逃逸出来。她使出浑身解数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展昭所在的那扇房门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隐约有桌椅翻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但阿岚已听不真切。 她被拖入了黑暗。 背后的东西——抑或是人,冰冷得好像是石头。而那片黑暗要比石头还要冰冷。阿岚记得很清楚,他们从走廊上来,那里通往一楼的酒馆大厅。然而当她被拖到走廊口,整个人没入黑暗之后,他们却没有回到酒馆的大厅。 四周仿佛有黑暗。 阿岚仍旧在挣扎,并且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吓得眼泪直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悄然松开了,阿岚立刻尖叫起来,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尖叫:“放开我!展昭!展昭!”她用早已经麻木的胳膊肘撞击对方的胸膛,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除了那种用拳头去砸石头时发出的声音——不是石头发出的,而是脆弱的肉体发出的。 腰上的手也松开了。 阿岚连滚带爬朝着来时的方向逃去,她往前冲出去几十步,然后腿软得一跤摔倒在地上。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而她能够感觉到,那个将自己拖到这里的家伙仍旧在附近。并且她本该已经跑回走廊上的。 “你是谁?”阿岚吸了吸鼻子,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似乎有一声叹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响起,“你真的不该来的。” 阿岚不由得坐了起来,皱起眉头:“谁在说话?”那个声音好奇怪,她觉得耳熟,却偏偏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你在塔里。”对方答非所问,“塔的主人想要见你。” ****** “塔……”那女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展昭微微蹙眉,他心中忽然有不好的感觉。 风的呼啸声骤然尖锐起来,他看到对面的女人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看到她那双褐色的眼珠在轻轻震颤。 “……塔”她说。 展昭拧起眉心,他回身朝着门的方向看去,凝神去听夜里的风声、凝神去听那被他忽略的动静。 仿佛提醒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在寂静冰冷的夜里、在这荒僻小镇的酒馆中,展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呼啸的风声悄然停止了。 “……如果你已经在里面了,又何必费功夫打听呢?”背后,那个女人的声音滤去了恐惧,恢复了漫不经心,甚至带了几分笑意。 门外,一声微乎其微的呼救在空气中消散,短促得像是幻觉。而展昭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听出了她在向谁求救。 “阿岚!”展昭猛地朝门撞过去。背后劲风袭来,他置之不理。 然后展昭竟然撞空了。因为门原本在的位置变得空无一物,而身后窗子透进来的光也突然消失。展昭一个踉跄才勉强站稳,他拧身回头,就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那里。 之前那个胖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女人。 “青酒的弟弟果然不一般,这个时候还能镇定自若。”女人笑了笑,面容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也能让人知道绝不是之前那个胖女人。 展昭耳边所能听到的阿岚的呼救声已经完全消失了,所以他其实并没有所表现的那样镇定自若。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你认得我哥哥?” “唔,”女人的声音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先问你的那个小情人呢,你难道不关心她吗?” 展昭克制住脾气,又问了一遍:“你认得青酒?” “认得。”对方语带笑意,“我们算是半个……同僚。” 展昭反问:“同僚?” “我们都效忠将军。你不是想知道你的小情人去哪儿了吗?不瞒你说,正是你的好哥哥带她去见将军了。”对方似乎无意隐瞒,但却也未必所言属实。 展昭半信半疑,他说道:“我哥哥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也死了很多年了。”女人又笑起来,“效忠将军的第一点,就是献上自己的生命,你不知道吗?” 展昭冷冷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青酒的死,可不是为了什么将军。” “他是个例外。”女人嘻嘻笑起来,“将军看上他了。” 展昭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黑暗,却仍旧无法辨清周围的环境,他忍不住问道:“这又是哪里?” “我告诉过你,这里是塔。”女人舒展手臂转了一圈,像是在和他介绍这个地方。 展昭打断她:“这里是罗镇。我七年前来过这里……” “你不明白,塔在不断生长,它扩张了自己的领地。这个镇子,还有更遥远的地方,现在都是将军的了。”她的语气是否有些陶醉?哪怕说出的是这样疯狂的话。 生长的塔、扩张的领地…… 展昭将目光锁定对方,虽然他仍旧无法看清定的神态:“那么你又为什么好心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希望劝你能回去。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青酒也希望我能转告你,回去,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尘因的死他很抱歉,不过我们会给他报仇的。”女人回答,不过语气并没有十分真诚,仿佛例行公事。 展昭问道:“阿岚呢?” “我恐怕那个小姑娘已经无法抽身了。”对方回答,语气轻松。 展昭回答时并未犹豫:“如果她无法抽身,那么我也就无法抽身了。”所以对方的目标原本就是阿岚?为什么,她难道与这些几十几百年前横行人世的妖有什么关系? “你会送命的。”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 展昭却笑了,他说:“除非我死了?” “是啊,这就是送命的意思,不是吗?”女人仿佛在讥笑他的无知。 展昭则说道:“带我去见塔的主人。如果他要见阿岚的话,我想他最好也见一见我,不是吗?” “你会后悔的。”女人盯紧了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展昭右手微抬,他的剑“呛啷”一声滑出来一截子,森冷的剑光照亮了对方苍白的脸孔。展昭客气地说道:“帮我个忙,我一直在忍着不和你动手。你要不然带我去找阿岚,要不然就准备好和我动手。” “哎呀,你现在有点像你哥哥了。”对方反倒像是被展昭此举取悦了,又重新笑起来,“希望将军也喜欢你,不然你可能会死得很惨。”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君say hi 第95章 故人,又见故人 那段路很黑。 阿岚跟随着那个穿着斗篷的人——那个把她拖进黑暗里的人,沿着不知名的崎岖道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去往不知名的方向。看起来她似乎别无选择。四周一片寂静,风声在很早以前就听不到了,他们像是已经离开了人世,到达了阴间一类的地方。 这种寂静并不叫人好受。 终于,阿岚忍不住开口,她问那个眼下似乎对自己尚无恶意的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似乎引起了回音,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去见塔的主人。”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平静地回答。更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像是窃笑声。 也许相较之下,寂静也不是那么不叫人好受。 阿岚不由抿着嘴,片刻后鼓起勇气继续道:“你说我们在塔里,我不明白。我们本来是在一家酒馆里的,怎么会忽然到了塔里?” 对方沉默了很久,阿岚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然而他却在良久之后开口,说道:“很久以前,塔只是塔。后来,塔是一座庙宇,或者道观。”他似乎回头了,似乎在黑暗中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阿岚,“现在,塔是一个镇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岚努力想要看清对方隐在黑暗中的面容,但是却只捕捉到那双眼睛一闪而过。 那种窃笑声又响了起来,似乎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看着他们,并且时不时为此感到愉快。 “塔在生长,位于人世之下。”对方竟然开口解释了,“我们这会儿在下面。我把你拉到了下面。” 阿岚不由打了个寒颤:“人世之下?你是说黄泉?你是说我们已经死了?”毕竟只有死人才会到黄泉之下,对不对? “我已经死了。”那人却说,“你还活着。” 阿岚并没有真的松一口气,而是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抱着双臂用力搓了搓,忍不住喃喃道:“那塔的主人,那个想要见我的人,也、也过世了吗?” “不。”出乎意料的,那人回答,“将军……我是说塔的主人,她还活着。虽然不像你那样活着,但我觉得她勉强也算是半死不活吧。” 阿岚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嗫嚅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取笑、取笑那位将军的。” “这的确很可笑。”那人却叹了口气,“半死不活也许比干脆利落的死掉还要可怕。” 阿岚忍不住心想:虽然你说自己已经死了,可毕竟你还能说话、还能走路、还能把活人从人世拉到人世之下——虽然手冷冰冰的,的确像个死人——那么你是否也是半死不活呢?毕竟死人应该老老实实呆在棺材里,不是吗。 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就在阿岚以为自己方才不小心把冒犯的想法说出口招来对方反感的时候,对方忽然低声道:“过来。” “什么?”阿岚还没说完,那只冰冷的手再次拉住了她,将阿岚拉到身边极近的地方。她踉跄了一下,靴子在地上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方才还间或响起的窃窃私语以及窃笑声都消失不见了,唯一剩下的声音,就是阿岚微微颤抖的呼吸。 “到底……”阿岚压低声音,话刚出口只觉一道劲风从极近的地方朝他们袭来。阿岚身边的那人将她一推,“呛”的一声不知用什么兵器挡下了这一击。阿岚着地一滚,顺手抽出了背后插着的棍子,凝神听着前面两人交手时的劲风。这里实在太黑了,阿岚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清东西的,如果有个人这会儿偷袭她,阿岚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还击。 只是对面正在交手的到底是谁?阿岚凭借某种神奇的感觉得知那人不是展昭。那种兵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听上去也不像是剑,而像是……刀。 “铛”的一声,又一次巨响,正在大打出手的两人短暂的分开了片刻。 “阁下何人?到塔中所为何事?” “你说呢?”偷袭者开口回答。而阿岚差一点就没忍住叫出口——这个人,这个人竟然是邢中玉!怎么会是他?如果是他的话……贺莲是否也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阿岚的脑海,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悄悄拉住了她,那个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悄声道:“阿岚,跟我来。” 是贺莲,真的是贺莲。她还活着! 阿岚咬紧牙关跟着贺莲另一个方向快步逃离,背后传来模糊不清的呼声:“阿岚,回来!快回来!” 而有那么一瞬,阿岚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那声音是展昭的。 但很快,所有的声音便被她们抛到了身后。在黑暗中奔行了一阵,阿岚的眼睛甚至捕捉到了微光。 而贺莲一直很沉默,除了在最开始和她说过话之外,便一直闭口不言。阿岚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贺莲姐姐?” “嗯。”贺莲苍白的皮肤已经在逐渐亮起来的环境中依稀可辨了,她回过头来,眼睛大而漆黑,“阿岚,你还好吧?” 阿岚点了点头,她们脚步虽然未停,但是已经放慢了。贺莲微微喘着气,说道:“你们太冒险了,居然直接就进塔里来。在这里,别说是梦魇将军,就是青酒那个家伙都够我们应付的。” “你知道这里是塔?”阿岚一阵讶异,“我和大哥……我是说师父,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竟然是塔。师父说他七八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好好的呢。” 贺莲哑声道:“这个该死的地方一直在扩张领地,一开始它只是森林里的一个地下塔。后来,周围的林子开始发生怪事,猎户们陆陆续续搬走或是失踪。再后来,就是罗镇。” “你怎么知道?”阿岚仍旧忍不住问,她还记得东海的事情,但也没忘了在北边发生的夜袭。那个时候,贺莲被某种东西控制……她现在还好吗? 贺莲眼睫微颤,她说:“自从在寒石的地盘跟你们分开,中玉和我回了东海。”她抬起眼睛,低声道,“师父失踪了。” “失踪了?”阿岚耸然一惊,心中蓦地想起尘因。 贺莲微微点头:“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她离开了岛。我和中玉因此开始调查寒石、尘因、梦魇和师父他们的事情,想要找到师父。” “你、你知道尘因大师已经……”阿岚小心翼翼地问。 贺莲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阿岚,低声道:“我知道。尘因大师遭了不测。”她说着垂下了眼睛。 阿岚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是没抓住。她沉默了片刻,问贺莲:“你还好吗?我是说,上一次咱们分开的时候,你看上去很不好的样子。” “半死不活吧。”贺莲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然而面上却掠过一阵阴影。 阿岚短时间内再次听到这个词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握紧贺莲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身后响起压得极低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周围太过寂静的话根本不可能听得到。阿岚紧握棍子猛地回头,却听贺莲低声道:“中玉。” “贺莲。”邢中玉微微喘着气,上前来拥住贺莲短促地抱了抱她。 阿岚耳朵不由有些发烫,微微偏开了头。 邢中玉朝她看了过来,冷淡地招呼道:“阿岚姑娘。” “邢大人。”阿岚呐呐地说,后来又想起邢中玉大概这会儿不怎么乐意别人叫他大人。 邢中玉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不喜,不过也没多高兴就是了,他扫了眼四周,说到:“这里离真正的塔应该已经很近了。” “真正的塔?”阿岚挑起眉毛,“我们不是已经在塔里了吗?” 贺莲解释道:“那是被塔同化的地方,而塔有个本源。我们需要到那里去。” “去哪里干嘛?”阿岚诧异地问,“我们不该离开吗?”她现在迫切地想要去找展昭。他会不会被人暗算?他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邢中玉简短地说:“展昭也塔里。” “我要去找他。”阿岚握紧手里的长棍,看着对面的两人。 贺莲仰头看了看邢中玉,而后对阿岚道:“我想展大人也一定正在找你。之前那个人,青酒,正是要带你去真正的塔里去见梦魇将军。” “青酒?”阿岚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为什么听上去这么耳熟,她曾在梦里见到过那个斗篷下的人和尘因说话,他正巧和展昭故去的哥哥同名……而他不久之前还说过,他已经死了。 阿岚呆呆地说:“青酒是展昭的哥哥?” “嗯?”贺莲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阿岚使劲甩了甩头,忽然后悔把这事儿说出来,她摇头道:“没什么。我、我搞错了。” 然而邢中玉与贺莲对视了一眼,显然没觉得阿岚是真的搞错了。最后邢中玉说道:“如果你想找到展昭,最好的方法就是和我们一起进塔里。而且这一次我们在暗,他们在明,你说不能还能帮上展昭的大忙。” 阿岚蓦地心动。 第96章 将军、钥匙、火 将军并不喜欢他。 这是展昭见到将军时不由自主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几乎叫他哑然失笑。 在那个原本该是酒馆的地方,他跟着那个原本该是又肥又粗的女人在黑暗中行走了一段路程——如果精确地说,其长度大概相当于从开封府衙的大门一路穿过前衙、书斋、花园、后院,一直走到府衙的后门。这段路其实并不短,哪怕走得很快也几乎要花掉一盏茶的时间。 然后光亮忽然就出现了,并不是天将破晓时厚厚的云层后出现的那种淡蓝色的光芒,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像是微弱火焰发出的光芒。 “这里是不是更热了?”展昭在半明半暗中问领路的女人,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背影,但却能凭借敏锐的感觉一路紧紧跟上。而脚下的路虽然崎岖坎坷,但是展昭能够感觉出来,他们正不断向下。只是他并没有将这一点也问出口。 女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一会儿还会更热。” 展昭点了点头。同时他发现,周围明显更加亮了。那种带着温度的暗红色光芒照亮了脚下、身旁、头顶的黑色岩石,照亮了前面领路的女人。展昭有些惊讶地看到原来那个女人穿的竟然是白色的衣服,然而此前在黑暗中,他根本无法捕捉到任何白色的东西。 就好像真的变成了瞎子。然而展昭知道,单单是黑暗还不能让他变成瞎子。 “你最好想一想见到将军的时候该怎么开口。我觉得如果将军心情好的话,你活下来的几率比较大。”女人在又一段沉默之后再次开口。 展昭猜测他们大概快到了,因为周围更热了,他仿佛听到地底深处传来炙热的火焰流动翻涌的声音。 而他们身边的景象则像是展昭小的时候不知听谁讲的鬼故事里才有的,狰狞锋利的石头布满地面、岩壁以及洞顶。他们仿佛一直在沿着某种圆弧盘旋而下,虽然没有明显的楼梯,但展昭仍旧有一种他们正沿着倒长的塔不断往下爬的感觉。 十八层地狱。这里真的很像是十八层地狱,如果加上恶鬼和阎王的话。 在转过这个念头之后,展昭跟着女人下到了最后一层,然后他看到了将军,也看到了将军身后翻涌蒸腾着的火焰。 只是最开始的时候,展昭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将军身上: ——将军竟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竟和东雾君长得一模一样。 “青酒没有回来。”这是将军的第一句话,说话的对象显然不是展昭。她那双仿佛被身后的火焰染红的眼睛凝视着白衣女人,青白的脸容上有一种严肃的神情。 白衣女人立刻低下头:“属下看到青酒大人已经控制了钥匙。”她说话时肩头微微耸动,似乎控制不住想要看展昭一眼,却又极力忍住了。 钥匙? 将军冷哼了一声,原本严肃的神情更加严肃,她说:“白药,去把钥匙带回来。” 白衣女人立刻领命,转身就走。只是她走前到底忍不住看了展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真不走运,你死定了。 展昭几乎哑然失笑。 然而将军闭上了眼睛,没有再看向身前不远处这位不速之客,也没有说些什么赶他离开。她坐在一把很大、看上去就很不舒服的椅子上,椅子则摆在黑色岩石地面与暗红色火焰高高窜起的深渊的交界边缘,使得她看上去不像是坐在椅子上,而像是坐在火焰上似的。 展昭将目光转开,然后发现这里并没有其他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了。一成不变的黑色岩石,虽然形状奇怪、狰狞可怕,但是展昭很确定那些石头不会突然活过来咬他一口。这里唯一危险的也许就是那翻腾的火焰,也许还要算上依偎着火焰的将军。 很长时间过去了,将军仍旧闭着眼睛。她一动不动,想座雕塑一样。这个时候,绝不会有人把她和东雾君混淆,后者和她比起来简直想春天的小鸟一样富有生气。 展昭耐心地等着,他不想开口打破眼下恰到好处的寂静,也不想当着开口和这个将军说些什么。他来这里是找阿岚的,而阿岚不在这里——遇到了意外?青酒,那个可能是他死了十几年的老哥的家伙,没能成功把阿岚带到将军面前。 还有钥匙。 展昭细细回想,他记得寒石所说的有关“钥匙”、“噩梦”、“鸠”之类的鬼话。尘因在死前也提及了钥匙,去塔里找到钥匙。 而这个将军看来也在找钥匙。 钥匙在阿岚身上吗?这个念头在展昭心中升起来,并且很快生根发芽:东雾君曾经给阿岚一个礼物,寒石曾经说过他的那把钥匙已经有主了,展昭当然也不会忘了在那里阿岚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在此之后昏迷了很久。 钥匙在阿岚身上。他们来找钥匙,而将军也在等钥匙来找她。尘因身上有一把钥匙,但是被人夺走了——是青酒?将军指使青酒杀了尘因夺走钥匙吗? 不知为何展昭并不真正相信青酒杀人,他已经不大记得起和青酒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了,但仍旧觉得青酒不会真的杀死他昔日疼爱的弟弟最好的朋友。 这个念头同样让展昭哑然失笑。 白衣女人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有些气喘地说道:“斥候传信,塔里有客人来了。那些客人带走了钥匙,青酒大人去追了。” “我让你去带钥匙回来。”将军的声音很平静,但白药知道也许这句话说完她就会死在将军手上——或者不能称之为“死”,毕竟一个人无法死去两次。 一片死寂中,白药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支离破碎地挤出来似的:“这是青酒大人的命令,他、他担心客人回到塔里来,吵到将军……”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听令于青酒了。”将军淡淡地说道,她的两只手搁在椅子宽大的扶手上面,一双翻涌着火焰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白药。 白药心如死灰,她不再说话。 然后将军似乎微微偏了偏头,就好像想要活动一下脖子似的。随着她这一下,展昭清楚地听到白药的脖颈断裂的声音。然后白药就像破布娃娃一样倒了下去,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从一具尸体变成了一堆枯骨。 然后将军站了起来。她终于用那双眼睛开始打量展昭了,严肃的脸上仍旧没有别的表情,似乎丝毫不意外青酒那个还活着的弟弟怎么会到塔里来。 展昭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他只是站在原地同样注视着将军。对方看上去并不像是刚刚把自己的一个老部下处死的样子,展昭现在觉得白衣女人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如果将军心情好的话,活着的几率比较大。 很明显,将军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 火焰腾地升起来,似乎在应合展昭的心思。火舌舔舐着将军高高竖起的一头秀发,却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至少阿岚现在不在此处。 “你是青酒的弟弟。”将军简短地说,“我允许你留一两句遗言给他。” 展昭笑了,他果真只说了两句话:“尘因不是你杀的。”和“我知道是谁想抢钥匙。” 将军猛地伸出手,隔着遥遥的空地做了个扼杀的姿势,似乎想就这么直接扼死展昭。而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展昭当真觉得有只冰冷的手扼着自己的喉咙。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也没变。 “我知道是谁想抢钥匙。”将军淡淡地说,“等着你提醒我,就晚了。” 展昭却说:“这一回想分一杯羹的可不止是那个被你们戏称为‘鸠’的家伙。” 将军的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了一下,她古怪地扯着嘴角:“那可不是戏称,那个家伙呼风唤雨的时候,你的老祖宗还在茹毛饮血呢。” “那是当时,如今时代变了,不是吗?”展昭看着将军。 将军的眼睛里仿佛闪过些微的笑意,只是她早已忘记了如何去笑。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把手臂放下,说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就这样?”展昭挑眉。 将军淡淡地问道:“你想死吗?” “当然不,我活得还很开心。”展昭回答,然后抢在将军开口之前——毫无疑问她打算说“不想死就赶快照做”——他说道,“只是比起一个人活着,我更希望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也能好好活着。” 将军深深地注视着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青酒有很多比你强的地方,但最让我中意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展昭无意回答这种问题。而将军也仍旧能够自说自话:“他绝不会为了哪个女人昏头。要知道,我本来已经打算饶你一命了,这代表你在之后的半辈子里都应该感谢老天。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个机会,足以说明你有多蠢。” “也足以说明你有多分不清轻重。”展昭的语气和将军几乎一样平静。 将军再次抬起了手臂。 展昭微笑起来:“因为你永远想不到阿岚现在和谁呆在一起。” 第97章 背后 阿岚现在当然和贺莲、邢中玉在一起——事实上,就算展昭再怎么聪明,也没法子真的猜出来这两个老朋友竟然也登台亮相了。他说那些话无非是拖延时间而已,因为看起来将军好像真的打算杀了他,而对方的邪门程度让展昭觉得自己未必能有把握应付。 不过这些事情阿岚暂时还不知道,她跟着贺莲、邢中玉在黑暗的塔中行进,四周只有微弱的光芒以及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窃笑声。 在稀释过的黑暗中,阿岚能够勉强看清前面的邢中玉和贺莲的身形,她能勉强看清邢中玉伸出一只手半拥着贺莲,以免贺莲在黑暗中摔倒。阿岚记得不久前展昭也这样揽过自己,她当时感觉很不自在,仿佛一瞬间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不过展昭那么镇定,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 阿岚现在也很镇定,虽然前路实在不明,但最初那阵恐慌过去,她已经逐渐开始平静下来了。当人们发现自己一脚踏入某个陷阱之中也许会有很多种反应,但是活下来的大多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毫无疑问,所谓的六尘塔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圈套,而她和展昭居然就这样一脚踏了进去。也许他们心中都有防备,但阿岚觉得即便是展昭也没料到,罗镇竟然便已经在陷阱的范围之内了。 “这里是不是更亮了?”阿岚忽然开口问前面带路的两人,声音不高,但足以打破寂静。 片刻后,张口答话的邢中玉,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是。我们已经进入塔顶了。” “塔顶?”阿岚心中有那么一瞬闪过了痴心谷的那座塔楼,她在塔上险些送命,还曾和怪物搏斗。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邢中玉这一次多说了几句话:“六尘塔不同于一般的塔,它是朝下的。我说的‘塔顶’其实是塔的第一层,而将军一定在塔底等着我们。” 阿岚没看到任何塔,也没法子想出来一座倒长的塔是什么样的。不过黑暗逐渐被一种温热的暗红色染亮,她隐隐对塔心生好感,因为那里也许不像外围那么黑暗。 没人喜欢完完全全的黑暗,对不对?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时不时有锋利的石块割过靴子的底部,阿岚很确定如果不是自己的这双靴子真的很结实的话,这会儿它们一定已经烂成一片一片的了,就像她的棉袍下摆一样。四周说不出是开阔还是逼仄,他们好像走在某条乱石堆成的走廊里,不知从哪里冒出古怪的红色暗光。 而那始终从遥远地方传来的窃笑声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仿佛躲在黑暗里的东西终于闭起了嘴。 不知过了多久,阿岚又问:“要是刚才那个家伙追来怎么办?”她指的是那个斗篷人,那个从头到脚裹在斗篷里,把她拖进塔里去见将军的家伙。 那个展昭死去多年的哥哥,青酒。 “青酒应该不会想到我们竟然不往外逃,反倒深入塔底。”贺莲轻声说,“不过就算路上有麻烦又怎么样,我们还是得下去。” 阿岚握紧手中的棍子。明白了,现在只能往前走,大胆往前走吧。 但也许阿岚真的是个乌鸦嘴也说不定,因为之前都好好的,结果在她说完这番话还没多久,这三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就果真遇上了麻烦。一开始他们都没觉察出不对,直到阿岚不断用双眼扫视四周的时候,忽然看到黑暗中闪烁的两个红点。 “等等。”她立刻叫住前面两人,可转瞬之间那两个红点就消失不见了。 邢中玉和贺莲顿住脚步之后显然也在搜寻四周的异象,贺莲低声问:“阿岚,怎么了?” “我不确定。”阿岚的眼睛在泛着深红的黑暗中四下张望,但现在哪怕有光也很难看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刚刚好像看到两个红点……” 就在阿岚话音未落的时候,那两个红点在另一处再次出现。阿岚立刻伸手指过去:“看,就是这个。” 贺莲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邢中玉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了刀柄。 阿岚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刚想问他们怎么如临大敌,然后她就知道了原因。不是通过语言解释,而是足以令人血液凝固的画面。 在被黑暗覆盖的岩壁上,无数红点闪烁起来,很小,不过指甲盖大小,但至少有几千个。 “……”阿岚在心底骂了一句粗话,反手抽出长棍。 她现在知道这些红点是什么了。 眼睛。 数不清的眼睛。 ****** 展昭看着将军,那副镇定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刚才那个信口胡来的人不是自己一样。但他仍旧没把握自己能蒙过将军,因为对方看起来油盐不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展昭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或者臆想——有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背上。 不是刚刚趴上来,而是他刚刚察觉到。 这种感觉让展昭心底冒出一股寒气。他控制不住地从眼角瞥向自己肩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而且他能清楚地判断出自己肩膀上没有承受任何重量,他的后背还能感到塔中的风在鼓动。 可是展昭也同样能感到自己脖子后面寒毛直竖。 “谁?”将军发问。可是展昭已经几乎快要忘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有那么一瞬,他茫然地看着将军,后背一阵一阵发着冷。 下一刻,他回过神来。而那种感觉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背后趴着什么东西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他的背上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展昭在心底禁不住松了口气,他现在可以确定那种感觉的确是自己的臆想。 不过这个鬼地方足够诡异,所以有些古怪的臆想也不离奇,是不是? “你看上去好像已经准备好受死了。”将军并没有多少耐心,哪怕展昭只是耽搁了很短的一瞬。她正准备抬起手来,却忽然感到什么,拧眉朝着展昭身后望去。 那里,斗篷人匆匆而来,像个幽灵一样悄然无声。在展昭身旁站定之后,他垂下头恭敬道:“将军,斥候们在塔顶发现客人们的踪迹了。” “我不关心那些客人,只要把钥匙给我带回来。”将军冷冷道,“至于其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青酒再次躬身:“是,将军。”他这时终于转头看向身旁的展昭,只是面容隐在斗篷之下,完完全全被黑暗浸透了。然而纵使展昭看不出对方的长相,却也能听出那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禁咬紧了牙关,连拳头一并紧紧攥住。 将军看着这一幕,口中却说道:“你来得很巧,我正打算杀了他。” “将军。”青酒平静地说,“请您收回成命。” 将军这一次脸上多了些表情,语气中也有了几分起伏,她说:“我说出的话,什么时候改过?” “请您收回成命。”青酒开口时仍是一模一样的话。他转回头去看着将军,只是除了将军,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 将军忽地笑了,那张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但那仍然算是个笑。将军对青酒说:“想要我把话收回去,你准备付出什么代价呢?” 展昭的瞳孔一缩。 “听您的。”青酒却抢在展昭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答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笼在袖中的手轻轻冲展昭摇了摇。 展昭抿紧了嘴。 “那好。”将军没给青酒反悔的机会,她也知道青酒并不打算反悔,“你去把钥匙给我带来。你的弟弟留在这里陪我。” 青酒静默了片刻,领命离去。展昭则凝视着对面的将军,没有再看自己“亡故”多年的哥哥一眼。 当塔底恢复寂静之后,将军坐回了那张看着就十分不舒服的椅子上。她不再看向展昭,而是半偏身子,将目光心不在焉地落在身后的火焰上。将军知道,青酒在来见自己之前必然已经找到钥匙,他将塔内的事情交给白药,自己想来一直在塔外搜寻追踪。那么他得到斥候报告,就一定是从塔顶下来的,也就一定会遇到身在塔中的钥匙,他甚至已经开始抢夺钥匙。 直到青酒发现展昭在塔底,于是不顾一切冲了下来。 这个念头叫将军皱起了眉头,片刻后却又舒展开,眼底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她这么多年将青酒留在身边,并不仅仅是因为青酒比白药和那群斥候们能干得多。在被镇压塔底的这么多年,青酒也许是唯一一个胆敢阴奉阳违的家伙,也给她身边井井有条的一切带来了无法预测的变数。 将军留着他,觉得这样才会更有趣。虽然令行禁止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但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准确的执行,未免有些无趣。青酒比他们这群活死人都更有生气,而将军想起青酒生前的身世与经历,就更喜欢他。 她喜欢经历过痛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卡……卡、卡文……文了……(信号已消失) 第98章 斥候与胃 阿岚不知道自己从前的经历是否算是痛苦,但她觉得眼下的经历绝对算不上愉快。 那些红眼怪物长得酷似猴子,但却比猴子丑陋得多,也危险得多。无论是有如锯齿一般的尖牙,还是长得几乎拖到地上的前肢,以及上面锋利如刀的爪子。它们在黑暗中完全包围了阿岚他们三人,磔磔怪笑着,并逐步缩小包围圈。很快,阿岚就能够借着原本就有的暗红色光芒看清这些斥候的长相,也能够闻到它们身上奇异的硫磺味道。 三人背靠背团团站定,阿岚双手持棍、棍梢下指,邢中玉与贺莲则一左一右抽出了佩刀。 而对面,这些斥候不断从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它们四肢着地、身子低伏,然后在某一时刻——这一刻也是阿岚扬棍、邢中玉和贺莲挥刀的时刻——斥候们饿虎一般扑了上来。 尖锐的叫声四下响起。阿岚陡地将长棍横持于胸前,虽堪堪挡下了一个斥候的扑杀,但整个人都被撞得朝后跌了出去。那怪物前爪牢牢地抓住棍梢,尖叫着张开血盆大口,阿岚甚至能看到那藏在尖利牙齿后面的猩红舌头。她屈膝狠撞怪物的腰腹,然后趁机翻身跃起。 只是还没来得及站稳,背后一个斥候高高跃起,居高临下扑到了阿岚肩上。尖锐的指爪瞬间刺破阿岚的衣裳,血腥味顷刻间弥漫起来。阿岚痛得闷哼一声,足尖一点,把自己的后背重重朝地上撞去。 重压之下,斥候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阿岚便回肘一撞,逼迫对方松开了自己的肩膀。也就是在这时,又有两个斥候一上一下扑到了阿岚身上!她在拿棍子猛砸上面那只的同时,蓦地从扭曲的肢体间看到,另一只斥候抬起前肢,一双尖锐的爪子朝着阿岚腹部抓去。 “小心!”贺莲离她应该有一段距离,因此直接将自己的短刀掷了出来。“嗤”的一声,短刀从后面将斥候扎了个对穿,露出的一截刀尖几乎刺到阿岚。 阿岚拧身跃起拔出短刀掷还给贺莲,她同时感到胃里一阵滚烫,有一瞬差点站立不住。然而那些斥候们叫她回神,阿岚长棍横扫,给自己身边清出一片空地。她现在能够看到贺莲与邢中玉已经被斥候们围攻至角落,与自己隔了老远的距离。 小心,它们是冲你来的。 一种奇怪的感觉冒了出来,阿岚甚至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更奇怪的是,这个想法不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而像是从胃里冒出来的。 离开这里,独自到塔底去。 阿岚倏地将长棍点地,腾身跃起一脚踢飞对面的斥候,跟着悠起棍子旋身将围上来的斥候逼退三步。那些斥候们并不好打发,她一人独木难支,稍一疏忽那些小怪物就会觑准空子朝她扑过来。而只要她摔倒,这一切就完了,阿岚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她也很清楚,时间拖得越长,他们的胜算就越小。 不是你们,而是你。 阿岚发狠将一个斥候打了个满脸开花,她能感到胃里越来越烫,像是捂了一团火。那种奇怪的感觉不断从胃里冒出来,仿佛在同她交流一般。而那些斥候们虽然也会攻击她的手脚,但阿岚能够判断出,它们的最终目标是她的肚子。 是钥匙。 “阿岚!”贺莲的呼声听起来遥远得多,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快回来!危险!” 而邢中玉直接从斥候的包围圈中高高跃起,几个起落朝着阿岚追了过来。在阿岚逼退几个斥候的短短功夫,邢中玉已经闪电般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阿岚的手腕就要把她往回拖。阿岚凭借某种直觉一棍子打了出去,猝不及防之下逼得邢中玉松手。阿岚同时往后猛退。 两人四目相对之际,邢中玉凶相毕露。 快走! 阿岚当即拧身欲走,邢中玉却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只强健的手几乎捏碎阿岚的肩膀。她反手从胁下将长棍往后捅去,左手扣住对方的手腕强行转身。然而阿岚刚刚与邢中玉正面相对,还来不及动手,对方已经抬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喀朗”一声,长棍落地。那一刻,阿岚确信自己从邢中玉的眼中看到杀意,她在窒息之中也隐约看到对方抽出短刀,挽了个刀花然后朝自己的腹部捅过来。 模糊的画面倏忽间闪过,阿岚看到陈旧的场景:一个似曾相识的破庙,一个似曾相识的和尚,一把染血的短刀。 那把短刀握在邢中玉手上,而现在,他要杀的人是自己。 然而,一个听上去无比遥远的声音止住了他的动作:“中玉,别伤她性命!别杀她!” 邢中玉的动作有一刻的迟疑,就在这一刻,一个斥候从后面袭击了他。阿岚当即拼命抬脚一踹,终于挣脱了桎梏。顺手抄起地上的齐眉棍,阿岚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她几乎能感到邢中玉的手就在自己脖子后面,然而斥候已经纷纷扑了上来。 阿岚陡地着地一滚,回身一脚便蹬了邢中玉一个透心凉,后者苦于被斥候缠住手脚,不得不猛地后撤好卸掉这一脚的力道。不知为何,那些斥候好像忽然看不到阿岚似的,一个个都朝邢中玉扑了上去。 你的时间不多了。 阿岚一头冲进了黑暗中,与此同时,她清楚的感觉到胃里滚烫的感觉已经变得难以忍受,那种灼烧感几乎要穿破她的肚肠。而斥候们的呼喊声也逐渐被她抛到了身后,沿着崎岖的路盘旋而下,可以感到周围的红光愈发炽热。 现在,这里只剩阿岚自己一个人了。 暗红的光茫在不断闪烁,由锋利的岩石包围着的走廊在明灭之中显得仿佛没有尽头。阿岚已经逐渐放慢了脚步,她的一只手扶在冰冷的石壁上,另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的温度高得不正常,好像有谁在里面点了个炉子似的。 阿岚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太过踉跄,直到这时她才有时间考虑贺莲和邢中玉的目的。毕竟刚才邢中玉所表现出的很难说是友善,他看上去甚至是愤怒的,好像阿岚抢走了他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到塔里来?上一次分别时,寒石曾说贺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叫他们去找东雾君。而贺莲却说东雾君失踪了。那么贺莲的身体是怎么恢复到可以和人动手的地步的? 阿岚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想起那一刻邢中玉眼中的杀气,一个念头猛地攫住了她——尘因是他杀的。 为了钥匙。 ****** 而在阿岚身后几百米的地方,邢中玉终于带着贺莲从斥候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他扶着已经有些喘息的贺莲躲在一处阴暗的拐角,低头检视手上已经开始卷刃儿的钢刀。 想要追踪已经离开的阿岚并非易事,因为这座塔并非只有一条路,甚至还会不小心走上回头路。越往塔的深处,就越是容易迷路。 根据传说,这座塔并非死物,梦魇将军就是被这座塔硬生生困住。其他活人走进这座塔,有的永远消失了,而有的在几天后出现在离塔很远的地方,完全失去了几天前的记忆。邢中玉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塔的具体位置,带着贺莲来到这。 因为他别无选择,仅仅一部分的钥匙无法长时间支持贺莲活着。只恨那个秃驴嘴巴紧,一个字都不肯吐出来。 “阿岚一定往塔底去了。”贺莲的呼吸很急促,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胃——那块钥匙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邢中玉凝神听着附近的动静,低语道:“这些怪物开始在塔里巡逻了。如果我们想去追上那个小姑娘,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中玉,”贺莲忽然拉住他,“看着我,看着我。”她的语气有些强硬。 邢中玉不情愿地低下头,有些预感自己会听到什么。贺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对方,说道:“你失手杀了小师叔之后曾经跟我保证过,不会再有人为这件事而死。” “是。”邢中玉低声回答。 贺莲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想杀了阿岚?” “不然呢?”邢中玉终于将刀扔到一旁,发出“咯朗”一声,他讥笑道,“那个小姑娘把一半的钥匙都吞下去了,你以为我们怎么才能得到钥匙,逼她吐出来吗?” 贺莲低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阿岚年纪还小……” “你弟弟年纪也还小,这件事根本无关年纪。”邢中玉起身按住贺莲的肩膀,他垂眸看着贺莲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活着,而你需要钥匙才能活下去。你以为我想杀那个小姑娘?我没有办法。” 贺莲不由咬住嘴唇,那句早就在心里盘桓已久的话几乎就要说出口来。可是邢中玉仿佛预料到她即将出口的话,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这绝对是我卡文卡得最厉害的一次OTZ 第99章 塔底 阿岚在盘旋而下的塔楼内踉跄而行,她一手拖拽着展昭给她的长棍,棍梢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而棍身包裹着的布条已经被她手心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塔里越来越热,因为离塔底冒出来的红光也越来越近。阿岚的发丝凌乱的粘在脸颊山,她喘着气,神经紧紧地绷着。 现在塔里几乎全是她的敌人了:怪物、邢中玉和贺莲、斗篷人、塔底等候着的将军——危机四伏之下,惟一能够信任的就是展昭。阿岚一想起展昭就觉得精神一振,她知道展昭一定也在想办法和她汇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塔底等她。因为如果不是邢中玉半路杀出来,阿岚这会儿已经在塔底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阿岚一脚深一脚浅地疾行着,尽量忽视肚子里燃烧着的火焰。 展昭现在怎样了呢?他见到将军了吗?将军会对他动手吗?阿岚忽地想起斗篷人,想起那个本来应该是展昭死去的兄长的人,她记得他的名字:青酒。古怪的名字,甚至没有姓氏,只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是啊,的确是个古怪的名字。”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近旁响起,轻松地接话,仿佛他听到了阿岚刚才心中所想。 阿岚吓得浑身一颤,她双手紧握长棍,拼命将尖叫吞回肚子里。就在不远处的拐角那里,一个罩在斗篷里的人站得笔直,闪烁的红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身形,并在边缘处抹出一圈毛边。 “阿昭和你提我过我吗?”对方忽然问道,语气随和得仿佛是在同阿岚闲话家常。 而阿岚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阿昭”指的就是展昭。她绷紧身子,然后用力摇头。展昭几乎对自己的事情绝口不谈,亡故的哥哥只罕见地在他的话中提及过两三回。阿岚更多的是听到别人提起青酒这个名字。 青酒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希望你能跟我走。” “去见将军?”阿岚把棍梢微微扬起,她缓缓挪动脚步,以便在受到攻击时能够有效反击,“将军为什么想见我?他究竟想怎么样?” 青酒低语:“等你见到将军就知道了。”他抬起头,透过斗篷下永恒的黑暗看着阿岚,“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而且我也知道,将军是想抢夺钥匙。”阿岚的喉咙发紧,她想起怪物和邢中玉是打算如何抢夺钥匙的。 他们要将她开膛破肚。 青酒摇了摇头:“还有别的办法。” 阿岚倏地抬头,前一次她没有注意到,这一次却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指顺着脊椎戳了下了。她嘎声道:“你说什么?” “不一定要剖开你的肚子。”青酒说。 阿岚恐惧地凝视着对方:“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青酒似乎笑了,“你刚刚捂着肚子,一脸害怕的表情。我猜已经有人打算这么做了,是不是?” 阿岚松了口气,她把手从肚子上移开,然后说道:“那么你说的其他方法是什么方法?”钥匙在她肚子里,还有别的方法取出来吗?吐出来? “等你见到将军就知道了。”青酒又拿这句话打发她,“走吧,阿昭也在那儿等着你呢。” 这句话终于让阿岚抬起了脚,她一面往前一面说:“你在前面走,我会跟着你。”不同于上一次了,她不能束手待毙。 青酒没有异议,他也并不在意究竟是谁走在前面。无论是他,还是阿岚自己,都十分清楚两个人要是动起手来的话究竟会是结果如何。 没有第二种可能。 于是他们深入塔底,不断在倒长的塔中向下攀爬前进。这一次没有邢中玉来阻挠他们,斥候们也乖乖地躲在黑暗深处,阿岚跟在青酒身后,终于到了塔的最下一层。 在几乎是刺眼的红光中,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展昭。听到脚步声,展昭也在这时回过头来,他望向阿岚,还没来得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 阿岚蓦地放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几乎能够刺破耳膜。 借着耀眼的红光,她看到展昭的肩头趴伏着一团黑色的东西,随着展昭转身的动作扭了过来。并且在展昭露出笑容之前,它咧开了可怕的长嘴,里面没有锋利的牙齿,只有一条猩红的舌头。 “阿岚!”展昭被阿岚的反应骇了一跳,当即便要大步上前,“阿岚!怎么了?” 然而阿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朝他扑过来寻求庇护,而是惊恐地连连后退,同时还在尖叫。她的表情凝固在惊恐的一刻,展昭注意到她的两眼并非直视自己,而是仿佛有无形的线牵扯着一般,微微往右偏。 青酒也吃了一惊,试探着捉住阿岚的手腕,阿岚并不怕他,甚至躲到了他的身后。她尖声叫道:“他的肩膀上!肩膀上!” 展昭猛地回头,视线掠过自己的肩膀,与仍旧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将军短促接触。然后他回过头来,尽量冷静地说:“阿岚,你看到我的肩膀上有东西吗?” “快,快把它弄下来!”阿岚拼命点头,她终于鼓起勇气紧紧捏着棍子上前,“就在你肩上,快弄下来!”那东西又冲她咧开嘴了,仿佛在嘲笑。 展昭却反而后退了一步,和阿岚拉开了距离。他的目光本能地投向青酒,仿佛瞬间回到儿时,然后他硬生生扭开脸,伸手用力去拍自己的肩膀。 展昭没有碰到任何奇怪的东西,除了自己紧绷的肩胛骨。 而阿岚则清楚地看到,展昭的手从那个东西的脑袋没入,整只手都浸在黑暗中。她紧紧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这才没有再次失声尖叫。 深深吸了口气,阿岚一步步再次靠近展昭:“你别动,我来帮你。”既然能看到,一定也能摸到。她得帮展昭。 那东西探出了头,现在它几乎贴在展昭的下巴上了,模糊的黑色阴影看上去马上就会淹没展昭的脸。 然而展昭沉着脸再次后退,并且低喝道:“别过来。”他几乎是严厉地命令阿岚,“站住,别过来。”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古怪感觉,知道阿岚并不是疯了所以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展昭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冒险让阿岚受到伤害。 阿岚没有停下脚步,然而青酒拦住了她,他轻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岚紧张得浑身直哆嗦,“黑色的,还有红舌头。”这模糊的描述令展昭有些毛悚然,然而他并未表现出来。 青酒则匆匆瞥了将军一眼,心中闪过一个没人敢说出口的邪恶名字,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放在阿岚脸上:“能看得很清楚吗?它是一动不动的,还是活的?” “不是很清楚,感觉没办法一直盯着它看,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偏开。但它真的是活的,我看见它动了!”阿岚现在几乎被青酒整个人都挡住,没办法看到展昭。她焦躁地推了青酒一把:“你让开,让我过去。我得去把那个东西弄下来。” 青酒没让开,他站得很稳,阿岚根本推不动他。他对阿岚温声说道:“那东西也许会伤害你。” “我不管,你给我让开!”阿岚终于受不了地吼起来,她其实已经怕得不行了,也许青酒再说几句,阿岚就会怕到不再去管展昭。她不希望自己真的那么没种,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帮到展昭。 然而青酒还没来得及说话,展昭已经厉声道:“阿岚,不许过来!”他开始大步后退,一步步朝着将军的方向后退。 而将军背后则是冲天的火焰,不断发出无声的咆哮。 起先,阿岚的两脚就像给钉在地上了似的,瞪大双眼看着展昭一步步往后退。展昭也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神中既有警告,又有某种压抑的温柔。突然之间,阿岚就像从石头中猛地挣脱出来似的,她猛地矮身从青酒身旁绕了过去,然后朝着展昭冲过去,喊道:“不要!”她还以为展昭要跳进火里,有那么一瞬,阿岚甚至觉得看到了那一幕:展昭义无反顾地跳进火里,任由自己被火舌吞没。 然后青酒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抓住阿岚的胳膊,他拧身探出手臂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阿岚被猛地一扯,肩膀疼得几乎被撕裂。她差一点哭喊出啦:不要跳! 而对面,展昭堪堪停在了悬崖边上,背后就是咆哮着的火龙。他能感到那恐怖的温度,几乎能够熔化钢铁的温度。脚下的大地仿佛在震颤,然而展昭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他开始把上身往后仰,同时在心中感到极大的恐慌,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出去。 然而展昭也知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那不是自己的恐慌,而是背上的那个东西。 将军终于站了起来,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而展昭只是注视着阿岚,无声地对她说:没关系的,会没事的。他知道阿岚能够读懂自己的口型。 阿岚终于流下泪来,她看到展昭上半身几乎没入火中,他的发梢也迅速卷曲。然而那个东西,阿岚清楚地看到,那个东西张开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 而与此同时,展昭也痛苦地缩起了身子。他猛地跪倒在地,几乎痛苦得抽搐起来。 而当展昭终于抬起头时,阿岚看到他苍白而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他开口,无声地说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副键盘,意外地顺畅了一点儿 第100章 谁是怪物 暗红色的火光从展昭身后绽放,因此他的脸反倒笼着一层奇怪的阴影。然而当他抬起头,然后缓慢但却动作沉稳地站起来时,这种阴影便完完全全消失了。阿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用力吸了吸鼻子,伸出手,踉踉跄跄朝展昭跑过去。 可是青酒再次拦住了她。他勾住她的腰硬生生把阿岚拖了回去,两眼仍旧注视着对面不远处自己的弟弟。阿岚不解地挣扎了一下:“干什么?放开我!”没听到展昭要她过去吗? “你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个的东西了吗?”青酒低语。他不得不谨慎一些,因为也许这两个年轻人还不知道自己对付的是怎样可怕的存在,他却曾听将军提起过。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足以令人心惊。 青酒的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展昭,心想,谨慎点总是没错的。 “看不到了。”阿岚语气坚定地回答,“那东西被火烧死了。”一定是这样的,她清楚地看见火焰吞噬了那个黑色的东西,甚至听到了并不存在的尖叫。 而展昭已经抬脚朝他们走过来,他安抚地看了一眼阿岚,然后眉头微皱望向自己的哥哥,说道:“你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那语气究竟是怀念,还是厌恶? “你也一样。”青酒回答。他终于松开了阿岚,虽然心中仍旧存有疑窦,但却又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太过多疑了。以往每次展昭露出这种神情时,青酒都会忍不住退让,他弟弟总让他感到愧疚。 阿岚则几步跑到了展昭身边,伸开双臂想要抱一抱展昭,却又忽然想起周围都是人,连忙把已经抬到一半的胳膊放下。展昭却笑着低头匆匆地半搂了她一下,低声道:“你看,我说没事的吧。” “嗯。”阿岚的眼神仍旧控制不住地在展昭肩膀上转了一圈,不过这一次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肯定都被烧死在火里了。她冲展昭露出大大的笑容,心中却升起一丝沮丧——这次她还是没能帮上展昭的忙。 展昭松开了阿岚,回头去看将军,他说:“你有什么办法取出钥匙吗?” 将军扬眉,这个神情几乎使她看上去有种冷艳的美,她说:“当然,一刀就能解决问题。” 阿岚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正对上展昭垂下的眼眸,那一瞬,阿岚看不出展昭的眼神究竟代表着什么。然而片刻后,展昭平静地抬头回答:“你知道这不可能。”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将军,微微抬手。 然而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骤然撕裂寂静,锋利的短刀如同流星一般划破黑暗射向将军。邢中玉的低喝声同时响起:“展昭,你要是够聪明就帮我!”他从高处的黑暗中一跃而下,猎豹一般朝着将军扑了过去。 将军面上浮起一丝冷笑,五指隔空一抓,短刀竟硬生生被拧弯,眨眼间变成了一堆废铁。她紧接着五指虚扣,一条暗红色的长鞭便如同一条长蛇似的探出头来。邢中玉当即凌空拔刀劈向将军,却被这一鞭子狠狠抽得滚了开去。半空中,他的衣袂如同盛开的黑色花朵,朝着炙热的火焰飞去。贺莲尖锐的叫喊声在另一头响起,却怎么也拉不回朝着深渊坠落的邢中玉。 一刹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而在这短短的几刹功夫,展昭甚至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他拔剑,跃起,挥剑。没有犹豫,展昭的动作坚决果断。不远处的贺莲还未将出口的惊呼完成,火焰中还能依稀看到邢中玉尚未湮没的身形,将军面上的冷笑还未消失。 ——那一剑从青酒的胸前刺入,力道之大竟将青酒钉在了身后的岩壁上。青酒的身子重重地撞在岩壁上,他愕然抬起头,看到弟弟那双几乎已经只剩瞳仁的可怖的眼睛。 谨慎点总是没错的。青酒耳边听到这句不大真切的话,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父亲疲倦却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也是青酒生前身后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展昭的左手已经没入了青酒的心口,“哧”的一声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不是青酒的心,然而当展昭掏出那东西时,青酒就像断线的木偶一样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将军口中蓦地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尽全力朝着展昭挥鞭。然而当展昭将那东西握在掌心的时候,一种可怕的力量也施加在了他的身上,使展昭能够轻而易举承受将军的全力一击。 那送邢中玉下地狱的一鞭子抽在了展昭攥紧的拳头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两截。 “展昭”微笑起来,它已经不是他了,取代主人的魔鬼低语道:“好久不见,老朋友。你在这里呆着还舒服吗?”它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里面攥着四分之一的钥匙。仅仅只是四分之一的钥匙就让它恢复了几乎一半的力量。 等它把所有的钥匙都攥在掌心,它就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而青酒的尸体就在它剑下,因为失去了钥匙,那具已经死去几十年的尸体瞬间干瘪下来。斗篷罩着一地枯骨,交织着黑与白。 将军双眼赤红,这一刻,她所有的冷静自持都烟消云散,嘶吼着飞身扑向那个得意洋洋的魔鬼。 然而它却仍旧微笑着望向将军,右手径自拔出那把还钉在展昭哥哥尸体上的剑,轻轻一挥,将军的右臂就永远的和身体分离了。然后,它没有再看将军一眼,而是一步步朝着瘫坐在当的贺莲走过去,下垂的剑尖一滴一滴往下滴血。 站定之后,“展昭”用那双完全被黑暗统治的眼睛看着贺莲,用和以前一般无二,但却已经完全不同的嗓音说道:“好孩子,把钥匙给我。” 贺莲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她苍白的脸色几乎像是浮在黑暗中。她嘴唇蠕动着,却又越过展昭,看向了那个仍旧呆呆站在深渊边上的姑娘。在最后一刻,贺莲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段邢中玉送自己去襄阳的日子。她想起那天阳光尚好,邢中玉骑着马跟在轿子旁,他故意不去看她,却又忍不住看她。 鼻端似乎仍旧萦绕着浅浅的药味。贺莲微笑起来,然后,剑锋刺入了她的心口。 ****** 阿岚仍旧未能从震惊中回神,从展昭一剑杀了青酒的那一刻起,她就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而此刻,她看着展昭那双瞳仁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眼睛,才终于明白了。 ——那个东西并其实没有被烧死,而是隐藏得更深。就好像当初控制了贺洲与贺莲一样,它控制了展昭。 这个念头让阿岚几乎惊骇得快要晕过去,她不得不依靠在自己的长棍上,才有力气站稳。而对面,它一步一步朝阿岚走过来,动作、神态甚至都与从前一般无二,精湛地模仿着展昭的一举一动,然而它的语气却将伪装暴露无遗。 它说:“阿岚,过来。” 阿岚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她死死盯着那双黑得可怕的眼睛,颤声道:“你不是他。”不能晕过去、不能晕过去不能晕过去不能晕过去。 “听话。”它提高了声音,“老老实实地过来,听见没有?”它笑着,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几近残忍的笑意。 阿岚能够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嘭嘭嘭的心跳,听上去简直像是打雷一样。她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叫喊:“展昭!展昭!快醒醒!醒过来!”唯一的依靠,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哈哈哈,”它笑起来,“你的展昭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这里只有我们。现在给我过来,立刻滚过来,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崽子!” 阿岚心底一片冰冷,她从未向此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有自己能够依靠了。心跳变成一拍快过一拍的鼓点,激昂地在耳旁奏响。眼前的黑暗则仿佛沉重得过分,使得那些暗红色的光芒无法渗透进去,反而被黑暗侵蚀。 背后的火焰腾的一声窜起老高,涌起的热浪使得阿岚散落的头发扬了起来,脸颊被蹭的微微发痒。 只有自己了。阿岚在心中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手指痉挛地摩挲着粗糙干燥的棍身。这里离得火焰太近,所有水分都被蒸干了。她的腹部一阵火烧火燎,阿岚却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一遍一遍地想着:只有自己了。 “过来!”它拖着展昭的佩剑一步步靠近,那真是一把重剑,拖在地面上的时候与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阿岚再次后退了一步,眼下的情形几乎像是不久之前的反转。那一次她没能帮到展昭,而她多想能够帮到他,多想能够站在他身旁。 还有机会不是吗?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不是那些古怪的感觉、不是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幻听,而是阿岚自己的声音。她整颗心的一部分在尖叫着,只想要逃走或者求饶。然而还有一部分,隐藏在深处那一部分,此刻开始发出声音,几乎盖过了软弱的尖叫声。 最后的机会。帮帮他。 阿岚又退了一步,站在了深渊的边上。她能感到火舌开始舔舐自己的后背,刚才展昭是否就是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呢?只为了不让她冒险。 它怒吼了一声,朝阿岚扑过来:“你这个讨厌的小崽子,给我过来!”它伸出手——简直像是贴钳子一样——抓住了阿岚的肩膀。 阿岚从没有这么冷静过,她看着那双被黑暗遮住的眼睛,松开了一直被自己死死咬住的嘴唇。血腥味开始弥漫的时候,阿岚伸出双臂抱住展昭的腰,然后用力朝后倒了下去。 它尖叫起来。火焰发出可怖的咆哮并且再次腾升。阿岚的两脚几乎已经离开了大地,她却只管用力抱紧展昭,用力搂住他的脖子,然后几乎是发狠地亲吻上了他的双唇。 在没入火焰的前一刻,她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那双属于展昭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在流泪,但却并没有真的流出泪来。 因为火焰会蒸干所有的水分。 展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拧身,拼命将阿岚推了出去,朝着生还一线推了出去。他在被火舌吞噬的前一刻看到阿岚滚倒在地,看到阿岚惊骇的脸,看到她流泪的双眼。 不,没有泪水。因为火焰会蒸干所有的泪。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避免收到刀片,我在此厚颜无耻地剧透(不想被剧透的可以忽略下文内容): ******************************************************************************* 展昭没死,阿岚没死。本文是俗套的欢天喜地大结局,没有扭转未来、失忆等等诡异的恶俗梗,至于HE怎么达成,你们还得往后看(没错后面还有好几章,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不过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对不对?你们要是希望我在这个地方结局,我也会满足你们的(魔鬼的笑容.JPG) 第101章 火海与深渊 “你怎样了?”男人问道。 女人回答:“死不了。” “她怎样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打破寂静。 女人的呼吸始终凌乱急促,似乎正忍受着疼痛,她终于不耐烦地说道:“也死不了。” “我来晚了。” “是,你来晚了。” “好在不用给你收尸。我们四个,如今只剩咱俩了。” “我知道。” 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钻进阿岚的耳朵里,两个声音都是她曾听过的,但并不熟悉。她努力掀动眼皮想要醒过来,可是噩梦却牢牢抓着她不放。梦里,展昭义无反顾地跳进了火海之中。那由暗红变成紫红色的大火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他、吞噬了他。他整个人都消失在火海中了。 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对不对? 又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阿岚才勉强想起来:那两个声音,男的是寒石,女的是梦魇将军。 寒石竟然也在塔里?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谁也想不到,展昭那孩子竟真能带着鸠跳进‘火海’里去。” “现在除非有人能进去带他们出来,不然他们就会永生永世困在那里了。虽然可惜了青酒的弟弟,但能让那家伙陪葬,他也死得不冤。” 阿岚蓦地睁开了眼睛。她恍惚地发现自己正靠坐在将军的那把椅子上,似乎根本没过去多久,背后的火焰不断发出低沉的轰隆声,而面前低声细语的两人都朝她转过头来。 寒石仍旧是老样子,那张石头做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将军虽然失了一臂,但脊背仍旧挺得很直,那张白皙的脸孔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半晌,寒石先开口,说道:“你醒啦。”他似乎已经料到阿岚听到了方才的话,叹息道,“很抱歉没能救下你师父。” “……他不是我师父。”这是阿岚说的第一句话。她爬起身,有些摇摇晃晃地扶住身边的椅子扶手,锋利的棱边几乎割破她的手掌。 不再是了。 寒石不禁微一扬眉,须臾才道:“稍后我会带你离开六尘塔的,不必担心。”他说着看向将军,“只是你恐怕得留在这里,纵然从没有什么东西能从‘火海’中逃脱出来,但还是得劳烦你看着。” “无妨。我本来也离不开这鬼地方。”将军淡淡地说道。 寒石叹道:“只是现下连个陪着你的人都没了。” “我可以陪着她……”阿岚忽然再次开口,“我可以留下。”她的眼睛发亮,因为映着火光,简直像是在燃烧一样。 两人再次一起朝阿岚看过来,寒石显得大为吃惊,而将军则冷笑道:“你不过是个凡人罢了,纵然你留在这里,又能留多久?”两人都未将阿岚真的放在眼里。 “一辈子。”阿岚说得轻描淡写。 寒石却轻易看穿了阿岚的心思,他有些于心不忍地重申道:“孩子,没人能从‘火海’中活着回来。” “可你刚才也说了,除非有人带他们出来。”阿岚干脆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她现在有种古怪的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她想,我要去带他出来,如果不成的话,那么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那么在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你根本不知道‘火海’是什么。”寒石拧起眉头,显得有些无奈,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会儿已经是在用全部的良心在劝说阿岚了。 然而阿岚无所动摇:“你可以告诉我。” “那里是梦魇之境。要比东雾的幻境厉害得多。”将军在一旁冷冷道,“如果你跟着跳进去,也会被困在梦境中。并且那不只是一个人的梦境,而是所有困在‘火海’里的人的梦境。即便你当真能脱出梦境,如果你不能准确找到你所要找的人,而是不小心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出来,我们就都得死。” 阿岚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认错人的,请至少让我一试。” “你这是在拿所有人的性命冒险,”将军语气不善,“就因为你喜欢人家?” 阿岚避而不答:“他不该白死。” “没有人该白死,但每天都有人白死。你看看在这里送命的人,有哪个是应该死的,又有哪个不是白死的?”将军不屑地冷笑,“你要是以为我会因为你的小女儿心思就让你拿所有人的命当赌注,那还是省省吧。你要是现在不跟着寒石滚蛋,就在这里困一辈子好了。但想让我同意你往‘火海’里跳,那才是痴心妄想。” 阿岚嘴唇微微颤抖,她望向寒石。对方耸一耸肩,说道:“你会一去无回的。我还是觉得,你和我一起走比较好。等我想法子把钥匙取出来,你就可以忘掉这些事情,好生过你的日子去吧。” “我不在乎。我也不打算忘掉这些事。”阿岚咬了咬嘴唇,脸上因为激动漾起了一丝红晕,“而且我不会认错人的。” 寒石忍不住瞥了将军一眼,将军则讥诮地对他道:“你不会还真以为我会改主意吧。” “只是如果这孩子真能把人带出来……”寒石与将军耳语道,“现在困在‘火海’里的毕竟不止是鸠,那一半钥匙也在。长此以往,总叫人不放心。眼下阿岚这孩子身上有一半的钥匙,便能的另一半钥匙有所感应。若是她能把钥匙带出来,那么顺便救出展昭也没什么。” 将军一扬眉:“你不怕鸠也跟着出来?” “那孩子说她不会认错人。”寒石笑了笑,“我们也许可以赌一把。” 将军蹙起眉尖:“我看不出为什么要打这个赌,现在鸠困在‘火海’中,已是最理想的情况。” “可若是鸠想到办法,利用钥匙的力量逃脱出来,那可就糟了。”寒石劝说道,“而且阿岚这孩子既然能承受一半钥匙的力量,说明她也并不是很差劲,至少钥匙认可她。” 将军板起脸来,半晌才不悦地看了阿岚一眼,说道:“我可不认为这小妞儿能从梦境里脱身出来。” “所以还要劳烦你啊。”寒石笑起来,“你把护身符给她,她就不会受到梦境的困扰了,既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境中,又能记得自己的使命。” 阿岚听得心嘭嘭直跳,她忍不住道:“我可以的,将军,请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将军冷冷道,她面无表情地朝阿岚一挥手,阿岚只觉肩头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附在上面。将军接着说道:“这护身符只有三日功效,三日之内找不到钥匙,你就准备困在里面一辈子吧。千万别指望会有人去救你。” 阿岚连连颔首,她回头看了眼不断散发着热量的火焰,鼓荡的热气使她的发丝与衣角飞扬起来。寒石在身后说道:“若是你打算放弃,只要一直朝东走,就能走出‘火海’了。护身符会带你出来的。但是三日一过,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知道了。”阿岚没有回头,她带着微笑低语道,“我会带他回来的。” ****** 触到火焰的那一刻,阿岚只觉一阵蚀骨灼心的疼痛。她甚至能够感到自己的皮肤、内脏、骨骼都已在火焰中融化掉了,然后那种可怕的温度便直接加诸灵魂之上。有那么一阵,阿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这里是地狱。但她转念又想起了展昭,那种疼痛虽然更加剧烈,但她的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 当赤红色的火焰终于熄灭的时候,阿岚发觉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浓密的夏草之中,青嫩多汁的草叶间点缀着浅黄色的小花儿,头顶则是灿烂的骄阳。而她身穿的也不再是厚重的冬衣,而是轻薄的夏衫。 阿岚翻身而起,站在这片起伏的山丘上,眼前的景色陌生但却宁静,似乎只是个寻常的地方,似乎只是寻常的一天。 肩上突然灼烧了一下,阿岚猛地醒神,这才没有沉浸在这种宁静之中。她在脚边的草丛中发现了自己惯用的长棍,不禁连忙捡了起来,入手那润熟悉的触感让阿岚心中稍稍镇定。 忽而只听“喵”的一声,一只毛色杂乱的野猫从草丛中钻了出来,飞身跃起去扑一只蝴蝶。阿岚心中怦的一跳,当即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猫——因为展昭的缘故,她对这种生物总有种别样的亲切感。然而那只猫并未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它追着蝴蝶跑了一阵,似乎是感觉到阿岚的目光,转头用那双圆圆的猫眼儿看向阿岚,旋即便转头跑开了。 阿岚有些失落地吐了口气,又自嘲一笑:哪有那么轻松就能找到展昭?不过她到底禁不住追着猫的踪迹往下走,离开山丘之后竟转上了一条小路,极目远眺,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座城池。 城池建得十分古朴雄伟,一条护城河将其与周围的土地分隔开来。阿岚能够看到,此刻吊桥已经放下,陆陆续续有行人从桥上入城。 她当即决定,到那座城中去走一趟,先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102章 是耶非耶 天渐渐热了起来,当阿岚一路走到城外时已是烈日当空,连风里都裹挟着一股燥热。这条路上的行人大多是附近城外的农夫,也有成群结队的行商,但像阿岚这样的独身姑娘却是一个也没有。因此当阿岚背着长棍踩着滚烫的土地往城门口走的时候,总会有人长久地注视着她,有些目光不过是好奇,但有些目光却并非善意。 不过阿岚并不畏惧。她坦然自若地朝着高大的城门不快不慢地走去,如果有人看她的时间太久,她便会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城门上横着的匾额应该写有这座城的名字,可阿岚仰起头来却发觉自己并不认识那两个字。并且,此地的风土人情虽与中原有相似之处,但却并非任何一处阿岚所知道的地方。 然而不管怎么样,她依然大步走进了城中。 这里还算热闹,城门口固然人来人往,但沿着主街深入城中,也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萧索、冷清的意味来。阿岚看到许多当地的住民在街边三五成群的闲谈,有时是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旁,有时是在某个茶庄前的遮阳棚底下。这里也有客栈、酒肆、饭庄,也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铺子、杂货铺子和首饰铺子,可以说其繁华的程度虽然比不上东京汴梁,却也远远超出于一般的城镇。 阿岚想起将军所言,此处梦境是所有进入‘火海’的人共同构建起来的。那么这座古老繁华的城池又是来自谁的梦呢?应当不是展昭,阿岚想,这里既不同于展昭在南方的故乡,也不同于他长久盘桓的开封。 这下想找到展昭可麻烦了,难不成她真得走遍天涯海角,去撞运气看自己能不能碰到展昭吗?阿岚忍不住皱起眉来,她曾试着通过钥匙来感应对方的存在,但肚子里那团火似乎已经熄灭了。就算另一半的钥匙仍在展昭那里,她只怕一时之间也很难通过这种方法找到他了。 看来前路困难重重啊,更何况只有三天。 就在阿岚转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她正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前经过,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正领着一个小孩儿往里面走,刚巧与阿岚擦肩而过。阿岚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对方的脸,短短一刹,那人已经领着小孩走进了饭馆,然而阿岚却如同两腿忽然变作了泥筑的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哪怕阿岚就是为展昭来的,但突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标,仍旧令阿岚惊讶不已。 那个人,长得与展昭一模一样。 一阵聒噪的午后蝉鸣声中,阿岚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年轻男人,但对方却仿佛浑然不觉,反倒是他领着的那个孩子忽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阿岚一眼,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滚开。 阿岚禁不住退了一步。 “客官,”门口的伙计终于忍不住发话,说的倒是正宗的官话,“你进还是不进啊?” 阿岚眨动了几下眼睛,终于挪动脚步跟进了饭馆。里头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子劣质酒水的味道,又酸又臭。那伙计见她不再杵在门口挡住路,便不再管她,任由阿岚梦游一样坐在了一张临窗的桌前——离方才那一大一小两人只隔了一张桌子。 正是午时,因此吃饭的人还不少。店里热热闹闹的,那些喝多了的客人嗓门大得足以掀翻屋顶。阿岚心不在焉地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碗面,目光则始终徘徊在斜对面那一桌上。那个年轻男人似乎还不满二十,虽然穿着落魄,但看着很有精神。他带着的那个小孩则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此刻正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阿岚垂下眼眸,心不由直砰砰跳。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展昭,不论在塔中她如何信誓旦旦地告诉将军和寒石,说她绝对不会认错人,但是直到真正处在这个位置,阿岚才知道想要确定展昭的身份有多困难。 尤其眼前这个人看上去比她认识的展昭要年轻许多,如果这时候他的性格也有不同呢?自己该怎么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也许感觉能够帮上忙,但是如果感觉错了呢?这才是最让阿岚觉得难以决断的。她心里其实觉得对面这个长得与展昭一模一样的人并不是展昭,可万一她错了呢?万一梦里的展昭与现实中不一样呢。 难道就这样错过了吗? “面来咯!”伙计这时端着油腻腻的托盘过来,将一大碗面重重搁在阿岚面前,似乎这样就可以掩盖那么大一个碗里只有半碗汤、几根面条的事实。 “有劳。”阿岚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然后拆开筷子在仍旧烫的冒热气的汤里搅了搅。她决定先跟着对方,暗中观察一阵。 于是当那两人用过饭起身离开的时候,阿岚虽然装作低头喝汤的样子,实则目光始终黏在对方身上。等他们一出门,阿岚便将几个铜板往桌上一扔,抓起自己的棍子就追了出去。 一出门,滚烫的阳光便浇了一头,店里虽然也闷热极了,但外面更是晒得人眼睛发花。阿岚环顾四周,惊恐地发觉自己竟然找不到对方的踪迹了。她一把抓过立在门口昏昏欲睡的伙计,低声喝道:“刚才出来的那两人去哪儿了?” “你说啥?”伙计骇了一跳,揉着眼睛直起腰来,一看是个姑娘拽着自己的领子立时便发作起来,“放手,干啥呢。” 阿岚非但没松手,还把对方往身后的柱子上撞了一下,咬着牙耐着性子问:“刚刚出来的那两个客人,一大一小,往哪儿走了?” 伙计看鬼一样看着阿岚,大概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好惹,终于抬手指了个方向。阿岚立时扔下他追了过去。然而那个方向的巷子错综复杂,阿岚只追了几步便停在了岔路口,她急得满头大汗,焦急地思索:我若是带着个孩子,一路风尘仆仆的,用过饭后会往哪儿去? 出城?还是找个客栈歇下? 阿岚回头望向城门,那个方向跟伙计指的方向完全相反,不过也许有别的门可供进出。不过这会儿又热又晒,带着孩子赶路会很辛苦,尤其是没有脚力、也没有雇顶轿子或者租辆马车……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狭窄肮脏的小巷中胡走乱撞,有些希望自己能够再次遇到对方。这里的路绕来绕去,阿岚的心太乱,等她发觉自己走进死胡同的时候,已经离巷子口很远了。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陡地在这条死寂的巷子里弥漫开来,阿岚豁然回首只看到刀光闪过。那一刀从她颈边刺过,对方扣着她的肩头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膝盖一顶便已将阿岚持棍的右手撞得脱臼。 “当啷”,长棍落地。 阿岚闭紧嘴巴闷哼一声,虽时值酷暑,然而这巷子里却又阴又冷,她看着对方那双黑得深邃的眼睛,只觉心底一阵阵发凉。 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人,绝对不是展昭。 “知道吗,”对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阴郁,“如果再早几个月遇到你,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个声音……阿岚电光火石之间忽地明白了,只是却明白得太晚,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青酒!” 青酒轻缓的呼吸微微一滞,良久,他忽然笑了,微微凑近阿岚的耳边轻声道:“已经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过我了。是谁派你来的?高立?毛峰?邱家武?”他缓缓报了几个人名,目光始终落在阿岚的脸上。 阿岚的右手仍旧痛得厉害,巷子里阴风阵阵,她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道:“没有谁派我来,我没有恶意。” “那么你是从哪里听来青九这个名字?”青酒问,语气甚至是温柔的,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阿岚从不知道这人居然也有这么令人害怕的一面,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她一面思索着退路一面道:“这个名字是一个叫寒石的人告诉我的。” “他让你来找我的?”青酒问。 阿岚回答:“我不是来找你的。” 青酒倏地笑了,问:“那么,你是来找谁的?” 那个熟悉的名字在阿岚唇边滚了一圈,然而直觉让她没有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只是说道:“我到这个地方的缘故和你无关,但也不能告诉你。” “看起来你是真不知道我是谁。”青酒淡淡地说道,“仅仅只是听过青九这个名字而已。” 阿岚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然而点头点到一半的时候对方把话说完了:“不然你就会知道,如果青九想问你问题,你就最好有什么说什么,而不是让他逼你说。” “……”阿岚抿着嘴唇,对方的刀贴着自己的脖子,她能感到不断有血沿着脖子流下去。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想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哥哥!” 阿岚本能地扭头,然而还没来看到说话的人,青酒便一掌切到了她后颈上。无数黑点在眼前涌起,阿岚踉跄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意识抽离之前,她听到那个孩子说: “你要杀了她吗?” 第103章 第一夜 阿岚醒来时,还未睁眼便闻到了烤肉的香气、听到了柴火哔剥的声音。男孩压低的声音就在极近的地方:“她醒了,哥,她醒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离她远点儿。” “没事儿,你把她捆得这么结实,猪都挣不开。”男孩听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阿岚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捆起来了,嘴巴里也塞着东西。她终于睁开眼睛,一时间被夜色中熊熊燃烧的篝火晃得眼花,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围着火堆坐着的兄弟俩。 青酒,和展昭。 “你饿了吗?”展昭手里正拿着一块穿在树枝上的烤肉,故意在阿岚眼前晃了晃,“饿不饿?” 阿岚的眼珠子跟着那块肉转来转去,这才发觉自己肚子咕咕直叫,饿得能生吞一匹狼。 “阿昭,我告诉过你离她远点儿。”青酒一面往火里添柴,一面不悦地说道,“吃你的,别管人家。” 展昭笑嘻嘻地说道:“我听到她肚子叫了。”他说着低头闻了闻那块还在流油的肉块,舔了舔嘴唇,又冲着阿岚眨了眨眼睛。 一旁,青酒没再管教自己的幼弟,而是自顾自地开始吃起手上的东西。展昭谨慎地瞥了他两眼,然后悄悄往阿岚那边凑了凑,小声问:“饿吗?” 火光映亮了他的半边脸,仍旧满面孩气,然而眼睛里却闪动着狡黠的目光。阿岚迟疑地点了点头。 展昭于是小心地挪了挪屁股,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阿岚,然后迅速伸手把她嘴里塞的布条扯了出来。阿岚吓了一跳,还以为青酒会说什么,然而后者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吃,像是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自己的晚饭上。 “啊。”展昭把肉块凑近阿岚的嘴巴,叫她张嘴。 阿岚的确饿坏了,鼻子里还满是肉香,她又看了眼青酒,终于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小口。这肉烤得外焦里嫩,虽然没放盐巴,但对阿岚而言仍旧是人间美味。她小心地咀嚼着,对面展昭笑眯眯看着她,问:“好吃吗?” 那个笑容让阿岚再次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展昭晃了晃手里的烤肉,又问:“还想吃吗?” “你、你吃吧。”阿岚小声说,虽然饿得胃里像着火了一样,但想起对方还没吃,就不好意思再和他抢着吃了。 然而这个回答显然让展昭有些意外,他抿起嘴,然后又问了一遍:“你不想吃了吗?不饿?” “不饿,”阿岚舔着嘴唇,“你吃,快吃吧。” 展昭却突然板起了脸。身后,青酒哧哧地笑起来,惹得展昭回头怒目而视。而阿岚仍旧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展昭忽然变脸,也不知道为什么青酒为何发笑。她看着展昭,对方却再也没看她一眼,而是转身坐得远远的,低头开始吃肉。 青酒则起身坐到了她面前,一面用手帕擦着手指上的油污,他没有看阿岚,但话却是和她说的:“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但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弟弟。我不能冒险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他歪了歪头,那种讥诮的神情几乎和展昭一模一样,“抱歉了,我还是得杀了你。”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阿岚冷静地问,心里却在想:不知道梦里被杀是会从梦里醒来,还是永远醒不过来了? 青酒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就因为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有个弟弟? 青酒当然不会回答阿岚心里的疑问,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因为我还指望你在死前能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都知道自己要死了,怎么还会告诉你什么事情?”阿岚说着挣扎着坐起,一身狼狈地看向青酒。她很清楚手脚上的绳索捆得有多紧——猪都挣不开。展昭这句话说得还是很对的。她把手搁在膝盖上,因为血脉不通,连手指都有些僵硬。 青酒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为了少受些苦?” “有句老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阿岚望着青酒。 青酒却把头往后一仰,放声大笑起来,他说:“你真的不认识青九,对吗?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哪边的人?影楼?赤谷?黑血莲?”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岚无奈地说道,“如果你用心想想就知道我所言不假。如果你说的那些地方真的派人在找你,怎么也不会派我这样的家伙吧。” 青酒耸了耸肩,说道:“我从不冒险。虽然你的确天真得有点儿可爱。”他拿手指点了点她,“第一个问题,你的名字。” “呃,阿岚。”阿岚没有在这种问题上撒谎,她还在考虑怎么打破僵局。原本她只需要考虑如何在三天找到展昭,现在却面临着被展昭的哥哥杀死的风险。 青酒点了点头:“好孩子,没有撒谎。”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第二个问题,你的目的。” 阿岚咬住了嘴唇。她该说什么?青酒绝不会轻易让她带展昭走,而坐在那边闷闷不乐地吃着手上东西的小家伙也不见得会和阿岚走。 刀锋划过阿岚的下巴,青酒的声音轻柔中又带着些阴郁,他说:“我没什么耐心哦。” “我也没有。”阿岚的呼吸有点颤抖,“我只有三天。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她闭住嘴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 只能带展昭一个人去东边,因为不确定鸠化作谁的模样了——也许就是青酒。她不能告诉青酒实情,以免把它也放出去。 青酒问道:“你有三天来做什么?”然而说完这句话时,他却忽然顿住了,头微微偏向一旁,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 “哥……”展昭在一旁悄声开口,话未说完青酒忽然变色,手一扬短刀便贴着阿岚的脸颊射了出去,“呛”的一声划破夜的寂静。 阿岚还没来及惊恐,便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声音,她猛回头,只见一个半人半狼的怪物委顿在地,头颅上正插着那把短刀。 “阿昭,过来。”青酒的声音发紧,反手又从背后拔出了一把刀。阿岚则在看到那东西的第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东西并不陌生——在痴情谷时,阿岚险些被这些畜生逼得从高塔上掉下去。 展昭立刻起身跑到了兄长身旁,他轻声说道:“那是什么?妖怪吗?” “狼……”青酒的语气并不确定,“还是人?” 阿岚忽然再次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紧张得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急迫地对青酒道:“快放开我,快!” “你老实点。”青酒根本没空搭理他,他让展昭留在原地,自己则一步步往那倒地的怪物身旁走去,低声自言自语,“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而阿岚的声音几乎变得尖利起来:“青酒,你现在就把我放开!它们已经把我们包围了!”夜色中,阿岚再次嗅到了那种怪物身上特有的臭味,浓烈到让人几欲作呕。 这绝不可能仅是一只怪物。 青酒终于朝她回过头来,似乎张口想说什么,就在此刻,那只原本到底的怪物嚎叫一声扑倒了青酒,张口便朝他脸上咬去! “哥!”展昭骇极大呼。 然而只一瞬的功夫青酒便已再次翻身跃起,他整个右臂以及那把刀都已鲜血淋漓,死透了的怪物被他随手扔在一旁。 血腥味眨眼间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也朝这里聚拢过来。 “青酒,你听我说。”阿岚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些怪物很可能是冲着我来的,你得放开我,不然我就会死。如果我死了,你弟弟也就活不成了,你明白吗?” 青酒忽然大步过来,那只浸满血的手拎起阿岚的衣领,森然道:“你说什么?” “只有我能救你弟弟,我不能和你解释。但你从不冒险,不是吗?”阿岚举起自己被捆得紧紧的双手,“放开我,我不怕死,但我还得救展昭。” 这个名字仿佛突然令青酒怔忡了一下,他脸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蓦地挥刀斩断了阿岚手脚上的绳索,咬牙切齿道:“你是展文秀的什么人?” “我不认识什么展文秀。”阿岚说着一把推开青酒,矮身捡起掉在一旁的长棍,两手握紧棍身用力一分。 长棍一分为二,露出藏在棍身内的刀刃。 阿岚松了口气,她两手各持一棍,目光扫过已经离他们只有十步之遥的怪物。青酒将弟弟护在身旁,他已经再次平静下来,低声道:“不能硬拼,它们太多了。” “东北方,朝那边退。”阿岚嘴唇轻动,仿佛担心自己的声音被那些怪物听到——天知道它们能不能听懂人言。 青酒低头看了眼如临大敌的展昭,他手里拿着的是从地上捡起的石头。青酒略一迟疑,从袖中再次抽出一把短刀交给弟弟,轻声道:“保护好自己……” 话音未落,嚎叫声撕裂夜空,预示着鲜血与死亡的开始。 第104章 第二夜 晨曦初露的时候,他们摆脱了穷追不舍的怪物,逃入了深山。 薄雾笼罩着群山,苍翠的山色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时有一两声鸟鸣打破寂静。而再过一阵子,鸟鸣声就会成为山中不衰的乐曲,直到夜色重新降临。 阿岚几乎累到站立不住,她怀里抱着小展昭,踉踉跄跄地走在崎岖的山林间。青酒走在她身旁,右臂有一道伤及见骨的可怖伤口,因此只能左手持刀。这也是他只好将弟弟交给阿岚的缘故——他必须空出手来警戒。 而阿岚也好不到哪儿去,昨夜那一场恶战使她身上不知添了多少道口子,最严重的一处在腿上,炎热的天气甚至使得伤口已经开始流脓。 但令她真正感到恐惧的,是青酒。现在她终于明白青酒几次说过的“看来你不真的不认识青九”是什么意思了。阿岚本以为展昭已是自己见过的最厉害的剑客,然而青酒……不,青酒不是剑客,他也不是展昭那样的人。 青酒就像一把刀,杀人的刀。他的招式动作并不漂亮,但却迅速有效,他的神经就像钢铁铸成的,毫不犹豫、杀伐果决。如果昨夜没有他,阿岚相信自己和展昭都得交代在那里。眼下,在被朝阳染成薄红的雾气中,她终于看清青酒几乎已是满身浴血。那些血一半是他的,一半不是他的。 而想从这个人手里带走展昭,几乎是不可能的。阿岚再一次意识到,此行最大的困难竟然是展昭的哥哥。她不能告诉他事情真相,因为她无法确定“鸠”在这个梦境中究竟是以谁的面目存在的。但她也无法对付青酒,因为对方的武功远远高于自己。 怎么办?三天时间如今只剩下两天了,而按照寒石所说的朝东方一直走只怕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阿岚满怀愁绪地低头看了眼已经累得昏睡过去的小展昭,原本酸痛的双臂又渐渐有了些力气。虽然才是个孩子,但展昭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阿岚有些庆幸,昨夜有好多次她都怕展昭会受伤甚至被那些怪物抓走杀掉,但他几乎直到最后也仍旧毫发无伤。 青酒的确对这个弟弟颇为看重,拼着重伤竟也能护他到如此周全的地步。阿岚有些好奇对方是如何做到的——她连护住自己都是勉勉强强,更别提兼顾别人了。 “好了,在这里歇一歇吧。”青酒忽然开口,他将刀插回背上,伸手接回了展昭。 阿岚有种感觉,如果这时她流露出任何不配合的神情,青酒的那把刀就会比插回去更快地□□,然后让自己身首分离。 这里是一块凸出的巨石下方,四周长满杂草,高高的几乎能将整个人都遮住。前一阵子大概下过雨,石岩上不断滴下水来。 阿岚揉了揉胳膊,从地上扯下一片巴掌大的叶子拢一拢,去接石头上滴下来的水。这种水不见得干净,但有的喝总比渴死强。 鸟叫声逐渐明快起来,阿岚举得胳膊都酸了这才接满一片叶子。她缓缓走到盘腿坐在一块干燥地方的青酒身旁,把叶子递给他。 青酒接过,扶着弟弟把水喂给他,然后低声道:“多谢。” “应该的。”阿岚也垂眸看着仍旧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展昭,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就在这时,草丛中一阵悉索,阿岚骇得跳起来,却发现是一只猫钻了出来。 青酒倏地笑了:“猫也能把你吓成这样?”他说着伸出手去,竟然有心情逗猫,“小家伙,你是迷路了吗?” 那猫亲昵地蹭了蹭青酒的手。 阿岚狐疑地看了那猫两眼,总觉得这只猫跟自己昨天见过的那只长得很像,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很喜欢猫?” “还好。”青酒也心不在焉地回答,“你昨天说的那些话,准备和我解释解释吗?” 阿岚顿时把猫什么的都抛到了脑后,颇为头痛地说道:“事情比你想得复杂,不是我能解释得清楚的。” “如果你一直拿这种话来搪塞我的话,那的确是永远也解释不清楚。”青酒抬起了头,冷冷地看着阿岚,“昨夜我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你说那些东西是冲着你来的。如果我们现在分道扬镳,你觉得你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岚咬住了嘴唇,那些怪物不是问题,但她不能让青酒把展昭也带走。 青酒一面摸着那只乖乖窝在他身边的猫,一面对阿岚说道:“我们应该坦诚相待,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你说是吗?” 阿岚仍旧沉默不语,她疲惫地在地上坐下来,低头去揪地上的小草。青酒冷笑了一声,不再和阿岚说话。然而那只猫却从他手旁轻盈地跃起,悠闲地朝着阿岚走来,低头闻了闻她扔在一旁的草根。 “没良心的小畜生。”青酒喃喃地说道,也不知是在骂谁。 一直歇到日头高照,几个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重新上路。小展昭也终于睡醒了,默不作声地跟在青酒身旁,显然昨夜的事情到底让他受到了一定的惊吓。 没人再提出分道扬镳这种话,两人心中都各有顾虑。而阿岚也无可奈何地发现,他们正不偏不倚地朝着东方缓慢前进。 难道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吗?阿岚心烦意乱地想,到时候真的离开这个糟糕的梦境,除了展昭,她还会带出别的东西去吗?“鸠”究竟在哪儿呢? 不过这些问题阿岚都没能得到答案,因为走到午后的时候,天忽然阴沉下来。之前还是晴空万里,然而只是眨眼的工夫天空就变成了淤青似的深紫色,大朵乌云也聚拢起来。山林被骤起的狂风摇撼的不住咆哮,四周暗得几乎像是晚上一样。任谁都看得出大雨将至,空气中的潮湿气味瞬间浓郁得让人无法忽视。 “糟了。”阿岚喃喃地说道,话音刚落大滴的雨点就落在了她鼻子上,然后阿岚把话说完,“……下雨了。” 青酒随手扯下身上的外袍罩在弟弟头上,然后一面加快脚步一面大声说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凉亭可以避雨,我们快走。” “你怎么知道,以前来过这里?”阿岚跟上去的时候忍不住问,“我什么都没看到,凉亭在哪儿?” 青酒没有回答。 而豆大的雨点大概砸了一阵子,然后便突然停了。紧接着,大雨倾盆而至。只眨眼的工夫,三个人便都被浇成了落汤鸡。阿岚一瘸一拐地拼命跟上青酒的步伐,在雨幕中不断眨着眼,想要看到青酒所说的那个能够避雨的凉亭。 然后她便看到了,在浓密的绿叶之间有一角飞檐探出来。阿岚不由精神一振,指着那里大声问青酒道:“是不是那里?” 青酒闻声也朝那边看去,忽然之间,哪怕隔着雨水形成的帘幕,阿岚也能看到他脸色大变。她再转头朝那个已经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凉亭望去,却惊讶地发现凉亭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那是谁?”阿岚不禁问道。 青酒没有回答,他的面容仿佛变成了石头做的,僵硬、苍白、死气沉沉。小展昭似乎有所感,抓着他的手抬起头来,轻声问道:“哥,怎么了?” “没事。阿昭,你先和……”青酒握拳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和这个姐姐在这里等着。我要过去看一眼。” 小展昭不情愿地松开了青酒的手。 “那是谁?”阿岚又问了一遍,在青酒举步往凉亭走的时候。 青酒冷冷答道:“呆在这里。” 阿岚不甘的目光追随着青酒的背影,然而当她不经意间望向更远处的凉亭时,却忽然看清了那个之前一直隐在林木之间的那个人。 她看清了对方罩在斗篷下的面容,一时之间所有细节竟如此清晰,连正倾盆而下的大雨都仿佛不存在了。她不由强烈地意识到——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青酒,而这个眼下往凉亭走着的人正是“鸠”。 仿佛为了印证这种感觉,凉亭中的“青酒”忽地朝阿岚抬起头来,阿岚看到他的嘴唇微动,冲她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杀了他。 而当青酒朝着凉亭一步步走近的时候,他看到的那个人却并非自己,而是一个青酒这辈子都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他短短七年的杀手生涯中杀的最后一个人。 青酒踩着石阶一步步走入凉亭,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正如那晚他杀死那个人时一样。而在这个山间凉亭中,那个鬓发已白的男人朝他回过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一如青酒记忆中的那样。 那晚青酒将刀刺入对方胸膛的时候,那张脸上流露出的正是眼下这种有些惊愕、有些茫然的神情。 一道闪电倏忽间将山中映得雪亮,片刻后,一声惊雷炸响在山谷间,几乎能够撼天动地。 “你来啦。”他叹道。 青酒的手指微微抽搐,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又一道闪电落在山中,刹那间照亮对方的容颜,青酒仿佛看到那张脸上溅满鲜血。然而定睛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男人的目光落在青酒的手上,他似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还是这么想杀我吗?” “谨慎点总是没错的。”青酒回道,他像是忍不住似的将这句话鹦鹉学舌般说出来,其语气和总说这句话的那个人一般无二。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青字行九,你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弟子。”他又叹了口气,“却是我最不孝的儿子。” “你还有比我更孝顺的儿子?”青酒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男人的目光望向凉亭外,他说:“如果你没有把昭儿从我身边抢走,他一定会比你更强,也一定会比你更孝顺他爹。”他语音一顿,几乎是恶意地笑起来,“你告诉过他,你还曾犯下弑父的罪行吗?” “没有。他不需要知道这些。”青酒面上掠过一丝阴影,“你也不是我父亲。我父亲已经死在我手上了,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什么怪物,你都不是他。”当这个男人说的话越多,他也就越肯定这一点。因为青酒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的父亲真的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决不是眼前此人说的这些。 然而男人笑了,他轻声说道:“那么你的父亲告诉过你,千万不要在敌人面前分心吗?” “我看上去像是分心的样子吗?”青酒收紧五指冷笑着反问。 男人勾起唇角:“我可不是指我……”话音未落,潜行至凉亭附近的阿岚已经一跃而起,手中的长棍一分为二,利刃直刺青酒的后心。 语声掩盖了阿岚的脚步声,以致青酒竟未能及时察觉对方已悄然溜至近前。然而这并不能治他于死地。 真正危险的人,在对面。 就当青酒想要拔刀格挡的时候,一股无形的力量缠住了他的手臂,就像一条看不见的蛇盘绕在他胳膊上,然后用力收紧。 这令青酒慢了一瞬。仅仅一瞬,那利刃已从他后心刺入,染血的刀尖从他胸口刺出。 青酒闷哼了一声,他几乎可以猜出自己脸上的表情:惊愕、迷茫。而对面的男人像是一阵青烟一样消失了,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青酒听到了凉亭外弟弟嘶哑的惊呼声。 阿岚喘着粗气将利刃抽出,她头疼得厉害,仿佛仍能听到那个“真正”的青酒在不断对她低语“杀了他”、“杀了他”。 青酒终于倒下了。 阿岚手中的棍子也闷声落地,她听到背后小展昭凌乱的脚步声,他跌跌撞撞冲进凉亭,然后扑到青酒身上大哭。 足以致死的重伤令青酒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他的目光失神地从脸色苍白的阿岚身上滑过,最后落在弟弟脸上。黑暗早已经在众人未能察觉之时降临,然而一道闪电倏忽间将天地照亮,紧跟着轰鸣的雷声。 青酒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扩散开来,却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警告阿岚。 ——展昭的眼睛是笑着的。 第105章 第三夜(大结局) 阿岚望着地上青酒的尸体,无措地想要接近展昭,却又被对方愤恨的神情阻住了脚步。她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沉声对小展昭说道:“你听我说,他其实并不是你真正哥哥。” “你闭嘴!”小展昭对她怒目而视,“我不用你来告诉我谁才是我哥哥!” 阿岚在展昭身旁蹲下,她扶着对方还十分瘦弱的肩膀,望进那双几乎融进夜色里的眼睛,轻声说道:“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真的。”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在阿岚心中升起,她晃了下神,这才集中精神继续说道,“……这个世界不是真的,而是一个庞大的梦境。” “你在开玩笑吗?”展昭用力吸了吸鼻子,之前强忍着不掉下来的泪水仍在眼眶里打转,“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杀了我哥哥!” 阿岚不由咬住了嘴唇,她之前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动手了,仿佛有种及其强烈的信念告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然而阿岚却几乎忘记了展昭,忘记了在这个梦境中展昭还是个孩子,忘记了当她杀死青酒的时候,究竟会对展昭造成多大冲击。 暴风雨没有停歇的趋势,反倒越下越大。凉亭已经无法遮挡倾泻而下的雨水,被风卷进来的雨不断打在阿岚和展昭的身上。而青酒身下的血已经被积水冲淡,只留下淡淡的一丝腥甜。 终于,阿岚开口道:“我知道离开这个梦境的方法,你跟我走,就能知道我说得都是真的。”她的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脖子,轻声说,“我惟一需要的,就是你得相信我。我需要你相信我,才能向你证明我值得信任。” “可我不信任你。”展昭抿着嘴,神情固执。 阿岚的眼球微微颤动,她对展昭说道:“在外面那个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是朋友……不,我们远远不止是朋友。”她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有些像是梦呓,“展昭,你想过你长大之后的样子吗?” “用不着你管。”展昭终于拂开阿岚的手,“我也告诉你,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逃,因为等我长大,我一定会为我哥哥报仇。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阿岚咬了咬嘴唇,她说:“不会的,因为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杀死你哥哥的人根本不是我。展昭,这是梦,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想不想让这个梦醒过来?” 展昭不由沉默下来,良久,他冷冷地问道:“怎么让这个梦醒来?” “只要……”阿岚张了张嘴,然而不知为何话到口边却又收了回来,只是简单说道,“只要你跟着我,这个梦就会醒了。” 展昭有些不耐烦,他说道:“那还不快点动身?” “可……”阿岚不由一怔,她看了眼这场泼天的大雨,迟疑道,“雨下得太大了,我们还是等……” 展昭打断她说道:“既然是梦,你还在乎淋不淋雨?我要你现在立刻就动身,带我离开这里。” “好吧。”阿岚点了点头,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雷,她一面抱起展昭,一面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横尸的青酒。那一瞬的电光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凝固的双眸中仿佛充满了恐惧。 阿岚连忙扭过了头,心中升起一阵极度的不安,直到展昭再次催促道:“快走啊。” 他们走入了大雨之中。 当整整下了一宿的暴雨终于停下时,东方也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阿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浑身湿透、又饿又冷,更糟的是,阿岚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发热。 千万别是要生病了吧。阿岚这样想时不由抱紧着展昭,对方则不情愿地被她抱着,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然后阿岚近乎无奈地发现——自己走的方向略微偏了些,本来是该往东方走,可是大晚上天空中连颗星星都不见,她竟然朝着东北方走了这么远。 这下不知又浪费了多少时间。阿岚一想到只剩下一天就感到一阵焦躁,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展昭忽然皱眉问道:“怎么了?还没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吗?” “我们走错方向了。”阿岚哑声说道,喉咙痛得厉害,头也头很痛。 展昭似乎在强行压抑怒气,他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在耍我,一味拖延时间?”他说着在阿岚怀里挣扎起来,阿岚虚弱得根本抱不住他,竟让展昭一下跳到了地上。 “我没有。”阿岚扶着膝盖微微气喘,“只是天太黑了,我没有看清路。” 展昭一字一句说道:“那你就实话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才能离开这个梦境?是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哪儿?” “我……”阿岚要说出口的话再次堵在喉咙口,心底的直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她。只是阿岚昏昏沉沉的,无法理清头绪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警告。 展昭抿着嘴冷冷看着她,说道:“你要是不和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时间不多了,如果你等在这里,就永远无法离开了。”阿岚一面咳嗽一面说道。 有那么一瞬,阿岚觉得自己从展昭的眼睛里看到了惶恐与绝望,但再一晃神,他又变成了那个不耐烦的小孩子。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阿岚吃力地思考着,她本来是想俯身抱起展昭,然而一阵眩晕忽然袭来,她身子摇晃一下,然后无力地栽倒在地上。原本冰冷的地面像是温暖的棉花一样,阿岚有那么一阵完全失去了意识,后来耳边听到一声又一声的猫叫,恍惚间以为是展昭变成了猫,正恼火地在枕边叫她起床。 然而睁开眼睛,阿岚看到的是那个还未长大的展昭。后者正用力揪着她的耳尖,大声叫着:“喂,醒醒!再不醒过来我就杀了你!” 阿岚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我的猫呢?” “哪来的猫?”展昭恨恨地说道,“你刚才还说没时间了,可你已经昏过去几个时辰了!” 阿岚悚然一惊:“这么久了?”她连忙翻身而起,随即一阵眼花耳鸣,只得又坐了回去。身旁展昭只得用力拉扯着她,但是人小力弱,根本没法把阿岚从地上拽起来:“你给我站起来!我们没时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的处境吗?”他咬牙切齿,然而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却冷静十足,几乎不像是个孩子。 这个语气实在好熟悉,阿岚心间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她是在哪里听过这种语气?这种不像孩子的语气,几乎使得童稚的嗓音有些诡异…… 瞬间的灵光一闪,阿岚忽然就想起来了原本早已遗忘的那一幕幕。她顿时明白了所有的不对劲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种丝丝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浑身僵硬。 这个孩子不是展昭。 “你怎么回事啊?”那孩子还在不耐烦地发着牢骚。 阿岚终于积攒了些力气,她一面告诉自己不能慌,一面勉强站起来。虽然一条腿使不上力气,虽然浑身都又酸又软,但也许那个孩子还是没有自己跑得快。阿岚冷静地想,她现在需要逃离这个孩子身边,然后在半天时间里找到真正的展昭,再从东方离开。 没什么好怕的,如果真的失败了,大不了和展昭永远留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声猫叫让阿岚本能地回头,她看到那只已见过数次的猫正站在一块石头上,浑身的毛湿淋淋的。 阿岚倏忽间扭头望向身旁的孩子,看到了他眼中来不及收回的杀气。 一切都明白了。 阿岚忽然重重一掌拍向那个伪装成展昭的孩子,这一下偷袭可以说毫无预兆,对方一下被打得跌出去一个跟头。阿岚的动作一气呵成,俯身抄起那只猫,脚尖一点运起轻功便飞掠了出去。 她听到背后气急败坏的怒吼,也许是不需要再伪装了,那怒吼声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人类。 快跑、快跑…… 阿岚在心里一遍遍地大喊,她抱着怀里异常安静温顺的猫,在树林草丛间飞奔。尖锐的草叶树梢划破了她的脸颊,血丝渗了出来,可阿岚却顾不上擦一擦。 蓦地,她顿住了脚步。 在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略微眼熟的人,阿岚思索了片刻才会想起来——这是那个名叫晏飞的采花贼。只是他此刻看上去古怪之极,脖子歪向一边,嘴巴咧得老大,身上附着了一层灰黑色的羽毛。 “你逃不掉的……”声音像是从石缝中挤出来,让人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 阿岚喘着粗气,心脏飞快地挑着,她努力地想: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怀里的猫忽然甩了甩尾巴,胡须轻颤。阿岚将猫抱得更紧,脚下缓缓后退。“晏飞”已经歪着脖子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脸上的笑容诡异而又渗人。 就在这时,阿岚听到一声轻叹,展昭的声音既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直接在脑海中回荡:“阿岚,不要怕,你还有我。” 一阵温热从胃里升起,阿岚愕然垂眸,却觉得猫的身子下面忽然多出了什么东西。她反手抓住——那是一半的钥匙——然后张口吞了下去。 对面不人不鬼的东西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而阿岚手中一空,那只猫轻盈落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展昭的模样。 是阿岚认识的展昭的模样。 他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感觉让阿岚熟悉到几乎落泪。 她抬起了手,然后缓缓收紧。一股磅礴的力量从掌心倾泻而出,“晏飞”嘶吼一声,身子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着肩膀朝地下按去。 阿岚的手臂微微颤抖,她喉咙里溢出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往下按去。 轰隆声震颤着大地,“晏飞”被她压入了地下,不断下沉、下沉。阿岚几乎能感到那种充沛的力量,她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 “阿岚。”展昭握紧了她的另一只手,“好了,阿岚,你得停下来。听我的,停下来。” 阿岚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种力量蓦地收了回去,她一阵虚弱软倒了下去。 展昭轻叹了一声,俯身抱起她,然后朝着东方走去。背后是血一般的残阳,昨夜的大雨几乎像是一场梦,如今只留下满地潮湿。 他们在夜将尽的时候走到了这个世界的最东方,尽头处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展昭抱着阿岚在崖边坐下来,然后笑着说道:“如果太阳还从东方升起的话,你说天亮的时候我们会不会看到太阳神羲和?” “就像《山海经》写的那样?”阿岚虽然脸色苍白,但却笑意盈盈,一种真正的危机已过的安宁感让她几乎想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好好睡上一觉。 也许醒来时会有一只猫烦躁地踩着她的枕头。 展昭也笑了,却说:“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 “差一点。”阿岚哼了一声,无理取闹地说,“你明明看到我了,却都不肯给我一点提示。” 展昭低头点了点她的鼻子:“因为我做了个梦,梦里变成了一只猫。” “然后呢?”阿岚懒懒地问。 展昭笑了:“然后在大雨里遇到一个小姑娘,她带我找到了地方躲雨。”他说完又俯身在阿岚耳边低语了什么。 阿岚咯咯笑起来。 夜是纯粹的黑,崖边有冷风打着旋儿,一种空洞的风声从崖底传来。然而两人不约而同都有一种感觉:天要亮了。 “你说我们跳下去,会怎么样?”阿岚近乎迷信地问。 展昭歪头想了想,故意打趣说:“我们会长出翅膀来,然后变成一对儿雕,在天上飞一辈子。” “呸,谁要变成鸟和你飞一辈子。”阿岚虽然这么说,但脸却透出薄红,“我们会从梦里醒来,然后……” 展昭咬着她的耳朵替她说完:“然后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一阵刺眼的金光这时从黑暗中亮起,展昭抱紧阿岚纵身一跃,在半空的时候他听到了回答。 然后他们向下坠落,紧紧相拥、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最后这段时间我的表现真是很差劲,蟹蟹宝贝儿们对我不离不弃。本来说圣诞后要好好更新,但是一拖再拖,真正双更的只有今天︿( ̄︶ ̄)︿